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是我不及的梦 > 徐先生与我——纪念干爸逝世一周年

徐先生与我——纪念干爸逝世一周年

那时的香港街头正是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说不尽的繁华和热闹。港口的风惆惆怅怅地吹拂过来,我只觉得想狂奔一阵,于是便一路往旅馆的方向没命地跑起来。

干爸站了起来,默默地抱住我,他很高,我只到干爸的肩膀,我双手环住他,说:“爸爸,我走了!”他拍拍我,说:“好!好!自己保重!”我湿着眼睛朝他笑了笑,便转身大步离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徐先生先生,那个在我一生里只当着他的面叫过两次“爸爸”的人。

在港三度见到干爸,最后一次也是在吃饭,我因接着又有朋友的约会,不得已提早告退,与全桌的长辈们致歉之后,我转向干爸面前。那时我第二日便要离港回台,回台十四日便要再赴欧洲了。

然后我再度离开了父母,一个人回到岛上来,住在同样的房子里,开始了一种叫做“孀居”的陌生的日子。

那日的阿姨穿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下面一条再深些灰色的褶裙,非常大方优雅而亲切。吃饭时阿姨几度将明虾默默夹到干爸盘子里去,可以看出她的情深。饭后干爸一张大钞付出去,换回来的竟是一些铜板,我看在眼里自是心惊,可是始终不敢讲一个谢字,只怕说了这个字反是见外了。

与干爸的通信便是在去年里渐渐地少了,那不是对干爸,是谁也不肯再写信了。

在港的次日,干爸、阿姨及我一起去一个极豪华的地方吃中饭。初见阿姨,得了一块美玉做见面礼。其实在这之前,每一年的圣诞节干爸总是千山万水地给我寄礼物。有一年干爸给我刻了一个象牙章,同样三毛的音,给换了另外两个字。我知干爸一直不喜欢我的笔名,有一次信中还对我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从那时起干爸一直叫我另外两个字,一直到今天。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劫难过来的人,再回来已是槁木死灰。那么又能写些什么呢?向干爸说些什么呢?说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还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还是说灰烬之后有没有再生的凤凰?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多少委屈想对干爸倾诉,有多少倒吞的眼泪恨不能在他面前畅快地奔流。可是一别四年,干爸怀里的女儿却只是累累地笑,换得了他一句安慰的话:“还好!不算太憔悴!”

便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了。有好几次,我提笔,写下了“爸爸”两字,便又废然。

去年三月我做了一次东南亚的旅行,最后一站是香港。酒店中再见徐先生先生,我扑了上去,抱住他叫了一声:“爸爸!”这是做他干女儿以来第一次当面唤他,叫出来的却是与他的孩子尹秋、尹白对他一样的称呼。

干爸是知我的,可是他却伤心了,几度来信,便是说:“你不爱写信也可以,总得来几个字报告平安,以免远念!”

在那次事故之后,渐次平静下来,面对的自己却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了。这亦是看透了人生的幻想之后必然有的转变。

我却很少去信,去了亦是真的只报平安,什么也不说了。

那一阵干爸寄信加纳利群岛,寄信台湾,千方百计寻找我,信中再再地安慰我,鼓励我,开导我,痛惜我……而我,伤心病狂,哪里听得进他的道理。后来干爸打长途电话去家中找我,知道他亦是焦急关心,却也不肯给他回个电话。

我的心,竟连干爸也不懂了。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先生荷西潜水遇难,一去不返——我们死了。

去年干爸又赴法国,尹白由美赴法会晤爸爸。巴黎的来信中,干爸抱怨他的咳嗽,说是感冒。后来听说尹白陪同去了意大利,我又放心了一点,想来能旅行总是不算太严重的。

在我的解释里,出书是急不来的事情,一年一本未免太快了,很怕干爸怪责我胡乱写作。因此出了书便是不敢提,不肯送,恨不得干爸不晓得最好,也是十分奇怪的心理,可说自己亦是个怪人,而今想起来,他是自己干爸,如何会轻看我文字的浅近和幼稚,再说他反正是会去买的,何必藏拙怕着他呢!

十月十二日突然收到台北陆达诚神父的信,他说:“你快快写信去香港,徐先生先生不是肺结核,是肺癌,快去信还来得及……”

在那数年内我又出了几本书,却是一本也没有寄给干爸。这种极不礼貌的行为自是伤到了他的心,我知干爸悄悄买了三本《哭泣的骆驼》,对我的不送书却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我当即马上挂电话去香港,心里自是又惊又急,电话那边竟是台北去的尹秋大哥,我知道事情可能不好了,便是叫了起来:“尹秋,爸爸怎么了?”

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干爸数度离港,赴法,赴美,赴德,赴墨西哥,我们通信甚勤,却再也没有见面。

尹秋说:“爸爸五号已经过世了……”

对于我的写作,干爸极多鼓励,却也十分严格,很少对我夸奖。只有一次,看见我写的加纳利群岛七岛的游记,他来信极为兴奋地说我写得太好,游记如此已是水准。收到干爸那封信的夜晚,我几乎不能成眠,因为干爸是不说应酬话的,第一次称赞,自是令人喜出望外了。

知道失去干爸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而今回想起来仍然心碎。

在徐先生所有的著作中,特别偏爱他写灵魂方面的题材,虽然小时候迷的是《风萧萧》,后来再细看他的文字,便是明白了有太多胜于《风萧萧》的好作品。尤其是他的诗,更是深为我所喜爱,倒是《江湖行》这本书,正如彭歌先生所说,干爸本身并不江湖,写来便是隔了一层。

我所确知的是,那夜,干爸来过我身边,就如常常回来的荷西一样,他对我说:“孩子,不要哭,爸爸在此安好……”

看见他这样的来信,我心中也做了默默的承诺,在对徐先生先生说“那么我给您叩头!”的那句话起,我亦不是在应酬任何人了。

那两日,四度电话香港,阿姨对我说:“爸爸盼你的信,病中一直盼你的信,你信来了是十一号,他已去了,没有看到……”

回想起数年来与干爸的通信,第一封信中干爸对我所说的话,至今仍很鲜明地记在心里,他说:“我之收你做女儿,是一个庄严的决定和承诺,绝对不是一般社交场合的应酬,想来你对我亦当如此。”

听见阿姨这么说,我恨死自己了,恨死了!人生有什么事情比后悔更苦痛的?

便是这样,我做了徐家的另一个女儿。

在德国的珏跟我讲电话时也是说:“师对于你不肯写信有些耿耿于怀,最后一次来信中还提起,说三毛不常写信,是不是对他冷淡了。”

不久,我个人也快离台了,徐先生先生给我来了一封长信,介绍了家中的亲人,说起徐夫人,要我唤阿姨。又想起在台的尹秋大哥和明兰嫂嫂,当然更说了许多在美国的妹妹尹白的情形。

我不怕干爸误会我,可是他因我伤心便是我的不该了。那几日,干爸一直来看我,他的灵魂是来的,在我流泪的时候,对他喊过:“爸爸,请你原谅我,实在不爱写信,可是我对你是有感情的。”

次日干爸回到香港去,我没有赴机场送行,也没有抱歉不送之类的客套话。没有形式,只是知心,在我,已是完全,干爸岂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干爸只是慈爱地在我身边,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他的灵魂会归来,就证明他也一样地疼爱着我。

我笑而不答。干爸不可能是别的星座,天蝎的神秘、阴沉、孤僻和浪漫在他身上讲得明明白白,绝对是个属灵的人。这个人一向用灵魂在活,根本不是用肉体在活,难怪他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干爸与我虽无血缘,事实上两人许多地方却是极为相似,只是我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行为语言,外人看去便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个体了。

几度想提笔为干爸写些纪念的文字,可是干爸的心思我亦明白,他的灵魂几度对我说:“不必了!不必写!”说来仍是淡淡的,没有情感激动的句子,一如他生前的性格。其实他却是个最最重情的人。

干爸有些好笑,反问我:“你怎么猜得那么准?”看他的样子又十分高兴似的。

只记得徐先生先生自己的诗:

那个午后,一直伴在干爸的身旁,我突然问他:“是天蝎座出生的吧?”

那生的生,死的死,

这个人多愁、敏感、寂寞、灵性重、语言淡,处世有某种程度的文人的执著和天真,却又是个绝对懂情懂爱又不善表达的人。神情总是落落寡欢,风格表情上有他自成一家的神秘和深远,年龄,在他的身上没有起什么作用,在我的眼里,我的干爸仍是风采迷人。

从无知到已知,

那一个午后,我再悄悄地观察徐先生先生,为何我眼中的他与别人看去的却是那么不同呢!

从已知到无知。

做了干女儿的第三日便已是徐先生先生离台赴港的最后一天了。我因心中恋慕他,下午又去看干爸,在希尔顿酒店的咖啡室里,先将干爸交付出书的那家出版社的态度骂了一阵,又怪责干爸对自己的利益不知闻问。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有些寂寞,又有些黯然,很淡然地对我说:“那只是店员小姐如此,上面的人都是多年老友了,怪责不得的。”

历史从未解答过

徐先生先生著作等身,我只看过部分。他的全集一共有十五巨册,在书店内给放在最近地下的一格,放得零乱不说,全集也凑不齐,书店小姐找书时已很不耐烦,包装的时候因为书太重,她又发了一场小脾气。我将店内的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便想,干爸的书给这种地方出,真是失算。《风萧萧》这本书风行全国,而干爸晚年依旧两袖清风,他自己没有生意眼光,亦是一个原因。

爱的神秘,

在遇见徐先生先生的那一日,我去重庆南路的一家出版社的门市部,想买下他的全集。

灵魂的离奇。

徐先生坚持不肯任何形式,既然那么说,便是依了他。没有称呼,没有行礼,饭局终了,我们也散了。

而梦与时间里

散席时,我走到徐先生先生身旁去,低低地对他说:“那么我给您叩头,然后再回去禀告父母亲。”

宇宙进行着的

那时人多,徐先生先生又是名作家,我饮尽了酒之后便不再说什么,静听别人的讲话了。

是层层的谜。

当时我站了起来,向徐先生举起满满的酒杯双手捧着一饮而尽。他倒是着急了,说:“不能喝便不要勉强。”

生死之谜在他人也许的确仍是个谜,在我已能够了然部分,因为我爱的人,不止在我们名之为世界的地方才有,在那一边,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句话对我并不意外,这一刻本来已藏着千年的等待和因缘,只是我们并不知晓,只到有一日相遇,才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我所写的徐先生先生,不是他一生的行谊,我写的,只是我的干爸与我。

那时,徐先生突然说:“你做我的干女儿吧!”

短短数千字,不能代表我对徐先生先生的怀念,可是这些文字却是在平和宁静的心情下写出来,因我已确知,生死不过是形体的暂别,有一日,而且很快,便又是要重聚的。

我因仰慕这一位一生从事写作的名作家已有多年,因此自然而然地说了许多话。后来蔡文甫先生提起徐先生小说中一个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造型,我便又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见。那时徐先生看着我,眼光里突然闪烁了一下只有被我捕捉到的一丝什么东西,使我突然沉默了下来,却是仍然昂着微笑,也不避开徐先生对我若有所思的凝视,只是不再讲话了。

再用几句徐先生先生自己写下的诗来送给我的干爸:

初见徐先生,并不觉得他如一般人所说的严肃,可是饭桌上的气氛,却因徐先生并不多话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拘束。

因此我也不敢再希望你有一天会重回旧地,

那日吃饭徐先生被请坐上首,陪客尚有一些文坛上鼎鼎大名的长辈作家,我因是小辈,坐在蔡文甫先生的身旁,在徐先生的正对面。

来体味那轻雾旧梦里浮荡着的各种伤心;

知道中午能够会到徐先生,对于早先约好的熟朋友便是硬赖掉了,这种事情一生里并没有做过太多次。

但何处的天际都有我们旧识的微云,

那日的中午本是约了一些朋友们见面的,《中华日报》副刊的主编蔡文甫先生突然来电话,说是要我临时参加他的一个饭局,我因已答应了他人在先,便是婉谢了。蔡先生亦知不能勉强,最后说:“那真可惜,今天是徐先生做主客,你不来认识一下吗?”

请记取那里寄存的我殷勤的祝福与温柔的叮咛。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我自非洲回台湾两月。那时刚刚出了第一本书《撒哈拉的故事》。在读者心目中也许是一个新作家,事实上我当时已写了大约十年,因此文艺界的一些长辈并不是取名三毛之后才认识的。

*载于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大成》九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