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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次是村头领了一个人来家——不是上次那个,是说外地口音的一个。那个人对奶奶说:那个最大的城里机关要来挑选工作人员,很重要的,经过一段考察,你的孙女已经作为初步确定的人选,要进行下一步考察。奶奶听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揽住我的肩膀说:“这是最好的孩子了,让人一百个放心。”来人又问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话,就离开了。

这就到了我十六岁这年。初中毕业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会考上。可有一天村头儿让我去一趟,我去了,见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问了我许多话,都是家庭情况,比如父母怎么没的,有没有其他亲戚。村头在一旁代我答话,说我出身好,也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就这些话。那个人对我说:成,你回家听消息吧,暂时不要对别人讲。奶奶问我什么事?我说一点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学的事。

奶奶天天咕哝:“老天爷保佑把你挑中吧,这比上高中还好!真是有福啊我孙女。”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能挣钱养活奶奶,她就不用冒险去河口捡鱼了。可我扔下她一个人,会多孤单哪!她生了病怎么办?这天夜里我哭了。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局似的,哭了半夜。

我上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想到河口的大浪。后来一年年过去,奶奶真的没事,我才知道奶奶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就在第二天,上级真的来人了。这次除了那个人,还有另一个胖胖的人。他们当着村头的面告诉我和奶奶:我被挑中了,马上——就是两天以后,就要起程,现在需要的是准备一下,第三天就要来人领我进城了,去那个大机关。

奶奶除了种好家门口的一块菜园,就是去河口捡鱼。因为她种不了更多的地,村里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给了别人,只留一个小菜园。奶奶会看月亮,知道潮汐,涨潮时就到河口那儿,把海浪打进河湾里的小鱼小虾捡上来,到集市上卖。最多的时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捡来半篮子,卖十块钱。我一看她笑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多少收获。涨潮的时候偏偏风大,奶奶就站在一块石头上,有时大浪能扑到身上。我跟她去捡过鱼,那浪说来就来,一点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扑上来——有一次她给打进了水里,衣服全湿了。奶奶说,她不会给卷进水里淹死的,因为她有个好孙女在家等着呢。

他们走了。奶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这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我们家、我,一辈子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我抱住奶奶哭啊哭啊,奶奶也哭,一边哭一边劝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老天爷开了眼啊!我孙女该当有福啊!”我们准备东西,又高兴又难过。夜里睡不着,和奶奶说话。她叮嘱了那么多,让我好好听上级的话,给村里也给奶奶争口气。她不要我挂念家里。我怎么能撇下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说我去了就会挣钱寄回来,奶奶再也不要去河边捡鱼了——我不在她身边,一想起她站在大风大浪的石头上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只说:“好孙女,听见了,听见了。”

那一年我刚刚十六岁。我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边长大。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啊,我们俩谁离开谁都不行。从上学到初中毕业,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这辈子最欠的一个人就是奶奶。我做梦也想不到十六岁这年会发生一件大事,会失去奶奶——不是她离开,是我。她当时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好。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挣来钱养活她,她的身体就一定会这么好。因为她得挣钱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学——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学。

就这样我离开了。一路上都在想新日子会是怎样。那个大城市让我害怕又好奇。做梦都想去看它的模样,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真是一个梦啊,这梦怎么就变成了真的?我感激自己的命,感激那些挑选我的人。是命挑选了我还是他们挑选了我,一辈子都弄不明白。领我走的人交给了奶奶三百块钱。奶奶再三推挡,说不能收这么大一笔钱,孩子还没干活呢!对方一定要她留下,她就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她一分都不会花的。

2

我变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人。来到这儿才知道,要被安排进一位首长家做“文书”。我害怕了。没有文化,又是文又是书,这怎么得了啊?我对谈话的人说:“我就打零杂儿吧,擦窗扫地都行,就是不会‘文书’。”那个人笑,说其实也差不多吧,首长家里的营生原是很杂的,你多少都得干一点儿。

这样好久她才抬起头,大口呼吸,像刚刚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就是要从头说给你——我要从心里搬开这块大石头。它压了我这么多年,我得把它搬开了。搬开以后我就得过另一种日子了。可是不说不行,一定得说出来啊,从头说出来……”

我给领到了一个有门岗的大院里。啊,这里有这么多大树,有这么大的楼,一幢大些一幢小些。原来首长不上班了,身边也没有老伴了。这儿除了一个比我只大一点儿的小伙子为他做饭,除了偶尔来送点东西的人,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人了。首长六十五六岁或更大一些,像个老大爷。他让人怕,后来熟了觉得很和蔼,告诉我怎样完成每天的工作:到三楼将文件整理一下,然后就是简单打扫一下楼上的卫生。其余由那个做饭的小伙子管,另外,有两个保洁员每星期来这里一两次。

帆帆埋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我一下坠入了迷茫之中。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我等待她平静下来。

我只怕干不好工作,闲了就难受、害怕—— 一个人怎么可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啊,只把那些书报什么的整理一下、擦擦地。工资从来的前半月就开始计算了,就由那个小伙子发给我,每月三百—— 一年以后又多出很多。我更不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挣这么多钱。我推托,小伙子说这是规定。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首长后来跟我说话,问许多下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想奶奶,只在夜里才敢掉眼泪。首长和来客谈话时,我就给他们上茶和点心、湿毛巾。客人都要多看我一眼,首长就介绍一句:“哦,小帆同志。”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句了。有时我一个人高兴地想:你呀,是“小帆同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实在闲得难受,就给那个小伙子帮炊,想和他一起给首长做饭,比如切菜等。谁知他根本不欢迎,推挡说:“请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好退回那个大楼。我发现首长不叫,那个炊事员从来不到这边来,首长也不到那个楼上去——据说首长有几年没到那里去了。原来首长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太忙了——不是干活,而是一天到晚思考。

“小阿贝,他压根儿就不是田连连的孩子!”

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他的累:失眠。我常常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动的声音。他咳嗽时声音很粗,有时还要发出呕吐声。我吓得爬起来,想给他找痰盂。后来知道他只是喉咙不舒服。他让我好好休息,不要管他。可能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给他按摩。他们按他的腿、脖子、肩膀、眼睛。

“是啊,没有——因为,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她恨不得将手腕扭断的样子,大声喊了一句:

有一天半夜他又咳嗽起来,睡不着,就在书房里看书、翻文件。我送水给他,待在一边。他让我休息,我没有动。后来我见他时不时地咳,就学白大褂那样,给他按起了肩膀和腿。他没有拦我。他闭着眼睛。最后他夸道:“多好,小帆同志!”

“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父亲!”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帆帆额上的汗水哗哗流下来,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泪珠。她使劲扭着手腕:“没有,他没有……”

3

我心里重复着“狼心狗肺”几个字,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为这对父子的交恶之深感到惧怕和费解。我问:“田连连呢?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就没有说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从来到这里一直没见那个人,也不知道他今后会成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他就是凯平。听说首长有个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年时间里回过一次,可当时我正好不在大院里,他停了一个钟头就走了。我没觉得怎样,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如果一辈子没见他会怎样啊……

帆帆擦着泪水,“我在大院再也待不下去。我怎么待得下去啊……我咬住牙关说一声走,就要离开。岳贞黎像疯了一样,骂人,摔东西,我和田连连都吓坏了。他躺在自己办公室,饭都不吃。可我还是要走。我想家——你知道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奶奶没了,可我还是想家。我说要回老家种地……这样几天过去,他才放我。他为我办好了农场的事情,说有了这片地,我和孩子的下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我心里感激他。可这是有条件的,就是我必须痛下决心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崽子’一刀两断!我当时答应了他。他为这个农场花费太多,把老底都掏空了。我把眼泪流在心里,只想下半辈子好好种这片农场了……”

第二年春天部队换防,离家近了,他回来就多了。我记得那天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正给花浇水,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军人!他也看到了我,怔着。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当兵的,早就习惯了,可这次不一样——他只一眼就让我慌起来!我那么慌,手里的喷壶都在抖……事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啊,好像在那儿见过!想了好久就是记不起,怎么会记起呢,这是我前世里见过的啊。他走过来,问:“你就是帆帆啊?”他想搭手帮我干活,直到楼上首长喊了一声他才离开。他回部队去了,人走了,我才知道这就是凯平。

“做什么?”

首长说到他只叫外号:“我的‘小毛头’。”多有趣——这个叫法一直保留到几年后,就是我们的事情露馅了以后,从那会儿起老人就不这么叫了……我从来没想和他会怎样,怎么会啊!可我喜欢这个大哥哥一样的人,有一回在首长面前说“凯平哥哥”,他立刻纠正:“叫‘凯平同志’。”这里的“同志”可真多,只有田连连除外——首长喊他“连连”,我也喊他“连连”,已经习惯了。连连整天不说话,只低头做活,好像院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帆帆泣不成声。

凯平在主楼也有一个房间,那儿大部分时间关着,只有一次保洁员打开它,让我有机会第一次进去。马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与其他地方全不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好闻。房间里的小床真窄,上面有一床薄军被,叠得有角有棱,就像人一样帅气——他太帅气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帅气的男人,以后也不会见到。我估计得真对,后来再也没见过比他还帅气的人!我盼他回来,没有别的,只想他应该回家,平时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人气。这是一座死楼,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那么多树当然会有鸟,可是它们一落下,田连连就出来赶它们,生怕吵了首长。小伙子忠得吓人,我也默默学他,因为他来得早。

“他说了会以‘别的方式’。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的脾气。可是这一下农场就完了——我没有偿还能力……全都怨我,是啊,是我自己答应了他又没有做……当初……”

我一个人待在三楼的房间里,这才是我的地方。隔壁大屋是一间更大的屋子,里面有长条桌、藤椅,一些文件资料。我一个人时想心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奶奶。流泪,偷偷的。她还在河口捡鱼吗?我给她寄了钱,写了信,不让她捡鱼。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听的。两年以后才知道,她从没间断去河口捡鱼,我寄去的钱她一分都没花,全藏在一个地方,说等我出嫁用。奶奶直到过世都在为我攒钱,盼我回家,盼我当个新娘……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奶奶,她最需要侍候的时候,我倒来了城里,来侍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叫首长!以前他们挑来选去,说来城里做重要工作,其实不过是当保姆——有一天我听见两个保洁工议论这儿的“保姆”如何,一时没有听明白,心想这里哪有什么“保姆”啊?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说的就是我啊!我原来就是城里人从乡下找的“保姆”——因为是首长家里用,所以下边就格外认真罢了。

“如果不理睬呢?比如暂时拖下去?”

那个晚上我一遍遍想奶奶,在心里说:“奶奶啊,你的孙女给城里人当保姆了,她在这里侍候一个不认识的老男人,是他把咱俩生生分开了……”我睡不着,就到隔壁大房间里—— 一进门我愣住了,原来首长也在这儿看报。躲闪不迭,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泪,马上“唔”了一声。他抚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给我擦去眼泪,问我想家了吧?他说这几天就回家看看吧。我觉得他是个好爷爷。

“他一定会。”

走的前一天我梦见奶奶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只手举着,脸上笑得那么甜。我不知奶奶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后来才看清她手里举着一条大鱼,那鱼有一尺多长!这条鱼能卖五块多钱啊!我醒来后把没来得及寄出的两月工资全包好了,然后又收拾别的东西。首长给我准备了几盒糕点,还给了两百块钱——钱无论如何不要,糕点放在了要拿走的东西旁边。可我发现首长又把钱放这儿了。首长脸色有时吓人,可是心软。他打过仗,管这么大一座城市,没有这样一张脸可不行。只有我,只有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才知道他多么体贴人。

是的。令人不解的是岳贞黎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严厉?这等于是往墙角里逼她!我问:“你认为他,真的会这么干?”

我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一进村子,见了街上的人心立刻慌了!因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回村子,心噗噗跳呢!我叫着奶奶,差不多是一口气跑到了那条泥巷里——第二个小门就是俺家……谁知巷口站着村头儿,他吸着烟拦住我,手里提着一把钥匙。他叫我“孩子”,把钥匙在腿上搓着,老长时间不说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巷子里又走出两个人,都是远房亲戚——我们家在村里没有更亲近的人了。我手里的东西提了一路,这会儿胳膊一抖散了一地。

“是啊,我以前从来没怀疑过她。平时我待她像自家人一样……可那天我想起来了,她是从小城一个老板的食堂过来的,说不定那个老板认识岳贞黎。让我疑心的是有一天她打起了便携电话——她怎么会有它?她当时见了我脸色立刻变了,赶忙说电话是儿子忘在这儿的,可谁也没见她儿子来过这里……不过到底谁告密并不重要……”

原来奶奶在一个月前走了。她害的是急病,邻居发现时喊来医生,挨了前后不到两天。奶奶走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瞄着座钟罩儿,旁边的人知道她是看我上边的照片,就取来交给她。奶奶是握着我的照片去世的……村头儿当时说:“反正她也赶不回了,我做个主,先别惊动首长吧,那可不是小事!后事咱们做了,以后找个日子再告诉她……”

“那个大婶?这不可能吧?”

我已经走不回家了。家里没有奶奶了。我哭干了眼泪。走不回家了,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一跤跌在门槛上……几个人陪着我去奶奶坟上,一个新坟,坟上没有一棵草。

帆帆看看外边:“不知道。我怀疑是那个厨子……”

我在炕上躺了三天。邻居老妈妈陪在炕边,告诉我奶奶这期间的事情。我最吃惊的是,奶奶有一次真的在河口那儿捡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鱼,这鱼被一个饭店的人买去了,真的卖了五块多钱——从头至尾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是说,他是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的?”

4

“就是因为上次,你和凯平在这里过夜的事。”

从此我就是一个孤儿了。离村返城的一路都在念:“奶奶啊,从现在起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啊!”一边念泪水一边流。人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过去怎么也想不出来。以前一想她在那儿,在那个小院里,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半夜偎着被子就像偎在她怀里一样。

我听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毫不怀疑岳贞黎会说到做到。我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亲人了,有时首长问我一声冷了热了,心里都会一热。我觉得这个大院就是家,他差不多就是父亲。

“是这样,田连连来了。他一进门吓了我一跳,他从来没有来过,也不会来,因为我这里与他无关!他来农场,事先一点兆头都没有,没来电话也没来个信儿。我当时一眼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他,还以为看花了眼。我那会儿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城里那人出了事,人不行了或者……我没往好处想,慌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进门就沉着脸,一声不吭。你知道他这个人本来话就少。我让他先住下,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我给他倒了茶,就坐在那边的客厅里。他连茶都不喝一口。后来他就说话了,一开口就说是代表首长来传达一个指示——‘从下个月开始,首长决定要收回农场的全部投资——如果延误了,那就以别的方式解决。’老天,是这事儿!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急?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为这个以前首长警告过你,首长有话在先。’我一听就明白了,岳贞黎知道了凯平又来过这里!我辩解说那是因为他来这里找你——找老宁,是他自己闯来的,与我无关,我没有和他私下里说一句话!田连连木着脸说:‘你和我说这些没用,这是首长的决定。我告诉过你了,我走了。’说完就走了,我给他倒的那杯茶一动没动……”

有一天突然知道了凯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好一阵惊讶。一点都看不出啊!“我的小毛头!”听他这样一叫,谁会以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半夜里他看文件,不停地喝茶,有时自己揉着太阳穴,我就为他按按肩背——他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的后背,说如果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啊。我说就让我伺候您、做您的干女儿吧!首长一抬头眼含泪水,吓了我一跳。他那个晚上抱了我大约有一刻钟。

我有些吃惊,等着她的冲动过去。我暂时还听不明白。她需要从头说起。我这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我拉到这里:看来这的确是相当严重和复杂的一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它牵扯到许多,有些是刚刚发生的……

也就是这些日子,我和凯平好上了。一开始是他回家时帮我干活,后来不知怎么开起了玩笑,我敢叫他“小毛头”了。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一回来就像过节一样。我每天都有一段时间想他,脸会发烫。我害怕首长看出来,平时一个字都不敢提……有一天凯平又回来了,我跟他一块儿搬动院里的盆景和花草,手碰到了一起,心上立刻一颤。他故意捏了捏我的食指。我不敢抬头,后来找个借口跑开,跑到楼上。我的脸烫得厉害,任何人看见都会明白的。可只有一小会儿,我听见了楼梯响,那不是首长的脚步声。我吓得一动不动……一只手扳起我的脸,我闭着眼。

帆帆一开始还努力使自己平静,可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回部队时,我悄悄溜到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头拱到那床薄被子上。他的气味浓得顶鼻子。我不眨眼看墙上的照片: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正冲我笑。他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天下最俊最帅的男人。他比我大好多岁,可以前谁也没有爱上过,天意!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个保姆,配不上他,难过死了,只忍住不说。不过有时觉得他也是个孤儿——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被首长收养了的人……一对孤儿偷偷好上了!

“我不能找凯平了……我要等他一个消息——其实是一个决定;只要他一天不作出这个决定,我就一天不能找他了,也不能见他……这以后就是我的死期了,不是真的死,是和死一样活着、活着,就这么活着……”

有一天,记得清楚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暖气好像有点毛病。半夜里我听见首长在咳嗽,知道他冷,就灌了个暖水袋送给他。我又给他添了杯茶。正要走开时,首长突然叫住了我。他让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大藤椅上。他不再看书,只捧着杯子看我。我给看得不好意思。他问:“我的‘小毛头’没有跟你不礼貌吧?”我使劲咬住牙关,不让声音发颤:“没有,凯平哥——同志——没有……”他还是看着我,喝了一口茶:“他被惯坏了,他妈妈在时还能管得住他……哎,我太忙了,他就撒开了缰绳。如果他敢跟你动手动脚的,你千万要告诉我——他老大不小了,可他的婚事,我是要亲自过问的……”

只有我们两人时,门给关上了。她沏了两杯茶,推开一只杯子,然后从包里掏出面包和一包饼干吃了起来。原来她从一大早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她很快吃过了,盯了一会儿杯子,抬头看着我。我发现她唇上有几道小小的裂口,细小的血汁正从那儿渗出。她轻轻抿着,像在下一个决心。这样耽搁了一会儿,她说: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谈话。我回到屋里用被子蒙上头待了好久。我吓坏了,心上噗噗跳。我明白他并不知道我和凯平到了什么地步,可他一定是从我们两人身上看出了什么——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从凯平身上,因为这个“小毛头”大大咧咧的,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又唱又笑的。大约第三天吧,凯平回来了。楼下有人大声说话,是首长在高声喊着什么,当中夹着凯平的声音。他们在吵嘴呢,听不清。我走下楼时他们就不再说话了。我发现首长的脸是青的。他们分开后,我先到楼上看闷着的首长,给他倒茶。一刻多钟过去,凯平在下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家,我一点都不知道。

进了灰色的木制大门,护院狗欢快地叫着。厨房里走出那个胖胖的大婶,来帮我们取东西。帆帆脸色阴沉,没说一句话,砰一下关了车门,独自向另一边走去。我随大婶来到那间熟悉的客房。放下背囊,正环顾着屋内,帆帆就提来热水和茶——那个小阿贝咕咕哝哝跟在后边,刚要进门,她就喊住了离开的炊事员大婶,让她领小阿贝去厨房里玩。

这个晚上首长一直没有睡觉。他在三楼翻书,好像很烦。我坐在一旁,是他用目光指示我坐下的。我发现他真是老了,胡碴没有一根是黑的——往常他及时刮脸,今天可能被凯平气得忘了。我为他按了按后背,他的大手很快在我的头发上一下下抚摸起来。他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这使我感动得要哭。我多想喊一声“爸爸”,可是我忍住了。我内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没法不爱凯平;可是我却要惹老人生气。他太生气了——手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了,变得生硬起来,一下下在我的脖子和肩头那儿拍打按动,有一次——不,是好多次地按在我的乳房上。他紧紧搂住了我,流下了一行行的眼泪。我站起来,他没有阻拦。我叫了一声“爸爸”,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我回到了自己屋里。

帆帆眼睛瞪得圆圆的,瞥我一下,又看着前方。她不再说话,像下了一个决心,把机器发动起来,一直往前开。车速很快,像在追赶什么。我发现她嘴角紧抿,由于恼怒或其他,眉梢那儿有了一股刚毅之气。她的这种神情我以前很少看过。

有一天首长出门,凯平好像知道,竟然突然就回来了!大院里除了田连连只有我们俩了。我在他的屋子里度过了多么幸福的几个小时啊!那就叫海誓山盟。我说我一定是、永远是、永永远远是他的——他也一样……我一直偎在他怀里。他身上的气味我早就熟悉了。

“他?田连连?”我一愣,但马上想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结局——这家伙到底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了!他大概终于要考虑复婚的事情了。我说:“他早该来了!他把你和孩子扔在这儿,孤儿寡母的,心也真够硬的!”

从这一天开始,我不再害羞了。我想自己一辈子的命就这么定了,再也不会变了。奶奶啊,你为自己的孙女高兴吧。可惜奶奶没能亲眼看看凯平,看看这个最好的小伙子,她会多么喜欢他啊。

“就是岳贞黎!他突然派田连连来了,如果不是身体坏得厉害,他肯定会自己来……”

我高兴得太早了。接下去发生了我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事……怎么说啊,可是不能不说,我要如实说出来……冬天一转眼就过去了,春天来了。这个春天我不知怎么害了一场病,最厉害的时候一连发烧十多天。首长为我担忧,陪我看病,夜里守在我的床边,亲手给我喂药。就这样我才退了烧。他喂过药后,为了让我发汗,就一连半个钟点搂住我,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有一天夜里三两点吧,我吃过药就迷迷糊糊的,半睡不醒时,我觉得衣服给脱光了。他搂紧了我。我哭了,推他。他也哭了。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他的力气好大,不像这么大年纪的人。我推不动他。我只好哭。这一夜我出了无数的汗,床单都染透了。这就是那一夜,我就记得那么多。

“谁?谁刚走?”我想这人可能还是凯平。

我病好了,能从三楼下来了。我走到凯平的门口快要瘫倒了。我咬着牙才挺住。

车的声音很大,有点像拖拉机。车子一直开出村子,她都没说一句话。后来车子慢慢停在了一条水渠边上。她转过脸面向着我:“他派人来了,那人刚走……我一夜没睡,天一亮就急着来找你……”

凯平不再回来了,首长把他赶跑了。

我不再说什么,到厢房里告诉庆连母亲一声,就提了背囊走出来。一辆蓝色的小型农用车停在那儿。我把背囊放在后面的拖斗里,坐进驾驶室。她自己开车。

半夜里楼梯一响我就打哆嗦。他会到我的小屋里来。他疯了。

“车就在外边,我们走吧!”她的语气急切,隐去了一丝恳求。

不到半年我怀孕了。我要流产,他苦苦哀求我说:这是他的孩子——他一辈子只想有一个亲生的孩子!那个凯平不是他的孩子,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可怜可怜我这个上年纪的人吧,你老了才知道为什么要有亲生孩子,你就为我保住这个孩子吧,保住吧!”

事情有些突然。我琢磨着,未置可否。我在想凯平,想这一切肯定与他有关。

我从那时起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肚子一大就会被人看出来。可他就是沉得住气,说一切总有办法。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急疯了。我不吃不喝,他就跪下求我。有一天我实在急了,觉得自己是在等死,还有—— 一想起凯平心都碎了。我那天真是疯了,喊着从三楼往下跑,一直跑到院子里。这时他要拦我已经来不及了,就站在三楼晾台上大叫:“连连,你给我逮住她!”那个田连连平时没声没响,就像没这个人一样,这时候命令来了,他那么快就从小楼一下蹿出,斜着一插就拦住了我,不容分说,横着就把我抱起来……我给关在了三楼的屋子里。他一夜没睡,就在门外走动,不住声地叫我。后来他把门打开了,倚在门口,哭成了泪人。他这一夜又跪下了……

“我一直在找你,总算找着了……”帆帆鼻尖上渗出了一层汗,大口喘息,披肩被急剧起伏的胸脯掀得一动一动。她的脸庞不像过去那么光亮,眼角稍微有点浮肿。发生了什么?我预感到一定有极重要的事情,不然她不会匆匆忙忙费尽周折地找到这个小院里来。这是半上午时分,我估计了一下时间,知道她从很早就起程了。“我一直找你,可我没有你的电话……”那你为什么不问凯平?我想这样说又忍住了。她的泪水渗出了浅浅一层,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问:“我们能出去——到外面说吗?如果能去农场更好……我有一些要紧的话要告诉你,还有,得和你商量一件大事——这事太急了,我不能再等……”

一个月以后,我和田连连结婚了。当然,不过是个名义。我从来没在那个小楼待过一夜。

1

讲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现在你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躲开凯平了。凯平还一直以为小阿贝是田连连的孩子!他知道了是岳贞黎的,就再也不会理我了,他会跑得远远的……

锥 心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等这一天——这一天快了——农场会交到别人手上,再不就关上大门。我要领上小阿贝回海边村子里,那里离奶奶更近,我和孩子要住到我们祖传的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