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这容易跳动的粗眉,一听这声音,唤醒了她如梦的记忆。她赶紧把脸扭向一边,低下额头,竟不敢看一看这人了——
“怎幺?你不认识我了?”那人扬起眉毛问她。
那是因为过去——
“你……”
三十多年前。她,眼前这男人,病房里的丈夫,都还年轻。他们在为心中共同的目标吃苦、奔波、打仗。她叫刘翠花,丈夫叫张天亮。不过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是未婚夫妻。别人叫他们“小公母俩”还害臊呢!张天亮在一支野战部队里当排长;刘翠花是一个流动式的战地医院中的小护士。两人在两个部门,很难见面。
那人扭过脸。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肯定由于相隔日久,一时想不起来。
虽说人指挥战争,战争也折腾人。今天从南向北跑,明天又由东往西奔。他俩,有时一连几个月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是生是死;有时得到对方消息,相隔不远,却由于时间紧迫而不得相见;有时跑去了,对方已经开拔了,黄土地上只留下人马辎重驰过的痕迹,还有一大片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痴呆呆看半天,也辨不出哪个是自己亲人的……
“你在干什幺?”她问。
有天夜里,刘翠花他们的战地医院转移,在河北泊镇边上的北三里村做短暂停留。她听到一个叫人心跳的消息,张天亮所在的部队,也途经泊镇,临时驻扎在镇西南的龙屯。她急渴渴地向医院的苏政委请假。苏政委也是个女同志,对她说:
她走近。这人仍旧一动不动,目光专注地投向病房里。只见这人的侧影,脸颊垂着沉沉的肉,鬓角已然斑白,粗粗的眉毛还很黑。她不认识他。这个陌生人是不是出于好奇心向里边张望?
“小刘,再过两个多小时,咱们就要走了。你到那里,来回就得两个小时,连话也不得说。”
她穿过走廊,直奔走廊尽头那紧闭着的病房的房门。忽见门前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人,正撩开观察孔外的白纱布帘向里看。这人是谁?他穿制服,披一件深色风衣,不是值班医生,也不是医院里的人。
她说:“我跑着去!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回!”她的目光灼灼发亮,燃烧着一种渴望。
今月今天,她又该来看一眼了。
苏政委笑了。
三
同时,张天亮也得知刘翠花和医院在不远的北三里村逗留的消息。他向连指导员请假。
为了这个原因,她每月在领取丈夫的工资之前,来看一眼。只看胸口那地方。
这连指导员就是此刻站在眼前的高高的男人。
这一切都像赌注一样押在这个一息尚存的丈夫身上。利害能够褪掉情感,还能把世间的一切全都变成利害天平上的砝码,价值不同的兑换物。实际上,丈夫已经不是一个亲人,早已变成一份优等生活的活证件。他那看不见的体内呼吸系统真是一个奇迹,仅仅一口气,已经喘进喘出了五年。这是多幺珍贵的一口气,每喘一下,都可以计算出价值来!他是为了她和孩子们,才这样艰难费力地喘息?不,不可能,他没有知觉,不会有任何想法。因此她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这个日渐微弱下去的生命不会是一架永动机,迟早要停,一切了结,但哪一天?哪一天?
那时他不过二十多岁,身强体壮,人爽心热,力大善战。大家亲热地称他“大老李”。一双黑眉毛随着感情跳动,十分突出。
孩子们大了,上大学了,工作了,交朋友了,而且在家里的位置愈来愈重要。她的生活便逐渐与那个虽生如死的丈夫远远隔开,而和孩子们形成一个整体。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内容和热衷的事情;那个长年住在病房、除去呼吸而没有任何生命机能的爸爸,似乎可有可无。但她明白,只要她丈夫胸口那地方不再一起一伏,她这幢由于丈夫的地位而安排的舒适的小楼,还有电话,随叫随到的汽车,都马上会被公家收回。她丈夫一月二百多元的工资也会戛然停止。那时生活将变成什幺样子?
大老李用粗大的嗓门对张天亮说:
还说过去干什幺呢?这不过是无希望的过去,孩子们却是满含希望的未来。
“你去一趟,说不定她已经走了。再说,咱们队伍不定啥时候得到命令就开拔。”
五年前,她丈夫被落实政策,在市计委一次会议上讲话时,可能由于过分激动,突然昏厥过去,从此一直不很清醒。渐渐连张嘴闭眼、翻动身子,也不能自制。医生诊断为“脑干软化症”。这是饱受忧苦和刺激之后,积患猝发。病情难以制止地发展,最后连大脑的一切意识、想象、思维、记忆的功能全部消失,成了“植物人”。他活着,仅仅由于他在呼吸,她为他担心、掉泪、难过和着急。但几年过去了,现实是具有强迫性的,它凭靠着日久天长,往往能使人接受原先难以接受的事物。那样一个能言善辩、生气勃勃的男人,几年里已经变成这样僵直不动、抽缩干皱、奄奄一息、离奇怪诞的形象。她不怕他,因为这样子是一天天、一点点变成的。即使丈夫死去,她也不会大动感情,痛楚万分。这早已是注定的、迟早要发生的、有充足心理准备的了。
“我就去看一眼。”张天亮说。
她呢?夹在这些年轻人中间也说也笑,心里并不轻松。孩子们正泡在蜜汁里,就很难把将来可能出现的困难想象得具体。她心里很清楚,此刻生活中的富裕、方便、福气、优于常人一等,都和她刚才看一眼的那个行将就木的丈夫直接相关。
大老李朗朗大笑,浓眉上下直动:
这天,孩子们还打电话,约请几位要好的同学和朋友来玩。买罐头、啤酒、崂山可乐、小香槟、生肉蔬果,大家说说笑笑忙一阵子,就花花绿绿、香喷喷地摆满桌,然后是交谈、碰杯、逗笑、听音乐,像过节一样。
“看一眼干啥?打胜了仗整天看呗!”
富裕的日子就是快活的日子?反正今天孩子们对她会亲热一些。因为在这之前,她答应孩子们添置什幺新东西的要求,今天要兑现。
张天亮心里矛盾了一阵子。他担心自己离开队伍时,队伍忽然开拔,他就掉了队。所以他没去。
今月今天,她手头宽绰。
刘翠花却从北三里村跑来了。那是秋天,风挺凉,天上有云,星月不亮。她在黑乎乎的大开洼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儿踩进沟里。远处时有枪鸣狗吠,近处只有夜风簌簌吹动苇草的声音,总像有人躲在草里,还真有点儿吓人!她掏出驳壳枪,顶上子弹,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到了龙屯一带,找到了张天亮的队伍。她找到了张天亮所住的一间老乡的土房,站在门外一瞧,里面十来个大兵都躺在一张大炕上,呼呼大睡。战士们你枕我的腿,我靠你的肩,有的放开手脚,把胳膊放在别人的当胸上,却都睡得好香。她从中一下子就认出张天亮的脸。
二
这张脸平时总是红红的,害羞时更红,此刻在绿衣服中间,就像叶丛中的花儿一样惹眼。不知他在做什幺好梦,嘴角上浮出笑意。她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察出身边站着一条大汉,差点儿吓得叫出声来。原来是大老李!大老李面带笑容轻声问她:
到了市委她直奔财务室。一个老会计正在“噼噼啪啪”打算盘。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骨料的图章,放在老会计的桌上。老会计一见这图章,好似立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幺。他拿起图章蘸蘸红印泥,盖在一张表格的空处,然后打开身边一个破旧而结实的保险柜,拿出厚厚一叠钱,连同图章一起递在她手里。她把钱放在手提包里转身就走,老会计也没说话,继续“噼噼啪啪”地打算盘;打算盘的声音单调、清醒、没节奏,也没感情,只计算金钱的数额。
“你干啥来了?”
她并不以为然,仿佛早就习惯了。转身走出来,在当院钻进等候她的汽车,对司机说一句:“去市委!”随后头靠软软的椅背,脑子却像真空一样,什幺也没想,因此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羞得脸发烧,小嘴一努:“我不兴来?”
“嗯。”护士长低头整理床单,只出一声,头也没抬,显得有点儿冷淡。
大老李:“哟,还挺厉害。我马上就给你把张排长叫醒。”
“要想尽办法维持。有什幺困难,打电话给我!”
“不!”她深知,战士们整天东奔西跑,难得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哪怕几个小时也好。她说:“我就看他一眼!”
她想了想,再没什幺话可说。还是多年来每次来看一眼之后,临走时例行公事似的交代两句:
“哦!”大老李的粗眉毛习惯地一扬,“你也看一眼?”他这容易跳动的粗眉,最能表达心里的惊奇。
“只要喘气,就是活着。”护士长完全懂得对方心理要求,答话直截了当。
她不明白大老李这话是何意思。她转身跑出去。在回去的路上,手里也没拿着枪,胆子似乎壮了许多,心里满满实实,身心都有一种甜醉的感觉。为什幺,难道是刚刚看了这一眼吗?
“还能维持多久?”
许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风云变幻;时间的尘埃覆盖了旧生活的光华,功利主义的诡辩搅乱了纯洁的真理。往昔留下了什幺?那时,十多个同志睡在一张炕上,大家挤在一起,别提多热乎,睡得也踏实。现在似乎一个人非得有自己的一张床、一间房、一幢楼不可?可怕的变化!逝去的岁月里,那些宝贵的、动人的、甜蜜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寻找?
“没有。”
打胜了仗,他俩一直在一起,直到张天亮做了市一级领导。大老李在北京,先是一个司长,又升为副部长。他们都很忙,偶尔在什幺地方开会时才得碰面。见面时,大老李总是要提起当年在泊镇那件事,说起来大家一笑,这仅仅是值得一笑的事吗?
护士长照旧这幺简单地回答两个字:
十年劫难又把这一切打乱。张天亮在苦受折磨之际,恍惚听说,大老李被监禁起来——消息就这幺简单,而且从此音信断绝。直至今年年初,她才在报上见到大老李的名字。他已重返原先的工作岗位,还升任为部长。谁想到今天他竟然在这儿出现。他为什幺没打个电话给她就直接跑到这里来?他是否知道她和这位活僵尸般的丈夫现在的关系?因此,她不敢正眼瞧大老李。此时此刻,她还怕大老李又提起当年在泊镇的那件事。在他们中间,那是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她隔着玻璃,朝这病人看一眼。这一眼瞧向病人的胸口部位——那里正一上一下起伏着。病人在喘气。这就够了!她撂下布帘,走到病房医务人员值班室,问护士长:“没问题吧?”她每月这样问一次。
她怯生生地问:“你怎幺来了?”却一直没敢抬起眼。
走廊真静,水磨石的地面像结冰的小河那样光洁。一排病房的门儿都垂挂着白布帘儿,唯独走廊顶头一间病房的门紧闭着,门上有个镶玻璃的观察孔,玻璃外用一块白纱布遮挡。她在这门前停住,撩开纱布往里瞧,里面病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容貌枯槁,面色死灰,闭合着眼,形同死人,身上插着许多管子。
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大老李依旧没出声。
她干巴巴的黄脸像纸板一样,毫无表情,微微抬着;发黑的眼圈中间,目光凝滞而淡漠,直视向前。她的步子追随自己的目光,仿佛这里除去她的目的,没有什幺再值得看一看的。
她诧异地扬起脸来。只见大老李的双眼亮晃晃地包满泪水,目光穿过厚厚的泪水,说不清是难过、是惋惜、是谴责、是埋怨;然后一字一字有力地回答说:
她手一甩,“啪”一声,熟练地关上车门,径直穿过一条打扫得十分洁净的林荫道。道路尽头是一座白色、雅致、两层楼的病房,这当然不是普通人的住院部。四周高高的杨槐上群蝉大噪,却显得环境更加清幽。楼门口通风的地方,放一把椅子,坐着一个看门老头儿,头靠门框,似睡未睡。她走过时,老头儿刚刚张开的眼缝又闭上了,显然,她是不需要阻拦和讯问的人。
“我——来——看——一——眼!”
她照例每月一次,来看一眼——
她觉得突然给什幺东西猛烈一击,身子摇摇晃晃站不稳,内心还有一种情感,像火山迸发时从地下释放出来的岩浆,热辣辣冲上来。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跑去。多半生里,她受过不少次打击,但无论哪一次都没有这次来得强烈,深深震撼了她的心。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