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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就是说——你不愿意回答我了?”

牛虻不慌不忙地弹去了雪茄上面的烟灰,默默地继续吸他的烟。

“不,只是我想我有权利要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愿意答复,当然就无须回答;但是你肯答复的话,就请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爱她吗?”

“为什么?天呀,我的朋友,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玛梯尼转过身子,继续踱起步来,但一会儿又停住了。

“哦!”他放下了雪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玛梯尼,“是的,”他终于缓慢而又温和地说,“我是爱她的。可是你不要以为我准备要向她求爱,或是为了爱情而烦恼。我只是准备去……”

“那么——是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一种奇特、含糊的低语中。玛梯尼走近了一步。

“是的。”

“只准备——去——?”

“你要知道实情吗?”

“去死。”

“很好,那么——我不大知道山里那些工作的详情——你是否要带她去参加一桩极危险的工作?”

牛虻向前面直视着,眼神是冰冷的,固定的,仿佛他已经死了。及至他重新说话,声音是出奇的无力而且平板。

“我所能告诉你的都会告诉你。”

“你用不着预先去使她烦恼,”他说,“不过我是毫无希望的了。这对于任何人都是危险的。这一点她跟我一样明白;可是那些私贩子会竭力保护她,绝不至让她落网。他们都是好人,只是略微粗鲁一点。至于我自己,绞索已经套着了我的脖子,我一通过边界,自己就把它抽紧了。”

他又停住了。

“列瓦雷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事情是危险的,尤其对于你,这我很明白;可是你过边界已经不止一次了,而且一向都是成功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告诉我……”

“是的,但这一次我会失败。”

“这是她自己抉择的,”他说,“没有任何人强迫她。”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呢?”

牛虻拿开了嘴里的雪茄,吐出长长的一缕青烟。

牛虻凄然一笑。

“列瓦雷士!”玛梯尼在牛虻面前停下来,眼睛看着地面说,“你打算要把她拖进怎样一种事情里面去啊?”

“你记得一个德国传说吗?说的是有一个人遇到了他自己的‘重身[4]’,因而死去了。不记得?黑夜里,那个‘重身’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出现,对他绝望地扭绞着双手,唔,上次我在山里的时候,也见到了我的‘重身’,所以这次再过边界去,就绝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她下楼以后,玛梯尼就站起来,背着双手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牛虻坐在那儿吸着烟,默默望着窗外的蒙蒙细雨。

“听我说,列瓦雷士,我对你这一套玄妙的怪话一个字也不懂,可是有一点我是懂的:如果你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你就不适宜到那边去了。你抱着一个必然被捕的信念前去,那就准会被捕。你一定是病了,或者是出了什么别的岔子,头脑里才产生这种荒诞的念头。你看我来代你去好不好?任何要做的实际工作我都做得来,你可以送一个信去给你的那些人,对他们说明一下——”

“我也不会在这儿嫌你们的;我要下楼去帮卡蒂做晚饭。”

“就是说让你去替我送死吗?这倒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主意。”

“是的,今天晚上我不再上街去给人家当靶子了。吸支雪茄吧,玛梯尼?我知道波拉太太不会嫌我们吸烟的。”

“啊,我不见得一定会死!我跟你不同,他们都不认识我,而且,即使我死了——”

“那么你就待在这儿,直等动身上桥边去?”

他停住了,牛虻抬起头来,慢慢地、探询地注视着他。

“我打厨房的窗口里跳进后园,然后翻过邻家果园的墙来的,所以我来得这么晚;我得避开他的眼目,我让那匹马的主人通宵坐在我的书房里,把灯点着不熄。那个暗探看见窗里的灯光和窗帘上的人影,一定会十分放心,以为今天晚上我在家里写什么呢。”

“她对我的伤悼不见得会像对你那么深切。”他用最认真的口气说,“还有,列瓦雷士,这是公事,我们必须从功利的观点出发——为最大多数的人谋最大的利益。你的‘终极价值’——经济学家的叫法不是这样的吗?——要比我高些;虽然我并不特别喜欢你,了解这一点的聪明我还是有的。你是一个比我伟大的人,我虽然不能确定你是否比我好,但你确有许多长处,因之你的死比起我的来损失更大。”

“你出来时怎么没有被他看见呢?”

从说话的态度看起来,他好像是在交易所里讨论股票的价值。牛虻抬起头,好像冷得发抖。

“这是办得到的,因为那是一匹很好的马;我不愿意动身的时候让别人有机会注意到我。我不再回家去了,现在正有一个暗探在我门口守着,他还当我是在家里呢。”

“你是要我等到有朝一日我的坟墓自己张开嘴来把我吞掉才好?‘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5]喂,玛梯尼,你我都在这儿说废话了!”

“那不是太晚了吗?你应该在明早人家起床之前进入圣罗伦梭。”

“你才说废话呢。”玛梯尼粗暴地说。

“是的,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路上用的钱。那匹马也预备好了,今晚一点钟在罗索桥的栅栏边等我。”

“是的,可是你也一样。看上帝的份上,我们不要再学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搞那一套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吧[6]。现在是十九世纪了;如果死是我的任务,我就不得不完成。”

“你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她抬起头来问。

“那么,照你的意思,如果活是我的任务,我就不得不活下去了。你真是个幸运儿,列瓦雷士。”

在指定的时间以后半点钟,牛虻来了,看见她跟玛梯尼一起坐在露台上。他立刻看出,他们刚才的谈话是很不愉快的;两个人的脸上显然还留着吵闹的痕迹,玛梯尼显得非常的沉默和忧郁。

“是的,”牛虻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一直是幸运的。”

“啊,当然!用不到那会儿我就回来了。”

他们默默地吸了几分钟的烟,然后开始讨论工作的细节。等到琼玛上楼来叫他们下去吃晚饭,他们都没有因为这一场不平常的谈话而露出什么声色。饭后,他们坐下来讨论工作计划,又做了一些必要的布置,一直到十一点钟。玛梯尼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

“不,用不着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我可以从我的存款里支些出来,大家对付着再说。等我的存款完了再来用你的吧。那么,我们五点半再见。那时候你准在家吗?”

“我回家去把我那件骑马大氅拿来,列瓦雷士,我想你穿了它比穿这套轻装更使人不容易认识。同时我也要去侦察一下,要肯定附近没有暗探,我们才可以动身。”

“不错,”她想了一会儿说,“我立刻派卡蒂去请他到这儿来。等卡蒂走了之后,我就上鲁薏莎那儿去借她的护照,她答应过随时都可以借给我的。钱的问题怎么样?是不是要我上银行去取些出来?”

“你打算跟我一起上桥边去吗?”

“琼玛,如果一个迫切需要帮助的同志,他因为怕伤害你的感情,或使得你难受,竟不来请求你给予可能的帮助,当你发觉之后,心里会有什么感想?你能说这样的态度是出于真正的好意吗?”

“是的。万一有什么人跟踪,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靠得住些。我十二点钟回到这儿来。千万等我来再走。我想我不如把你的钥匙带去,琼玛,免得回来拉门铃吵醒人。”

牛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玛梯尼在拿钥匙的时候,琼玛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她心里明白,他是造出这一个借口来让她和牛虻单独谈一会儿的。

“玛梯尼之值得信任以及他应付各方面的才干,我是毫不怀疑的,他大概也肯答应尽他的力量来帮助我们,但是……”

“你我可以明天再谈,”她说,“明早我把行装整理好之后,我们是有时间的。”

“这儿我们必须有一个可信托的人,以防万一遇到任何特殊的困难;现在这些人里面,我所最信任的就是玛梯尼。当然,列卡陀也是什么事情都肯替我们干的,可是我想玛梯尼头脑比较镇定。不过,你对他比我了解得更深,你想一下该怎么办吧。”

“啊,是的!时间充裕得很。列瓦雷士,我还想问你几桩零星的事情,可是我们过一会儿路上再谈吧。琼玛,你最好让卡蒂去睡觉,你们俩说话也要尽可能轻些。那么,十二点再见。”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他脸上微笑着,略略点点头,就走出房去,随手将门砰的一声带上,好让四邻听见波拉太太的客人已经走了。

“是的,我们必须信任他——除非你能想出另外一个人来。”

琼玛到厨房跟卡蒂道过晚安,然后用托盘端了黑咖啡回来。

“玛梯尼!”她回过头来,诧异地注视着他。

“你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吗?”她说,“今天晚上你再没有时间睡觉了。”

“我不租马。我认识一个肯借马给我的人,而且他是可靠的。他以前也曾替我出过力。半月以后自会有一个牧人把马送回来。那么,我到五点钟或是五点半再上这儿来。等我走之后,我希……希望你去找玛梯尼,把所有的事情对他说……说个清楚。”

“啊,亲爱的,不!我到了圣罗伦梭,他们给我准备改装的时候尽可以睡的。”

“可是租用马匹是不安全的,马主人会……”

“那么喝点儿咖啡吧。等一等,我去给你拿些饼干来。”

“那么,我现在最好就回家去安排一切,并且设法找一匹好马来。我要骑马到圣罗伦梭,这样比较安全些。”

当她走到食橱前面跪下时,他突然在她的肩膀上弯下身子。

“两点半。如果你今天夜里出发,那么我们还有一个下午和一个黄昏。”

“你那儿放着些什么?巧克力、乳酪,还有英国的太妃糖!怎么,你奢……奢侈得像皇帝一般了!”

她掏出了她的表。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对他那热情的语调微笑着。

“幸……幸亏每一个私贩子也都认识我。”

“你喜欢糖果吗?我是一直都给西萨尔预备着的;他简直是个小孩子,什么样的糖都爱吃。”

“啊,那是很简单的!我可以借用鲁薏莎·莱伊特的护照到那边去过假日。罗玛亚省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可是每一个暗探都认识你。”

“真……真的吗?好,明天你再给他弄些来,这一些就让我带去。不,让我把这些太妃糖放……放到我的口袋里去,它会安慰我一生所失去的欢乐。等到我被绞杀的那一天,我就……就希望他们给我几块太妃糖。”

“你不用害怕,”他微笑着回答,“我以后可能被捕,但绝不会是在边界上。我一进了山区就跟在这儿一样安全了,亚平宁山区的私贩子没有一个会出卖我。现在我还没有十分把握的,就是你怎样过去。”

“啊,也得等我找个纸匣子来装一装,再放到口袋里去!要不会粘得一塌糊涂的!巧克力要不要也装进去?”

“我看我们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她焦急地微微皱起眉头来说,“但是这个办法是极其危险的,你去得这样仓促,而且得去请托圣罗伦梭郊区的私贩子替你设法改装。在你越过边界之前,你至少应该有三个整天绕着道儿,把你的踪迹搅混了才好。”

“不,我想现在就吃吧,跟你一起吃。”

“这我们来商量一下。我想我不……不如一直到法恩查去。如果我在今天深夜出发,骑马到圣罗伦梭郊区,我就可以在那边改装,然后一直前去。”

“可是我不喜欢巧克力。我要你过来好好地坐下,像个有理性的人。在我们两个死掉一个之前,很可能不会再有这样安安静静谈话的机会了,而且……”

“到哪儿?”

“她不……不喜欢巧克力!”他喃喃自语着,“那么我得一个人狼吞虎咽了。这不成了绞刑官给的晚餐[7]吗?今天晚上你打算纵容我的一切狂想吧?首先,我要你坐在这安乐椅上,然后,我就照你刚才所说的,在这儿躺下来舒服舒服。”

“是的,你的话很对。”他说,“而且我们去得愈快愈好。可是我们不能一起走。要是我今天晚上就动身,那你就搭明天下午的驿车走吧。”

说着,他就在她跟前的地毯上躺下来,把臂肘支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她的脸。

他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

“你是多么苍白啊!”他说,“那是因为你对生活看得太悲惨,而且不喜欢吃巧克力的缘故……”

“可是他们并不是你可以彻底信任的那种人。你刚才说过,那边必须有两个可靠的人负责。如果陀米尼钦诺一个人应付不了,叫你一个人负责显然也不可能。你得记住,一个像你这样时刻有生命危险的人,做这种工作是非常困难的,因此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帮助。本来是你同陀米尼钦诺去做,现在必须是你同我了。”

“请你严肃这么五分钟吧!这到底是生死攸关的事呀。”

“那边可以找到很多人手的。”

“我连两分钟都严肃不起来,亲爱的,生也罢,死也罢,都不值得这样的。”

“当然。我知道,佛罗伦萨不留一个人是很糟糕的。可是,现在如果不多添个把人手,一切准会失败。”

他已经握住了她的双手,正用他的指尖抚摩着它们。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你也去?可是……”

“不要这样一脸的严肃吧,密妮尔瓦女神[8]。再这样一分钟,你就要逼得我哭起来了,那时候你会觉得难过的。我一心希望你再对我微笑一下;你那样的笑使人有意想不到的愉快。对啦,不要骂我,亲爱的!我们一起来吃饼干吧,就像两个好孩子似的,大家不要争吵——因为明天我们就要死了。”

“是的,我想你该去了,”她叹了一口气回答,“而且我也去。”

他从碟子里拿起一块甜饼干,小心地分成两半,把饼干上面的糖花也笔正地分开了。

“怎……怎么样?”他终于用他那种柔和而挖苦的拖长的声音说,“现在你总可以同意我去了吧?”

“这也是一种圣餐,跟那些假仁假义的人在教堂里吃的一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9]而且,你知道,我们必须从同……同一个杯子里喝……喝酒——是的,这就对了。‘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10]

她拿着那张纸坐下来,对牛虻绝望地瞠视着。

她放下了杯子。

陀米尼钦诺被捕。速来。

“不要这样!”她说着,几乎抽咽起来了。他抬头看着她,又握住了她的双手。

“怎么样?”她显出着急的样子问。他把信纸递给了她。

“那么,不要作声!让我们安静一会儿。我们两个不论哪一个死了,另一个就会记起现在这情景。我们就会忘掉这个在我们耳畔咆哮、喧嚣、烦扰不息的世界;我们就会手挽着手一起离开它;我们就会走进死神的秘密宫廷里,躺在那罂粟花中间。嘘!我们就会十分的安静。”

他把信纸摊在桌上,用一个小刷子在上面刷了一遍。等那报告真消息的一行鲜明的蓝字赫然呈现在纸上,他就往椅子背上一仰,迸发出一阵大笑来。

他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用手把脸遮盖起来。在寂静中,她向他俯下身子,把手放在他的黑发上。时间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溜过去了;他们不动也不说话。

“这是密凯莱的暗号。”她把那信匆匆掠过一眼说。信上讲的似乎是关于亚平宁山区中一个寄宿学校的夏季班的事,但她指着信纸角上的两个小点儿:“这是用化学墨水写的,试药在那张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对啦,就是它。”

“亲爱的,快要到十二点了。”她终于说了。他抬起头来。

那个严密封缄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收信人的名字是莱伊特小姐,但是没有拆开,上面贴的是教皇的邮票。原来琼玛的那几个老同学仍旧住在佛罗伦萨,她比较重要的信件,为了安全起见,常常是用她们的住址收接的。

“我们只有几分钟了,玛梯尼马上就要回来。也许从今以后我们永远不能再见面。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

“莱伊特小姐给你送这个来啦,太太,派人来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房间的那一头去。接着是一阵寂静。

“嘘!”她从他膝盖上把那黑猫捧下来,放在一张矮凳上,“这些事情是你我以后尽有时间讨论的。现在我们所必须考虑的是怎样去解救陀米尼钦诺的困难。卡蒂,什么事?有客人吗?我正忙呢。”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他用一种很难听得出来的声音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牛虻把猫头往后一拉,向下注视着它那滚圆的绿眼睛。“这是真的吗,帕希脱?”他说,“你的女主人刚才说……说我的那些刻毒话都是真的吗?这是一桩‘我的罪,我的大罪’[3]的事情吗?你这聪明的畜生,你是从来不问人家要鸦片的,是不是?你的祖先是埃及的神,没有人踏……踏过它们的尾巴。可是我很想知道,要是我把你这只脚掌拿到蜡……蜡烛上去烧,那你对于人间罪恶的那种夷然超然的态度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时你会向我要鸦片吗?会不会?或者——你想去死?不;我的猫咪,我们没有权利只为我们个人的便利而死。我们不妨痛骂、诅……诅咒一番,如果这可以安慰我们的话,可是我们绝不能把那脚掌从火里抽出来!”

他又停住了,在窗子旁边坐下来,用两只手掩着脸。

“就算是吧。你有点儿过分强调你的斯多噶精神,以为请求别人解救你肉体上的痛苦就损害了你的自尊心,而以生命为代价解救你神经的不安就反而是值得骄傲的了。其实,归根结底,两者都是一种庸俗的见解。”

“你考虑了这么久才肯发慈悲啊。”她柔声地说。

“鸦片并不是我要吞服的,”他挑战似的说,“那是人家硬要给我的。”

“因为我的一生是很少看到慈悲的;而且起先……我想……你也不会介意……”

“你要到那边去,是因为你有一种冒险的冲动。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就渴望冒险,正如你生病的时候想吞服鸦片一样。”

“现在你可不能那样想了。”

她对他那一点无力的遁辞置之不理,还是继续说下去,好像她的话不曾被人打断过:

她呆了一会儿,等他说下去;她穿过房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我……我并不是要去救陀米尼钦诺,”他终于讷讷地说,他的脸有一半已埋进那只黑猫的毛里去了,“这是因为我……我明白,如果他得不到帮助,工作就有失败的危险。”

“你最后把实话告诉我吧。”她低声说,“你想一想,假如你死了,我还活着——我就得这一辈子永远不知道——永远不能十分确定……”

说到这儿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自己的心事已经给泄露了。他们的眼睛接触了一下,又都低下去了;谁都没有说出那个彼此都已心照的名字来。

他拿起了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这不对!”他激烈地打断她,“他对我是无所谓的,即使我永远见不到他也没有关系。”

“如果我被杀死了——你知道,当我到南美去的时候——啊,玛梯尼!”

“无论怎样,我们必须老老实实来说,”她说,“要实事求是。你所以那样坚决要去,并不是为了要解决陀米尼钦诺的困难,不过是因为你有一种个人冲动……”

他猛然一惊将她撇开了,走过去打开房门。玛梯尼正在门前的踏脚毯上擦他的靴子。

但牛虻是很难说服的,他们讨论又讨论,始终得不到任何解决。琼玛开始认识到,他性格里那种沉着的顽强性差不多是无穷无尽的;要不是她觉得这桩事太严重,为了不再争吵下去,大概也已经让步了。但这件事是良心上不容许她让步的。照她看来,他去这一趟,实际上不会得到多么重要的好处,还不值得他这样去冒险,因而她不得不怀疑,他之急于想去,倒不是真正为了严重的政治上的必要,而是由于要向危险里面找寻刺激的一种病态的欲望。他已经养成了一种拼命冒险的习惯,他所以具有这样轻于冒险的倾向,她认为是由于他太任性,因而必须很沉着地坚持反对。当她发觉了自己的一切论点都不能动摇他那独行其是的顽强决心时,她就只好使用她最后的一着了。

“准确到一分钟也不……不差,还是跟平常一样!玛梯尼,你真是一个活……活时钟。这就是骑……骑马大氅吗?”

“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你要给逮住了,会对他毫无帮助,而且你一被捕,那就意味着全部工作的失败。”

“是的,还有两三件别的东西。我好容易才没有让它们淋湿,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呢。我怕你在路上一定很不舒服的。”

“可是总得有一……一个人去帮帮陀米尼钦诺呀。”

“啊,那没有关系。街上没有情况吗?”

“可是别的你改变不了呀。不,总是不行的。目前你挂着这么许多招牌跑到那儿去,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自跳陷坑。你非给他们逮住不可。”

“是的,我看所有的暗探都回家睡觉了。这倒也难怪,这么恶劣的天气。那是咖啡吗,琼玛?他得喝点热的东西才好去淋雨,不然会受凉的。”

“眼睛没有关系,我可以用颠茄来改变它们的[2]。”

“那是黑咖啡,顶浓的。我去煮点牛奶来。”

“不错,可是在罗玛亚省里,像你这样瘸着腿,脸上带着刀痕,左臂又受过伤的人是很少的,还有你那蓝眼睛跟黑皮肤配在一起。”

她到厨房里去了,拼命咬紧牙齿,捏着拳头,免得自己哭出来。等她拿牛奶回来,牛虻已经披上那件骑马大氅,正在系那玛梯尼给他带来的皮绑腿。他喝了一杯咖啡,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顶阔边的骑马帽。

“世界上的瘸子多……多得很哪。”

“我想该是动身的时候了,玛梯尼,我们得先兜上一个圈子再上桥边去,以防万一。我们暂时分手吧,太太。那么,我星期五可以在福列见到你的,除非有什么特别变故。等一等,这……这是地址。”

“如果你把这桩事情平心静气考虑一分钟,就会明白了。你回来才五个星期,那边的警局已经在侦查那香客的事件了,全区都经过搜查,想要找出点线索。不错,我知道你善于化装,可是你要记得,那儿已经有多少人看见过你,不论是扮成狄雅谷,还是扮成那个乡下人;而且你那条瘸腿跟脸上的疤痕是怎么化装也瞒不了人的。”

他从记事册上撕下一页纸来,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不……不明白这有什么使不得。”

“地址我已经有了。”她用一种无精打采的镇静的声音说。

牛虻咬着嘴唇显出一脸执拗的神气。

“有……有了吗?好吧,反正是一样,这个你也拿去。走吧,玛梯尼。嘘——嘘——嘘!不要让门有响声!”

“我们一定另想办法。你现在再到那儿去,可万万使不得。”

他们轻轻地走下楼梯。等沿街的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之后,琼玛回到了自己房里,机械地摊开了他塞到她手里的那张纸。只见在地址的下面写着:

“这是迫不得已的呀,要是我们找……找不出别的办法来解决困难的话。”

“到了那边,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那不行。太危险了。”

[1]意思是进退两难,源出希腊神话。西拉本为一神女,因为被女巫西尔斯变成一个极可怕的怪物,忿怒地投入意大利与西西里之间的海中自杀,化为礁石。卡列布第斯本是一个贪婪的女人,因窃取英雄赫克里斯的牛被神王朱辟特用雷火击毙,死后化为西西里沿岸的一个漩涡。这两处都是海船航行极危险的地方。

她向椅背上一靠,微微皱起眉头注视着他。

[2]颠茄有扩大瞳孔的效能。

“那么我必……必须亲自去。”

[3]基督徒悔罪时的常用语。

“可是我们能给他什么帮助呢?我们在佛罗伦萨是无人可派了。”

[4]意思是本身形象的重复体。此处牛虻暗指蒙泰尼里。

“过失不在陀米尼钦诺身上,是在不该要他一人身兼二职。我们至少得有一个负责的人去管储藏,另外一个人管运输。他说得很对,必须要有得力的帮助。”

[5]引自莎士比亚戏剧《一报还一报》(朱生豪译文)。

“我想这也不能怪陀米尼钦诺,他显然已经尽力了。不可能的事他是办不到的。”

[6]堂·卡洛斯(1545—1568)是西班牙王菲利浦二世的长子,因为有反政府的倾向,被其父拘禁,死在狱中。波莎侯爵是争自由的热情斗士,是堂·卡洛斯的好友,为了援救他出狱而牺牲了自己。德国诗人、剧作家席勒和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都以《堂·卡洛斯》为名,作有著名悲剧和歌剧。

“当然不行,那简直是荒唐了。这是陀米尼钦诺也应……应该明……明白的,我们必须听从威尼斯人的领导,不能叫他们听从我们。”

[7]当时英国的习惯,犯人临上绞刑前可要求吃他最喜爱的东西作为最后一顿晚饭。

“真糟糕,”她说,“我们不能让威尼斯人再等三个星期呀。”

[8]古罗马的女神,是智慧之神,也是科学、艺术和技艺的保护神,据说是从万神之王朱辟特的脑中生出来的。

牛虻带着信上琼玛那儿去,琼玛看信的时候,他就紧皱着眉头坐在地板上倒抚着那只黑猫的毛。

[9][10]基督在和他的弟子们共进“最后的晚餐”时讲的话。

这以后的五个星期,牛虻和琼玛是在一阵旋风似的紧张兴奋和过度操劳的状态中度过的,因此难得再有时间和精力去想他们个人的事了。军械已经安全地私运进教皇领地之后,还剩下一桩更困难也更危险的工作,就是把它们从山洞和深谷里的秘密储藏所暗中运到各地中心区,然后再分散到各个村庄去。那个地区密布着暗探。受牛虻托付负责军火的陀米尼钦诺派了一个急使到佛罗伦萨,提出一个迫切的请求:或者派人去帮忙,或者把期限放宽一点儿。牛虻曾经坚决主张全部工作必须在六月中以前完成;而由于在恶劣的道路上运输沉重的军械所产生的困难,以及要随时逃避侦查所接连发生的阻碍和耽搁,陀米尼钦诺渐渐着急起来了。“我已处在西拉礁石和卡列布第斯漩涡之间了[1],”他信上写着,“因害怕被侦破我不敢加快工作;但如果必须如期完成准备,我又绝不应迟延。请立刻派得力的人来帮助我,否则就通知威尼斯人,说我们的准备非到七月上旬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