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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

我在爱抚下失去了力量。

我暗自发笑。我在想:你们遇到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呢。他既不需要你们拯救,也不需要你们考验。面对着你们的自作聪明,他只会报以藐视的微笑。他与你们在一个命运的交点上相会,那是因为他无力拒绝。他在这一瞬间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在任人摆布,被你们逼到一个角落——你们正在阉割……最后的那个字眼使我一阵恐惧。我想翻身坐起,又一次感到毫无可能。也许我真的面临一个阴谋。他们这时真要做成什么已经毫不困难:现代阉割术可以化为一滴液体,掺在葡萄糖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最后的时刻我还在想:也许严医师会保护我的,她会挽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这个令我厌恶的人竟然成了这个角落里惟一可以指望的守护女神。

那个冰冷的声音一再从夜色里泛出,就像在夜海的浪尖上浮动的小木片。它们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又与泡沫混在一块儿……“奇怪,他没有呼喊……”“这个人很怪”——“他没有喊,没有……”

我在恐怖和希冀中不知以何种方式接受了她。她感动得哭了。

屋里的灯暗下来。她用一把小刀子专心致志地、轻轻地在我身上割着,画下了一些美丽的刀痕。我的鲜血渗成图案的颜色。她另一只手轻轻地一抚,躯体上的刀痕就愈合得了无痕迹。

3

药物继续合拢过来,压迫着我,想把我的神志赶到一个角落里去。我看见自己的肉体被压缩成橡皮球那么大,最后成了一粒豌豆。它晃动着,晃动着,即将陷入无边的夜海,消失了……我紧紧抓住生命中如豆的光点。

在浑茫的思绪中,我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这使她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了这三个字。很重,足够刺激。我觉得她比那个手提长刀的包亮还要可怕——她如果像包学忠那样捏着生肉咀嚼起来我都不会吃惊。别看她有雪白的牙齿,它一定也生吞活剥过什么……你这个背叛了昨天、越走越远、寒冷如冰的女人,我永远也不需要你挨近……可恨的是她吻过了我的眼睛,又吻我的额头。我挣扎着想拒绝,可是我像被压在了巨石下、抛在了浓雾中,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量……

“你还这么敏感,这么……我离不开的人啊!我没法忘记你——我这会儿总算可以尽一点儿义务了。你刚来时糊糊涂涂,我为你洗脸,擦身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看,你看我们还像昨天一样——我什么都没有忘记……今夜是我为你守护,我是个值班医生,这是我的职责。”

咔嚓一声,她反手把门关了;踌躇一下,然后径直走来、坐到床前。她看看手表——好像在等待什么。我顽强地抵御着药物那无法抗拒的、正在合拢而来的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它们正压迫我,让我把一切都暂且忘掉。不,我抵御着,咬着牙关。我没有睁开眼睛——一方面因为睁不开,另一方面也为了节省一点精力。我想一直保持头脑的清醒和敏锐的听觉。严医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闻到了她温暖的呼吸。这是那种再也不会纯洁的呼吸。可它仍然在我的脸上吹拂,像夏天里不再新鲜的室内空气——我渴望原野上那种散发着野花香味的气息……我感到了脸上的灼热。她的双唇首先印在我的眼上,但我没能睁开。我在心里发出了抗议;我说:刽子手……

我点点头:你的心比冰还冷,是你冻结了我的希望;那个小苹果孩儿没有了,你回头又来对我施展魔法了。我现在没有力量恨你,更没有力量爱你。你记住我永远的诅咒吧。你使我害怕。我不明白在孩子的挣扎和呼喊面前,你是怎样忍受的。那种妙法你能否传授给我:让我在巨大的残忍面前变得无动于衷,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漠视苦难——你能否给我一种小药丸,当需要同情心全部丧失的时候,只把它吞下去就成——那样我就会像你一样从容了。

一会儿,像过去一样,除了严医师而外他们都走了。离去时,那个矮矮胖胖的院长又谄媚地迎着女医师一笑。

我继续说:如果你真的爱我,还把我当成昨天的人去怜惜,那么就给我一粒这样的药丸吧。在今天这片土地上,它的用场会多得令人吃惊。它将作为你们这个医院最了不起的发明而载于不朽的史册。原来你们这一群人每天奔忙不停,行色匆匆,就是在忙着研制一种杀灭同情心的药丸。小时候我听外祖母说,一个人生下来之后,每得一场病就会长一次智慧——人就是在一次次的疾病中不断聪明起来的,他因此而提高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外祖母的话不错,我这次到病院里来,终于明白了使人痛苦不堪的根源到底在哪:它原来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其他,是人人都生有的那样一颗“同情心”——不能杀灭和翦除的“同情心”!这多么可怕……当然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斩除这样的根源,并且已经接近了那个辉煌的目标,那才是我们人类梦寐以求的。我们如果能把所谓的慈爱、同情、怜悯、体贴——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部根除和斩绝,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真正的秩序和繁荣。

一对目光扫过去。那目光好像在说:“放肆!”

明白这个道理要历尽千辛万苦。谢天谢地,好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那干脆三个……”

到了那个时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完美,它真的会变成一个大花园,到处散发着玫瑰的芬芳。我们需要驱除的就是金黄色菊花的气味,那种气味像毒药一样,会把我们这片平原上所有的人都搞得神魂颠倒,丧失理性……

“注意给药时间,明白了吗?两小时零四十分……”

“你感觉到了吗?你感觉到了我的手吗?”

“是的。”小护士不知为什么答应得很愉快。

“它按在我的后脑那儿……”

“这个不能马上减掉啊。”

“对,它……”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近似一门陌生的外语。

“药物就是作用于这里吗?”

旁边一个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点头,“我一直看着表……”

另一个声音:“……为什么?是的……可以形成高渗……”

“时间到了吗?”

“……配伍禁忌;这就可以了——这个减掉。几天了?好——很好。”

“……”

有人抬头看悬起的葡萄糖瓶。另一个在沙沙地写着,手持一个金属病历夹。一旁有人咕哝:

又有人进来。试我的脉搏。这一次我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药物的抑制作用开始消退。我可以听见一切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人过来,用手指压了一下我手臂上的涂抹:“只剩下机质了……”

“好,很好。感觉怎样?”她在问。

小护士的声音:“药膏这么黏……”

真的,她是严菲。我觉得站在她和一排白衣服后面的,有我真正想见的一个人,可惜被他们挡住了。停了好久,他们才闪开了一道缝隙——我于是一眼看到了她坐在那儿!

我说不出这是一天里的哪个时段,反正病房的门一响,有好几个人同时进来。可我的眼睛已经沉沉地睁不开。我知道某种药物开始在起作用。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药,比如一点白色的粉面,几滴液体,就可以被搞得神志不清,或者干脆就全部完结——一个人就是如此脆弱。进来了三个人,凭感觉知道那个目光冷冷的、清瘦的人也在其中,还有那个院长,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护士。小护士个子很矮,她大概为了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把白色的护士帽撑得很挺。她开始往我的手臂上涂抹凉凉的药膏,舒服得很。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肖潇!”我焦急地喊了一句。

这是被白色围裹的日子。好像进入了雪地冬眠。没有朋友到这儿来,她(他)们都被隔在了外边。这是故意的,就像一个阴谋。我被迫进入了冬眠。

可是我的声音仍然很微弱。她往前一点儿,可并没有站到几个穿白衣服的人之间。后来,那个漂亮的矮个子小护士来为我量血压。小护士光洁的脸上有一个拉了漫洼儿的小鼻子。她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含蓄内秀、极力隐藏着顽皮的小沙狐。

2

肖潇站在她的身后,等待着……好不容易等小护士做完了,肖潇才走过来。她终于有机会来看望我了,她问:

她像害冷一样,抱着两臂坐下了。

“好些了吗?”

我发现我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效的武器。她很快一声不吭了,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是的……”

我想起来了,说:“对,院长是你的好朋友——”

“真对不起,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这间病房。他们好像把你藏起来了似的。你的那个场医朋友也知道了,他急得要命,这会儿总算扔下了那沓子古怪电器,要看你来了。”

“在这儿,你什么‘资格’都有。”

严菲在一旁插了一句:“探视时间有规定,希望按规定来这儿……”

“我有资格享受‘保健’?”

她在用命令的口气对肖潇说话。她看了看桌子旁边那一提兜红红绿绿的水果,抿了一下舌头。

“应该叫‘保健病房’。”

她大概想吃一个水果。肖潇很快从挎包里拿出水果给她。她先是推辞,后来就愉快地接受了。

“这是干部病房?”

4

“每个星期二、四上午。”

严菲医师在时,大家都不太说什么。这段沉默的间隙,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一点水痕很像是一个古代人物,他戴了一顶古怪的帽子,宽袍大袖:自然形成的东西有时再棒的画家也画不出来,瞧未知之力只是那么轻轻一抹,他的神气就出来了;他有一副古典的好鼻子……

“什么时候查房?”

严菲总算走开了。肖潇带来了一本书,是一本诗集。她轻声念起来……简直百听不厌。那种过人的温柔润湿着我。这时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对它的调侃:只有一个异国的“老贱(情)种”才生得出那样的一片温柔……然而它却使我一遍又一遍陶醉。诗人年纪很大了,满脸深皱,一头白发。可是那份温柔啊,倾倒了一茬又一茬少男少女。它简直令人不能自拔,整夜流着泪水,在枕头上滚动着可爱的年轻的头颅——一头乌亮的秀发弄乱了。就是这些温柔诗章打发了他们的青春……这会儿我把皱衣拉平——我即便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刻也不忘体面。我有一天会抛弃什么、牺牲什么,为爱而献出我的全部吗?也许肖潇眼下正和一个虚伪的人在一起……她把那个“老贱种”的诗章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它频频地拨动着什么,让我支持不住。我刚刚撤掉了盐水瓶就如此不安。我把脸贴在自己的手掌上,细细地捕捉那个精灵……你的心多好。你还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好姑娘。出于一种特别的怜悯,你容忍了宽容了。我把脸伏在手上,感受自己渗出了一层汗粒的手掌……

“不会的,只有会诊和查房的时候。”

你已经融入了这片平原……我也许最终都不会离开,我也许要永远匍匐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如此我才能健康地活着,让生命得到延续。散发着巨大温柔的“老贱种”的诗章啊,我将逐句地将你剖析和引用,我将把你倒背如流。一本诗章放进贴近胸口的那个小口袋里,这样就与你这个异国人贴紧了,感受你的浪漫无私,并从你美丽的心灵和银丝白发中寻找激情……

“我不希望你们院里很多人来这儿……”

我的病在缓解。这个医院也许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瞧它仍旧在履行治病救人的职责,赏罚分明。它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这会儿想起什么,问肖潇:“你住过院没有?”

“稍微快了一点,”她说,“还好。这类药能够让人放松。你主要是神经和……一些方面的原因。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疾病。”

“住过。”

“你有钱,你是一个大富翁——可以了吧?”她看着手表,按住我另一只手的脉搏。她在数我的心跳。

这使我有点吃惊,“在这里住过吗?”

“我不愿这样,我愿按照你们的规定来,我自己有钱。”

“不,在我上中学的那个城市,我住院做过盲肠手术。”

严菲笑了:“这儿一切有我呢。”

“你做过手术?”

“我在这儿住院治疗,谁替我签字办手续——交押金?”

“是的。手术不太顺利,因为感染,在医院待了好长时间……”

“他们把你送来就算完成了任务。他们走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变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此完美的人竟然也被手术刀划过。我想问她那是什么感觉,刚刚张嘴又合上了。我只说:“你真了不起……”

“送我来医院的那些人呢?”

她笑笑:“不痛,只是麻醉药刚过了那段时间不好受。咬着牙抗过来也就好了。”

我歪着脖子寻找,终于看到了——在离小床不远的那个小木桌上,放着一瓶色彩斑斓的花儿。我看清了,那里有杏红色的鸢尾花,有舞鹤草、迷迭香和萱草花。它们混杂在一块儿,放出了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我此刻的心情被它的气味儿搅乱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样被俘虏了,捆绑在一个囚笼里。

“如果抗不过来呢?”

“不要动,不要动,打点滴可不能动。如果手上的针动了,那还得再扎一下。”

“抗不过来就给药。药真能帮你一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你会忍着让它过去。”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似乎嗅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奇怪的、让人神往的香气。但我知道它不是菊花的香味儿。这种复杂的遥远的气味马上让我想到了那个在丛林小路上徘徊的少年——他采集的各种各样的野花……我用力拧过头去。

我笑了:“那时你的眼睛一直盯在表上是不是?”

“当时我觉得你有点儿神经质,气色很差。我想,假若没有什么大病,到我们这儿住上一段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要看这里环境差,我们也有几个好病房,是专门搞的。现在这儿怎么样?很安静吧?”

“我那时候很关心时间。秒针一点点往前走,它动得可真慢哪,就是它们这么一动一动引诱着,让人忍耐下去。时针转一周再转一周,太阳也这么转回来……”

我哼了一声。

“你住院是什么季节?”

她笑了:“所以我怎样做、怎样照顾你都是可以理解的。人就是这样……从那一天看到你,很怪,我凭直觉就知道你有可能到我们医院里来……”

“是深秋。”

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用力摇头否认。

“噢,我们差不多。躺在床上腰像断了一样,是吧?”

“暂时还不能会客,”这儿只剩下了严医师的声音。她在对我说,“两天之后再考虑会客的事……我知道你很着急,你是一个不能忍受……孤独的人。我会经常来陪陪你。我跟院长说了,你是我的——亲戚。”

“嗯。觉得腰就要断了,动都不能动,可还是要躺着。只能取一个姿势躺着,想让医生护士帮忙翻一下身,又觉得太过分了。”

他们终于走了。如释重负。

肖潇要走了。我有点舍不得。最后我请她找一下唐小岷他们。我真想这些孩子。她说大概他们不知道我得病的事儿,要不就会跑来。她一再让我重视自己的病,说:“你这回病得很厉害——你懂吗?我是说你该沉住气。别听他们说‘没事啊,养一养就好了’,你离开时一定要变得非常健康……”

有人出示什么东西。那个声音冷冷的人抓过金属板制成的病历夹,快速地翻看。他的两只手白得吓人。狗东西这会儿像个国王一样威严。我想坐起来,可是周身都被什么压住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没办法,天快黑了,她要走了。

“剂量?”

第二天来的是那个场医朋友。几天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且神气也不对。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那个洞穴里趴得太久。果然,他对我的病几乎没有说上几句,就咋咋呼呼说起了他的那一摊子:

又有人点头。

“不得了啊!那真是不得了啊……前几天公安又破了一个案子,也是游乐场犯罪。天哪,那儿什么鬼贼都有,我敢说他们……”

“……比妥?采力?”

他的毛发像黑色的火苗一样往上燎着,脏乱不堪。

一边的女医师点点头。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到她的神气、她怎样点头。这个时刻我敏感得很。

“与现代高科技有关的案子多的是。咱们这儿的头头脑脑只会拤着腰说大话,公安部门也不是事事都有办法——他们的枪和铐子又不能冲着电路板去,你说愁不愁死人!咱们市的专业警察连小孩子也不如,他们还得拜我为师呢。那些少男少女在一些场合使用的联络代号他们一看就傻眼。别说他们,就是家长眼瞅着自己的孩子写出几个字母、几个阿拉伯数字,还是搞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可怕呀,‘想约会’、‘旁边有人监看’、‘安全系数’,这一切意思都有代号。孩子,更别说黑道上的人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这些要深入进去并不容易。再说谁帮警方破译这些代码也是相当危险的——有人说不定会杀了他!现在可不是前些年,你的那个城里朋友玩电子游戏那时候,全国才有几个城市有超级酒吧之类?顶多在沿海,顶多是五六个大城市!现在呢?连中等城市都有了……”

“给药了吗?”

场医朋友抬头望着我,让我发现了他那对红色的眼睛。他在为另一些事情焦灼——这同样是一种不能放弃的焦灼。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深深的感动……

我没有回答。我又闭上了眼睛。刚才那一瞬,我在朦胧中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门又响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一个急于讨好的、一边说话一边哈气的声音。是那个外号叫“蛤蟆”的院长。

5

“啊,你感觉怎么样?”

小护士进来给我肌肉注射,给药,询问大小便情况。她在本子上记了记,走出几步又忘了什么,回来数我的脉搏。她刚刚走开,严菲医师就来了。

护士们很少进来,一切都由女医师亲自安排。我甚至想:如果我在这里被害,那么谁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完蛋的。我好几次盯住那个盐水瓶——那是什么药?

她很愉快的样子,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她的睫毛常常垂下来——这又长又密的睫毛啊……她抬起眼睛:

我极力寻找这样一种感觉:这儿的一切是多么好,这儿简直就是一个人长久奔波之后最好的休憩地了——假如不知道那一切,不知道那张白色的幔帐之后各种各样的故事……我该感谢这个值班医生,不用说是她为我搞到这么好的一个床位。这个小环境不错。我终于听不到四周那种嘈杂了。可在这个时候我那么孤单。我想着外面的许多人;好像就是眼前的女医师故意把我藏到了这个角落。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打点滴。

“你见了我就板起脸。我知道你只想冷淡我,使我难堪——你知道我只想单独和你坐一会儿……几个月以前,我想都不会想这些,那时我打谱一辈子都不再见你。我这辈子恨上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你。可是‘恨’这个东西最不牢靠,它有时候一下就能变到反面去……”

这个小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人。她微笑着看我。

我想冷笑。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喋喋不休的男孩才离开。值班医生来了。她穿着雪白的隔离衣站在那儿,白色的护士帽下是一对熟悉的眼睛。她两手抄在衣兜里,脖子上挂了一副听诊器。

“你不要嘲笑我——我知道你和那个女教师又合计什么了……”

我不屑于回答。我这会儿才知道,就像有人最终不能逃脱一个结局一样,我最终也不能逃脱这个令人惧怕的市立医院。我现在终于落入了它的魔掌。我将任其摆布,亲自领受这里的一切。

我对这种曲折的想法有些讨厌,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在哪儿?”

“你们又在合计骆明的事儿……”

我把头歪到一边去了。这是个啰嗦而无聊的孩子,我想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次我不得不如实相告:“你多虑了,我们这次没有提到那个事情。”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屋里的空气凝住了。严菲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两手插进口袋站起来,面向窗户咕哝:

我很累,我特别不想说话。这里的气味,这种奇怪的安静,都有点儿让我受不住。我的直觉告诉我来到了一个不祥之地。

“听我一句话,你不要参与那个事情——不要替那些孩子找人、转什么信件……”

“你觉得很累吗?”

“这是我的权利。一个公民有权控告,也有权揭发。”

我直盯盯地看着问话这个人。一个嫩毛,二十岁不到,唇上有一溜小胡子。

“那倒是。不过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一点儿也不记得?”

“他是我邻居的孩子——他们两家是最好的朋友!”

我摇摇头。

“这些理由都不充分。”

“还能记得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当然不充分,最充分的理由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它该让你琢磨一辈子。不过即便就为了这些不充分的理由,我也要做下去。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只会嗲声嗲气跟在那个‘蛤蟆’后面,跟在那个韩立后面……”

最不让人愉快的是几个实习的医科大学生事无巨细的提问,这对他们来说大概是一种最基本的专业训练。

她立刻扭过头去。我想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她在厚厚的丝绒窗帘前面站了一会儿,又扒开窗帘看看外面。她转过脸,我马上注意到她脸上非常平静。多么奇怪的女人。她说:

住院原来是如此无聊的日子。可是它既然开始了,就得忍受。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大概以为我害怕你们去告发医院、告发我。你太简单了。谁能动摇这个医院?不管你和你的朋友找了谁、把材料转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我挂念的不过是你,知道吗?你一举一动、你干什么,这里都会有人知道。我怕你招事儿——那会很不愉快……要知道有人想让你不愉快,你就会一辈子不愉快。只有我还在牵挂你,无论你信不信……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些,想让你少管闲事——你要记住我的话,懂吗?反正事情过去了,人死了又不会转活。可你还要过日子,你得爱惜自己——你要听明白,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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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提高了声音,满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