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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 狂

王如一秃额上的一绺灰发好像被什么粘住了,所以他频频点头行礼时,它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掉下来。他把我的手都攥疼了,看人时神情怪异,虚虚的热情中有更多的好奇。

“啊哈!啊哈!你来了,终于来了……啊哈!”

从休息室出来七八个人,他们走过来时,王如一双手摊着:“好啊,看啊,这是啊……夫复何言!”他一一介绍,东拍一下西拍一下,兴奋到了极点,最后竟然耸身一跳蹿出了几步,大声喊着:“好啊!贵客云集啊!好啊!”

按请柬上说的,我直接找到“白玉兰厅”。嚯,这个厅足有二百平米,除了宽大的餐桌和一长溜沙发,还附带有休息室和卫生间;大厅的一端是一个小而精致的硬木雕花讲坛,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小拇指粗的麦克。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在点头说话。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出来的人竟是顾侃灵,“哦,老顾来了!”顾侃灵扎了领带,头发梳理得光滑极了,让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他今天要故意打扮得精神一点。我们握手,他说:“今天是各路人马大会集啊,估计来了不少。”除了沙发上的五六个人,休息室里还有——这会儿里面传出了王如一的大笑,原来这家伙早就来了。我和顾侃灵刚刚坐下,王如一就走出来,咋咋呼呼叫着“老所长、老上级”,上前和顾侃灵紧紧握手,然后又抓住了我的手长时间不松:

正叫着突然就静下来,大家不由得一齐转头:门口出现了一个珠光宝气的高个子女人,发髻高挽,吊睛顾盼,皓齿闪闪。一股逼人的香气顷刻之间弥漫了整个厅堂。这女人个头太高了,很明显高于所有的来宾。她面带微笑,矜持有余,透着一种努力掩饰的傲态甚至骄横,注视了厅内片刻,突然发出了一阵朗朗大笑——就是这笑声让我恍然大悟,这是王如一的老婆!瞧她这副装扮让我一时都认不出了……我相信这儿大多数人以前都见过她,他们也像我一样刚刚认出来人,因为这时大家都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凯尔凯尔!凯尔凯尔!”几个人站在大酒店的台阶上、门厅里呼叫,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穿了带寿字的绸衣、青丝裤子,还扎了腿带子,上衣口袋拉出一截明晃晃的怀表链子。女人打扮更是稀奇:旗袍与露脐衫间杂,灯笼裤和牛仔服混穿。姑娘留了男子发型的、男人留了一头披肩发的,这种人在大堂里比比皆是。最时髦的还是露了整个后背、头戴小黑帽并插了几根彩色鸡毛的姑娘。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好像化了舞台妆,一手牵一个扎了朝天锥的娃娃往里走。我进了这个大堂有点晕,像晕船一样。

“感谢各位的光临,万分感谢……今天是我们一个重要的、大喜的日子……”

晚宴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凯尔凯尔”酒店举行。它的名字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可就是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字眼是什么意思。许多人以能来这儿用餐为荣,动不动就甩着大拇指说:“凯尔凯尔!”可是我相信他们没几个会弄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她最后一句刚刚吐出,顾侃灵就在我耳边小声骂一句:“一对猪猡!”

3

一位稍显臃肿的男人,也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不离桑子左右,刚才一直被她的身体挡住了半边,这会儿闪出来,让我一眼认出是那个东部城市的副秘书长——“唐再加,喏,看到了吗?”我对老顾耳语,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人。我发现唐在这个场合似乎有点紧张,四下乱睃,看到我时目光赶紧移开。我想,今晚的豪华酒宴,实际上的主办者大概就是这个家伙。

顾侃灵拍着桌子:“他是想显摆,想出一口恶气,以为自己这回总算出人头地了……”

桑子的长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很像大力传球的动作。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个讲坛。一个盛装小姐过去帮她动了动麦克。她的声音立刻比刚才响了十倍,这是一副开阔、略显沙哑、音域宽广的嗓子。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女人,一般来说都有一张超大的嘴巴和无耻的品性。“我们今天,我说过了,是一场朋友的、高端的学术聚会,我们不过是借这个场合庆贺一下、感谢各位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帮助和关怀……待会儿我们的晚宴才正式开始,届时将有重要领导派代表来参加我们的宴会……现在,请让我把来宾向大家做以介绍,他们是——”她一个个念起了名字。当念到顾侃灵的时候,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并强调他是“我们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前任所长、王如一的恩师”;念到唐再加时,前边还加了一个英文单词“亲爱的”,这让唐无比慌促地上前一步,给所有人鞠了一个大躬。我和马光则被界定为“新闻界的朋友、王如一的密友、事业上的同道”!马光一直在我和顾的左右,这会儿两眼迷迷瞪瞪,嘴巴大张,呼出的热气不得不让我往旁躲了躲。

我劝他:“那就去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大家欢迎——大家鼓掌……”桑子突然向门口歪着头,高声喊了起来。

老顾说:“除了请柬,研究所办公室还打电话一一落实,说这是一次高端学术聚会,是关于词典问世前的介绍和讨论……”他对办公室的电话特别气愤:“你知道,我当了这么多年所长,什么时候让办公室干过这个?这家伙真是小人得志,一上来就这么摆谱!”

原来大厅门口又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戴了白手套,是蓝毛;女的就是肖桂美。蓝毛在肖桂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退下去了。桑子向门口扬着手:“这就是我们今晚的贵宾,霍老的全权代表——夫人肖妮娜女士!”

上午娄萌桌上就有一份请柬,她问马光都请了些什么人?问了几个人的名字,马光逐一摇头,她哼了一声。我明白这种场合娄萌是不会去的。她对那个女人十二分厌恶:“听说是个‘快球手’,能多快?如今连这种人也上得了台面!”说完抓起那个小坤包就走了,请柬就撇在那儿。

大家热烈鼓掌。马光小声说:“小贱人的嘴巴描得多红,像刚吃了人的野狼……”

“这个无耻的家伙,甚至还请了纪及!”他把一份印得十分精致的请柬掏出来扔在桌上,“瞧印得多讲究!还文绉绉的,称呼什么‘台兄’……”

“下面——有请肖妮娜代表霍老讲话!”桑子又喊。

老顾的幽默让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悲酸的。

马光又凑近我咕哝:“她会讲什么话啊!”

我把马光的话重复一遍。老顾说:“这家伙春风得意,踩着我的脖子往上爬,爬上去了,还想就近看看我倒霉的模样——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倒真的该去,好让这兔崽子看个仔细……”

果然,肖桂美朝桑子连连摆手,一边摆一边直接往酒桌跟前走去。

老顾的话让我想起王如一那次摆的“鸿门宴”。这小子大概又想故伎重演。我不想去,可马光鼓动说:“去吧,吃完了一抹嘴就走,要去看看热闹……”我知道他是冲着王如一老婆去的,他对所有风头正健的女人都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知道你们之间正内斗哩——可以去探探虚实!”

桑子停在那儿,一脸凶相,好像用力咬了咬牙齿,“那,那就请各位入席吧……”

“名义上是请我们这些人聚一聚,实际上是要庆祝自己的升迁——故意炫耀!你们千万别去赴宴,我也不去!他说‘老宁马光都来啊,这可是我老婆办的,她不惜血本呀,你们一定要给她个面子啊’!他这等于是往我脸上吐口水……”

若有若无的音乐一丝丝响起来——《友谊地久天长》。马光说:“我操。”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如一操办的这场晚宴。我告诉他:“请了,还一直让人催呢。”

西式餐桌,宾客分坐两边。盛装男服务生进来,一手高托银盘,一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挨近客人。

“疯癫了,疯癫了……”顾侃灵站起来,在屋里焦躁地走动,一会儿回身看我,“他请你和马光了吧?”

我多想和老顾及马光相挨一起,可惜有名签,他们都坐在离我较远的地方。老顾被安排在了一个显要的位置上,我发现这种礼遇反而让他更加不快和尴尬。他的眼睛不停地向我瞥过来,像是求救。

“我也问过娄萌,她说霍老的意思是,这事儿既然专家说了,他也不便干涉——‘学术问题还是听专家的好,我们要提倡百家争鸣’……”

在敬酒之前,桑子像唤狗似的朝对面的王如一招一下手,他赶紧站起来。桑子说:“今天我们要说的话很多,一会儿再慢慢说——现在我首先要说的是今晚的主旨——在我家先生接任所长及我们共同的学术成果即将面世之际,特别恭邀各位以表谢忱,并期待大家的宝贵建言,我们将永远感激和铭记……”

“霍老真的会承认自己是徐福后人?”顾侃灵盯着我。

掌声很快淹没了她的话。王如一的脖子像有病似的,在她讲话时一直缓缓转动,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对面的桑子向他做了个手势,夫妇两人就东一个西一个地鞠起躬来。

我只是翻了翻,早就把它扔到了一边,倒是杂志社的马光常在办公室念上几段——几个月过去,一些段子他都能背得上来。令人惊诧的是,王如一在词典中不光写了“七十二代孙”,还写到了自己的老婆。

4

“这小子大概疯癫了。他交给我一大沓纸的时候夸下海口,说‘这是石破惊天之作!看看吧,我要在冥顽不化死水一潭的词典界掀起一场革命!’老天爷,我带回去翻了翻,给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词典?可他说稿子已经被人高价买下了,马上就要出版!这个世界真是疯癫了……”

为友谊干杯,为荣升干杯,为学术成就干杯,为老婆,为男人,为助手,为相识,为明天,为霍老,为夫人,为事业……没完没了的题目,哪怕一个题目只干半杯,所有来客也要沉醉如泥了。更可怕的是不止五六种酒混喝,中国酒外国酒交错,宴会进行不到一半即有三四个客人被架出去了。老顾也倒下了,因为怕他呕吐,服务员上来小心翼翼地搀住,还捧着毛巾。他的腿在地毯上拖着,冲着我喊:“我的酒量可不止这点儿,我还想喝呢……”

老顾有些憔悴,一开口说话有些气喘:“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吧……”还没等我作答又说:“谁都不容易啊,王如一差不多为这个奋斗了二十年,今天才有了着落。”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愤慨。他又说: “二十年,够长的了,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二十年啊!王如一抓住了这个机会,火线立功。东边那个城市有个姓唐的副秘书长,他每次来这里找领导都是和王如一结伴儿……”我想起什么,问:“霍老身边有个叫‘骡子’的女人,是不是桑子?”他像没有听到,只顾说下去:“其实我早就该退下来,由年轻人去干吧。不过王如一 ——你看过他那部词典打印稿?”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顾就冷笑起来:

酒宴过半,大多数客人就不再安坐自己的座位了,纷纷站起来找自己的酒伴,四处敬酒。马光竟然即兴背起了《徐福词典》,一口气背了好几段,特别是王如一写自己老婆的那些词条、“七十二代孙”等,让他反复玩味。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没看词典,他们渐渐听出了门道,喜上眉梢,不停地起哄叫好。桑子早就喝多了,这时根本分不清周围的人是否在喝倒彩,不时地抱拳致谢。她嫌热,脱了本来就穿得很少的衣服,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向她行了“洋礼”,亲她的手和脸。有人夸张地喊着:“我可要亲了啊,王如一闭眼吧!”王如一醉得伏在桌上,一只手扬起来嚷叫:“没事儿,随便弄去,公、公用的……”大伙儿夸道:“真是大方,天底下最牛的男人,怪不得学术仕途双丰收啊!好样的!伟丈夫!”

我接到了王如一晚宴的请柬,正看着,顾侃灵来了。他神色不安,进门时有点步态不稳。他很少来我们家,这次突然来访让梅子有些惊讶。她叫着“顾所长”,对方立刻打断她的话:“唔,不要这样叫了,我已经不是所长了!”

有一个人始终清醒,这人就是唐再加。他一直在一边瞟着所有的来客,并不多喝。他杯子里装的是水或其他饮料。这事是由桑子最早发现的,她斜着眼埋怨:“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不喝,那还等什么时候?这可是态度问题啊!”“我不行,我今晚可不能喝醉啊。”“那谁想喝醉?今天谁不喝醉,谁就是猪生的!”说完带头把一大杯酒干了。唐再加没法,只好哭丧着脸添酒,然后一口喝掉。很快他的脸红了,舌头大了,扳着一个个客人的肩膀啰啰嗦嗦说话了。他去扳肖桂美,把对方的脖子搂得紧紧的,还喝起了交杯酒。肖桂美一边喝一边瞟着马光,像是故意气他。马光终于走过去,一把拉开唐再加,又把肖桂美扶到了自己腿上,喝一口往她嘴里灌一口。肖桂美一停下来就咕哝,马光全不在意,只用眼睛追逐桑子。最后他把酒气逼人的肖桂美推下来,招呼服务员把她扶到沙发上,端着杯子径直找桑子去了。

2

“久仰了,”马光笑眯眯地凑过去,开始施展那套既卑劣又有效的功夫,“我早听说您的大名了,今天真是相见恨晚!”他碰一下对方的杯,先自饮下。桑子没有喝,而是好奇地伸手按了按他的脑壳,又弹了弹他发达的胸肌。“尊敬的夫人。”马光握住她的手,抬到嘴边亲了亲。桑子目不转睛地看他,叫起来:“哎呀,我就是受不了大小伙子这样亲我,我受不了啊!哎呀,你是、你是——哪个单位的?”“如一的朋友嘛,刚才不是我在背你们的词典嘛!”“啊啊,对不起,来,”她挽住他的胳膊喝起了交杯酒,一饮而进,然后把杯子啪地一下扔掉,随即打了一个响指,喊一句,“音乐!”她拉着马光离开了酒桌。音乐声随之加大,桑子和马光牵手舞起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大家一齐鼓掌。

于甜像个娃娃一样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头发那么光顺润滑,在下午的阳光里黑得像锦缎……

就在他们跳舞的时候,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连说:“坏了,刚才一热闹就忘了一件大事,领导们发来的贺信贺电忘了宣读!这可怎么办啊?”她上前问桑子,正在跳舞的人根本不理;试图找一个主事的人,转了一圈才发现差不多全醉了。没有办法,她急得跺脚,最后就只好到讲坛那儿去了,掏出一张纸读了起来。

“你们真该永远待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这座城市!你们该把这里所有烦人的事儿全都忘掉……”

她的声音真是动听,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为宴会请来的播音员,专门负责宣读贺信贺电的。

我吸了一口凉气:“王如一终于如愿以偿了。真是卑鄙——”

一条条贺词五花八门,分别祝贺词典即将出版或荣升所长,祝贺者为公司老总、医院院长、大学校长,还有市领导和区领导、局长等等。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一条来自欧州的贺电,署名是“德勒德勒-阿德尼”,据说是一位女士、名扬全球的“词源学专家”!

“一个星期前,爸爸在家里说的。”

宣读中,至多有四五位在听。我这会儿怀疑:其中至少有半数贺词是他们夫妇杜撰出来的。

这倒是一个新闻。我问是刚刚发生的?

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人终于提出离开,上前向桑子告别,并企图再次拉起她的手亲吻——桑子却大为恼怒地把手一甩说:“就这么便宜地把我给亲了?不行,时间还早呢!还有更重要的节目没有进行呢!谁也不准走,谁走咱就罚谁!”说着向一边的几个盛装男生又打了一个响指,高喊:“大厅封闭!”几名男生起身就锁上了大厅出口。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坏了,看来想脱身是不可能了。”那些要走的人只好哭丧着脸回到自己座位上,有的为了表示抗议,就伏在桌上不再抬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像因为年龄的原因,他从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顶替的人是王如一。”

王如一半个小时前就伏在了那儿,这会儿发出了粗粗的鼾声。桑子一听打鼾,咬得牙齿咯咯响,一脚踢开了挡路的椅子,随手抓起一把刀叉,被眼疾手快的服务员夺下来;她接着又抓起一束竹筷,蹿上一步,砰一声敲在王如一的脑袋上。王如一发出一声惨叫,两手抱头跳起。她还要打,一些人赶紧挡开了。王如一被架住时手还捂在头上,手一挪开,所有人都看到那光光的头顶有一块紫红的淤伤,好在没有破口。

我琢磨着她的话,又问:“最近见到顾所长了吗?”

“啊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王如一酒醒了大半,怯生生地看着老婆,按一下头顶就大叫一声。

“在你们离开这些日子,爸爸到过霍老那里,他们谈了很久。从霍老那儿回来,爸爸妈妈关在屋里,一整夜都没睡,唉声叹气的。我真可怜他们。我知道爸爸爱护纪及,可又实在没有办法。这些日子里,妈妈和爸爸都瘦了。爸爸顶着各种压力工作,什么也不说。很多人都知道他有多难。这段时间上边的人常来电话,他只要一接电话就好长时间不能平静。耿尔直和王如一他们也到这儿来,父亲在客厅里和他们谈话,谈得时间很长。过去王如一和耿尔直很少来,对父亲很畏惧,特别是王如一。可是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变高了,倒是爸爸赔着笑脸,小心翼翼……他们每次离开爸爸都要送出门去,回屋时脸色更难看了。我忍不住说:‘爸爸,你到底怕什么?你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完全用不着怕他们!’爸爸看着我叹气:‘孩子,你还小啊!’说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爸爸刚走开妈妈就把那扇门关紧了,批评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你再也不要这样讲了——知道吗?’我说‘知道了’。那个晚上妈妈还问我:‘你跟小纪还有来往吗?’我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惦着纪及,这会儿不知该鼓励还是阻止我……”

桑子说:“你死不了!好生坐着,下边还有节目呢!”

我没有做声。一句话让我想起了别的——于甜可是一个能够接近隐秘的人,她知道的事情很多。我真想说一句:我和纪及不仅想看到一个好心的于甜,善良的于甜,一个偏袒和掩护我们的于甜,还需要一个嫉恶如仇的于甜……一段时间不见,她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人比过去清瘦了一点,一双眼睛更大更黑,增添了一种楚楚动人的美。我就是不知道,纪及为什么不能爱上这样一位姑娘——当然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这会儿,我只想知道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那场风波到底怎样了。我直接问到了于节院长,她很快满脸忧愁:

满场的人都挺起身子,再没一个无精打采的,更没人敢伏在桌上了。

于甜笑了:“也该感谢我妈,是她让你们走的啊……”

桑子的眼睛四处寻找,一眼看到了正与肖桂美比比画画的唐再加,就过去拉了他,面向大家说:“为了给大家祝兴,今晚我和唐秘书长要唱一段京剧……”说完弯腰鞠躬。掌声响起来。

“不知道。大概是海神吧?”

桑子拉着唐再加走开了,进了一个侧门。这样过了十几分钟,两人再次出现时,竟然像变戏法般牵出了一个小乐队!她和唐再加也各自穿上了戏装,还简单地描了一下眉眼。他们这伙人一出场就迎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还伴着喊叫和阵阵口哨。很明显,一切都是事前准备好了的。令人惊诧的是,桑子扮演的是《乌盆记》中的“鬼魂”:几乎全部脱掉了原来的衣服,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黑纱,灯光下简直是半裸,一对巨乳清晰显豁,嘴上却戴了老生髯口。大家搓眼,鼓掌,王如一面无血色,瞪着眼看了一会儿,领头跺脚拍打桌子,憋粗了嗓子高喊:“好啊——”

“感谢谁?”

“下面要演唱的是《乌盆记》中的一段……”桑子自己报过曲目,马上随着过门进入了剧情,一脸的严肃。她这时真的像一个鬼魂,大眼呆滞,长发披散,双袖下垂;旁边即是扮演小店主的唐再加,他这会儿穿了一件麻衣,正用大瓷盘代替了那个乌盆,盯着它念念有词……桑子一开口就是苍凉凝重的老生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唐再加却醉得厉害,端着瓷盘随上节奏晃动着,三晃两晃竟往后一仰摔倒了。大家一阵哄笑。“鬼魂”却自顾自地唱下去:

“是的。真是百年一遇啊,我该好好感谢……”

未曾开言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家住在南阳城关外,离城数里太平街。刘世昌祖居有数代,务农为本颇有家财……好一似石沉落大海,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归来……

我见到于甜,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海市蜃楼的事。她睁着那双大眼睛:“真的?是你亲眼见到的?”

一曲终了,马光第一个跳起来。他拿了一束花奔过去,刚刚走近,桑子就像绊了一下似的,倒在了他的身上。王如一跑去相扶,不小心踩到了仍在晃动瓷盘的唐再加,两个人竟扭打起来。小乐队进退两难,铜锣等挤在地上,发出一阵阵脆响。一时满堂里都是呼叫,乱成了一团。这时不知是谁的主意,竟然指点那个播音员再次站到了麦克前边,字正腔圆地念起了各界发来的贺信贺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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