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将水递给萨曼。她说道:“谢谢,P先生。我全身很热(1),要喝水降降温。”
“还用说,他做。”父亲带着两瓶啤酒、一碗脆饼、一杯水,回到客厅,“他是做方便面的大厨。”
之后,我们三人陷入了沉默,都盯着电视。电视在讲肉类工厂的种种做法如何残忍。父亲先打破沉默。他夸赞萨曼的屋内装饰摆设。萨曼应道,大部分是室友弄的;室友也是教师,这晚外出了。父亲握着啤酒瓶,瓶口指向电视。电视机上搁着一个柚木烟斗,烟斗呈龙形,龙嘴衔着一颗球状鸦片。“哪买的?”
她笑出声来。“那一定很有意思哦。谁做饭菜?”
“顺化。”萨曼说这个城市名时,准确地发出了上扬的声调,“说是烟斗,其实用它抽不了烟。”
“我爸搬来和我住了。”
“你去过越南?”父亲和我异口同声问。
“我也是。”
“去年夏天。我没在暑期学校教书,做背包客,旅游去了。有时候——”她顿了顿,“女孩子就需要一次假期旅游。”
“上班。睡觉。”
“你想到过我吗?”
我与父亲本该客气地说不喝。可父亲旋即起身去厨房取啤酒。萨曼两只手搁在肚子上,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在做些什么,托马斯?”
萨曼坐在沙发上,换了重心,腿打开再交叉,小腿与脚踝浮肿。“当然想到过你。”她挂着笑看着我,就像当我是她的学生。接着,她目光转向父亲。他在一门心思研究乳白色吊顶。“也想到过你哩,P先生。”
“给客人备的。”
“我死都不会回去。”他用啤酒瓶敲着咖啡桌,“你不了解他们。我了解他们。”
“你有啤酒?”我惊诧道。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坏,不过就是想生活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罢了。”
“P先生,你总这么说。”她好像倦了,合上了眼睛,就这样过了一会,“想喝啤酒,自己拿吧。我要起个身,差不多得用吊车才行哩。”
父亲直摇头,很不以为然。“你不是越南人,压根不了解他们。他们赚你的钱,自然在你面前尽拣好听的说。”
“做老师得率先垂范。”父亲点评道。
“你或许该回趟越南才是。”萨曼轻声道,“这样就能做个了断。”
人们说,孕妇因为心里充满爱与期盼,会发出美丽的光。我想象中的这种光是一种环绕她们头顶的圣洁的光。可是,在萨曼浮肿的脸上,这光只是脸上一层油脂与汗水的混合物反射的光。“我现在教学生,精力不如以前了。”她继续道,“我的这点也传染给了学生。”
“我死都不会回去。”父亲用食指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我要回去,他们会把我当战争罪犯,送我去再教育。这样的话,你们就永远不会有我的音讯了。”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状态变差了。”萨曼应道。
萨曼用劲撑着,从沙发上站起身,不想听父亲接下来说他们做过的或将做的坏事。他一旦说起来,一晚都打不住。因此,她说道:“不好意思,我得上卫生间。”
父亲占了扶手椅。我只得拣离萨曼远远的沙发另一端坐下。一堆试卷就在我的脚尖前,最上面的试卷上标有红色C,“这些学生学得可不是很好。”
萨曼离开后,父亲转向我,嘴里嘶嘶吐气,手指着自己的肚子,接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我当没看见,站起身,眼睛在客厅搜寻,想发现男人留下的痕迹,然而,看到的尽是萨曼和我在一起生活时的东西。我跟她离婚时,除了给自己留一半钱外,其他所有东西都给了她。我没想到她会把见证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东西摆放在外头。壁炉架上方的几个跳草裙舞的小人,是我们在夏威夷度蜜月时买的;书架上的海豚形状的水晶镇纸,是我们在巴亚尔塔港买的;取暖器旁是我上大学四年级时买给她的一张罗伯特·杜瓦诺摄影作品的复制品,是一张巴黎街头男女亲吻的黑白照。
萨曼清楚,父亲和我若一起开车,从来不只是兜风,不过不管怎样,她还是招呼我和父亲进到屋里。我想着,屋里该有另一个男人,因此进门时,先察看了里面的情况,这才进到屋里。在牛油果色的长绒地毯上,黑色仿真皮沙发铬合金的脚边,按年级码放着学生试卷。沙发还是萨曼和我早先一起在西大街逛韩国商场时买的。“乱得实在不好意思。”萨曼说着话,将变沉的身子落到沙发上。
水晶镇纸旁是一个首饰漆盒,盒外面嵌有珍珠母,我猜,这应该是她在越南买的。以前我们常说要去越南看看,不过,我从来就没真想去越南。我的出生地甚至不是越南,而是关岛的一个难民营。母亲刚生下我,父亲便将一个美国顾问的名字用作了我的名字。他戴的有指南功能的表就是那个美国顾问送的。我想不出有别的什么能吸引萨曼去了越南,只能猜想,她或许也想做某种了断。她或许达到了目的。这不,她看似开心地拿出装在两个信封里的在越南旅游时拍的照片,给我们讲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很美的国家,”她评价道。其实,人人都这么评价。“又穷又热,但确实很美。”
“我们开车兜风来着。”我应道,“路过你这里,顺便来看看。”
父亲仔细看着一张张照片,禁不住啧啧称道。萨曼第一站是西贡,之后北上,去了顺化、河内,顺途游了下龙湾与山区小镇萨帕。因为战争,父亲这辈人没能上自己国家各地看看,对多数萨曼去过的地方,父亲只是通过书报杂志有所了解。他递给我一张照片:船甲板上,萨曼头戴探险帽;身穿我以前买的当圣诞节礼物送给她的粉蓝色“北面”户外衣,脸被阳光晒成了粉红,上面的雀斑因此给衬得看不见了。她依偎在一个一头淡棕色披肩辫绺的男人怀里。
“能见到你,也很开心呀。”萨曼身后客厅里的电视开着,电视里的说话声传了过来,“别说我没礼貌,你们来之前真该先给我个电话。”
“这男的是孩子的父亲?”我用手指戳着照片上男人的脸。
“嗯,”父亲说话了,“看看你。”
她叹了口气。“别没脑子,托马斯。”
“托马斯,你注意到我怀孕了,还真有心呐。嗨,P先生。”
“也就问问。”
“怀上孩子了。”我说道。
“要这么说,你也可能是这孩子的父亲,托马斯。这孩子也可能是我们的。”
萨曼见是我们,“啊”了一声。她的染成金色的头发剪至肩长,发梢微卷,发根露出原本的棕色。“没想到是你们呢。”
父亲说了句“我有点事”,站起身,不再言语,出了客厅前门。待门关上,萨曼摇摇头,说道:“你们可一点都没变。”
之前,父亲说了,萨曼再不欢迎我俩,我们突然上门,她也没了办法。看来,他越来越老了:他打算“做点什么”,原来不过如此。他压根没想过先侦察一番,或对出现的最坏的情形有所心理准备。不过,就算他有心理准备,我想,他也绝不可能想到眼前的情形:门开后,萨曼竟穿着类似绉纱质地的孕妇装,衣服松泡,这让她隆起的肚子看似一个圆滚滚的罐子。
“我可不会这么说。”
父亲开始敲门。“很久没见她了,就和她聊聊。”
“你除了发型变了,还变了什么,托马斯?
“真不该来。”我说道。
“就你在变,你现在就在变。”我的声音很高,“你在变话题。”
父亲和我在卢斯费利斯的进取租车公司分店挑了一辆福特。这辆车与高尔夫球车一般大、动力也比高尔夫球车强劲不到哪去。之后,他带我去到一家他常光顾的百老汇大街旁一条小街的理发店,在唐人街。给我理发的男人一头橙色头发,扎一条钉有铆钉的皮带。他一边嘁里咔嚓剪着头发,一边聊着他在西贡时跟那些开价二十美元的妓女销魂的好事,呵呵笑个不停。我理完发,看着镜子里的新发型,想着父亲租的福特的样子,说不清到底哪个更丑。头发理得太短,短到让我看似退伍的大兵。当晚,父亲和我去了萨曼家。晚风刮过鲍尔温群山,吹到她家门口,让我的头皮感到阵阵凉意。萨曼与我离婚后,便搬来这里的排屋住了。排屋位于拉谢内加大道的高地,俯临一片石油钻井井架。
“女人是可以自己怀上孩子的。”她的声调,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因为与我争吵而升高,仿佛受到肚子里孩子的重压,给抑制了,“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要有父亲。”
我听不见父亲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但都充满怒气。终于,我听见同学的父亲说了句“我见鬼了才会”。父亲不再言语,冷不丁一脚踢向他的裆部,待他往前屈身,一记重拳击中他的喉管。他脸朝下仆倒在门廊上。他的儿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躲在纱门后面。父亲没瞅一眼,掉转头往回走。到我跟前,他一只手扳住我的一边肩,看不出高兴或兴奋。有那么一会,我以为他会叫我去收拾那男人的儿子哩。不过,他只是扳着我的肩,往家走去,一路不断轻轻地拍着我的肩,没有说话。
“你还不如说地球是扁平的呢。”
父亲当时还不是中学辅导员。他晚上在市里一幢写字楼里当门卫,同时,是洛杉矶加州州立大学的走读生。他穿着门卫服,要我领他去到那个同学的家。到后,我在人行道上等,他则上到同学家的门廊,开始敲门。开门出来的男人高出父亲六七英寸,一身机械修理工的蓝色工装,只拉上小截拉链,腆着肚,手背上、脖颈上、耳朵上,总之,除了头顶,没有哪处不生出浓密卷曲的棕毛。
“哦,上帝啊。”她说这几个字时,像她班里一些学生的发音——过去,我们吃饭时,她总会聊起那些学生——拉得很长,透着讥嘲,“你到底生活在哪个年代呀?”
路上的车动了起来。喇叭声停了。父亲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播轻摇滚乐的电台。电台正在播保罗·麦卡特尼与史提夫·旺达合唱的《乌木与象牙》。他刚才说“做点什么”,我不明白。过去,大凡要惩罚我或我的兄弟们时,他便这么说话。再就是上四年级时,有天放学回家,我跟他说,住在上街的一个同学朝母亲为我做的沙丁鱼米饭便当里吐口水,还骂我是吊眼亚洲鸡奸仔,那时他也这么说话。
我很想问她,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女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孩子?一个没有男人陪伴的男孩会是什么样的男孩?不过,这些问题我没问出口,而是继续追问:“谁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直直地瞪着车前方。我猜,他准想起了母亲葬礼。在为母亲做弥撒的过程中,他没流一滴泪。我也滴泪没流。不过,就在我开车和他由教堂去墓地的路上,我心里的某处如同决堤,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当时也是一路无语。我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担心我会撞车。等我哭完,他才又说起守灵的事。不过今天,听着周围的车不停鸣喇叭,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够了。瞧你这样子,我们该做点什么了。”
“你无权问这个问题。”
我像要证实他说我不像男人的话,竟哭了。
孩子的父亲或许是某个教师,或许是她的某个网友,或许是她某晚在某家酒吧邂逅的一同买醉的某个男人,甚至或许是某个走桃花运的越南导游。我想着孩子的父亲不是我而是其他某个男人,闷头喝着啤酒瓶里剩的酒。与其说我在喝酒,还不如说我幸亏有喝酒一事可做,而不至于做出拿酒瓶砸电视机的事来。待我喝完酒,萨曼立起身,往门口走去。我也不好再留。我一只脚刚踏到门外,出乎意料地,听到她叫我。她这一叫让我以为会有什么转机,我赶紧转过身去。
“萨曼这个女人不错。”父亲伸过手,连着摁了三次喇叭,“你一辈子都不该让她离开你。”
“托马斯,不要再来我这了。”她说道。她身后,电视画外音在说着公司输油管道与尼日利亚的铁腕人物。“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懂的。”
后面有人开始摁车喇叭。不一会儿,路上所有车跟着响起了喇叭。我记得在我十一二岁时,母亲有天将我拽到一旁,一定要我告诉她,一到周五晚上,父亲便没了人影,去哪了。可我怎么知道他的行踪。她问的问题很是让我害怕。说不清为什么,比较而言,看她追打着父亲躲进卫生间,我倒没那么害怕。父亲进到卫生间里,会反锁门,将她挡在外头;她会抡起椅子砸门,椅子腿在中空的门上砸出了一个个拳头大洞眼。
父亲在福特车里等我,抽着我搁在仪表盘上的骆驼牌香烟。车载音响开着。他不爱听美国音乐,播放的是他带的一张越南歌手庆璃忧郁的民歌光盘。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每次听她的歌,仿佛又回到了一九六九年。我上到车里,关了音响。街上寂寥,只有从拉谢内加大道传来的汽车声与从山上某处传来的犬吠。
“你自己怎么样?”我问道,“你打算跟那个女人结婚?然后又再偷偷找个女人?”
“你出的好主意。”我说道。
我望着车窗外,看得清旁边一辆底盘很低的三菱小车里的情形:定做的头靠背后嵌有微型电视屏,电视屏正播放一条堵塞的公路上的情景。镜头对准了一队身着棕黄色制服的公路巡警,他们持枪包围了一辆小车。屏幕上的公路就是我们在的这条公路:一架新闻报道直升机正从空中进行现场直播。
父亲将烟头弹到车窗外。“她告诉了你那个男人是谁了?”
“别白痴了。你没遇到她之前,也就是半个男人。你现在又成了半个男人。”
“她不肯说。”我松了刹车,开着福特上了路。路两旁,车头贴尾地停着。开过半条街,父亲说了声“停”。原来,旁边就停着萨曼的丰田车。她的车,车头朝下山的方向,前轮打向路沿。因长时间日晒雨淋,车身颜色发暗;后车窗上积有一层灰尘,有人在上面画了一张苦脸。
“我就没这么想过。”
“灭了灯。”父亲说道。等我关了车灯,他掏出瑞士军刀,下了车。他绕丰田车巡了一圈,然后,跪在地上,左手扳住左前轮,右手握刀,使劲将刀扎进轮胎,接着搅动着没入橡胶轮胎的短刃。几秒钟后,轮胎上便留下了几英寸宽的切口。他从轮胎里拔出刀时,应该发出了声响,不过我没听到。
“你这样子,一辈子也别指望萨曼回心转意。”
他照此扎烂了其他三个车胎,这才咔嗒合上刀,站起身,双手贴着屁股,打量了一番萨曼的车。我前后观察了一遍街上动静:人行道上不见人影;几家窗户只是映着屋里电视发出的蓝光,也不见人影。待我眼睛转向丰田车,父亲不见了。有那么一会,我以为他逃之夭夭了。不过,父亲很快便从丰田车的另一边现出身来,手里捏着一块葡萄柚大的石头。他将捏着石头的手举过头顶,稍停,平衡了一下身体,然后扭腰送胯,一抡手,用劲将石子掷向丰田车的挡风玻璃。只听咔啦一声,玻璃在撞击下陷了下去。不过,塌陷的玻璃竟没破碎,石子也竟卡在了玻璃里。制造出来的声响在山上山下回荡。
“你在干什么呀!”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别这样!”
待他回到车里,我说道:“知道吗,你简直疯了?”
“灭了。”见我没反应,他一把拿掉我嘴里的烟,扔到车窗外,接着,狠劲攥紧我腰上一圈肥肉,“你给人感觉简直像个女人。”
“开你的车。”他牙关紧咬,命令道,“到山脚再开车灯。”
“六七支吧。”
我这便等到山脚拐弯后才开灯提速。“真不懂你。”我一手攥拳,梆梆捶着方向盘。“不知道还会有谁像你这么干。”
“我说的是,你这样子很糟糕。”他为了强调,用手啪啪地拍着仪表板,“你每天抽多少烟?”
“她会把这事怪在黑人身上。”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衣服可是妈妈熨的。”
此刻,在我们前后左右开车的都是黑人。
“你肥了。头发乱七八糟。”他扯了扯我的裤子,“衣服也不熨。男人得时时把自己的衣服熨得平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看自己。“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父亲头靠住座椅,合上眼睛,“你本该摇下车窗阻止我。你还可以按喇叭,把旁边住家的人招到窗口。”
“你太容易放弃。”父亲责怪道。萨曼和我是大学三年级时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后不久,她也这么说我。父亲继续道:“看你这个样子。”
我们的车正经过来时路过的一排石油钻井井架。井架影影绰绰,仿佛归巢的体形巨大的鹈鹕。若不是萨曼搬到鲍尔温山区这个地方,我还真不知道洛杉矶竟然也产石油。不过,我以为,石油这东西,就像愤怒与悲伤,世界上无处不有,人只需定下要去找的地方便可。听父亲这么说话,我驳道:“你听从过谁,有谁挡得了你。你向来一意孤行。”
“不用你操心。”
“那是因为我坚信我做过的每件事没错。”车拐上了上圣莫尼卡高速路的匝道,被减速带颠了一下。父亲爆了一句粗口,同时,一只手捂住脖子,像是一粒子弹擦过了它。
“你不主动找她,怎么能让她回心转意?”
“怎么了?”
“好几个月前了。”我冲窗外吐着烟,“她打过电话给我,说母亲的死让她很难过。”
他睁开眼睛。“该是肌肉给扯了一下。”
“萨曼。”
“活该。”
“跟谁说话?”我以为,他说的该是母亲。
“你恐怕不懂对错。”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生气,“要让男人懂得对错,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做出抉择。”
“你最近一次跟她说话是什么时候?”父亲问。
“这么说,你对母亲不忠,对吗?”车前方很远处是市区高楼一闪一闪的星点灯光,“她被你气死了,你对吗?你认为你过去做对事情了?”
一俟我喝完咖啡,他便领我出了门。上车后,他缄默不语,只顾用手在口袋里叮叮铃铃地弄着钥匙。就这样,我们一直开到港湾大道与好莱坞大道的交汇处。因为堵车,我们在这里停了下来。只见,几架新闻采访报道用的直升机在离市区有段距离的一条公路的上空百无聊赖地盘旋;雾霾如帘布,市区一幢幢高楼,在它的遮掩下,仅看似剪影,犹如鬼魅。我点上一支烟,父亲则摇下车窗。父亲原本一天吸一盒烟,母亲去世后,他戒了。顺便提一句,母亲在世时,从没反对过吸他的二手烟,只是说头疼得厉害;因为头疼,她得早早上床,关了灯。她躺在床上,自怨自艾:“该死的头疼,该死的头疼。”
父亲叹了一声。我小时,大凡他早晨进到客厅,见我们兄弟姐妹还在睡觉,或者还在装睡,便会这般叹气。我们赖在床上,巴不得他不定忘了要拽我们起床哩。我等着他扇我耳光,或冷不丁给我一拳,可他没这么做。他不言不语,直到车穿过市区时才说话:“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母亲。”
“明天过来。”父亲应道,“好了,抓紧时间,别等冰块融化了,快喝了咖啡。”
“你别跟我说这个。”
“你今晚还过来吗?”米米问。
“可我尊重她。”他继续道,“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是个贤惠的女人。就是因为她人品好,我的父亲替我选了她。其实,他知道,我爱的是另一个女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包办你的婚姻。我就是想要你自己找一个爱的女人。”
我的话压根没进米米的耳。她开始逐个介绍她常去的寺庙里认识的年轻女子,以及逃难到美国的、她越南芹苴老家的邻居家的年轻女子。她们个个巴望嫁有美国护照的男人。她探过身,一只手搭在我的一只膝盖上,提醒说,论做伴这点,越南女人远比美国女人好。美国女人不光靠不住,对男人还很苛刻。越南女人可是体贴男人,宠着男人,就想找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既不太有美国男人做派,又不太有越南男人做派。父亲出了浴室,已穿戴整齐:上身是有领尖扣的衬衫,下身是熨平的宽松长裤。米米朝他点点头。父亲没看她,而是看着我,说道:“我们今天去租辆车。”
“别扯上我。”
“我还没缓过劲来。”
“那扯谁?”
米米又朝我笑笑,露出了嘴顶里面一颗闪着光的金牙。“你这年纪的孩子,身边没个女人,总归不好呀。”她说道,“你父亲跟我说,你现在连约会都没有。”
父亲又合上眼睛。从市区到家这一路,我们没再说话。进到他的卧室,我不得不帮他脱去外衣。他用双手固定脑袋和脖子,我托着他的两个肩膀,他这才躺到了床上。我看见了他胸脯上的六英寸长的伤疤。这条伤疤我小时候有时见到,在他冲完澡齐腰围条大毛巾从浴室出来时。他从未跟我们讲他的战争经历,因此,我们便臆想出有关他胸脯如何中弹或如何被他的某个情妇的老公用刀扎伤的各种版本。在我的记忆里,这条自胸骨斜向心脏的伤疤,形如闪电,鲜红显目。但此刻,卧室昏暗,伤疤不过看似一条粉红色拉链,将胸脯上松皱的皮肉连在了一起。
“那幢楼里的住户很有钱。”我说道,“住在里面的女的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有钱,个个穿着毛皮外衣。”
我打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有安眠药,还有一瓶桉油和一盒镇痛贴。“吃一片吧。”我边说边将一片安眠药放入他嘴里。他将药片干咽了下去。因为他一旦用劲,便会扯疼脖子上的肌肉,所以我帮他翻转身体,接着,往他的两边肩膀和脖子上滴了几滴桉油,替他按摩。不一会,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待他睡着,我给他的脖子和两边肩膀贴上几片白色镇痛贴。镇痛贴散发的气味让我想起,哪天早晨训练若特别辛苦,他便会在我身体的酸痛部位贴上这种镇痛贴。
“啊,是这样。”浴室里水声停了。
做完这些事,我拾起他的衬衫,打开衣柜。我拿着衣架,看了一眼挂杆上方的格间:格间里有一个泡沫做的头,母亲戴过的假发就戴在它上面。那么多东西,他却独独保存了母亲的假发,究竟出于什么心理,我不得而知。我很快挂好衣服,关了灯,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几乎夜夜空中巡逻的警用直升机的轰鸣声,不断从山下挤得满满当当的福音派教堂飘上来的西班牙语,声声入耳。奇怪的是,尽管如此,一切仿佛静止,四周一片静谧,竟至于让我感觉不在自己的公寓。我合上眼睛,脑袋里浮现出泡沫做的头:它居高临下盯着我,脸形椭圆,鼻梁高耸,嘴唇细薄,没有眼睛,纯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白天卖助听器,晚上在一幢高层住宅楼里做保安。”
第二天晚些时候,警察在布尔岗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父亲的本田车。第三天早上,我还在两班空当间睡着觉,父亲与米米去到警察留置车辆的地方取回了车。他们回到家时,我已起床,正喝着没加奶和糖的咖啡。父亲嘴里吹着一曲我叫不出名的调子,开门进到屋里,米米跟在后面。“这么说还真有奇迹嘛。”他说道,“车完好无损。警察说,应该是几个想兜风找乐的毛头孩子偷了我的车。”
“他说你在医药行业供职。”
“算你运气。”我应道。
“他对你评价更高。”
“几个小杂种竟然还给我留了礼物。”他呵呵笑道,给我看他手掌托的一个廉价便携音响。他的动作因为脖子肌肉扯着,发僵而不灵便。“我猜,他们不喜欢车上收音机播放的东西。”
这一日,我白天、晚上都不用工作,可是,也拢共只睡两小时。我起了床,冲完澡,修了面,穿戴妥当,前后花了十五分钟。我开车从埃克公园到了米米住的地方,用了半小时。米米住的地方在大西洋大道与山谷大道的交汇处,很受华人青睐。米米打开门,一身粉红绒质运动套装。父亲晨跑完,正在冲澡。米米坚持要给我煮杯咖啡。我听到父亲在浴室里唱着歌,这时米米走了过来,一手端着一杯冰块,一手端着一杯炼奶,盛奶的杯上搁着一个不锈钢过滤器。我和米米等着正在滴滤的黑咖啡。米米微笑着说话了:“你父亲对你评价可高呢。”
“这音响八成也是他们偷来的。”
黎明时分,我下了班。我从西区出发,开了四十分钟车,回到了东区的家。我住在漫长日落大道旁的一条街道上,在萨尔·查韦斯大街旁边的埃克公园附近。我是离婚后才搬来这里。这一带,小车被盗司空见惯,天上常盘旋着警用直升机。母亲夏天去世后,我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我想,父亲也该感到孤独。于是,母亲葬礼后的第二天,我便叫他搬来与我同住。没想到他竟然接受了我的邀请。
“警察都没管它是不是赃物,我用不着操这心。”
“我说了,”萨曼提起桌上的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你跟你父亲完全不同。”
他拿着吸尘器和擦车布去到屋外。屋里只有我和米米。她坐在蒲团边上,一身紫色缎质运动套装,脚穿白净的休闲鞋,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微笑地望着我。她的衣裤缎面映照着自客厅窗户外照进来的晨光。晨光里,漂浮在空中的自蒲团扬起的尘埃环绕在她的四周。见米米与父亲在一起,我便想着,或许不管怎么说,萨曼做出的选择是对的。或许,她跟我离婚时就想到了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或许,她当时就明白我现在才明白的事情,亦即我父母本不该结合为夫妻。其实,父亲和母亲本该与真正合适自己的人结婚,哪怕如此一来,我或许永远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他是疯子。”我以为,萨曼看得到和我在一起的风险,“你难道不担心哪天我会自己组一支军队?或者背着你养女人?”
“我有时真同情你们单身汉。”她说话了。
父亲这人,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没亮便把我和我的兄弟们从沙发床上叫起来,跟他做各种健身运动。我们驮着姐妹们做俯卧撑,抱着未删减的大部头韦氏词典做仰卧起坐,在后院穿越用旧轮胎摆的障碍道,攀着橡树树枝做引体向上,直到肌肉胀疼,气喘吁吁,再也拉不动身体,掉到地上。接着,我们用气枪练瞄准练射击,装有沙子的百威啤酒罐被打得噼啪作响。完后,我们还有几英里越野,直到谁累吐了,父亲才会收兵。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它证明我们正在一步步达到他要将我们训练成真正男人的目标。
“米米。”
“别再纠缠这些了,托马斯。你肯定不会变成你父亲那样。”
“我雇的家政工活干得很好。”她继续说道,“你需要雇人打扫卫生的话,正好,她也在找多些活干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好了要孩子的准备。”我应道。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讨论这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称职的父亲。”
“米姨。”我又叫了一声。如果说喝着苦咖啡让我变得清醒,也只是让我清醒地知道,我的脑子是多么不好使。
“我想要个孩子,托马斯。”萨曼将一绺长发撩到耳后,差不多很是忸怩地说出了她的心事,“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她撩的那绺长发染成了紫色,其余头发仍是原本的深褐色。她的左鼻翼上镶的一粒针头大的钻石,一闪一闪。她的右手腕上有蓝色刺青,刺的是我姓名的首个字母,看到字母便能想起我。她的这种叛逆,不知怎的,竟迷倒了父亲,竟至于他将萨曼与我离婚归咎于我。
“我的这个家政工还能做饭做菜,厨艺差不多赶上我了呢。”
萨曼本沉得住气。不过,去年她三十四岁了,气沉不住了。她喜欢好莱坞大道上一家名为“泰国棕榈”餐厅里一个号称“泰国猫王”的歌手。歌手每晚在餐厅演出。他的演出服装每晚不同。在台上,他抖胯摇肢,装束熠熠闪亮。萨曼生日那晚,和我去了餐厅。“泰国猫王”着一套衣裤同色、金光闪闪的演出服,唱着《(让我做你的)泰迪熊》。歌唱得差强人意。他边唱,边时不时用戴首饰的手指往上顶滑到鼻尖的玫瑰红边框的墨镜。
“你心里明白,我父亲有一天还会去找别的女人,是吧?”
保安工作来的恰是时候,因为萨曼与我分道扬镳、母亲离世这两件事让我晚上再难入睡。夜晚,住宅楼里安安静静,我要做的事不多,也就时不时起身上楼里各处、地下车场转转,大部分时间坐在地面墙面均为大理石的一楼大厅里,看着一大版电视屏,监视大楼的角角落落。我带了几份报纸,不看报时,便玩接龙纸牌。其间,我会随意抽一张牌,若抽到黑桃A,便拨萨曼家电话。她接听电话后,我这头一言不发,听她在那头“喂?”多少次才挂电话。
好一阵子,米米一动不动,一言不语,表情也无任何变化。我猜想,她或许没听到我的话,或者她听到了,但被怔住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接着,她站起来一扬手,周身光里的尘埃也随之乱舞。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比如说,她可不像我的母亲呢。可是,她一个字没说,而是没瞅我一眼,笑凝固在脸上,径直往门口走。有那么一会,我想,她可能就是故意不睬我。不过,就在握住门把时,她止住步,转身,望着我。
午饭休息时,我拨通了萨曼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她录的声音:“你好,我不在家。请留言。”她的声音让我感到舒爽。她教十年级学生几何。这份工作让她说话变得温柔悦耳。学生们很喜欢她。父亲与她相同,也很受学生们欢迎。他在一所中学当辅导员。每逢圣诞节,已毕业的学生给他寄来几十张圣诞卡。他们对他很有感情,称他“皮先生”,不忘向他通报他们的工作、家庭近况。我有时想,这些学生该压根想不到,皮先生有不少情人,曾当过空降兵,曾是空降兵营营长。他对学生也不多言过去,只说当过兵。他低调,别说在熟人就是在子女面前,也不喜欢谈他别的什么生活。我也不和同事多谈我的另一种生活:我在伯班克一家销售助听器、瓶装氧气、电动轮椅的公司上班,每天下班后,我便开车到一家便利店的停车场,在车上前排扭动着换上灰色宽松长裤、红色涤纶夹克。在公司同事眼里,我就是客服经理。他们哪知道,夜间,我便成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旁威尔郡大道上一幢高档高层住宅楼里的保安。没谁敢说我不勤奋。萨曼去年有次尽管与我争吵,也承认我勤奋。
“我问你,”她说道,同时,脸上的微笑变成了一条细细的冷硬直线,“你难道没有想成为别人的时候?”
一上午,我忙着处理各种退款的事情,听我的客服代表的各种报告,一边想着父亲和米米窝在白色皮沙发里,看着电视里的越南语节目。父亲有过不少情人、女友,米米是我迄今见到的第一个。时光倒回到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还小的时候,母亲虽不知道父亲究竟与什么女人厮混,但知道他在外风流,关了门在卧室里哭闹过。如今,我见到了父亲的一个女人,知道她姓甚名谁。此刻,她该坐在父亲身边,她的丈夫两只眼睛瞪着两人。母亲去世后,照风俗,父亲该将她的遗像挂在卧室五斗柜上方墙上他的父母遗像旁,可竟连这都没做到。
我上班去了。我换了衣服再去上班。第二天凌晨,我下了夜班,回到家,人累到麻木,昏昏然进了自己房间,倒头睡着了。仿佛仅过几分钟,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敲醒了我。有人在敲前门。我看闹钟:早晨七点三十分。我低头看自己,发现竟然没脱外裤。我再看床边,外衣和鞋子给胡乱撂在地毯上。我等父亲去开门。可是,他那边没有动静。敲门声不但没停,反倒越来越紧。我只得下了床。
父亲不只是说话惜字如金,开的车是一九八二年款的本田掀背车,对于生活里多数东西也是能简则简。对此,我已习以为常。六周前,他开车来到我的住处,车里装着他的所有家当,都是老式的东西,包括他车配的那台只能接收几个嘈杂调幅广播频道的按键式收音机。我想帮帮手,便去提他的一个箱子。在提的刹那,我知道选错了目标。箱里一准装着他的哑铃。我费了很大劲,折腾了半天,两只手才将箱子拖出了车尾厢。见我好不容易才将箱子从车尾厢里搬到人行道上,父亲叹叹气,没让我继续,自己一只手拎起它,用屁股抵住,接着,另一只手将一个粗呢包甩到同边肩上扛住,转身向楼梯走去。我拿着他的装有衣服的袋子,跟在后面。爬楼时,他手脚并用,将箱子一级级上挪。他上月已满六十三岁。我本该知道,他到了这个年纪会是什么状况,可之前我没往这方面分点心思。与他在一起生活,小时候就不轻松,如今会更不轻松。
到底是谁没完没了敲门!等我打开门,这才发现门外竟站着萨曼。她抬起握拳的右手正准备继续擂门呢。她上身贴身黑衣,外套敞开的红色毛衣,下身配黑色毛质弹力裤,隆起的孕肚遮住了腰带,贴身黑衣亦被撑得上移,露出一条眼睛状的肚子上的肉。肚脐眼恰在这条肉中间,看似眼球;她上大学一年级时,有天晚上喝醉了,给自己肚脐眼上镶了一个金环,该金环此刻便看似眼球中的虹膜。
我的话已出了口:“没问题。会来接你。”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龌龊。”她说着话,擦着我身子进到屋里。
父亲送我到门口,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有指南功能的手表。表面硬币大小,表身与表带布满划痕,不过仍旧结实,就像他一九五八年在班宁堡空降兵学校刚戴上它时那样。“你明早来接我。”他说完,没等我转身走,便关了门。
外面阳光刺眼。我眨巴着眼睛,问:“怎么回事?”
估计米米的感受与萨曼的相同。这不,她同我说话,却看着父亲。“有空随时过来,一起吃个饭。”有那么一会,我相信,她心口如一。
“我的车!”她已到客厅中央,旋过身来,“我昨天花了整整一天修车。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来?咹。”
我已三十三岁。不过,在父亲看来,一个男人只有有了子女后才算真正的男人。父亲与过世的母亲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个个长得比他高,但大多数人,包括我,一般不注意他的身高,只注意到他的厚实宽阔的胸脯、肌肉发达的前臂。小时候,我喜欢吊在他的前臂上。如今,他的前臂依旧粗硬刚劲;他的身型也依旧健硕匀称;他越战时穿的伞兵迷彩服,依旧合体。来美国后,那套军装他隔数月才穿一次,场合是小西贡举行的纪念日游行活动,他穿着它走仪仗方阵。他每次走方阵,都是目光炯炯,眼神犀利。萨曼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便被那种目光怔住了,竟至于无法望向别处,仿佛一头野兽被另一头更狂野的野兽的目光怔在了原地。
我的保安服给扔在靠门的椅子上,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有一个装满现金的信封。现金是我昨天午饭时从银行取的。我本打算昨天晚上将这个没任何标识的信封悄悄塞到她家门底下呢。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信封,递给她。
“他得走了。”父亲放下报纸,站起身,“这孩子打两份工。”
她抱着双臂,挺着孕肚,问:“什么?”
“我听你父亲说了。住在洛杉矶,这事见怪不怪了。”米米注意到我在看照片,“那是我丈夫。他五年前去世了。他以前是议员。”
“够付你的修车费了。”
“我只是送父亲来你这。”我注意到,电热灶上方的墙上挂着的一个红木相框里的黑白相片上是一个精瘦男人,男人六十来岁,戴眼镜,着深色西装,“他的车昨晚给偷了。”
萨曼盯着信封看了半天,欲接又止。我一动不动。我拿信封的手若稍动一下,或是我多说一个字,她肯定会拒绝接过信封,摔门而出,同时少不了臭骂我一通。她那方还在犹豫不决,我这方见她肚脐眼上的金环和她高隆紧绷的孕肚,像着了魔怔。我在想她给没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呢?她知不知道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尤其想知道,她告没告诉孩子他爸她怀孕的事呢?
“你才坐一会呀。吃点饼干、羊角面包再走不迟。”
“我当时发现车被你搞成那样,恨不得杀了你。”萨曼还是接过了信封,说道,“可是,转念想想,你这么做,说明在意我,只不过方式太离谱太招人恨,可你做事向来就这德行。”
“不麻烦了。”我应道,“我得走了。”
我走近她,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孕肚上。
“咖啡里要加奶吗?”米米问我。
“可更多的还是想杀了你。”她皱着眉,继续道。
我回到客厅。电视已关。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客厅与厨房之间隔有一个吧台,米米在吧台准备咖啡。不锈钢的带烤箱的电灶映照着窗外射入的阳光。母亲生前做饭,用的是老旧的煤气烤箱炉灶,灶里有点火用的长燃小火,可是小火并不长燃,老熄。去年,她刚满五十三岁,动脉瘤摧垮了她。被摧垮的那刻,她在厨房里做着饭菜呢。父亲在她的葬礼上,看似也被摧垮了。我猜想,摧垮他的,不会是悲伤,或是母亲倒在油毡地板上、灶上正熬着一罐鸡骨头汤的情景给他的心理带来的冲击。摧垮他的应该是母亲才五十三岁就死了的这个事实,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我倾过身子,将另一只手也放在孕肚上。我的两只手合住她的肚脐眼与金环。我等着她子宫里的孩子蹬踹或翻身呢。然而,孕肚里悄无声息。于是,我跪到地上,耳朵紧贴孕肚。里面有一个我看不见的小小的人儿呢。这个小小的人儿,假使我将它捧在手里,该轻到让我感觉不到星点重量。我开始说话,声音柔细到只有蜷在脐眼金环底下的这个尚未见面的小人儿才能听见。我提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可以做孩子的父亲。”这时,萨曼的一只手紧紧抠住我的肩。我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就想确保他们两个都将我的话听了个真切。
“没问题。”米米领我经过道去到卫生间,脸上一直挂笑。我不好意思看了她一眼,关上了卫生间门。里面一切可说完美,空气里飘着混合香味。我从小到大住过各种出租屋,它们的卫生间哪能与米米的卫生间相比,空气里总隐约飘有塑料淋浴挡帘的霉味与氨水味。方便清爽后,我冲了马桶。开车来米米家的路上,我跟父亲说了,到后,我要用她的卫生间,这样我才能看清她的脸以及她生活的大致情况。我打开柜子。柜里有阿司匹林、美容膏乳以及几种指甲油,并没有我本以为可看到的小包装伟哥。父亲吃的伟哥,我的前妻萨曼看见过。有一次,父亲叫她去他的卫生间柜里为他拿指甲剪。也怪他一时疏忽,没想过柜里放着伟哥,这便让她看了个真切。
“起来,托马斯。”萨曼说道,“我要你起来。”
父亲边调高电视音量,边说:“他想撒尿。”
我站起身。萨曼和我四目相对。孕肚隆在我俩中间。
“让你久等了。”我应道。电视在播歌,唱歌的女孩一头鬈发,上着闪亮黑色紧身无袖短衣,下穿红色皮质超短裙。电视机上方挂有一幅褪色漆画《最后的晚餐》,耶稣与他的门徒被粉红色霓虹灯框了起来。父亲直奔沙发,期间撞了我一下。我继续道:“我没少听说你。”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她问,“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
“一直盼着见你呢,你终于来了呀!”她招呼道,同时,她的两只手紧紧拉住了我的两只手。她的脸呈淡棕色,脸的皮肤虽说光滑,却有人工痕迹,看似绷着的尼龙长袜。
“我一点都不明白。”我答道。萨曼咬着下唇,望着脚底,可仍站在原地。我注意到,她的下颌骨旁布有三个因年岁增长而生出的斑点。一年前,我还没见她有这样的斑点。当时,她和我没找律师,喝着一瓶葡萄酒,拿着笔在纸上写下了离婚协议。我的手自颊至颌在她脸上滑动,三个标识岁月流逝的斑点形如骰点。父亲房间地板吱呀作响,说明他已起床下到了地上。他此刻肯定就站在他的房门背后。萨曼和我将头转向了发出的声音。然而,往下,他的房间里再无任何动静。他,正如萨曼和我,在等待着将来的事情。
米米在客厅白色皮沙发上坐着。客厅一角摆有一台电视机。她用遥控器调低电视音量,站起身。她见到我,想必惊讶,但未形之于色。她身材纤巧,紫红绒质运动套装紧紧贴合着身体。我见过母亲婚前照片。照片里,母亲的身材也是娉婷婀娜的。不过,在生命即将告罄的日子里,母亲周身无处不变得肿大颓软,唯其日渐稀疏的头发不是如此。她去世时,戴着我之前当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假发。那顶假发用真发编织而成。米米烫的头发像母亲戴过的假发,不过,她的头发可是从头皮底下长出来的,浓密自然。她将头发染成了赭色,烫成了大波浪状:五十多岁的女人喜欢这般倒饬发型。
(1)原文为hot flash,指停经后引起的发烧,亦即潮热。
父亲的女友住在公寓楼里。楼群布局看似村落:一块阔大平整的草地,草地上零星散布有烧烤用的坑,四周是东一栋西一栋、外观整齐划一的灰泥楼房。父亲在前,我随其后,走在一条蜿蜒曲折的铺着砖的小径上,途经一座飘出氯气味的泳池,接着走上空荡得产生回音的楼梯。我们进到楼里,沿楼梯而上,每踏一级,楼道里便响着回声。上到二楼,走到一家门口,父亲用一把挂在瑞士军刀链上的钥匙开了锁。他推开门,冲屋里喊女友。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米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