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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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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点着他的脑瓜:“你这个老朽,以为敌国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别说齐国,六国美女朕皆睡得也!”

他发现自己伏在了厚厚的云朵上——好像某个画师在板壁上画过这样的模样,就是人待在成片的云朵上,踏云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云端,躺在了云朵上。好软的云朵。他驾着白云在高空驰骋。往下望去,大山变矮,人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所有的河流都历历在目,还有庄稼、梯田。他只嫌那个从东部驶来的车队走得太慢了,它简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动;后来他才隐约知道,这车队是往咸阳而去的。好像车子上要发生什么大事——这事儿委实不少,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个疆土才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所以才有那么多黑色的乌鸦随着车队一路盘旋。

大臣点头。

他努力让身下的云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细辨认,终于看到了车队里垂头丧气的兵士和一个黄脸皮的人。他认出那人是李斯,另一个胖胖的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他从高处才把赵高的样子看清楚,原来这个人那么丑。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龙般的长城,发现有人在刚刚修好的长城那儿撒尿,不禁怒从心起。他想惩罚那个人,却又觉得这种惩罚没有来由。他凭什么去惩罚那个人呢?难道这个长长的巨大的城墙真的那么神圣?真的那么不可亵渎?这又是谁修的城?是我吗?

始皇打断了他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这会儿,他看到还没有修好的一小截城墙那儿,人群像蚂蚁一样,他们扛着砖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雨,那么这些蚂蚁就要顺着山坡滚下,那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枪驱赶着筑城的人,吆喝着,凶神恶煞一般。他对那些兵士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大山的漫坡上,有一片巨大的连起的帐篷。那是督修长城的大将军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个叫扶苏的人——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身上一阵发热,那是触动了血缘之故。原来这个叫“扶苏”的人与自己有一种血缘关系。他慢慢想起来了,这是他和齐姬生的儿子。嗬,他在帐篷口出现了,好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军!他真想凑上去抚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闪动光泽的脸膛。扶苏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只可惜有时太书生气了一点……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车队向西缓缓行驶的时刻,他在云端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似乎觉得,这孩子应该派一个更好的用场。究竟要这个小伙子干什么还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扶苏来到自己身边的日子已经逼近。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扶苏不久就要在云端与自己会合。那时候他们爷儿俩将紧紧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会分开了。不过那时候的扶苏将不停地泣哭,泪水一洒下就变成滂沱大雨,冲毁江河、堤坝,泛滥成灾。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凄怨恨的眼泪呀,永远也洗不去满地血痕……

“秦国地广人稠,美女如云,何必去齐夷边地寻一女子,此其一;齐王诡计多端,使用此计蛊惑始皇,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还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风足惧,齐女伴随日久,社稷伟业如何了得?再说……”

始皇还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着布衣在咸阳街头行走,和那些摆摊的百姓攀谈,觉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识字的人,粗手粗脚,尽讲一些奇闻怪事。他们有的竟然把始皇说成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人,还说始皇是一只鹰隼变的;有人说始皇力大无穷,一顿饭可以吞下二十头乳猪,可以拉动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举起十二把石锁,声音也响得吓人,一声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听了暗笑,问:“你们见过始皇帝吗?”

“此话怎讲?”

“没有。始皇怎么能见到呢?”

那个美女就成了齐姬,得到了始皇的宠幸。始皇对其无比爱怜,日夜带在身边。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车竹简,可是自从齐姬来到宫中,改为每天只看一车竹简,而且还常常是草草掠过。一个善于进谏的大臣拜见始皇:“陛下,齐国女子履历不明,再说又来自敌国,陛下与之朝朝暮暮,既有伤体魄,又有损国格。”

“你们到过六国吗?”

那女子长得高大而俊美,泪痕未干,见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动。始皇托起她的下巴问话。齐女一一作答。始皇说:“随从商贾最无出息。朕封你为宫中贵人。”

大多数人都说没有到过,只有一个人说他到过六国中的齐国、燕国和韩国。还有一个人说,他只到过韩国。可是更多的人从来没有出过咸阳城。多数人斥责那两个出过国的人:

美女被扛进宫内。始皇穿上衮袍,戴上冠冕出迎。

“一派胡言!哪有什么六国?那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怪话。只有一个秦国嘛。”

那个牵马的巨贾搓手顿足,可就是没人帮他。

始皇心生怜惜:他们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顶多不过是走出咸阳城。他们误以为天下只有这么大……他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识字读书呢?”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抢美女!”大街上有人叫着,乱作一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说摆弄那些竹条子吗?竹条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摆在家里白占地方。俺爷爷那年就有一捆竹条子,那一天正好没柴烧,俺就把它捅到锅底,熬了一锅稀粥,怪好哩。”

那个粗壮的卫士命令身边几个兵士将车子围住,接着将那个歌唱的齐国美女、连同她的琴,一块儿扛在肩头,飞也似往宫内跑去。

始皇再没吭声。他想:还是商鞅说得对啊,只有大字不识的人才安分可靠,而一旦熟读经书见多识广,就成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动物了——立国与乱国者皆是他们。当时他心中闪过一念,欲将天下儒生尽收咸阳城内。

他迎着那声音走去。原来是一个华丽的车子,车上由贝壳装饰,一看就知道从齐国而来。牵马驾车的是一个穿戴丝绸的巨贾,车上有一位美女,是她在那里弹琴唱歌。所有人都驻足倾听、观望,啧啧称奇。就连那些卫士见了惊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应尽的职份。他暗自感叹,认为此女无啻于天仙下凡!他站在那儿,直看得大汗淋漓,然后唤住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掏出了腰牌。卫士急忙下跪。始皇揪着耳朵将他提起,对他咕哝了几句,然后悄然离去。

一道旨令颁布下来,秦国要邀集天下儒生。

有一天,始皇正穿了民装在咸阳街头闲走,竟然听到了齐国的靡靡之音。他想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胆,也想不到执掌京畿的中尉竟这样松弛。因为唱齐歌奏齐音乐是必定要遭受发落的。可是这次却是一个例外——

一月之内,咸阳城里就会集了一百多个儒生。两月之后,又会集了二百多个。咸阳城的人不断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车拉着一些竹简。一车车的竹简排成了长队,所有儒生都往秦国而来。始皇立在高高的城头,看着驶进城门的儒生和卷卷竹简,心中大喜。他明白,这些人乘兴而来,却不会扫兴而去。因为只有他心里知道,当六国平定之日,他将关闭城门,不让一个儒生沦落民间。这样他就可以确保天下安定;必要时,他也可以让他们在城内变得无踪无迹——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一声令下,咸阳城里纷纷行动起来。结果最时髦的男女全都暴露了身子。当时在咸阳城暴露身子可是一件羞辱族宗之事,于是他们一族再也不愿收留。又因咸阳城内早就施行了商鞅的什五连坐法,所以街坊邻居都不敢收留这些年轻男女。他们一个个下场凄惨,不得不忍辱负重逃到边关,加入了修筑长城的队伍。大将蒙恬来者不拒,马上给他们发了套装。这些套装也是粗布制成的,不过宽大结实,上面编了号码。

六国终于平定,江山一统,始皇躺在卧榻之上,最头疼的就是这一群汇拢咸阳城内的儒生博士。同为儒生出身的李斯精通儒术,也懂得儒生的心事。始皇发现只有李斯才最懂得怎样治理这些人。始皇端量着他,觉得这个漫长脸儿上五官端正,还有两撮胡须,都长得匀称。他忍不住问:“朕问你一句,你要从实说来。”

始皇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发布一个新的旨令,就是将咸阳街头所有穿“鱼皮衣”的人全部斩首;但后来一想恐怕“过犹不及”。他细长的眼睛闪了闪,生出一个崭新的念头。他让人在咸阳街头腾出一溜儿巨大的空屋,将所有穿“鱼皮衣”的人一律收进屋中,然后命令那些最为悍暴、粗野和好奇的士兵手执剪刀,将所有这些衣裤都剪碎割烂,并且不再给遮羞的新衣,让他们带着条条布褛走上街头,让他们无地自容!

李斯赶紧弓腰:“陛下,臣一定如实相告。”

“它们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模仿鱼皮做成的;因为所有鱼都穿了紧绷绷的粗鳞衣,他们于是特意纺出像鱼鳞一样的布穿在身上。他们唤这种裤子为‘鱼皮衣’;可是几千年后,人们也将给它取下一个新名儿。”

“朕——你知道——并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不过朕有时候也不免自问一句:同为儒生,你为什么对朕这样忠诚呢?难道你的脑子就不像别人那么活络吗?”

“这种裤子怎么称呼呢?”

李斯连忙跪地:“陛下,李斯本一布衣,平生只想追随英主;能辅佐陛下完成大业,才是至高的荣耀。”

“这种裤子不可小视,看来只是遮羞之物,实际上是毁国之衣;穿上这种裤子,难保不会心思诡谲啊;秦国的风习规矩将会扫荡一空,法治也将不保。”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真的被感动了。

命令传下,一天就斩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来,这些引诱腐蚀人心的东西总是久禁不绝。他连连叹息。回忆起这一切,他觉得武力似乎可以将一切坚硬的东西磨碎,但就是对这种软绵绵的沁人心脾的东西无能为力。比如说,在把这些跳鱼舞的人斩绝之后,仅仅是一年多的时光,又传来另一种东西,它们仍然是从齐国传来的,那里靠近大海,打鱼人与胡人、与那些奇怪的岛人频频接触,传来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说从齐国的大商人载来的一些男女中,可发现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裤子。这些裤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细一看又别具心裁。它们紧绷腿上,身腰臀部具显,结果引得全咸阳城的人都大睁双眼去看,有时还尾随他们走上很远。后来咸阳城内的姑娘少妇们跟上穿紧身粗布裤的男人走,而那些小伙子们则跟上穿了这种紧身粗布裤的女人走。成何体统!他把那个大聊客老齐唤来,问个端底。老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说:

也就在这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不久,咸阳城内开始焚烧诗书和典籍,紧接着又是一批儒生的坑杀活埋。一时间,海内对烧书一事议论纷纷,坑儒事件尽管严守机密,最后还是泄露,天下愤激如沸。为此,始皇有些心烦。他与赵高和李斯议论,不知怎样才算妥当。李斯说:

从哪里飘来了阵阵琴声?如此美妙婉转。他听出,那是齐国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经发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齐歌、奏齐乐。因为就是这些软绵绵的齐国之音夺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犷有力、高亢嘹亮的。只有这样的歌声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奋勇。而这齐乐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它们让人腿软骨酥。有人就哼着这样的歌在咸阳大街上扭动不止,臀部划着弧形,两手奓着在身侧摆动不停。这种奇怪的舞蹈——他专门问过一个见多识广、从东部沿海来的儒生,对方说那是东部沿海的渔人模仿一种大鱼的扭动;那种大鱼一钻出水面就是这么扭动,水浪哗哗响着为大鱼的舞蹈伴奏。当时他怒喝:“咸阳街头,只要看到跳这种舞的,立斩!”

“长此以往,必定引起国内儒生怨愤,他们尚有一些散在民间,一定会与六国残余勾结一起,密谋起事。”

嫪党满门抄斩;吕不韦喝了鸩酒;母后在囚禁中度过残年。他二十多岁才算真正执掌了权柄。这期间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变法的商鞅,手边几乎从未离开那部后人整理的商君言论书简——这个施行严刑峻法的人令其无比怀念。他死得悲惨,车裂四肢,却是大地上一个不散的英魂。商鞅,还是商鞅!他抽出卢鹿剑,在卧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两个大字。

始皇问他有何良策?李斯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坑一是坑,坑百也是坑。”

那时的始皇只在暗中将剑磨亮,认定不久就是嫪毐倒霉的日子,既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们议论他有鹰隼一样的双目,两道剑眉——它们又粗又长,眉梢还要往上扬起。他的细长眼睛稍微有点小,他就把头发扎成一束,紧紧一绷,这就使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内藏悍厉的君王。他面对铜镜这样想过,也就开始动作了。

“你的意思是……”

始皇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它们变得扑朔迷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近了,有时又推得遥远——直推到远古,推到了先王的时代。他似乎又听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那种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英姿勃发、浑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时面对的是强大的六国,以及比六国更为悍暴狡诈的群臣。宫内臣僚们交头接耳,厚厚的帷幕掩着他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玄机。宦官嫪毐炙手可热,更有吕不韦和母后的帏幄运筹。他们将一切都藏在幕后。嫪毐君临一切,母后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打得何等火热。吕不韦在治理朝政之余尚有闲心操纵文事,竟然让文人墨客著书立说,而且悬千金于门上,说什么著作定稿之后,谁能改动一字,就赠予千金。这是何等的傲慢骄悍。当时宫内竟然文事兴隆,一片书声,谁也不知道这朗朗书声之下掩藏着一个窃国大盗。

“六国平定之前,儒生们逃出秦国也就保住了性命,可如今海内一统,事情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车队令始皇越来越惊诧。他知道自己的声威之大,笼罩四野,笼罩了海内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对这支死气沉沉的车队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他只觉得自己继续在空间飞升、飞升;他一辈子都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处。渐渐地,他可以俯瞰更远更开阔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还看到了起伏的山岭之上有一条青白色的巨龙。没有首尾的巨龙啊,原来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长城。那个下令筑城的人是谁?是我吗?

李斯和赵高,还有太尉、御史大夫,几个贴身的文臣武将,连夜拟定方略,主旨只有一个:怎样收拾散布在全国各地民间以及藏匿在郡县幕后的儒生。始皇令:“此举必须严守机密,尽快实施方略,勿懈勿怠,不得有误。”

始皇明白了,乌鸦在给缓缓流动的死亡车队穿上一件丧服。

……

乌鸦在空中翱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们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缓缓流动的车队。密密的乌鸦好像更多起来。

车队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简直要定在原地不动了,他在云端之上俯视,一颗心急得都要跳出来了。他为什么如此着急?那个车队的主人究竟与他有着怎样一种联系?他讲不清,只是心急如焚。他希望那个车队插上翅膀,飞过蓝天,在咸阳城的广场上徐徐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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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个车队还是缓缓的,缓缓的。车队之上的乌鸦依旧盘旋着,聒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