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你说欠了笔钱,你欠了多少?”他说。
“雇佣我?”
“那跟你没关系。现在是你不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然后让我去问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着张翰,正经八百地说,“我有硕士学位,不是混不下去,而是我根本不想在那个行业待着,雇佣?你是谁啊?”
“一直都是个错误。”他自嘲地说,“我也可以雇佣你。”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问我。
“那她也不会告诉我,我跟你比起来,你和她比较熟,我们互相反感。还有,我也反感你,你们能走到一起不是没缘由的。这就叫夫妻,两个惹人生厌的人组合到一起。”
我被激怒了,说:“你的事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还想说点什么,但觉得有点虚弱,我确实没有什么好发泄的,这一点点羞辱其实也没什么,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以前有个客户把我叫去他家里,专程羞辱一番,我看着他吃完一整份酸豆角炒肉盖饭,当时也没有做什么。
“她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能见她。”张翰看着我。
我起身朝旧木门走去,张翰窜了两步用胳膊拦住我,我想甩开他,他说:“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我遇到了困境,一个很大的麻烦,你需要钱。我知道你需要钱,你也知道我真的遇到了麻烦,没别的含义,太简单了,没什么好琢磨的,我现在没有余力想多余的事情,你也不需要琢磨自己的自尊。”他说话的语速过快,有点口齿不清的意思,同时有唾沫喷到我脸上,我用手擦了。
“直接去问她。”我又坐在那把椅子上,这把椅子腐朽得快要塌了。
张翰把我坐过的椅子摆正,在那里等着我。
“我现在还不能透露给你,这中间说起来会很麻烦。我想知道原因。”
我重新坐回椅子,感觉好像要开始认真地谈点什么了,我本来是打算借一笔钱的,现在我又把关系搅僵了。
“对待你什么?”
“首先,你要了解她最近做了什么,然后,最好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结婚。这件事跟张乔生有关,他是我爸,我要处理的是张乔生那边的事情,近期我都会住在这里。”张翰继续语速不正常地说起来,他应该没干过什么大事,我猜想。
“我想知道你表姐的近况,和她为什么如此对待我。”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
“先看看是什么事。”我说。
“有一定的可能,最好你能发现。在前天晚上之前我从没有想过找你,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想知道的事情一定是可以了解的。”
“帮我个忙。”张翰说。他好像头脑又清晰了,但也就是看起来,这个胖脑袋肯定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没有对我的了解。”
“这个以后再说。”张翰整理出今天出门要穿的休闲西装。
“多多少少吧,比较扭曲,也跟人维持不了长久的关系,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很缺钱,有想做的事情。”张翰给我倒了杯水,是一次性纸杯。
“那要看情况,我已经辞了一个月了,他们人换得很勤,大家关系也不好。”我说。
想做的事情也没有,我想着,也许卖墨西哥卷算一件,但我并不是真的想做。
“你是不是可以找到比较偏僻的房子?”张翰说。
“我可以帮你,你需要多少钱?”张翰说。
进门之后,张翰把门关上了。他今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换了,我猜想,他即便是住在这里,鞋子和衣服的数量也是比我多的,只是不知道藏在这个房间的哪一处。
我说:“八百万。”
她继续低下头写起来。但我转身去楼梯的刹那,她抬起头,略微伤感地看了我一眼。也许她真的想要离开这个肮脏的小旅馆了吧。
“一大笔钱对你不是什么好事。”张翰说。他听不懂我在胡扯。
“那晚上,我可以在旁边看着,你想好了的话。”
“当然是好事,有了八百万我就不是现在的样子。”
“没事,反正我也不想继续在这儿了。我打算去美甲店,收入很高,地方很干净,我也很讲卫生,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垃圾桶里?”
张翰盯着我,说:“那你看我,该是什么样子?我是会更胖或更瘦一点,还是能控制更多事情?我在某种程度上比你过得好一点。”
“你的张老板,我觉得最近就要离开了,之后怎么样说不准。”
“因为钱不是你的。”
马尾姑娘放下纸,一脸困惑地问我,“为什么?”
张翰微微一笑,说:“认为我是废物的不止你一个,但我没有拿过我爸的钱,他让我在公交分公司做经理,我除了数车什么也做不了。我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办法搞到钱,但就算这样,我也没有比你有更多的可能性,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
“我劝你最好不要说。”
“哦!原来你是他妈的钢铁侠。”
“我还没骂呢,打算在今天晚上。我现在已经写下所有想说的话了。我已经忍了半年了!”她居然高兴得要跳起来。
张翰没有听懂我说的什么意思。他拿出一个信封,推给我,说:“这里是三万,我不认为这是报酬,算是交换的一种方式。”
“然后呢?”
“远远不够啊。”我朝后靠了靠。
“对,张老板,他说我可以骂夜间经理,如果经理再搞什么小动作,他可以跟我老板说,开了夜间经理。”马尾女孩眉飞色舞地说。
“那就等下次碰面。”张翰没有表情地说。
“张老板,就是那个吐你一身的。”
张翰走到床边开始换鞋,我顺着他看过去,看到在床头枕头下露出的黑色柄状物,可能是一把刀,也可能是枪把。这的确已经不是我的范围了。
“昨天,我把夜间经理骂我的事情,告诉了张老板。”她咬着笔头说。
“在这里住有一个好处,我觉得这就是人本来生活的样子,像洞穴一样,暴露太多的地方会觉得不安,住在洞穴里会踏实一些。”张翰边穿鞋边说。
我看到柜台上有个放零食的篓子,篓子里的东西跟昨天的不一样。
“你去跟真正住在洞穴里的人说吧,往北走有片平房,你可以把这话告诉里面的人。”
马尾姑娘在柜台上写着什么。我走过去,她放下笔对我说:“他在等你。”
他直接出了门。他知道如果站在这里,我就不会拿这个信封。
傍晚六点,我骑着摩托车来到溃烂口腔一般的旅馆。
我看着这个幽暗的房间,一股灰尘的气息,窗帘看着像块已经腐烂的布,只有一个小窗口,在这里确实有种被包围起来的感觉,如果这种灰败是本来面目的话,那被灰败裹紧就是安全且亲切的。出门前我又看了眼那个枕头下探出的黑块,没有走过去看,我最好当那是个打火机。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整理这两天的所思所想,主要就是关于墨西哥卷的创业,把需要准备的东西列了一份清单,这个计划需要两万的启动资金。我还考虑要不要把我的摩托车马达拆下来,装到三轮车上,这样城管来了,我可以提速到七八十迈逃跑。我没有在北京卖掉那辆摩托车,把它骑了回来,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屈指可数的正确选择之一。
在楼梯里,我把信封塞到口袋里。想着真的要主动去找那个自负又可恶的表姐了,她是周围人眼中的美人,从下巴的弧线到眼睛的形状看起来都不错,像海豚一样耐看,她像个韩国女人。但我一直很厌恶她,她身上有看不透的恶意。在此之前,她在美国结过一次婚,跟赌城老板的儿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她从美国给我带过一件帽衫,就是黑人站在胡同里卖毒品时穿的黑帽衫,我穿了一个月腋下就裂开了长条口子。从美国回来之后,她的姑姑通过关系给她搞了导游证。因为英文好,她开始做涉外导游。工作期间,她跟一个人相恋。之后,她在一个环保工程交流论坛的场合,认识了给父亲擦皮鞋的张翰,于是她就离开了那个人。这中间的过程也比较惹人生厌。那么为什么周围人都如此喜欢她呢?
我有三双鞋和两套半的衣服,从北京回来,只带了一部分行李,还有些衣服和书留在一个朋友那里。后来他告诉我已经扔了。其实他只是把书扔了,前一阵我从他的分享里看到,他穿着我的棉大衣拍了照片,即使这样,如果我质问他,为什么说扔了我的衣服却还穿着,他会说我认错了,然后可以扯一年的皮。好在,眼下并不需要为天气准备些衣服。
来到前台,已经能看到外面的夜色,我的摩托车还停在门口。
这是前台的固定电话。
马尾女孩招呼我,我走过去,她捏着那张纸,说:“我得提前练习一下。”
“不是我们。”张翰冷漠地说,“也不是别人,比你想象的要麻烦得多。你记不得地址再打给我,就是这个号码。”说完他就挂了。
“怎么练习?”
“你们的婚期还是很正常。”
“我先对着你说吧。”
“下个月婚礼已经开始,太晚了。”
“对着我说,没什么用。”
“你就等着吧,我没说要去,你可以等着,没准下个月我就去了。”
“有用,比对着台灯说好。”马尾女孩认真地说。
“到了傍晚六点,来旅馆找我,算我邀请你。现在已经很严重了。”他语气委婉。
我就靠在柜台上。她捏着那张纸,清了清嗓子,说:“我怕一会儿说不利索。”
“我他妈有工作。我随时可以回去操那些房子。”
“可你的张老板已经出门了,谁保护你?”
“你没有工作。”
“他晚上会回来的。”
“我的时间那么多吗,不是扶你回一个破旅馆,就是要帮你做点事情,我要工作的。”
我看着柜台上,有一支圆珠笔,用毛线拴住,另一头系在柜台的台灯上。
张翰已经清醒了,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你帮我做点事情。”
她说:“首先,你是个没有道德的人,其实你比谁都自负,但你也一无是处,你看不起这里的人,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因为你什么也干不了,在这里就不错了,我比你厉害得多,比你年轻,你总的来说是一个老废渣,跟头猪住在一起,其实猪都不愿跟你待着,每个人都恶心你,你其实谁也羞辱不了。不要以为谁是怕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大权力。你这个狗崽子,从今天起你老老实实上班该你做的事要是不做我就能让你滚蛋!”马尾女孩说到最后满脸通红。
“我为什么要联系她,我又不欠她钱。”
我听得已经恍惚了。
“有没有联系你表姐?”
她放下纸,说:“怎么样?能不能打击到他?”
就这样,我在出租屋里思索了两天,这两天我只吃了两张大饼。从张翰的宾馆出来后的第二天,他给我打了电话。
我说:“能。”
我做成过两笔大买卖,一笔是买那些桌子椅子和电脑,一笔是在半年后卖掉那些东西,而且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
她舒了一口气,说:“可我晚上可能就说不出口了,说这些话自己也不好受,哎,明明是骂一个欺负我的人啊。”
网吧里的那些电脑其实还不错,但东西就是只要另一个人用过,就会折半,如果很多人用过,那就跟废铁一个价了,所以电脑只抵了少部分钱。我可以跟着李宁去拍照片,我觉得只要能从种子同学那里稳定地搞到叶子,这个工作就很有把握。也可以回去找我母亲借点钱,但我母亲在哪儿呢?两年前,她搬家后便没再告诉我,找到她住在哪儿没有那么困难,但这样好吗?我是不是可以告诉她我住在哪儿,她为了培养我的独立人格来帮我偷偷付房租。或者我可以延续两年前的一个创业想法,当时我去澳大利亚参加关于资产评估的交流会,能去是因为跟那个教授关系不错。在那里唯一的收获就是在当地吃了墨西哥卷,怎么说呢,太他妈好吃了,我怀疑里面的肉酱用罂粟壳泡过,但老外可能不会。那时候我想如果转行一定要去卖墨西哥卷,现在卖些蹩脚的拉面都能火起来,好吃到夸张的墨西哥卷肯定也能火,一年内兴许能开上十家分店,还要把最大的分店开到五道口,我要跟那个开肉夹馍连锁店的抗衡一下。废物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我理了理思路,打算先从一个手推车开始做起,还是做墨西哥卷。去买辆二手带橱窗的三轮车,再买案板、炖肉锅、小冰箱、菜刀、几十斤牛肉、几十颗圆白菜。这些钱从哪里来,在家乡我有个前女友,我可以流着口水找她借点,也许借钱的时候还能跟她睡一觉,可是几个月前听说她已经结婚了,不过那也没关系。我从哪个起点开始比较好呢?这些想法都跟当时开网吧一个样子。当我们把摊子支起来,发现有这个想法的人很多,很多人上完大学后,都觉得可以在周边开个网吧。我不知道那些本地人使了什么招数,总之,我们的网吧不管是用会员模式,还是上午不收费,或者免费送咖啡饮料等等措施,最后都是连电费和房租都负担不起。那个朋友就跑了。我一点也不恨他,他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如果知道一个人有某种缺点,当他因这个缺点犯了错误,不要责怪他,因为他一辈子也改不了。
“也许吧。”我说。
回到家我又看了遍《红圈》,在我看来这是部关于借钱的电影,每当觉得极其窘迫的时候就会看一遍,然后会对现状更加清楚。现在,我的手头有这么几种可能性能把借来的钱还上。
我走出门,开了摩托车锁,心情压抑,马尾姑娘在柜台那儿看着我。
我喜欢看电影,不论这电影是好,还是烂成狗屎。只要看到黑暗中有片说不清楚的光影,就会让人觉得世界还是美好的。我收藏有几千部电影的VCD和DVD.我时不时会觉得自己的爱简直太他妈纯粹了。我七岁的时候去借录像带,路边有两个小孩在打架,我走过去观赏,没想到他们动了石头互相扔去,一块硕大的瓦片朝我怀里的录像带飞过来,我用手挡住了,中指指节被削掉一块肉,到现在痕迹仍在。如果我有钱会买很多拷贝,堆在家里,让它们像树一样生长。
好歹,我可以把房租交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