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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后的祝福

我和妈妈一起去水潭边。爸爸没有来。我们和他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来没有看到比妈妈更美的人,她喜欢穿裙子。我们在水潭边待到中午。一个猎人扳开灌木走过来——打着裹腿,戴一顶很大的帽子,肩挎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他站在潭边,手里提着枪,看我们一眼就走了……林子深处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在学野鸡叫,粗粗的嗓子。他一见了妈妈就这样,高兴得学野鸡叫。

我学男孩那样,找一颗最大的橡子做成烟斗,装一点糠末点上,让白烟从鼻孔里冒出——学会鼻孔冒烟并不难……抽烟时要半躺半卧在水潭边上——杂树林子里本来是干净的沙土,上面长了各种各样的草和灌木,可是中间会出现一个圆圆的水潭,它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边抽烟,一边看潭里扑棱棱的黑鱼。隐蔽在林子中的水潭乌黑乌黑,简直像墨汁一样。可它又清澈透明,每一根水草每一条鱼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鱼比水更黑,就像木炭沉在水底、漂在水中……靠近水潭的那片沙土也浸成了黑的。水潭四周到处开满了黑色蝴蝶花。让我至今不明白的是:这花这水这鱼都是黑色,真是怪极了;还有,绵软的一片沙土上,一潭水却不渗掉。

我们循着灌木中的小路往海边走。天快黑了,我们要去看拉夜网的人。月亮一升到树梢那么高,海边火把就点起来了。人真多啊,买鱼的人都一块儿等。

我们到林子里,把橡子装在篮里,板栗装在兜里。打鱼人鬼精,一眼就能看出哪棵是板栗,然后把上面的果实全摘下来。地上一片枝叶,就是它在遭劫。外面的毛刺扎人,妈妈说:“板栗太甜太香,谁都想摘,所以才披挂这样的刺盔。”

一溜拉网的人靠在长长的网绠上,一齐用力,喊号子。天不冷,他们半裸身体。他们喊得真响,脚扎到了沙子里。海边老大装出很凶的模样,手里拿一根棍,要打人的样子。其实他并不坏。他有时跟母亲说几句话,摸摸我的头。号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那就是快收网了。老大谁也不理了,这时脾气开始变坏,骂人,骂所有的人。海边上的人都怕他,不过只怕他这一小会儿,等网拉上来了,鱼抬到岸上的苇席上了,他就变成一个和气的人了。

……秋天,橡子和板栗一块儿熟。刚开始我分不清它们。橡子和板栗看起来一样,都长在一团毛刺里,树皮也一样黑粗,叶子也差不多。海边的橡子比板栗多,橡树在白杨林里、在杂树林里常常看到,板栗也差不多。它们成熟了就落在地上,脚一磕,刺猬皮似的东西吱吱响,弯腰一摸扎手的,就是它了。

看渔铺的老头要赶在鱼最先上岸的时候,抢到最好的鱼。各种鱼在苇席子上乱蹦乱叫,吱吱的。有的鱼一欠身子就喷水,能喷出好几米远。有一种带红翅的鱼味道鲜极了,还有一种像腰带似的细细长长的鱼,老人见到了就要急急地往柳木斗里装。他把所有鱼“哗”一下倒进大锅里,再舀几斗海水,扔进一些姜、几条整根的大葱,就咕嘟嘟煮了起来。鱼的鲜味把买鱼的人、在海边上闲遛的男人女人,都引到了锅边上。可是拉网的人盛过了,锅里剩下的鱼和汤才有别人的一份。海边老大手里的棍子并不打人,不过一直提在手里。老大对我和妈妈不一样,他让渔铺老人先盛一碗鱼给我们。妈妈谢过了,可她不吃,只看着我吃。我吃过了,妈妈就说:你不能白吃,你得唱一支歌给这个爷爷听。

3

我唱了。可他只听了几句就喝酒去了。

他身上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样的日子里,他的母亲把我叫到一边说:他病了,你们不能老那样。她还以为我们在一起就那样呢。其实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我的怀里,讲东讲西。他一遍遍让我讲过去,讲我的昨天——每逢最高兴的时候,他都要这样。他要听我小时候的那些事,这才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咽下去,他们脸都不红。鱼汤和海风是解酒的东西。我从来没见有拉大网的渔人喝醉过,这是真的!海上老大和看渔铺的老人对饮,比赛,眼瞪得像牛一样大,最后谁都不醉!老大指指我说:过来过来,喝一口喝一口。妈妈笑着阻止,老大就说:这不行。他们给我灌了一小口。辣死了。我流出眼泪时,老大就高兴了。他一高兴,亲自做个示范:一仰头灌下了一大碗。

我也不知道“小日子”是怎样的,只被那几个字感动得哭了。他还写过一首小诗,得病的日子里一遍遍念着,直到我真的听懂了:东部太热、太挤/我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

另一边,一长溜插到沙滩上的火把下,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不安分了。他们摔跤,还倒立着走—— 一个人正这样走着,旁边的一个凑过去,冷不防一下子脱掉了他的短裤……

他反复说:到了那时候,我们要过一种小日子……

4

那一夜,我与“蚰蜒”发生了那个可怕的事情,不久“白条”就大病了一场。一场高烧连续十天不退,他妈吓坏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从城里找来了几个人:这些人年纪很大了,是大学里的,会使用一种古怪的方法为大院驱邪,念咒语。其实这没有用,因为这以前另一个人也这样干过,那才是最有办法的人,他叫“嫪们儿”,是首长在世时的朋友——他都办不成的,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那些日子大院对外人封闭,直到“白条”病好为止。他不再说胡话了,安安静静躺着。我发现“白条”真是好可怜啊,几天不见就瘦成了这样,头发一动就掉。他一整天拱在我怀里,摸着我的脸说:等等吧,等不了多久了,咱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到那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这是我在“金星集团”的最后一个夜晚了,睡得不好。窗户刚刚发白,我就开始收拾背囊。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资料都堆在一个角落里,又环视了一下房间。没有丢下任何东西,属于我的每一张纸片,都小心地装起了。

“白条”最好的朋友一直是庄周。他说庄周父亲生前是自己父亲的下级,两人有过不少摩擦,不过总算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与“白条”不一样的是,庄周是个听话的人,是那种好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到参加工作,全都是一色的优秀到底。他们在一块儿除了切磋就是争论,争得厉害,两人相互什么都不隐瞒——这样一直到大院里闹鬼。那以后他们就多少有些疏远了,不过还算好朋友。我听过他们几次争吵,吵得吓人,肯定要伤和气。“白条”事后气得摔摔打打,十分难过。有一次他问我:庄周太完美了,是吧?我没有回答。我什么也不懂。他们都迷恋写诗,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白条”的诗。读他的一些句子,常常会让我半天揪痛,让我忘不了。庄周的诗就不是这样,虽然也蛮好蛮顺的。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可能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点毛病都没有……

那个蓝花瓷碟上是娄萌的一些信件,我没有取。

母亲说:你爸一死就会这样,那些鬼魂除了他谁也不怕。他有一次对母亲说:瞧吧,他多凶,连鬼魂都要怕他!母亲说:别这么说,他是你父亲啊……“白条”最痛苦的就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与死去的父亲再也不能和解了,一闭眼就看见那个凶恶的老人,直直地瞪着他,让他出一身冷汗。他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越来越灰。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我拨响了金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白秘书。我告诉她要走了。

午夜一过,他就一个人走出来。可恨的失眠。再后来,他的朋友也跟上他玩,索性都不睡了。又待了些日子,这院子里就开始闹鬼了。

对方很吃惊:“怎么?一切都完成了吗?”

“白条”从来不敢在外面唱这些歌。他在一些人那儿受到了可怕的对待。好在他还有庄周这样的朋友。令他又羞愧又痛恨的是,父亲的另一副面孔,也许是更真实的面孔,正在一点点浮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露了馅儿!它们都是真的:父亲参与制造了多起冤案。最不能让他原谅的是,父亲说了那么多谎话,这在当时让许多人、包括他和妈妈都从没怀疑过。他哭了。母亲安慰说:孩子,住在这样大宅里的人,有时就得这样,就得说一些谎才行。他问:还有呢?母亲问还有什么,他说:就得杀死一些人、一些可怜的人吗?母亲不能回答。

“是的,一切都完成了。”

那些在橡树路上住过、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给赶走了的人家,他们的后代都长大了。这些人也在咒他们。这些人咒的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他害怕,还有满心的委屈。他问了母亲才明白:被赶出橡树路的人以前也显赫过,有的还是父亲的朋友,可是十分不幸,他们倒霉了。一个人要倒霉,这种事儿难保就不发生,比如说,进了牢狱。母亲复述的是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罪有应得。母亲还轻轻哼过父亲在世时流行过一阵子的歌: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那我告诉总裁一声,他还要为你送行呢,要用车送你……”

他肚子上的伤已经好了,成了一个半寸长的月牙形的小瘢。除了我,他谁也不让碰它。他想了什么我知道。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他心上有伤,这是他的父亲——老爷子留下的。那个老人我没见,一般人都见不到。他整天忙,名声大,连家里人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白条”说他从小就怕父亲,对那人没有一点依恋——母亲虽然因为工作太忙也没有更多亲近他照顾他,可他不怕母亲——他是由保姆带大的,吃的是保姆的奶。可是他还是有缠母亲的机会。父亲抱过他,那是记得起的几次。从记事起,他从父亲那儿听到的都是训话,是斩钉截铁的一些话。他对父亲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就这样,一直到父亲死,剩下他和母亲。空荡荡的大宅,真大啊,主楼,边厢,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似的。除了这些,他还发现出了大宅就变了,到处都是责备的、仇恨的眼神。他听到有人狠狠地咒他们。

“谢谢,不必了。”

“白条”和我去了东郊的一个军事管制区。那里值勤的负责人是他家以前的警卫,两人认识,所以我们可以随便进出。这个地方真棒!因为平时没有游人,草木密匝匝的,脚步底几乎看不到泥土。夏天快来了,山上到处是桑葚,还有别的野果,一大串一大串吃得嘴角都是紫的。鸟的天堂,各种鸟吵成一团,大鹰在天上一动不动。猫头鹰蹲在路边晒太阳,走近了伸手摸摸它,它留了老干部一样的背头。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盹儿。我们带足了吃的东西:洋酒和罐头面包,烟。去的路上人不多,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又开始飙车了。往死里开。他顾不得我在车上。他大概想:如果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人世,那也不错,那是一种幸福。是啊,我有时也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从侧面瞥瞥他的脸,心噗噗跳。我害怕坐他的车。

“稿子呢?它要经总裁过目才能带走的。”

……

我告诉她:我们的合作完了,我手里也没什么稿子。我特别加重语气对小白说:“我刚来不久就跟你说过,想见见‘嫪们儿’,因为这里讲到底是他说了算,没见他,我们就没法合作……”

渐渐地,我又看得见那一对目光了,又听到了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对方一声不吭。

像过去一样,这不是一封信。写在白色信笺上的,仍然是以前看过的那样一些片断—— 一些诉说和自语、一些信手涂抹。好像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彼此只做一个理想的读者,一个倾诉者。

后来我觉得话筒转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果然传来了那个沙哑粗糙的嗓门,“喂,怎么回事嘎?”

可是我无法使自己放松下来。回到住处,我又一次定定地瞅着那个大大的信封……

我故意大声问道:“你是谁?喂,是我们的‘名誉社长’吗?”

夜渐渐深了,头顶出现一片繁星。从大楼往东看去就是灯火辉煌的“橡树路”了。那儿的彩灯可真拙劣——这彩灯的设置让我觉得十分眼熟,哦,当然,又是从城里的“橡树路”上移植过来的……我迎着它走去,一直走到了最深处。我在最大的一座宅院跟前停住了。我打听行人:这儿是否住了一个叫做“嫪们儿”的人?他们纷纷摇头。大宅黑乎乎的,无数的窗子竟然没有灯光。从这座大宅往四周延伸出许多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螃蟹蛰伏在黑夜里。前边黑漆漆的夜色里,我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矮个子在平着甩手走路——老天,这是真的?我急急追上去几步,发现那影子越来越远,我竟然追他不上。我跑了几步,这才看出渐渐变大的灯晕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柏油路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对方得意地一笑:“是嘎,怎么了?”

从车间走出后,在“集团”办公大楼下的花坛跟前站了许久。这儿五颜六色的花太美了。这里竟会有这么好的一个花坛。这里的空间分成几层,高高的搁板上有鹤望兰、龟背竹,松松的泥土里还栽满了康乃馨与青岛百合,甚至还有一片郁金香。花圃里最引人注目的除了郁金香,还有卷丹——它的花期稍稍提前了,橘红色的花瓣往下垂着;它的卵状苞片和披针形叶子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花梗上的白色锦毛、反卷起的花瓣简直像人工扎制的。正对着花圃的楼层,就是罩了丝绒窗帘的一扇扇窗户,里面正亮着灯。丝绒窗帘沉甸甸的,给人一种隐秘和安逸的感觉。这些兔崽子无一例外地都想学洋鬼子那一套,喝过咖啡又喝茶,偶尔还找几张唱片听听,而且在楼下搞起了这么好的一个花坛,甚至引进了欧洲郁金香。但这一切还是无法遮掩他们的鄙俗。

“不怎么嘎。我要走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们杂志本来要在封面上发‘名誉社长’的照片——来到这儿以后,才觉得不妥嘎……”

2

对方“嗯”了一声,大概很茫然。他又大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嘎?”

她说每个月都给妈妈寄钱……我问她有没有朋友——我是指她这儿有没有非常要好的、可以互相照料的同乡?她可能理解成了“男朋友”,脸立刻红了,咬咬嘴唇说:“还没有。”她告诉我自己二十二岁了。这使我有点惊讶,因为她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六七岁。

“也许‘嫪们儿’更合适一点嗄,你爹才是这里的真头儿。我们想把封面换成他嘎。实在抱歉嘎,对不起嘎,我们回去还要好好商量一下嘎……总之,很抱歉嘎。”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酸酸的。

“怎么嘎怎么嘎?”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我告诉她也许很快就回。她于是告诉了一个具体地址,说:“你见了我妈就说我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也胖了……”

“嘎!嘎!”我喊了两声,把电话扣上了。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低极了,四下里看着……我想起了北庄的独臂人,立刻缄口。

立刻出门吧。我直接往北庄奔去——我将从那里往西,徒步踏上田野。我不想坐火车,只想随便搭上一辆货运汽车回城。我觉得金仲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恼羞成怒就会派车追我,会在火车站那儿候我……当然,他也许压根儿就不想理睬,所以根本就不会出现那种拦截的场面——但我却宁可把一切都想在前面……可是刚刚掮上背囊走出了北庄,小白却风风火火地追上了我。我说一句“再见”,没有停住脚步。

“她们挣钱很多,不过那里一到了半夜就闹鬼……”

她一直跟着我往前。在庄子西部一片红麻田边,我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摘下了背囊,坐在一道废弃的水渠边上。

我牵挂平原上来的那些孩子,问:“她们在宾馆里怎样?”

“宁先生,对不起,我的服务太不周到了……”

我摇摇头。我很少到南方,不过我怀疑世界上会有一个真正顾怜穷人的地方,那里会更适合他们生存。

我不解,又觉得有趣:“不,很感谢你这一段时间的照顾,这不关你的事儿——好好在这里干下去吧,这儿真的很肥。”

又说起了老家,那片平原。我说上一次忘了问,和她一块儿到这里来的平原人还有多少?她说他们一块儿出来十几个,有男有女,其中女孩子大多就留在宾馆里;有的在车间干了不久,受不了,就另找地方走开了——听说有的到了南方,那里挣钱容易些……“你知道南方吗?”

她努力忍住什么。她十分聪明。她说:“你瞧不起我的工作,可是你并不了解这里。七八年前这儿只有一个北庄,如今已经变成平原地区最大的集团了,它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简单、那样一无是处……”

她“嗯”一声,点点头。

“哪里,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在车间里,强烈的灯光下,一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马上认出了我,笑了……我告诉她:这几天因为太忙了,没有来看她,一切还好吧?

“这不是真话。你以为这里的财富、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正道来的,是粗鄙的……”

我又来到了工区。时间不早了,我该再一次看看来自家乡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看看她因为瘦削和纤弱而变得越来越大的眼睛。我要向她告别——或许我会突然离去,一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儿了。

“你以为还不够粗鄙?是啊,那个‘嘎嘎’,他经营起这么大的淫乱场所、雇用了这么多童工,可你还嫌这些不够劲儿。”

我闭上了眼睛,强烈的阳光刺得我难以睁开……一种柔柔的呼唤又回响在耳畔。我再也不敢迎视那一双眼睛了。

“这当然是阴暗面!可怎么办呢?财富的原始积累,走遍世界都是这样……”

我有时恨不能变为一只野狼,长出长尾,长出一对蓝幽幽的眼睛,一口气蹿上荒野,在巨石嶙峋的山隙里像闪电一样腾跃……

“走遍世界,我也会诅咒地狱!走遍世界有什么了不起?走遍世界又有多少‘嫪们儿’?我一直想找的就是他,因为我想见见这个人,可你们就是把他牢牢地藏了起来!我害怕自己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没见上集团的老祖宗就算白来了一场。可惜就是做不到——有人说这个人连死活都是一个问题哩……”

多么晦气。那就继续逃窜吧。我的许多朋友都走开了,他们这会儿正在路上。他们被心头的火焰日夜烧灼烘烤,不得不急急赶路……离开那个临时寄居的城市、那个窝,走进没有尽头的远方——远方有什么?谁也无法回答。像你最终要滞留高原一样,我的朋友们这一生能否按时返回,也同样无法回答。他们像你一样,已经被遥远之地的什么吸引了收留了。我只隐隐地知道,无边的原野藏下了那么多的未来,一架架大山中有着那么多的容身之地。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们将迎接各种各样惊讶的眼神,接受各种追击、诅咒和围猎。是的,就为了追赶他们,我也将变成一只两足动物,离开原来的地方——那是一个何等拥挤困窘的空间啊,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在广袤的大野,到处都奔走着一些自由的灵魂。

小白鼻尖上渗出了几颗汗粒,薄薄的小舌头让我想起娄萌。她有点急于为自己辩白,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不,‘嫪们儿’没有死,不过他真的出不了门了,老得太厉害了……他身边的人说,他这会儿的智力就像三岁小孩一样了,只知道吃和玩了……这人当然是了不起的创业功臣,所以集团就得好好供养着他——至于说金仲,你只看到了他粗的一面,不知道那只是他的表面……”

在屋里待不下,又一次来到了西面的那片空地上。我在围了铁丝网的荒草间走来走去,像寻找一件遗失了的东西。可是我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那道目光,它无所不在。这是凹眼姑娘的目光……这目光让我愧疚而惶惑,难以迎视。我只能转而注视另一个方向。这样的时刻,萦绕心头的还是往昔——在橡树路上徘徊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仿佛自己仍然是当年那副单薄的身材。我今生怎么忘掉你啊,凹眼姑娘?怎么忘掉你嘴里的糖果味和烟味?也正是无法忘记无法回避,我才不得不远远地躲开那座城市和那条路——可是即便逃到了这里,我仍然还是住在了一个叫“橡树路”的地方……

“是吗?瓤儿咱就不知道了。”

我动手拆这个鼓鼓的函件。可刚刚撕开一点,刚看到里面的几个信封时,心就噗噗跳起来。我不由得忍住了。我的手触碰它的那一刻,觉得仿佛有脉动似的。留待夜深人静吧。她这会儿仍在那个苦役之地,在西部的一片大荒里。她已经决定:当苦役结束的日子里,她不再回到那座城市了,因为那个苍白青年的魂灵飘啊飘啊,飘到了高原上。

“你看不到他智慧和敬业的一面!这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会嘲笑我这样说;可你真的没有看到他是怎样工作的啊。他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他指挥做一个项目就像在战场上打仗。他吃过的苦,特别是年轻时候跟在‘嫪们儿’身边那会儿,听听都蛮感人的,要不‘嫪们儿’也不会收他做儿子……不说了,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心里排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我只想告诉你,只要是一个成功者,就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任何成功的大事业,里面都包含了许多血和汗……”

我说“不怎么样嘎”,随手就把电话挂断了……与此同时,我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瓷碟上,这才觉得那个信封有点怪异——它太大了一点,里面装下了多少东西啊。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肯定是杂志社把凹眼姑娘转来的信一并寄到了这里。

我琢磨着她的话。我当然同意。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而且她在很真诚地提醒我。她多么想让我们的合作成功啊!可是她的话对于一个匆匆上路的人而言,实在是有点多余了。我说:“谢谢你的提醒。除了你说的血汗,还有白骨呢——大楼垒在白骨上,要不总是闹鬼嘛。咱们不说他了好吗?我最好奇的还是‘嫪们儿’,你说这个人真的能在阴间阳间两边来往?真的能跟鬼魂说话?一句话,北庄一直闹鬼的事都是真的?”

对方说他跟娄萌已经通了几次电话——“咱这就把事情敲定了”:一是改发一个“专号”;二是娄萌让其转告,这次可以放开手写了;三是从今以后,他即是我们这个刊物的“名誉社长”了——“你看怎么样嘎?”

她刚才有些冲动,这会儿努力平息了一下,声调低沉下来:“我想大概是真的吧。因为那个北庄太老了,上年纪的人都这样说……总裁就亲眼见过多次……”

我说正在进行着嘎。

“总裁事事都听‘嫪们儿’的——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是吧?你如果把我当成朋友,在我离开前就该说一句真话。”

“你怎么样嘎?进行得怎么样嘎?”

“是真话。总裁名义上还是他儿子嘛,真的要按时去看望他,有时候也把集团里的事情对他数叨一遍,那不过是个面子——其实‘嫪们儿’老糊涂了,老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有时一天到晚不穿衣服,就在大宅里乱窜,服侍他的人要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千万别说我告诉了你这些。总裁一再强调,关于‘嫪们儿’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集团的商业机密……”

有人敲门。我从敲门的节奏上分辨出是小白。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瓷碟上。那大概又是娄萌的一封信。她这次没怎么停留就离开了,可刚走又打来了电话,说总裁要跟我讲话。话筒里响起那个粗哑的声音。对方“喂喂”地呼喊,我一声不吭。到后来我总算应了一声。

“你见过‘嫪们儿’。”

娄萌的来信都是催促。后来我就不再打开,只放在那个瓷碟里。我想自己该离开了,再住下去,在那个舒服的大澡盆里每天浸泡,我会变得全身筋骨酥软,再也走不动路了。

她并未马上否认,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她的眼中好像渗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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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自己该离开了。我掮起了背囊。最后,我向她发出了真诚的、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