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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

“机场离家很远,我自己开车回去。好想开自己的车了。”

“你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会做什么?打电话给你母亲?”

“我认识的人里还没谁有车呢。”

芳换回脱下的睡衣。即便如此,镜里的样子,丝与肉摩擦产生的静电火花,依然浮现于眼前。她又拉上帘子,把她这边和父母那边隔开,上了床,与拾掇完箱子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费雯手臂贴手臂地躺着。她感觉,姐的礼物让她们之间的亲切度和信任度又提高了许多。

费雯仰望天花板吊着的风扇。扇叶搅动着热带夜里惯有的湿热空气。窗开着,只有几丝微风吹进来。

“你也该坏了。”费雯打着哈欠,说道,“不想想,你都二十三岁了呀!我要是告诉你我二十三岁时做的事情,不吓死你才怪呢。”

“我给你说个秘密,好吗?”费雯问。

“爸妈打死不会让我这么穿。”芳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取过挂在墙钉上的镜子。蕾丝贴肉的感觉,镜里自己的性感穿戴与几近全裸的身子,让她脉搏加快。“只有坏女孩才这么穿呢。”

“你说过了。”

芳犹豫了一阵,可转念一想,费雯是姐,又是医生,自己不必难为情。于是,她飞快脱了人造棉睡衣与纯棉内衣裤,飞快穿上蕾丝文胸和内裤。费雯见了,很满意,点着头,说道:“瞧,这就性感了嘛。哪个男的能看你这样,该美死他呢。”

“说过什么了?”

“别怕。试试。”费雯从包里拿出薄透得形同虚无的蕾丝内裤,塞到芳手上,“我实在不敢想,你穿那些老太太穿的东西是什么样子。”

“你的秘密呀。”芳扭过头,看见了费雯的耳孔,耳道窄狭幽暗,“在纠支说过了。”

“我哪能穿这些东西!”芳羞红脸,说道,“丢死人了!”

“可能。”费雯挠着脖子上给蚊虫叮咬的地方,“我想,我还会再来,会爱父亲。”

包的面上印有手写字体维多利亚的秘密。包里是黑色蕾丝文胸与内裤。芳母亲给芳买过一包十二件的文胸内裤,棉做的,勒刮厚实。而费雯送的文胸内裤,很窄,很薄。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爱他?”芳用手支头,“还是以前不爱他?”

“小妹,我最后送你样东西。”费雯说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送它,不过我想,还是带来越南吧。”

“你爱他容易。”费雯叹了口气,“他爱我容易。本就该这样。他一直记得我。可我不记得他。你能爱个自己都记不得的人吗?你能爱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吗?”

在西贡的最后一个晚上,费雯与父亲去了堤岸的一家中餐馆,两人喝了四瓶长颈瓶装的浑浊米酒。回到家,李先生为醒酒,带太太散步去了。幸和福在客厅电单车旁的地板上铺了毯子,躺下睡了。费雯与芳在楼上。费雯关上芳与父母共用的房间的门,从本是芳的窄床下边拖出自己的一只深红色行李箱。来越南时,箱里装的是费雯和母亲送的礼物:牛仔裤,衬衣,药,化妆品,美国产的洗发香波和护发素。其实,越南也产同一品牌的洗发香波和护发素,但美国产的就比越南产的身价高了许多。如今,箱里装满了纪念品:给母亲的穿丝质奥黛的瓷娃娃,给两个弟弟的手工雕刻的柚木帆船,给继父的泡有眼镜蛇的米酒,给朋友的印有亲切慈祥的胡志明头像的T恤。费雯打开箱子,在箱底摸了半天,拿出的不是纪念品,也不是自己的物品,而是压在这些东西下面的一个粉红色小包。因为旅行缘故,包有点皱巴。她将包递给芳。

“我说不清。”屋外巷子里响起一阵咯咯、哈哈的笑。邻居家的老太太们还没睡,坐在自家门槛上,家长里短地说着话。“不过我知道,要爱他挺难的。”

不过芳认为,在这些外国游客眼里,父亲不是演戏,他说的就是事实。这些外国人辨不出谁是共产党人,谁是被流放到新经济区劳改的人。他们在越南待上几天、一周、最多两周就离开了,往后忆起这天,最清晰的也就是在地道里跪爬的有趣经历;眼前这个激情澎湃的瘦小导游,他的有些怪怪的英语,不会在他们记忆里留下清晰的具象。在他们眼里,越南人都一个模样。芳看懂了这点,感到气愤,也感到羞辱。在他们眼里,越南人瘦小,虽然迷人,但不值得占据他们的记忆空间。她担心,姐不定也这么看她。李先生招呼游客们往前走,费雯跟在后面,她似乎只想着驱赶她周围一小团如云的蚊子。

“一个女人不可能爱上个教她可怜的男人。可能吗?”

“他说归说,心里才不这么想。也就演戏啦。”

“我到现在还没爱上过谁,不知道可不可能。”这时,吱扭,传来客厅铁门声:她们的父亲回来了,“不过,你说得不对。你不是在恋爱,你只是想爱他。”

“我没听错吧,是他说的话吗?”费雯小声道。

“我当初跟我妈说,我要来越南,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费雯顿了顿,“她说:‘你父亲只会像伤我的心一样伤你的心。’”

李先生姿势不变,划过两道相机的闪光灯。

说罢,费雯侧过身子,面冲墙。石灰墙上趴着一只一动不动的绿壁虎。李先生和太太在爬楼,楼梯嘎吱作响。这声音像段杂乱刺耳的音符。之前,每晚睡觉前,芳会听到它,听久了也就麻木了。直到费雯来后,她这才觉出它的杂乱刺耳。芳迟钝的脑子,因为费雯睡在旁边,轻柔的蕾丝摩擦着皮肤,变得像支削尖的铅笔,越来越准确地勾勒出她生活里的每个人。被勾勒得最准确的便是父亲。“笔”下的父亲,是个可怜虫,不止于此,还得不到她的尊敬。设若他只是偷情花心,也就招恨罢了。问题是,他颓废潦倒,甚至没了风流花心时的“神采”。这让她很是悲哀,很没颜面。因此,当父亲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时,她也侧转身子面向墙。她紧贴姐的背。夜湿热沉闷。她感觉得到,费雯即便睡在床上,也汗涔涔了。

游客们讪笑,摇头。其实,他们中有个身量最小的,与芳父亲的相同。芳担心,父亲该不会叫她钻地道吧。他不见响应,亢奋起来,举起了拳头。“这就是我们的胜利之道!”他大声道。一台相机亮起闪光灯,“我们靠勇敢和牺牲统一了我们的国家!”

翌日上午,李先生一家去了游乐场。在入口前,李先生用一次成像相机给子女们拍照。相机是前任李太的礼物,由费雯带到了越南。费雯给全家买了票。幸拽着母亲的手,与福走在前头。一群群男女小学生,红衣红帽,吵吵闹闹。李先生一家在其中择路前行。一列单轨车经过兴致勃勃的游人头顶。远处,过山车在轰然运行。芳很快注意到一个展馆。展馆的英文很有意思:冰灯。馆外,一块广告牌,上面是一张张色彩明亮的图片:展示着冰雕埃菲尔铁塔、冰雕泰姬陵以及其他人造世界奇观的冰雕,它们映着多彩霓虹灯光。“这就放后面看吧。”芳说道,“到时热了,还可以进去凉快哩。”

“你们以后来,会看到新的地道。它们的大小正合你们身。上回,有位美国人从这洞口进去,卡住了,出不来。他太胖了!”为让解说形象,他伸出双臂,两手相握,在空中成一个大圆,“谁想试吗?”

“好主意。”费雯用游乐场的宣传册扇着凉,说道。

游客们几乎清一色美国人,不过他们听这段历史,似乎没觉得不舒服,反倒起了兴致。李先生掀开木板,展示狭窄幽暗的洞口,他们举着相机不停拍照。远处射击场传来机枪射击的嗒嗒声。据她父亲说,每打一颗机枪子弹,得花一美元。芳很是好奇,外国游客怎么就愿把钱和时间花在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去海滨,上好吃的餐馆,或躺在河畔咖啡屋旁的吊床里欣赏田园景色。对此,她父亲的解释是,因为外国游客对越南的了解只有一点,即战争,所以这些地道是他们必看的地方。

满足幸与福坐碰碰车的要求后,李太坚持要看樱花。樱花园的几处角落有几对拍结婚照的年轻人。新娘一袭西式婚纱,纱巾遮面;新郎穿白色燕尾服,翻领上别有红玫瑰。李太羡慕不已。幸与福却翻翻白眼,只想费雯带他们坐摩天轮。摩天轮缓缓转动,它的下方是冲水滑道。李太带着两个儿子上了摩天轮的座舱。费雯与芳上了另一个座舱,李先生推说恐高,留在地上。座舱慢慢升高。费雯隔着铁条舱窗细细打量地面景致:有人在一堵蓝墙上简笔画了个一头乱发、手指亮出V的女孩。芳眼睛越过费雯的肩,瞟向外头,呼的气撩着费雯一绺搭在耳朵上的头发。费雯将它拢向耳后。一列过山车翻转着,毛毛虫般缓缓进入她们的视野,车上几十个乘客的手臂也如一条条曲扭的虫。费雯指着过山车,说道:“我管过过山车。我的朋友们以前都上游乐场打工。在游乐场能遇见很多男生。”

“啊,这儿,就是原来的地道。”李先生止住步,指着一个纸张大小的方形洞口,讲解道。洞口掩有木板。旁边一棵桉树,树底散落着树叶。“就在这儿,游击队员住了多年。他们随时从这儿出发,进攻美国人。”

“你当时找到男朋友了吗?”芳肩倚住费雯胳膊。她没告诉费雯,自己还穿着她的礼物哩。她像得了神奇新玩具的孩子,很开心。“他帅吗?”

待几个游客拍完竹尖坑,李先生招呼大家继续前行。他上身短袖白衬衣,下身灰色大管裤,穿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在家里,他通常一条短裤,若穿衣,也就一件背心,很慵懒。此刻,他与游客们有说有笑,这让芳备感陌生。在家里,他若同芳说话,多半叫她拿酒、拿烟或做菜什么的。

“他叫罗德,帅,总开车送我。我们总把车开到我家附近一条小街,停在那儿,然后……亲嘴。你没这经历,对吧?”

“各位,这就是竹尖坑。”李先生请游客们停下,用英语讲解道。全部来自西方的二十四个游客靠近坑的竹掩。李先生转动竹掩。竹掩垂直,坑露了出来:深如墓穴,长若棺椁,坑底插有十二根尖木桩。“人只要踩上竹掩,便掉了下去。”

“还没有呢。”

费雯两条腿从下到上冒出一片不是刚叮的浅色包,就是谷粒大的红肿点。费雯是儿科医生,还游历过不少地方,可瞧她那可怜样,只能说她还不懂自我保护。芳戴长及肩的手套,穿牛仔裤,里面还套尼龙袜。费雯呢,上身仅一件T恤,露着文胸肩带,下身仅一条超短裤,时不时露出内裤或丁字裤的腰带;身体不少地方裸露,但她没涂防蚊药水,还一个劲抱怨天气:白天热,夜里热,没有不热的时候。费雯表现的柔弱,芳看了,既烦她又怜爱她,同时这份柔弱也让费雯变得更易接近,或许,也更让芳觉得她是可以交心的姐。芳很想告诉她自己的秘密,一个自己从没说与家人听的秘密,一个唯有费雯才懂的秘密。

“你就没碰上喜欢的男孩?”

“老有虫叮我。能感觉得到。瞧我两条腿。”

“我可不想把心放在哪个男孩身上。”芳说道,听着很是决然,“我可不想受谁管。”

“还好。不算多热。”

“管你什么?”

“姐妹间得有些秘密。”费雯说道,“哦,天哪,什么鬼天气,三十四度?”

游乐场中央是湖,从座舱往下看,大小如碟。湖面的脚踏船看似撒在碟盘上的面包片。李先生一家中午歇息吃饭的餐厅,龙头似伸到湖上,将水面一分为二。费雯明天的离去也同此理:它将世界再次切分成两半,一半世界里是留在越南的人,另一半世界里是离开越南的人。

“这么说,我们有秘密?”芳逗道。

“我现在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以吗?”

“别把我说的跟他讲,记住了?我可不想伤他心。”

费雯微笑道:“当然可以。”

“父亲想让你看他怎么工作。”芳耐着性子,说道,“他倒是做一行专一行。”

芳搜罗着字词,说出她从未对别人说过的东西:西贡让她生厌,越南太小,她没法在这里实现愿望,因此,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我想跟你一样,”芳紧抓姐的双手,说道,“我想去美国,做医生,给人治病。我不想一辈子伺候人。我想有人伺候我。我想旅游,想去哪就去哪,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想随时回得来也随时出得去。我要是待在这里,只会嫁个没出息的男的,跟他家人住,早早生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伸开两只手就能碰到两边墙。我想,我会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你就没有过我这种感觉吗?”

李先生要带大家看保存完好的传说中的纠支地道。路蜿蜒曲折,在桉树林与竹林里穿行。其他人走在前头,姐妹俩随后。费雯又说话了:“我连露营都不喜欢。我宁愿逛商场,要不上博物馆。可这里的博物馆都没空调。”

费雯仰望舱顶,发出一声“哦,天哪”。芳希望姐满腔热情应承她;退一万步,就算姐表现出不情愿、不理解或不屑,她也能接受。她万没想到,姐一副无措的神情。“我早跟她说了,她该把真相告诉你们才对。”

李先生做导游已多年,期间,未叫芳陪他走过哪条线路。芳也从未想过这事。翌日早上,待上了旅游车,芳这才发现自己希望父亲能叫上她一起游玩。费雯似乎对父亲的特别款待并不领情,或者,并不喜欢这天和一帮游客混在一起。两个男孩上学去了,芳母亲忙着滨城市场上的事,都没随往。费雯坐在有些年头的车上,无心外面的景致,而是注意起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留着长发、精打细算的背包客们挤坐在薄垫的车座上。李先生所在的旅游公司靠他们赚钱。费雯嘴附在芳耳边,嘀咕着对这帮人的不满。古芝到了。游客们下了空调车,车外空气湿热。费雯一个劲嘟囔,她想的好玩,可绝不是这样。

过山车驶入陡坡段,俯冲而下,一片尖叫。费雯挪动身子,抽出被芳抓着的手;胳膊也离了芳的肩,发出粘在一块的湿物分开时的声音。虽上到空中,空气与在地面上的一样热。

“完全应该。”李先生说道。

“你说的‘她’,谁呀?”

费雯瞟了眼芳。芳表情隐忍。她们的父亲厚此薄彼,自艾自怜,毕竟不是费雯的错。“没错,我这不来了。”费雯说道。她迎着李先生的目光,与他碰了碰杯。“来,为我们在一起干杯。”

“我母亲。”费雯深吸一口气,又望向铁条舱外,“她到美国后,跟美国政府说,她才二十五岁,这你们知道吗?”

芳从不敢问这个问题,怕听到的答案是她一直想着的答案,亦即他们不过是他的惋惜化成的血肉。费雯毫不讳言问及此事,也怪,李先生既没发愣也没缄口。他举起酒杯,只是答非所问道:“你就是不回来看我,我也理解。不过我知道,你会回来看跟你同名的人。”

“那又怎么样?”一滴汗珠滑过芳的尾椎骨。

芳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费雯倒有兴趣,手托下巴听着。“我一直弄不明白,”等李先生抬起头,费雯问道,“你给你和现在的太太生的子女取我们的名字,为什么?”

“她那时其实三十岁了。”

“最蠢的是检讨。”李先生瞪着杯里,仿佛他劳改时学到的东西,经过蒸馏,刚够注满手里的杯子,“每周,我得变着法自我批评,批评自己为什么是资本家。我写的检讨书够一部自传,只是我的自传章章内容相同。”

“女的说小自己年龄,能理解。”

“我没被关起来,也好不到哪去。”李太插话道,“战争结束后,为了活命,我卖光了所有东西。缝纫机卖了,你给的留声机卖了,连唱片也卖了。”

“她还跟美国政府说,她是寡妇。”费雯转过头,看着芳发怔的眼睛,“她跟我们父亲说我是医生,那是假话。”

“你向来身在福中不知福。”她父亲扬扬悬在饭菜上方的手。芳紧握酒杯,准备听他又一次唠叨做父母的经历。“想听听什么叫受苦吗?当年,美国人抛弃我们,当局把我关进了劳改营。为了活着,劳改犯吃各种各样的根、木薯。有饭,可饭多半是水,还有虫。劳改犯得痢疾、疟疾、登革热,跟得感冒一样,多的是,最后都死路一条。就这样,劳改犯还有血给蚂蟥吸,不可思议。”

芳眨巴眼睛。“你不是医生?”

“我才不这么看。”芳说道。

“我做接待。但不做了。来这前一个月,我被解雇了。我母亲和继父没有市郊房子。他们租公寓,住在塔尔萨西边。我母亲没开美甲店,只是个美甲师。”

他用酒杯碰了碰她的酒杯,盯着两个儿子,不无动情道:“你们呐,是幸运的一代人。”

“那为什么跟我们说你是医生?”

“完全同意。”费雯用了一个他教的越南人爱用的敬酒方式,举起酒杯。

“那是因为你们一家人想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我要付多少房贷,我的车有多贵哩。回答你们这些问题可难,所以干脆说我是医生呗。不过,你也清楚了,撒谎说我是儿科医生,是我母亲的主意,我没想过骗你们。”座舱转到了顶点。地面上,远处有头大象,它的脚踝拴着一条铁链;大象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蹒跚着走来走去。“我母亲还要我别跟老板约会,如果他有太太,更不可以。”

“去大坝森可以往后放。”李先生说道,“你看过了妹妹打工的地方,我想明天带你看一个我带团游的地方。”

“你和老板约会?那他干吗还解雇你?”

“我十六岁时在一家游乐场打过工。”费雯说道,“那是夏天,可好玩。”

“他说,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要节省开支。”费雯哭道,“你听过还有比这更愚蠢的理由吗?”

“一家游乐场。”芳答道。她、母亲和两个弟弟都在喝柠檬汁。“离这不远。”

“没有。”芳说道,“我也从没遇到过谁不要我这事。”

“什么地方?”费雯也给自己杯里再次斟上红酒。

“谁都会碰上。”费雯满眼泪水,“我碰上了,所以就想来这里。理由也很愚蠢,对吧?”

“去大坝森,可以吗?”幸问。福使劲点头附和。

“我以为,你因为想看我们才来这里。”

“明天有什么打算?”李先生问费雯。她给他杯里又斟上澳洲梅洛,答道:“明天没安排。我通常在日程表上空出一两天,留给一些新奇刺激的事。”

“我也想来看你们。”

“可从没带我去过。”李太说道。

“那你哪来这么些钱?”芳算不清姐到底花了多少钱,总之得有好几千美元吧。单是费雯到西贡的当晚,就给李先生和李太太包了六百美元的红包,芳得了两个红包,两个男孩各得一个红包。“每次外面吃饭你花钱,票你买。上大叻、头顿的费用也是你出。”

“这儿很像以前的西贡。”李先生眼睛不离餐馆的绒布窗帘与大理石柱,脸上漾着笑。战争期间,他有自己的鞋厂,在头顿海滨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雪铁龙,有自己的司机。那时照片里的他,整齐利索,头发抹香油,浅蓄髭须。如今,在芳眼里,他的凄凉潦倒装在大肚腩里,被小一号的衬衣扣着,几乎绷不住。“泰立诚街的海军上将,陈兴道街的象牙塔,还有西班牙海鲜饭、水果酒做得最好的辣椒粉餐厅,这些餐馆我以前常去的。”

“在美国,被解雇时,会从老板那额外得笔钱。就是做接待的,在大公司里,被解雇时,也能得张数目不小的支票。”费雯在手包里摸着。座舱慢慢落低。“我还有信用卡。才不怕花钱。我想让你开心。你哪都没去过。”

李先生这个男人,除了夸与前任李太生的三个孩子,难得夸人。战争结束,前任李太带着孩子跑了。当时他被关押在一个叫新经济区的地方,他的情妇找到了她,索要钱财。她一直不知道他还有个情妇,既知真相,便带着三个孩子冒险坐船逃离了越南。李先生被判了五年。刑期过半,他听说了此事。失去家人对他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他抑郁不振。直至回到西贡,他才振作起来。情妇说,生活总得过下去。于是,他断了与费雯母亲的婚姻,娶了情妇,亦即现任李太,与她又生了三个子女。他常拿芳与她在美国的姐对比。芳因此很想见到费雯,当然,也心生些许难以抑制的妒嫉。这妒嫉,如象鼻虫,自费雯来后,每天冒上心头。诱因是父亲,他像变了个人,看似也在努力做份工作,目的就是赢得费雯的认同。他全盘接受费雯的旅游攻略,陪她去寺庙、教堂、商场、博物馆、海滨、风景名胜地;陪她南过湄公河,东到头顿,北至大叻;陪她逛西贡市内堤岸华人区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的街巷;陪她逛市中心繁华的东桂大街。南柯就位于这条大街,是这里最贵的餐馆。

游乐场最醒目的标志升起在两人眼前:一座人造山,中空,涂了层土红,闪着金属光亮。“去没去哪不要紧。”芳说道。于她,没什么是要紧的;关于费雯的幸福,她母亲撒谎与否,不要紧;就是芳这个名字也不要紧,用不用它,她本就无所谓。“你不一定非得是医生才能帮我。”

费雯来越南,做了旅游攻略,包括要看的景点与搭乘火车、公交、小车、轮船或飞机预估要花的时间。克林顿总统一年前访问过越南,很成功。这让费雯母亲放心了:女儿也能平安回到美国,她持的可是美国护照,兜里装的可是美元。装备齐全的费雯谢绝了父亲其实也就是口头上的好意,一应承担了一家人外出的开销。理由就一句话:“我可是医生,对吧?”费雯把旅游当成工作,似乎想借此得到擢升机会,这让芳开了眼,不过,芳并不惊讶。芳见过费雯母亲来信附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费雯看上去年轻独立。这个单身儿科医生,独自背包游过西欧、夏威夷、巴哈马群岛、里约。李先生靠当导游过着拮据日子,看费雯做的旅游攻略,赞道:“就是我来做,也不会比这强啊。”

“我的纸巾呢?”费雯用手揩净眼泪。

芳在南柯做接待,晚晚开门、欠身、迎客、送客,观察过类似这两个女人的游客的言谈举止,她的生物学知识仅止于此。他们来南柯,吃的不过是改头换面的乡下菜。他们对迎合他们的占婆塑像、挂在墙上的中国书画以及小巧玲珑、金色奥黛束身的芳很有兴趣。有时,他们要给芳拍照。她最初飘飘然,如今多半心生愠怒。可经理说了,她不能拒绝客人要求,因此她只得强作欢颜,偏头配合。她的头发,如裤子的颜色与质地,黑、柔、亮,偏头时,飘落于肩,衬着脸庞。她变换身姿,安慰自己:我不是听人摆布的接待,我是模特,是新星,还是费雯丽哩。她从不知道自己照片上的模样,给她拍照的客人都允诺寄照片,但她迄今一张没收到。

“我不会连累你。”芳摸着费雯因汗而发黏的胳膊。座舱抵近登摩天轮的台子。“我会找份工作,会自己管自己,还会照顾你。”

“我敢说,她们吃东西从来不用忌口。“另一个女伴咔嗒打开化妆盒,对着镜子查看口红,“瞧她们穿的衣服,贴身得像缝在皮肤上。”

费雯咔嗒阖上手包,但没止住哭。“对不起,芳,回到美国,我要重新生活;我得还清四张信用卡透支的钱、上学贷款,还得操心房子别给收走。”

旁边一桌已用完餐,都起身往外走。其中两个女的在芳身旁停住脚。一头黑发的拍池对面抚筝的乐人。“她们简直像蝴蝶。”她乜视着取景框里的影像,一口澳洲英语道。芳旁听着,庆幸自己不是她们注意的目标。“真是小巧纤细。”

“可——”

“要的就是这劲。”

“我没时间操心你这个小妹。”这回,是费雯两只眼泪濡湿的手抓紧了芳的两只手,“你理解吗?求你理解了,啊?”

“才不呢!”芳不想像两个弟弟。她要在姐面前显出自信与轻松。瞧幸和福一声不吭,两人眼前的丝绸面菜单,比起他们的课本,不知漂亮多少。“我能接受。”

服务员打开两人的座舱门。她们的父亲在外面等着呢。他举着相机,一只眼瞄着取景框。李太与两个儿子站在他身后。摩天轮缓缓转动,两人不紧不慢打舱里下到台上。第一个出来的是费雯。一周后,李先生给照片加了塑料膜。芳端详着照片,好一阵才记起照片上缺了什么。只见舱口的费雯,她两眼潮湿,妆容斑驳;或因快门按得过早,或因拍照角度不对,竟不见自己。

芳不止一次想象与姐换位:自己穿白褂,在一面是落地窗的白房间里,看着窗外氤氲的白雪世界。“想什么呢?”费雯顶了顶芳的膝,“你是不是也觉得在这吃饭过分了?”

费雯直到二十七岁才从美国给留在越南的父亲写了第一封信,而这次,回美国后仅一个月,便寄来第二封信。一天傍晚,芳从南柯做完工回到家,见父母、两个弟弟围坐在客厅的桌旁,捡看着费雯随信附的一叠照片。见到芳,开心的李先生一脸笑,朝她扬着信。信就一页纸。芳坐到沙发扶手上,读着信。费雯写的是越南期间的美妙回忆,比如,在浮在西贡河上的一家餐厅吃饭,穿定做的合身奥黛,在大叻坐矮种马车环游春香湖。我一直望着飞机舷窗外面,直到再也不能望见这个国家。她写道。一切那么苍翠。在云层遮住底下碧绿世界的一刻,我只想着再回到这个国家。信里其他内容大抵如此。姐的虚伪让芳很是厌恶。她差点将信一撕两半。

“撇开价格不说,餐馆还真不错。”费雯结论道,语气不容分说,估计在芝加哥给人看病时,说话就这语气。

“你明天拿这些照片去过塑。”李先生选出部分照片,吩咐芳,“给它们做个相册。”

“都是骗傻子的价。”

“干吗?”芳将信扔到桌上,说道。

“你也不看看在这吃饭的是些什么人。”李先生说道,语气很不耐烦。周边食客几乎全是白人,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印度夫妇,男的穿亚麻质地西装,女的穿沙瓦卡米兹(3)。“这里是游客价。”

“你说‘干吗’,什么意思?”李先生诧异道,“在她下次来之前,这些照片不就可当个念想吗?”

“吃个蒜炒空心菜得五美元,这才叫犯罪呀。”李太说道。她在滨城市场卖丝绸,经年累月练就的一双看货比价的眼睛,像算盘珠子,圆滑又难以捉摸。“这要让我在菜市上买,也就一美元。”

李先生此刻坐在沙发上,太太、儿子依然围着他。他攥着一把照片,像攥着一把费雯给他的百元美钞。芳打量着父亲,生平第一次对他生起怜悯。可以肯定,父亲会有天伤透她的心,但反过来,他的两个女儿有天也会令他心碎。她思忖着,该不该跟他说真话:费雯再也不会来越南了;自己有一天,就算不马上到,终归会有这一天,也将离开越南,去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不定会爱上某个尚未相识的人。这一切只需一步步准备,势到事成。她现在已经想到了如何迈出第一步。

“这是犯罪,不是吗?”费雯眼光掠过桌上的菜,说道。餐桌紧挨映着倒影的水池。池对面有铺地毯的矮台,台上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子,一袭缥缈的丝质奥黛,轻抚固定在膝上的十六弦古筝。“你在这里做事,该吃得起它的饭菜,至少一辈子得有一次吧。”

翌日早上,九点不到。两个弟弟去了学校,父母上工了,家里只有芳。她穿上姐姐送的蕾丝内衣,套件女士衬衫与七分裤。有件事得做,但最好上屋外做。这么想着,她在门外搁条凳子,在巷道上搁个锡桶,接着打开装照片的信封。进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便是父亲与费雯那天在游乐场最后一站、名为“冰灯”的展馆里的合影。照片上,两人一副冻得簌簌发抖的模样。当时,一进展厅,服务员便发给他们每人一件带风帽、齐膝长、映着黄红橙绿霓虹灯光的涤纶派克大衣。即便如此,到了“冰灯”展区,像进了一个硕大的冰箱,人一时无法适应。展厅回声阵阵。他们边走边看高不过成年男子的世界著名景点冰雕。黄红橙绿的霓虹灯光映照着冰雕、匆匆的游客与两条长长的滑道。滑道也是用冰凿成,孩子们大呼小叫地溜着滑道。

即便费雯到西贡已待了一周,但她看上去,至少在外面场合,仍旧与她刚到西贡那天没有两样,不像越南人。她走在街上、坐在街边喝咖啡或跳上出租车的样子,加上被热带烈日融化的粉妆,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韩国生意人的疲惫不堪的太太,或是精疲力竭的日本游客。不过,很明显,在某些室内场合,她又精神干练起来。比如,在东桂大街上的南柯餐馆。两年前,芳大学毕业后,便在这里做接待。费雯要在南柯餐馆请父亲一家,度假过半,她认为也该好好吃上一顿。芳抵死不敢有这奢望:别说她,就是合上一家,也吃不起这里的饭菜。

“感觉怪怪的。”费雯站在伦敦塔大桥微缩冰雕前,冻得缩肩弓背,说道。她和她父亲就是在这座冰雕前合的影。不远处便是埃及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冰雕,后者看似蒙上了一层白霜。芳举起相机,镜头前,父女相互搂腰。芳不大关心取景框里的影像,机械地按下快门,照罢了事。不过此刻,芳坐在凳子上,拿着这张照片,研究起细节来。费雯与李先生用大衣风帽罩住头,露出呈三角的发白的脸,仿佛两片白色花瓣浮在映着绿色霓虹灯光的睡莲叶上;在冰灯的光里,姐的脸,较之于自己的脸,更像父亲。这便说明了,也让芳知道了,为什么她们的父亲爱费雯胜过爱她。

在等费雯来越南的几周里,每天,芳无论在家还是在餐馆做工,自然将姐想象成品行正直、心地善良的人,有些肃穆、伤感,但性格温柔、气质高贵;她认为,姐会很快喜欢她,会是第一个给她指点迷津、规划人生的人。她在机场见到费雯第一眼后,更加确信,这个年轻女人是该用《飘》中影星的名。费雯站在到达厅的玻璃门口,眼睛隐在一副硕大的墨镜后面,两片湿润的嘴唇略张微噘,推着的手推车上码放着跟她体重相当的深红色行李。芳边蹦边挥手,吸引费雯注意。她看到姐完全不像大厅外一大群接机的当地人,这让她感到兴奋与欣喜;瞧那几百个普普通通的西贡人,衣着粗陋单调,在太阳底下热得扇个不停。

芳擦着火柴,点燃照片。照片迅疾烧了起来。她将照片扔进锡桶,看它卷缩,想着当时拍照后费雯过来想讨好她的情景。“我从没想到在越南会有说冷的时候。”费雯笑着抓住芳的手,说道,“这里可真冷。”即便过了一个月,芳还能感觉得到那种冷,还记得费雯簌簌抖着转身去到埃及展点的硅砂的情景。她又往火里扔了些照片,散出的热让她有了温暖的感觉。她接着又烧了二十多张照片。还剩最后一张,是费雯离开越南的那天上午,在机场与她的合影:费雯扳着她肩,手指亮出一个V。

芳倒很快明白,姐为何取外国名,这个名字十有八九是电影《飘》女主角饰演者的名字:费雯丽(2)。芳的父亲曾不经意跟她说起这部电影是他最喜欢的。芳也看过它的盗版录像带。女主角斯嘉丽——美国南部宿命的化身——她的风采、美貌与哀伤当时立刻便教芳痴迷了。美国南部邦联的灭亡有其特有的悲剧意义,它与父亲的越南共和国的灭亡,还有其遗民的愤懑,它们之间勉强算有相似性,但要说它们的相似性不止于此,是否言过其实了呢?

照片上,芳不像姐,没有笑容。为了送费雯,她们的父亲逼她穿上奥黛。她穿着紧绷绷的丝质奥黛,没有笑容,神情严肃。老一辈上年纪的人照相时才会有这种神情。对于他们,照相是件稀罕而隆重的事,只在婚礼和葬礼上做。芳将最后这张照片凑向火苗,照片瞬即燃着。费雯的五官在她面前融化。两人的合影和前面烧的照片均成灰烬。芳起身撒了照片灰。正待转身进屋,一阵风自巷口刮来,卷起灰,扬向空中。邻居家房顶上空顿时一片灰蒙。她不由得止住脚步,伫立欣赏眼前的景象:灰在澄净深邃的天空中散尽。天空宛如一只倒扣的极其细腻的蓝色水晶碗,放眼望去,笼罩了整个西贡。

“费雯?”现任李太看信尾落款,说道,“她觉得你给她取的名字配不上她?”

(1)Fatherland,按照字面意思,也可理解为“父亲的国”。

芳一家想了解孩子们的情况,只能靠这些公报一般的夹有照片的信。前任李太带着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去到美国差不多二十七年了。可以想见,这天终于收到孩子写来的第一封信,他有多欣喜激动。收信人写的是李先生。他是一家之主,每次启信非他莫属。此刻,他端坐在沙发上,用他好不容易保住的为数不多的旧物中的一把象牙柄银质启信刀,小心划开信封。芳和母亲坐在他两边;两个男孩,幸和福,坐在沙发两头扶手上,伸长脖子想看一眼父亲大声念着的信上的字。这封信,较之于前任李太的信,更短。写信人是芳同父异母的姐,说她要来越南度两周假,希望与他们待在一起。

(2)Vivien Leigh,直译应为薇薇安·利,此处沿用更广为人知的旧译费雯丽。

芳的父亲照他生的第一拨孩子的名,分别给他生的第二拨孩子取名,这事真是别出心裁,每个听了的人都这么说。在第二拨孩子中,芳是老大,二十三岁,这些年来,她一直认为父亲的第一拨孩子远比第二拨孩子享福。这可以第一拨孩子的母亲——前任李太——的信为证。她每年寄信来,信言简意赅,逐条罗列自己每个孩子的成绩、身高与体重。以与芳同名的姐为例,她大出芳七岁,高出十五厘米,重出二十公斤。从随附的照片上看,姐肤色更白净,鼻梁更挺直;姐毕业于私立女子中学,在精英学院念了本科,得了医学硕士,如今在芝加哥一家医院当医生,发式、衣服、鞋子、妆容亦随之愈发时兴,非她所能企及。李先生为了不让照片受潮或给手指玷污,给每张照片过了塑。这些照片整齐叠放在客厅沙发旁的桌几上。

(3)salwar kameez,宽松女套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