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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植

“我说的享受有质量的生活不全与钱有关,路易。”亚瑟说道,“比如找个老婆,组建个家庭呀。”

亚瑟已意识到,这就是他与路易的不同。他考虑的是以往做了什么,如今在做什么,或本该做却未做什么;路易则只考虑将做什么。比如,路易不会人云亦云,说自己的走私货物是“假货”或“冒牌货”,而是说“比真品还好的东西”。而且,他一直强调,就价钱便宜了不知多少倍这点而言,他的东西确实比真品强了很多很多。他还有句口头禅:“同样的价钱,真品只能买上一件,而买比真品还好的东西可买上十几件、几十件甚至更多,干吗买前者而不买后者呢?”

“你说爱情,对吧?”路易指着亚瑟手指上的金戒指,问道,“你敢说,爱情就让你快乐了,亚瑟?”

“我不就在享受有质量的生活?”路易在沙发上伸展身体。这张沙发等会打开后,面积将增大一倍,变成给亚瑟睡的床。“我在想呀,怎么让我的租客替我付我买房的贷款,几年后怎么用那些房子赚钱。我还在想呀,怎么用比真货还好的替代品占领市场。真品没几个人买得起,它的市场没有替代品的大。”

“要说我和诺玛之间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话,也不是爱情本身的错。”

“你买了房子,怎么不自己住呢?”亚瑟忍不住问。路易现在住的这套非其所有的公寓显得更加寒碜。原来存放的走私货物运去了亚瑟家车库,因此,房里不搭调的家具和墙面均一览无余。墙面原先白色,如今变得灰不溜秋。“你该享受有质量的生活才是。这一年,我唯一悟到的就是这点。”

“我尝过爱情的味道。”路易说道,语气听似他尝过的是某种难闻的软质法国奶酪,“不能说不好。不过,问题在于会涉及另一个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物件可不一样。”

“瞧他们用在厨房的这种地板砖,真棒。”路易点评道,“光看电视,还真看不出不是大理石的。”

亚瑟观察着路易,希望看出他只是正话反说罢了。但是,路易眉头微蹙,表明他没有半点说笑之意。“跟我讲讲你曾经的那个她,如何?”亚瑟颇有兴趣,“或是几个她?”

路易斯说得对,亚瑟的确永远无须考虑为马丁捐器官或骨髓。亚瑟曾在维斯瓦内森大夫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宣布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亦即希望有朝一日也捐献器官。维斯瓦内森大夫告诉他,为了预防他的身体排斥移植的肝,给他服用了环孢霉素与皮质类固醇,身体吸收了这两种药物,体内组织器官等已不宜捐献。亚瑟听后窃喜。他庆幸在维斯瓦内森大夫给出专家意见前,就宣布了捐献身体组织器官的决定,这让他登上了道德制高点。这种地方,用路易的话说,可是用钱买不到的不动产。说到不动产,路易深知其价值。他拥有两幢独门独院的房子与一套产权式公寓,均位于房价不高的佩里斯。佩里斯地处郊区,在路易习惯称之为“另一个巴黎”的南加州内陆帝国东边较偏地段。就是此刻与亚瑟在一起,路易也一如既往,没忘了解不动产行情。他在看一个电视节目。节目教他如何增值转卖房产,可以花少许钱简单装修,装修材料可上旧货店买,可在街边垃圾桶里找,可利用阁楼里的闲置物。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亚瑟。”路易抬起手,做了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的手势,“我呀,从不想过去的事情。每天早晨醒来,我就当自己是全新的路易。”

“你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碰到这事,动动嘴皮还不容易。”

之前,亚瑟设法让路易聊聊自己,从未成功,因此,此刻换了个话题。“谢谢你让我在这里过夜。”亚瑟说道,“真的很感谢。”

“真的,我肯定会的。”亚瑟坚持道,“我是受不了他,可他毕竟是我弟。”

“你可是我的朋友。”路易答道。

啃净的骨头、吃剩的饭菜和已无亮色的配菜留在咖啡桌上的泡沫盒里。每天晚饭出自一个寡妇之手。她的十几岁儿子风驰电掣地将做好的晚饭送到路易门口。寡妇在自家厨房为二十多个光棍做饭,同时烧四个炉子。她像变魔术一样,用路易的话说,做出“小厨房里的名厨大菜”。有瓦罐做的香味扑鼻、表面焦香的鲇鱼,有香茅、辣椒嫩煎鸡肉,有料足的香菇、葱花炒蛋,有蒜片炒空心菜。照越南人吃法,吃每样菜都该蘸必不可少的开胃鱼露。鱼露是提炼的鱼的精华,拌有碎红椒,呈晨曦初露之色。路易晚饭吃得心满意足,咻着气,很是赞赏寡妇的厨艺。听了亚瑟的话,他说道:“这就好比有人开枪打你或马丁。只有等有人朝你或马丁开枪了,你才知道马丁,或马丁才知道你,会干什么。”

听他这话,加之他从未提及过别的人,亚瑟理解为他视自己为其唯一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亚瑟说这话时,字字情义饱满。好一阵,两人面含微笑,相互对视。若让两人此种情感发酵下去,不定会出现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况哩。还好,亚瑟找了个要冲澡的由头,离开了路易。

“我想会的。”亚瑟说道,“我会捐的。我想,我是肯定会捐的。”

翌日一早,亚瑟朦胧预感这天会发生不祥之事。让他有此预感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办公室电脑崩机了,过去一周辛辛苦苦在电脑上做的账也调不出来。他捣鼓了很久,一天下来,电脑依然死机。他好不气恼沮丧,上了雪佛兰诺瓦,启动车。没料想,小车除了咔咔作响,没任何其他动静。无可奈何,他只得请鲁本帮忙推着发动小车。鲁本是马丁公司的一名员工,负责马丁家的园艺。他曾如实告诉亚瑟,他偷渡到美国,是非法移民。亚瑟清楚,在马丁公司里,像鲁本这种园艺工何止一个。亚瑟开车回到家里。他这方收拾完换洗的内衣、内裤、剃须刀,准备出门再返路易住处。诺玛那方在厨房里用微波炉加热电视便当。他正想着,该不会又发生什么事情吧?诺玛瞅见了他,指了指电话机旁的记事本,说道:“有人打电话找过你。”

马丁叹叹气,咳嗽两声,瞅瞅表。“我们可是兄弟,亚提。”马丁说道。他的屁股离开了亚瑟的办公桌桌面,办公桌如卸重负似的响了一声。马丁走到门口,停住脚,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接着出了办公室。胖大的马丁仿佛在门口留下一个像他身形的空处,亚瑟的身体可与之合上。维斯瓦内森大夫曾推测,捐肝人该是一个身型体重与亚瑟大抵相当的男人。亚瑟在还没听说武敏的名字、与路易·武见面前,按大夫推测,想象着捐肝人在其他方面也该与自己相仿:已是中年;头发渐白;墨西哥人血统,对家谱的一知半解只来自模样像复活岛上石雕的祖辈口传;爱吃七元畅吃的自助中餐和挂糖衣的木莓果酱馅甜甜圈;当然,身型体重也似马丁。马丁会为亚瑟捐出身体里的东西吗?比如,一个肾,或骨髓?反过来,亚瑟会为马丁这么做吗?两个问题在亚瑟脑袋里转了一天,甚是烦扰。到了晚上,他去到路易住处,在路易面前,给出了他所能给出的最最老实的答案。

见在家里不至于做贼似的来去匆匆,有事可做,亚瑟心底舒坦了不少。打电话找他的人姓武名明。亚瑟边回拨电话边思忖,数月前,他给不少位姓武的打过电话,这个人莫非是其中一位?之前,他听不出电话那头的越南口音。这回不同,武明在电话里才说一句“我想,你知道我父亲是谁”,而且英语讲得已够地道,亚瑟还是一下便听出了他的越南口音。

“谢谢你的关心。”亚瑟下了双倍注,摸了一张K和一张A,这种运气他在实地赌场还从未有过。“不过,难说修脚师转给伊莱恩的话不走样,伊莱恩转给卡尔拉的话又走点样,卡尔拉转给你的话再又走点样,这样一来,你听到的跟事实差得就很远了。”

“是吗?”

“我只是关心一下。”马丁转着腕上的白金手表。亚瑟留意到马丁指甲缝里有黑线样的泥土,心想这是马丁刻意所为,无非证明他多屈尊降贵,每周都有一次,同员工一道外出做些园艺。这么做还表现了马丁的圣徒般美德。马丁因为这个美德,把会计活托付给亚瑟,也或许是借此折磨亚瑟。“你知道,诺玛会告诉她的修脚师,修脚师告诉伊莱恩,伊莱恩告诉她母亲,她母亲告诉我。所以,我根本用不着打听,亚提。很多东西便传到我耳朵里了。”

“他叫武敏。”

“很好。”亚瑟敷衍道。他盯着电脑屏上正显示的牌,心想,这回有机会赢上一把。“我们过得很好。”

“哦,这么说,你一定是路易的兄弟!”亚瑟吃惊道,“他可没跟我讲过,他有个叫明的兄弟。”

“好了,说说你们上个周末怎么过的?”马丁问,“你和诺玛现在怎么样?”

电话两头一阵短暂沉默。这当儿,亚瑟听到武明那头传来孩子哭声与女人哄孩子声。武明说话了:“路易是谁?”

马丁那天上午在办公室的言谈举止证实,亚瑟早晨改变主意、不求马丁庇护是何等正确。办公室在马丁的客舍。客舍是乡村式木板小屋,与主屋间隔有一个泳池。清洁泳池的是个鱼似的自动装置,有了它,池水因此常年如蓝宝石般湛蓝。亚瑟刚打开电脑,开始琢磨上午一贯要琢磨的二十一点纸牌哩,马丁走了进来。亚瑟办公桌上堆着尚未整理归档的收据、发票。马丁一屁股坐在办公桌桌边上,跟亚瑟细细聊起他与家人上周末去箭头湖游玩一事。“水上摩托艇,”马丁如数家珍,“香槟早午餐,里脊小牛排,落日,余晖。”亚瑟因为干扰,没有听全,但至少听到了马丁说的这几样享受。干扰亚瑟注意力的正是这间办公室,从夹纸的铜质别针到装饰用的壁挂艺术烛台,都在提醒亚瑟,这都缘于马丁拥有而自己被剥夺的东西。这就是“阿雷拉诺及其儿子们”园艺服务公司。大亚特见亚瑟恶习愈重,故立下遗嘱,由马丁继承公司。

两人又聊了约六分钟。亚瑟抖颤着手,挂了电话。他将了解到的情况告知了诺玛。原来,武敏有八个而非四个子女;八个子女无一人叫路易。其中一个——明——收到了那家将父亲的名字意外泄露的医院的道歉。有七位陌生人分别移植了明的父亲的肝、皮肤、眼角膜、韧带、胰腺、肺以及心脏。如今,这些素昧平生的患者都知道了他的父亲姓甚名谁。医院道歉后的几个月里,武家人在是否该联系七位患者的问题上,争论不休,直到现在才达成一致意见,打电话给这些受赠者。亚瑟接到明的电话时,一时不知信路易还是信明,说了句:“我凭什么相信,你说你是谁就是谁呢?”这话让武明大为光火。他立刻将他父亲的电话、住址告知了亚瑟,不仅如此,还要亚瑟去他父亲在斯坦顿的家亲眼看看,那里有他父亲的照片、病历单、X光片以及骨灰。听武明言之凿凿,亚瑟开始信了。他平定心情,一五一十将武明的话告诉了诺玛。完后,他陡地有喝酒的冲动。他记起家里还有最后一瓶威特基波本威士忌。酒是他买的,自查出肝病后没再喝过,还有半瓶之多。他找出了搁在厨房清洗槽下的酒。

半透明橘色药瓶和一杯过滤水,排列在老地方:卧室梳妆台上。亚瑟先抿一口水咽下利尿药,呼出一口气来。大部分的药都让他厌恶,即使它们是非服不可的药,比如,第二种降血压药,第三种免疫抑制药。亚瑟身体渐渐老化,移植的肝年头更长,服免疫抑制药,可确保前者与后者和睦相处。维斯瓦内森大夫说过,器官移植难免排异风险,亚瑟听后,心头一直压着一股不安。他每天须服四种药片,提醒着他体内有“异客”。其中,第四种也就是最后服的抗抑郁药,还是亚瑟多少喜欢服的药哩。虽然,该药有利于调节情绪,但又不如止痛药更令他满意。移植肝后的最初几个月里,亚瑟服的止痛药如同神药,让他摸自己皮肤时感觉像摸棉花。抗抑郁药仅仅让他恢复正常,既如此,亚瑟就想,为什么还要服它呢?

“哦,天哪。”他刚抿一口,就眼泪汪汪,“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马丁挂断电话。即便如此,亚瑟装着还在与马丁电话聊天,因为诺玛当厨房没他这个人似的,做自己的事情。她烤了两片全麦面包,倒上一杯宇班咖啡,浏览《新闻纪事报》上的标题,听着KDAY电台音乐主持的话,时不时咯咯笑几声。亚瑟被晾在角落,感觉在诺玛眼里,自己跟死了一样,只是一个无形的鬼魂。直到出门得打他旁边过时,诺玛这才当厨房里还有他这么一个活人,回头说了句:“别忘了吃药。”

“我们得去找路易,亚特。”诺玛提议。她忘了微波炉里热好的当晚餐的便当,“他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马丁叹了口气。“别再像个高中生了,亚提(2)。”马丁说道,“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打这种闹着玩的电话。”

“你不要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烈酒下肚,火似的烧去了原本包裹心头的恐慌。亚瑟不再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又喝了一口。“就让我们两个了结这事。”

“啊,我打电话,只想问个早安。”诺玛进到厨房,直盯着亚瑟。亚瑟躲开她的目光,对着电话说,“早安。”

“你真没脑子。”诺玛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这话,与服侍亚瑟这一年里说话时常有的语气一样,凶巴巴的,“他要是使暴怎么办?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他一直在对我们撒谎。我们不知道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像亚瑟这种中年人,身子骨可受不了沙发。亚瑟这一夜凄凉地睡在沙发上,一大早醒来,有那么一刻软弱下来,打电话找他弟弟马丁寻求庇护。接电话的是危地马拉籍管家埃尔薇拉·卡特琳娜·弗朗戈。她用马丁太太卡尔拉教的话说道:“这里是阿雷拉诺府。请问,您哪位?”待马丁接过电话时,亚瑟发现开不了口去求马丁,因为他想见得到,马丁会有怎样嫌恶的表情:脸上每块肌肉像被线牵着,往鼻子处拉紧,双眼、双颊、双唇随之皱成一团。

亚瑟对诺玛的话置若罔闻,他对着瓶口又喝了一口酒。酒自喉管流进胃又流到十个脚趾,如一道电流,刺激得他站起身,不理睬求他别莽撞行事的诺玛,径直走出屋子,上了雪佛兰诺瓦。他正要发动车子,陡地感觉体内的肝扑扑搏动。肝像永远呆在子宫里的三个月胎儿般大小,通过搏动,要亚瑟认可它,感谢它,爱它。移植手术后的几周里,它便如此表达诉求。亚瑟因此被折腾得要背过气去,不得已摇下车窗,张大嘴,拼力呼吸。头顶是一帘云层,仅露出一个口子。月光自口子照到地面,酷似圆圆的灯泡投射着白光。这让亚瑟记起手术醒来后见到的第一样东西:一道浮在空中的光晕,迷迷糊糊,亚瑟感觉,亮光仿佛来自天堂,自己则从人世来到了上帝这边。球状的亮光逐步外扩,亮光边沿渐渐模糊,直到弥望处一片白色。这片白色如一面屏风,从它的另一边传来清脆的金属声与模糊的说话声。有人,的确是人,而非亚瑟手术醒来后首先想到的上帝,在说着他的名字。他仍活在人世,因为他的一边肋痛得如扎入了一柄矛,这柄矛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床上。那人声,他听出来了,是诺玛的声音,也让他清醒过来:自己仍在该在的地方。

“亚瑟·阿雷拉诺。”诺玛一抖肩,抖掉亚瑟的下巴颏。“要不你睡客厅,要不我睡客厅。”

* * *

亚瑟下巴颏支在诺玛一边肩上,轻声细语道:“你不说了,我们该多些交流吗?”

在路易的客厅里,气得话差点说不出来的亚瑟好歹将与武明的谈话告知了路易。路易听完,竟没找该早备好的这样那样的解释或理由,声言自己是亚瑟救命恩人的儿子,只是心上石头终于落地般舒了口气,耸了耸肩,然后,跪到地上,拾掇新进的一批走私货物。他将装货的箱子移至四面墙边码放好。箱子上标有唐娜·卡兰、卡尔文·克雷恩、王薇薇等知名服装品牌。亚瑟一屁股沉到沙发里。路易这才立起身,扬起手,做了个缴械投降的手势。“我想,纸终归包不住火了,对吧?”他说道,“对不起,亚瑟。我没存心伤害你。”

“借口。你早适应了。你病全好了。你能活蹦乱跳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她依然背对他,像平时爬了两节楼梯,出着粗气,“亚特,你都五十岁的人了,可做事像十五岁。睡觉,别碰我。”

亚瑟双眼紧闭,揉着两边太阳穴。腹部钻心地疼,头也疼得厉害,像有把凿子要在颅骨上凿出一道槽来。亚瑟终于明白,之前,自己提出到武敏墓前拜谢,路易为何总是闪烁其词。当时,亚瑟还将路易的回避归因于父子俩向来不和,用句俗话说,两人之间血脉不畅,真相是,两人哪有血脉可言。

“都因为这肝。”他辩解道。过去一年,大凡遇到麻烦,肝是他最好的挡箭牌。“还没完全适应过来。”

“你不是路易·武,”亚瑟追问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有一点点想到我,会死呀?为我做一点点事情,哪怕感受一下为我做事的感觉,会死呀?”

“谁说我不是路易·武?”

“别这样——”

“你就是在我打电话找到你时临时编的。”亚瑟说道,“你喜欢路易·威登这个品牌,武是常见的越南人姓。你就临时拼凑了个姓名。”

“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讲得清清楚楚,亚瑟。”她脸埋在枕头里,声音瓮瓮的,“别碰我,别挨近我。”

“路易·武是我的姓名,一点不假。”路易说道,“我是华人。”

亚瑟整个下午在马丁的公司忙着做账,直到傍晚才回家。他刚在客厅坐定,诺玛也开门进来。一见诺玛,他这才记起忘了诺玛叮嘱他做的事情,赶紧关了《世界扑克系列》电视节目。他跟诺玛解释为何忘了去朴家干洗店取干洗的衣服。诺玛没瞅他一眼,仅喉管深处振动着“哼呜”声。亚瑟由此察觉出诺玛憋着火。他问她做什么晚餐,她仍“哼呜”。她洗碗时,他问她明晚做什么吃,她依旧“哼呜”。直到两人睡在床上,关了灯,他抚摸她的背时,她这才开口说话。

“哈!”亚瑟开始喘气,“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华人!”

路易将自己名字发成“路易”,用他的话说,“法国人就这么发音”(1)。两人要见面,路易告诉了住址。路易的住处距亚瑟家仅十分钟车程,就在方廷瓦利。那是郊外,环境宜人,有别墅样私宅群,有产权式公寓楼,也散落有非产权式公寓楼。亚瑟一直喜欢方廷瓦利,其率直妥帖的口号便让他赞赏。它代表了亚瑟为自己、诺玛以及他们的孩子们想得到的一切。亚瑟,诺玛,总之所有人,一入方廷瓦利境,便可见印刻在一块立于入口处中间草坪的石头上的口号,期许道:宜居之地。

“不过,我生在越南,从没去过中国。”路易挨着亚瑟坐到沙发上,“我说不出几句中国话。你说,我是哪国人?是华人?是越南人?还是又是华人又是越南人?还是两边都不是?”

其实,武敏是越南人。他是鳏夫,已经做了爷爷,在一起肇事逃逸中身亡。凶手尚未缉拿归案。诺玛上网搜索到这些信息。真人、真名终于水落石出,呈现在亚瑟面前。他心里虽纠结,但仍决定,既已知捐肝人,不可再若无其事。倘若不知捐肝人,他也就无从报答,这从哪方面都说得过去。可现在名字都有了,亚瑟认为得找到武敏的某个亲人,或任何与他沾亲带故的人,向他们感谢武敏的救命之恩。唯其如此,方合人情道义。亚瑟万没料到,找这样的人曲折艰难。奥兰治县电话簿上没有“武敏”。“武”姓倒有几百个。亚瑟只得挨个给姓武的打去电话。有半句英语不会说的,有挂他电话的,有用他听不懂但感觉骂他的话粗鲁回应的。一番折磨后,亚瑟终于遇着一个姓武名路易的男人。路易·武接了电话,耐心听亚瑟说完,他仅略带口音,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阿雷拉诺先生。”

“我可不知道。我懒得管你是哪国人。”亚瑟揉着两边太阳穴,忿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骗我?”

亚瑟自己根本没这方面知识。要他据亚洲人名字判断国别,实在难为他。此外,他传染了常见的“特征辨识困难症”:所有亚洲人看似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第一次见朴先生朴太太,他没花心思推测夫妇俩是韩国人,甚或是日本人。要辨识亚洲人来自哪国,这样的问题让他头疼。他干脆将亚洲人一律划归一个国家。“这一带华人多,”他说道,“所以我敢说,这人是华人。”

“设身处地替我想想,亚瑟。”路易身体仰靠住沙发背,两腿交叉伸着。穿的一双休闲皮鞋是冒牌芬迪。“我接到一个电话,问我跟另外一个和我同姓的男人有没有血缘关系。遇到这种情况,多数人估计会说‘没有’。可是,这样的电话,我不是天天接得到。我一旦接到这样的电话,总得看看,若说‘有’,会是什么结果吧。所以,我玩游戏一样一路玩了过来。事情就是这样。”

“会是韩国人吗?就像朴家?”诺玛猜测。她说的“朴家”是开干洗店的夫妻俩,朴先生,朴太太。两人是韩国仁川人,先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后来到美国。朴家说西班牙语比阿雷拉诺家强。“如果不是韩国人,兴许是日本人。”

“我要你把东西从我家车库搬走。”亚瑟脑袋发涨,胃似有矛扎,两者合在一块,令亚瑟痛苦不堪。“就今晚。”

亚瑟若想活命,唯一的治疗方式是肝移植。对此,他充满幻想,正如过去常梦想有朝一日买彩票中大奖。他想象,一旦移植了肝,他将不同于以往;待人比以往热心,为人比以往可靠,做事比以往勤奋,诺玛因他而有面子。他每次想着将让他活下去的新肝,也就想着谁可能是捐肝人。在等新肝消息的几个月里,他与诺玛,在他若幸运移植肝后该不该打听谁是捐肝人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维斯瓦内森大夫告知他们一个情况:也有捐献者,或捐献者的家人,允许信息公开。不过,亚瑟与诺玛最终达成一致意见,让现代医学发挥起死回生的神奇作用,并且维持它的神秘感就是了。因此,后面发生的事情绝非两人之意,完全是阴差阳错所致。移植肝一年后,他们知道了捐肝人。当时亚瑟病愈,回公司为马丁做会计。马丁管理着一家名为“阿雷拉诺及其儿子们”的园艺服务公司,公司由亚瑟父亲创办。父亲正名阿图罗,人称“大亚特”。马丁有一幢西班牙风格的乡村式小屋。他与诺玛租住于此。租金委实优惠。这一天,为亚瑟移植肝的医院把一个马尼拉信封寄到了亚瑟家的邮箱里。是份生命质量问卷。上有亚瑟姓名,边上竟还印有捐肝人的姓名。待事故酿成丑闻,上了报纸头条,他们和其他几十人才发现,是医院电脑的病毒作祟。名字一入眼帘,亚瑟感觉体内的新肝一阵抖颤。起先,他还以为是幻觉。他给诺玛看问卷,诺玛也看到上面印有捐肝人的名字。

路易像哀怜什么,摇摇头。“恐怕不行,亚瑟。”

接下来一小时,在马丁家阳光充足的客厅里,亚瑟两次让自己在诺玛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先是攥着她的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接着,向她坦白,自己投的寿保被他变现花光。她没问钱如何花掉的。他没敢说,去了印度人在蒂梅丘拉开的“大庄家赌场”,在那里耗去了生命里的七天时光和所有的钱。诺玛默然无语,过了好久,终于坐下来。亚瑟明白,诺玛见他病成这样,虽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只得留下来陪他。诺玛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拂他的脸颊。这个举动让亚瑟悟到,他得这自身免疫性肝炎,是老天用这种方式巧妙地将他和诺玛又捏合起来。在他看来,这是罹患该病唯一的福音。除此之外,这病就是一场灾祸。他怕得夜不能寐,瞪着黑夜,想着它的尽头,如果有什么候着他,究竟会是什么。他平生第一次担心起他的命来。

“‘恐怕不行’,什么意思?”

亚瑟出了大夫办公室,确信自己死期临头。人体器官供不应求。亚瑟活到现在,从未赢得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经年好赌,无论大赌还是小赌,无论在圣安妮塔的跑马场还是在科墨尔斯赌场的牌九桌上,屡赌屡输。他的赌徒生涯可谓惨不忍睹。最终,他赌丢了在亨廷顿比奇的粉红色一层式住宅,这幢住宅离海不过几英里。他和诺玛用十七年的按揭房贷买下了它。在他与诺玛结婚的第二十九周年,银行收回了房子。之后,诺玛离开亚瑟,住到一个女儿那里。亚瑟则住到马丁在欧文的一幢房子里。之后不久,在欧文的大学医院诊断出他的病,这就解释了他已有的关节疼、疲倦乏力、周身瘙痒、皮疹、恶心想吐等症状。他将这些症状归因于几年来的赌债压力,但祸根其实烂得更深。得知亚瑟病情后,诺玛过到马丁的房子来看亚瑟。她别的症状没注意,只注意到亚瑟的黄疸:他的皮肤越来越黄,几近全身。她禁不住嚷道:“你为什么就照顾不好自己,亚特?”

“听好了,亚瑟。这是生意,不是私人交情,懂吗?撇开生意不讲,我还是蛮喜欢你这个人。我们在一起不是一直很开心吗?我们是朋友,对吧?”

“你的身体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阿雷拉诺先生。”大夫不再转动椅子,身体前探,两肘撑住办公桌皮质写字板,“它只要想,没什么做不出来。”

“我和你不是朋友。”亚瑟驳道。话说得竟有点哽咽,因为他的确过去一直当路易是朋友。

“我的身体还能做出这事?”

“我们不是朋友?”路易下唇微颤,伤心看似发自心底,“就因为这事?别这样,亚瑟!”

亚瑟·阿雷拉诺遭遇的意外之事,或者说,将他和路易·武连在一起的晴天霹雳,是他的肝衰竭。鼻子、大脚趾甚或右手,没了这些部位即便不舒服,对他来说也没大碍。对肝这个器官,他更少关心。结果,约十八个月前,他这个年纪的人本该正常的肝竟开始衰亡,他除了一份医保外毫无准备。多亏他弟,也是他的老板,马丁出钱,才买了医保。有了医保,这才得以就诊。给他看病的大夫叫维斯瓦内森,说他的肝是因为亚瑟得的一种病才意外遭罪,病名亚瑟听得懵懵懂懂,零零碎碎:自动,免疫,肝炎。大夫坐在椅上,边转动椅子边说道:“自身免疫性肝炎,就是,你的身体不再认你的肝是它的一个器官。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它便排斥肝。”

“什么也别说。就今晚把你的东西从我家车库搬走。”

* * *

“问题是,往哪搬?”路易下唇不再微颤,脸渐渐阴了下来,唇角和眉毛也被带着下坠,“不搬。东西恐怕得继续存放在那儿。另外,请别想着打电话叫警察。他们见满车库假冒的缪缪、巴宝莉,你怕是有口也说不清。”

路易刚想回应,亚瑟的手机一震。是诺玛的短信:记得取干洗衣服。路易探过身,也看到这条短信,戳了戳亚瑟肩,说道:“你还该为诺玛买几束花才是。”亚瑟本想问,他带着妻子的衣服还该为她买什么花。这时,侍者端上来他最爱的甜点“火焰香蕉”,他也就忘了这个问题。之后,整个下午,他总想着有事要做,可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事。能记得的,只是顶针大的瓷杯里盛着朗姆酒,侍者点燃酒,将燃烧的酒泼在香蕉上。这样的画面总让他垂涎欲滴。

“你不搬,我替你搬。”亚瑟嚷道,“我把它们搬到沙漠上去,扔在那儿。”

“纸箱放我家车库,”亚瑟说道,“我跟你说过,就当报答。”

“我要是你,亚瑟,会三思而行的。”

尽管路易声称赚了不少钱,亚瑟和诺玛仍拒绝了他给的百分之十抽成。之所以让路易用车库,一是出于同情:他见过路易的住处,仅一间房,洞似的,既住人又存货。二是报恩之举:去年,天意使然,路易的父亲救了亚瑟一命。路易那方啃起烤乳鸽,亚瑟这方想起从未谋面的叫武敏的男人,又一阵动情。

“我若做了,你又能怎样?”

“希望你不只是说‘在理’,要真心同意才行。”路易说道,“钱靠赚,亚瑟。我赚了不少钱。”

“你抓住了我的把柄。”路易查看什么似的盯着自己的指尖,“可是,想过没有,你弟也有把柄抓在我手里。”

“你说的也在理。”亚瑟盯着路易的手,应道。路易左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各捏住一只烤乳鸽的两边,两个小拇指外翘,大快朵颐。“不然,就不会让你把东西存放在我家车库了。”

“你说什么?”

过去几个月,路易侃侃然谈了不少事情,其中不少是亚瑟确实想听的东西。“就拿我戴的杜嘉班纳眼镜来说吧。”有一次,路易说道,“它是真的。不过,真的生产出来几小时后,地下工人便偷偷做出了假冒的。假冒的便宜两百美元呢。对收入有限的人群来说,他们有权拥有某种意大利风格。这种权利难道不大过杜嘉班纳公司的损失?还有,”路易继续道,“万宝龙。”亚瑟从没想过还有叫“万宝龙”的牌子,若非路易告诉他,还不知道它是一家生产钢笔的公司。“很贵的钢笔。有地下工厂仿造它。要是不让那里的工人这么做,是万宝龙公司损失大,还是他们损失大?”亚瑟压根不知道路易说的是个什么地方,不过,眼前倒是模模糊糊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群工人,黑发,眯缝着眼,干活灵巧麻利,有点貌似路易。

“得了,亚瑟!”路易的吼声怔住了亚瑟。亚瑟从没听路易大声吼过,也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往前一探身子,手伸到距亚瑟脸仅一英寸的地方,啪地打了个响指。“醒醒吧!你弟开那么低的报酬雇的园艺工,是什么人?”

“没错,我是在自圆其说!”路易佯装生气地摇头,隐在有型的杜嘉班纳牌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故意圆睁,说道,“谁不自圆其说?重要的是,亚瑟,你想听我自圆其说吗?”

亚瑟这才明白自己太天真,整个身子在沙发上随之陷得更深。他想起了鲁本、古斯塔沃、维森特、阿尔伯托等所有马丁公司的员工。马丁不调查他们的底细,只看他们的社保卡、驾驶证。他们提供的这类卡、证,或真,或假到足以乱真。弄个虚假名单易如反掌。曾经有一天,路易就给亚瑟看了自己弄到的假驾驶证。他将五本证一扇儿摆在咖啡桌上,本本都是路易的照片,只是姓名不同而已。亚瑟将脸埋在手心里,脑子里浮现出执法人员突击检查马丁的公司,有人会被逮捕、遣返,马丁声名狼藉,大亚特的美誉一夜尽毁。

“这只是你的观点。”亚瑟捏着细腿拿起一只烤乳鸽,“难道你不认为在自圆其说?”

“我想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家了,亚瑟。”路易说着话,身子又一次后仰,倒在靠他那边的沙发角里。语气既烦又倦,脸色惨白。“为什么还不走呀?”

“我用这例子是要说明一个道理。”路易为自己选中一只烤乳鸽,继续道,“这就是,假货越多,就越多买不起真货的人买假货,买假货的人越多,真货就越值钱。多赢不是?”

亚瑟开车上到自家车道时,见家里一片漆黑,只有卧室的灯还亮着。诺玛会说什么呢?亚瑟忐忑不安。因此,他没急着进屋,而是打开车库,期待会出现他开车回家路上祈求的那个奇迹。奇迹没有出现。纸箱依旧赫然在目,在月光下呈现出亚麻色。码放的箱子挡住了三面墙,堆到了车库顶部,就快溢出车库门口了。路易占据了车库所有储物空间,有用塑料笔身替代钢质笔身的假冒名牌钢笔,有防不了紫外线的假冒名牌墨镜,有准确计时超不过一天的假冒名表,有无衬底的假冒名牌夹克,有脚口折边但缝订松垮的假冒名牌裤子,有在影院偷录的盗版电影光碟,有连同正版染上的病毒也一同拷贝过来的假冒微软软件,有或许有效或许无效、或许害人或许不害人的假冒药片。总之,满车库是各式各样的赝品。生产这些东西的人,亚瑟一辈子都不会认识。然而,亚瑟感觉自己与他们相连,尤其在想象着他们可能来自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时。

侍者轻轻往桌上摆第二道菜:六只烤乳鸽,诱人地排列在几片生菜叶上。亚瑟直直盯着。“你说得该是没错。”他应道。关于生意经,他知之甚少,最多也就一点皮毛。“这菜看着就好吃。”

车库里与亚瑟视线齐平的,是用蓝色马克笔写的古驰、周仰杰、艾迪·斯理曼这些动听又异国风情的品牌名。亚瑟与诺玛路过博洛茗百货店和罗迪欧大道上的名品店时,也渴望拥有这些品牌。不过,两人领受了店员冷眼后,明白过来,他们配不上。

“这就好比长得漂亮的和长得丑的。”路易说道,“长得漂亮的不可能口不对心,说我需要长得丑的做伴。可是,要是没长得丑的,长得漂亮的恐怕难以显出漂亮。对吗?我说的一点没错。”

“亚瑟·阿雷拉诺!”

亚瑟与路易刚刚一起吃了顿午餐。上的第一道菜是嫩滑多汁的沙拉,主料是薄如纸片的三分熟牛肉,用柠檬汁和香茅腌制。这道菜与亚瑟爱吃的酸橘汁腌鱼有异曲同工之妙。亚瑟想知道,若在越南本土吃这道菜,会是什么滋味。照往常,路易会大谈特谈布罗达的越南菜做法及味道如何如何,论好吃,比越南本土的胜出不知几筹。不过这回,在侍者收拾碗碟时,他换了个话题,谈他的生意为何利大于害。

亚瑟惊得转过身,只见诺玛穿着磨得起毛的浴袍,光脚立在后门处。“事情是这样的。”亚瑟打算解释什么,伸出了双手。诺玛两臂抱在胸前,向上挑着一道眉毛。亚瑟看到的自己和诺玛看到的他一样,除了两只空空如也的手,什么也没提供。

尽管夜色笼罩,四周无人,亚瑟仍抑制住往口袋里装上一只普拉达钱夹或一对圣罗兰袖扣的撩心的欲望,尽管路易每次打电话给他,末了几乎总加上一句:“你觉得哪样中意,自己拿。”亚瑟仍无法照做。他有种挥之不去的犯罪感,害怕哪天执法人员找上门来,心里七上八下。对此,路易会在午餐时开导他。两人每周在布罗达餐馆一起吃顿午餐。在路易的调教下,亚瑟爱上了越南菜。用路易的话说,布罗达餐馆的越南菜在奥兰治县小西贡城里首屈一指。

(1)Louis在英语中发音为“路易斯”,在法语中发音为“路易”。

亚瑟·阿雷拉诺遇到过许多不曾料及的事情。他不大不小的车库变成了仓库,储放纸箱摞纸箱的走私货物,远非其中之最。纸箱上印有香奈儿、范思哲、纪梵希等设计师奢侈品品牌字样。这些东西,对于亚瑟与他的太太诺玛,实为奢望。车库存放着它们,让亚瑟寝食不安。这不,路易·武将这批不知能卖出多少钱的走私货物送到车库一周后,亚瑟在夜里不由自主溜出租屋,做贼似的沿屋前铺着卵石的自家车道,经过他的雪佛兰诺瓦小车,到了车库,打开门,望着大堆触手可及的名牌,心乱如麻。

(2)Artie,是亚特(Art)的亲昵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