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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

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们看,肝、胆、脾、肾,还有,粉红色的胃。”

我感到了无影灯刺眼的光,蓝色的帽子在我眼前晃动。蓝珂戴着薄如蝉翼的胶皮手套,捉一把灵巧的小刀。他旁边是一个女护士,端着盘子。蓝珂每伸出手来,她们就把一样器械递给他。蓝珂的刀子瞄准了我的腹部。天哪,我不敢看下去。恐惧使我紧闭双眼。这时我觉得就像穿了一件带拉链的茄克衫一样,有一只手捏住了拉链的小手柄,刷一声拉开了。那么快,那么流畅,一点儿也不痛。我的身体袒露着——冰凉冰凉的风吹透了肺腑……

“瞧瞧胃,玫瑰花一样的颜色……”女医师大惊小怪的声音。

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请严肃。”

蓝珂好像提到了什么问题。那个冷冷的声音又一次阻止了他。

他温情脉脉地看了女医师一眼。

我觉得她在触动我,一种痒痒的感觉。“像玫瑰花瓣一样鲜艳……”她咕哝着……旁边的人早已有点烦了。

蓝珂说:“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一切有我呢。”

蓝珂很快绷紧了脸:“好啦,快点儿,弄完算完。”

“怎么样,可以了吧?”那个声音冷冷的人在问。

大家立刻屏息静气,一齐围上来。我觉得他们像摘棉花一样,摘呀摘呀,摘个不停。一会儿我觉得那个拉链吱一下又拉上了。好啦,一切总算是完结了。他们开始往我身上泼水冲洗,把我的身体洗得白洌洌的。

我好像看到了外祖母也在旁边,她是最慈祥的亲人。她站在这儿,尽管离得很近,可我们实在是隔着什么,不能紧紧依偎。外祖母的心啊,我亲爱的外祖母,我们分别得可真是太久太久了……

我给扶起来。太阳还没落下。那是半下午时分,此刻特有的银白色光亮很容易让我想到黄昏即将来临。我知道黄昏一来,一个人就会守在这儿。我的目光四处寻找肖潇——她在哪儿?

隐隐约约,像一个姑娘的声音。我百依百顺地回一句:“好的。”

黄昏真的来临了。有人在室外喊着什么。有引擎的声音。他们把我弄到担架上。吊瓶在晃动,一只手高高地擎起它。

“我们想领你走,这一次真的要走了。”

车子开动了,有人坐在旁边数着我的脉搏。一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安慰人的气味。我嗅到了一点来苏水味。我已没有力气睁眼。麻醉药开始失效,疼痛在加剧。车内又有了讨厌的冷气。

我极力回想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我大声询问。

“请关上冷气,请关上冷气。”这回真的是肖潇的声音。我充满感激,可是无法言说。

2

我被送到了一个地方。终于安静下来了。

十、九、八……我记得一直数到“二”。一阵飘忽感袭来。我沉入了夏天的海洋——不过这海水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雪白雪白,像牛奶一样。它真的像牛奶一样洗涤起来,我的头发在轻轻摆动。它的香味儿让我想起了那棵大李子树。那是春天的气味。

3

“请你开始倒数。”

可爱的早晨!橘红色的光线下,有人捧着什么进来了。我被初升的太阳给耀得睁不开眼睛,可我闻到了一种香味儿。我明白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束鲜花。床头柜上的瓶子碰响了,那是她把鲜花插在清水瓶里。啊,多么浓烈的香气。那大概是一束金黄色的菊花。

“好啦,开始吧。”

我嗅着芬芳的气息,想象你那鲜花一样的微笑。你的手啊,这时就放在我的额头……

肖潇毫不犹豫地拿起笔,签上了两个足够漂亮的字。

“……”

“谁来给他签字?”一个人沙着嗓子问。

“把手给我——您在发烧。我试试您的温度,请……”

我的思念就是魔法。她真的出现了,就在旁边,握着我的手。

“不,不不……我想……”

叮叮的铃声响起来。一种奇怪的药水味儿。铃声响着。我觉得严菲后面还走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人,看不清。我真希望她是——肖潇。我渴望她在这里。

我在疾病面前才变得如此直率而勇敢——仿佛一瞬间就找到了你!你原来在这里……

我明白他们要把我推到一个地方。

“天哪,您……先生,您能安静下来吗?”

我极力回忆……瞪大眼睛,紧紧盯住他。“韩立!”我在心中叫了一声。我想看出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结果我发现他在我尖利的、不愿妥协的目光下,竟然还显出了一点莫名的羞涩。他像女人一样红着脸。这个人儒雅,体面,衣饰简单朴素;他的身材甚至可以称得上单薄。他就像一盘清淡的蔬菜一样,平凡无奇地摆在了餐桌上……内科医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在周围的大夫当中,他显而易见是个不容置疑的权威。有人忙活起来。我从这些人中发现了外科主任蓝珂——他正戴上口罩、蓝色的帽子。

她急得快要跺脚了。

我睁了睁眼,想看看这个冰凉的嗓子到底是谁。他消瘦,冷酷,个子不高,尖下巴上有一坑凹,不足五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眼镜腿很长,所以眼睛离镜片很远,看上去那眼镜就像探出的一对望远镜头。他隔着这双镜片定定地望我,目光像锥子。“韩主任……”有人怯怯地叫了一声,我听得非常清晰。

我出了一头冷汗。我好像明白自己在胡言乱语。我剧烈喘息,抓住她的胳膊:“不,你不要走;先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只想求你陪我一会儿。”

一个人的声音。

“好吧,让我坐下吧……”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涌荡突然像钟摆那样晃动几下,凝止了。

“我到了哪里?”

一个浑身腥臭、穿了锈蚀铜钱衣服的家伙盯住了我。我差点惊呼出来:这是旱魃啊。他咬牙切齿,发出了冷笑。可惜在这个空间里,除了我,所有人都对这个恶魔视而不见。我喊起来,我的呼喊他们能听见吗?我接着一直在喊:快打旱魃啊,他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啊……没有一丝回应。我知道接下去是雨神的降临,因为一般情况下她会接踵而至,那个白衣白马疾驰而去的影子很快就要从原野上掠过,而后是浑茫之水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必须赶快逃离——可是我的双腿像被捆住了一样丝丝难移,全身像被压上了千斤巨石……我呼叫,没有声音;我挣扎,抬不起手臂。我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任浑茫之水把我吞没。我的生命在声音和水的中间飘忽摇动。

“你一直躺在床上。你被人送来时已经有点晚了。我听到你在说胡话。你说了好多。都听不明白……反正你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看过了……”

混乱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在一块儿奔跑。我却突然记起了那个疯子,就是他在病房外边发疯地奔跑。他长了胡子,下巴尖尖,额头上有几道深皱,两眼像燃烧的柠檬……一个美丽的小女孩紧紧追在他的身后,一边跑一边伸开小巴掌,只差一点就要揪到疯子飘飘的衣角了。“伯父,我的伯父,等等我啊,伯父……”

我闭着眼睛,说:“……那束菊花?”

又一阵由远而近的呼喊,这次我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我想起了那个奔跑的疯子。这时那只手显出了重量——它试图压住我,不让我移动。但我那么渴望坐起来。“唔唔,注射一针好了,嗯,这样,来帮一下……”她在招呼自己的助手。

“是的。多好的花啊。”

许多交叉的目光。有人驱赶了他们,他们又围上来。我仿佛被移动了一下。我在极力感知一只手的温度和分量……非常困难,她无声无形,既遥远又切近。只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让我记住了……

“不知道……它们——哦,我一闻到它的气味就……”

她摘下听诊器。一只手解开我的衣扣……冰凉的手……“不要紧张,不要紧,对,一会儿……”

“啊,你说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她好像说了什么。不过她的话我无法听清。

“不过我这会儿好多了;我非常清醒,我知道在说什么。对不起,我刚才可能……这会儿真的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脸上的东西被拿掉了,我睁开眼睛:围在眼前的全是穿白衣的人。有一个人似曾相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两手插在衣兜里,站在床边。她是那个女医师!我闭上了眼睛。她握起我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你烫得厉害。这会儿好一点了。”

我想呼喊什么。最后我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了一片。

她的声音真软。我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我一直闭着眼睛。太疲乏了,从未有过的倦怠,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知道已经咳嗽了许多天,晚上睡不着,老要做梦。旱魃和雨神的形象在梦中交替出现。大概很少有人会做我这样奇特的梦……很久没有想过的事情也会在梦中出现。我很累,也许真的需要休息。不过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鸣响的声音,像是天空里有一根弦,正被一只手拨动,就是那奇怪的声响弄得我不能安宁;还有浑茫之水:它们是那个美丽的雨神携来的,正排山倒海一般向这儿涌来,涌来,马上就要把这个世界冲个荡然无存……

我仿佛卧在了一片沼泽地上,整个身体正在沉下去,沉下去……我在漂浮昏沉中过了一天?一小时?抑或是一个星期?到处都是水草和泥溅,是咕咕的声音……我好像又一次跋涉在山地和平原,在虚脱前最后一次看着带有等高线的山地图,一遍遍揪紧背囊,却忍不住要栽倒下去。我发现自己在极度虚弱中只想沉睡,可是这已经绝无可能,因为四周变得越来越嘈杂。后来,我觉得夜色里出现了丛丛人影,他们叠在一起,一双双焦灼的目光投射过来,在我身旁像电火一样闪烁。

可是这里弥漫的菊花气味赶走了无边的恐惧……“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你不会知道的……”

余下的是空白、空白……生命原来真的具有空白,而且被慢慢泛出的颜色包裹——空白的四周出现了一片茫茫黑色,像另一种黑夜在围拢和降临。

“你千万别这么说,这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大约是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浑身筛糠似的震颤,而且绝无可能自我控制。同时觉得手心和脚心有成束的针扎一般的剧痛。我想去摸床头的电话,可是我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不能动了。最后——我只记得这个“最后”了——一阵眩晕和呕吐,我的意识即全部中止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杂乱的脚步声。

睡不着,恶心,发冷。我不知道是因为吃了不洁的食物,还是连日来的困顿煎磨,反正知道这一回真的是被病魔牢牢地缚住了。大若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开始了腹部剧疼: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绞疼,它让我滚动,浑身打抖。但我没有呼喊,没有求救,只是紧紧咬住牙关。我马上想到的是骆明的遭遇,同时幻想和预感着宿命般的不祥。但我像是在有意考验自己的运气和生命力似的,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忍受剧疼和频繁的腹泻,只在背囊里翻找出一把把药物吞下去。我只想熬到天亮,那时就好办了。我相信这场病魔的突袭会被击退,因为我以前在地质考察的野外,一直有处理突发病况的丰富经验。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把灯弄亮一点。来,我看看他的眼皮,好啦。他的眼睛有点儿充血。呼吸还挺好……”

从公司—集团回来的一段时间,我感到了极度的疲惫。就像被施了某种蛊毒似的,我的身体在短时间内似乎一下变得衰弱了,以至于难以承受。那天我在廖家正说着话,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不得不紧紧扶住旁边的桌子。我坚持了一会儿,头上身上全是冷汗。出门时小心翼翼下楼,惟恐栽到楼梯上。我走出这幢楼房时已是筋疲力尽,硬撑着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天夜里,我确信自己要病倒了。

杂乱的脚步声里闪动着一些光亮,这让我感到是在那片童年的海滩上。一阵阵的海腥气扑进鼻孔。我和菲菲紧紧相拥,一张旧渔帆覆盖了我们。她的牙齿就像洁白的玉米粒,我能在黑影里看到它闪出的荧光。我的手被她阻止或牵引,然后触到了一些滚烫烫的部位。我们试图尝试什么,相互用目光询问……我们尝试着。她似乎要哭了。她幸福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但我们停止了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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