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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

“好的,神父。”我靠近屏风,小声地说,“神父,我会偷东西。”

“来吧来吧。”他声音突然变得很尖。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你都偷些什么?”

我又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

“神父,我偷钱。我母亲在洗澡的时候,我从她钱包里偷钱。”

“好的,神父。”

“你这样偷有多久了?”

“好的,”他说,“这些刚才都说过了。直入主题吧。”

我没有回答。

詹姆斯修女带我回到了忏悔室。我跪下来,再次开口:“保佑我,神父,因为——”

“嗯?”他说,“一周?一年?两年?”

我说我准备好了。

我选择了中间数:“一年。”

“很好!”她说。她拍了下桌子:“准备好再试一次了吗?”

“一年,”他重复道,“这是不对的。你不能再这么做了。你想金盆洗手吗?”

我点点头,我的表情告诉她,我恍然大悟了。

“是的,神父。”

詹姆斯修女摇了摇头。“过去我总有这些可怕的想法。你懂我的意思吗?”

“认真一点。”

她低头望着桌面。“我还会在背后中伤别人。每当我和某个朋友在一起时,我就会说别人的坏话。然后一转身,我又会说起刚刚那位朋友的坏话。我也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讨厌这样的自己,真的讨厌,但我没有改过自新。我曾经希望我的母亲和兄弟们死于车祸,这样就只剩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了,大家都会可怜我。”

“我是认真的,神父。”

詹姆斯修女往桌前倾了倾身。“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说,“也许年龄比你还要再大一些。我父亲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就去翻他的钱包。我不偷钞票,只会拿上几枚硬币,有时候只拿一毛钱。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其实我向父亲要钱的话,他肯定会给我,但我更喜欢偷。从父亲那里偷钱让我感觉很糟糕,但我还是照做不误。”

“好的。很好。你还有别的要忏悔的吗?”

“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詹姆斯修女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会有那么一天,等你回望过去时,你会发现那些过错再寻常不过了。但你必须忏悔。如果闷在心里,只会觉得越来越糟。”她补充说,“我不是让你跟我坦白,知道吧。那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是过来人。”

“我会在背后中伤别人。”

她就这么等着,等到我抬起头。我这才发现她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年轻。并不是说我之前就很关注她的年龄。我只会注意到那些拄着拐杖或者长着胡须的老修女,她们似乎脱离了时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但是现在——我和詹姆斯修女之间只隔着张反光桌子,距离很近——我开始以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她。我看得出来这位与我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焦急地想要帮助我,却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她的善意大大地冲击了我。我眼眶灼热,喉咙也堵住了。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一定会向她“投降”的。

“在背后中伤别人?”

“我忘了给你餐巾纸了,”她说,“把手舔干净吧。别害羞。”

“朋友不在我旁边时,我会说他们的坏话。”

我盯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

“那也是不对的。”他说。

“也许是你往坏的一面去想了。”她说。

“的确不对,神父。”

“我知道。”

“那当然是不对的。如果你总这样做,肯定会被朋友抛弃的。听我一句劝,如果失去朋友,生活将失去意义。”

“没什么好怕的。”

“好的,神父。”

“是的,修女。”

“你真的打算改过自新吗?”

“你需要吃点饼干。”她把一包奥利奥放到盘子上,递给我。然后她也坐下了。她双臂交叉,手藏在袖子里,看着我吃饼干、喝牛奶。她终于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舌头打结了?”

“是的,神父。”

“没事的,修女。”

“很好。请说到做到,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还有别的要忏悔的吗?”

詹姆斯修女和我走进寓所厨房。我坐在钢制裁剪桌旁,她给我倒了一杯牛奶。“要不要来一些饼干?”她问。

“我有很糟糕的想法,神父。”

“我们会准时到的,神父。”

“好的。这样吧,”他说,“不如我们下次再聊?你今天忏悔得够多了。”

“我们稍后再试一次,怎么样?二十分钟后见?”

牧师为我补赎,并宽恕了我。我离开忏悔室,听到他把自己那扇门打开又关上。詹姆斯修女又朝我走来,陪我一起等着牧师。他重重地喘着气,用一只手扶着柱子才站稳了。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很好,”他说,“的确很好。”他捏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是个好男孩,詹姆斯修女。”

她点点头。

她微笑着:“我知道他是个好男孩。神父。我知道。”

“没别的,就是他有点紧张,”牧师说,“他需要放松一下。给他来杯牛奶吧,或许有帮助。”

后来,罗伊送给我一把口径为0.22英寸的温彻斯特步枪,就是用这把枪我学会了射击。这款泵动式步枪十分轻巧,平衡性极佳,核桃木弹匣油黑发亮。罗伊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带着这把枪了,它现在看上去还跟新的似的。甚至比新买的还要好。经过长时间地使用后,这把枪的按压效果如丝般顺滑,如此优质的木料现在也几乎绝迹了。

“怎么了,神父?”

这份礼物并非从天而降。罗伊是个小气鬼,也不善解人意,但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决心得到那支步枪。要想独立自主,要想真正融入西部,要想找到合适的工作——比如捕猎、骑马看管牧群、当兵、执法——首先得有武器。我需要那支步枪,不仅仅因为喜欢那支枪本身,还因为它让我变得完整了。

牧师很快也走出来了。他年纪很大,个子很高,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他站得离我很近,我抬头看他时,都能瞧见他那白色的鼻毛。他身上烟味很重。“我们刚准备开始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他说。

母亲说我不能接受这份礼物,绝对不行。罗伊把步枪拿了回去,但向我保证他会说服她的。他无法想象有人竟会拒绝他送的东西,他认为这是在故意和他作对,是虚伪的表现。平日里他总是寡言少语,但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开始不依不饶地抱怨起来了。他会跟着母亲穿梭于各个房间,不停地发着牢骚,音调刚好能让她神经紧张,最终竟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只要他能停止抱怨,她什么都愿意做。

她看着我。我能看出她很好奇,但她什么也没有问。

几天后,母亲就让步了。她让我保证,除非有她和罗伊在,否则我不能私自拿取或触碰这把枪,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这支步枪。好的,我说。当然了,合情合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满意。她显然不乐意让我持有步枪。罗伊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支步枪了,但母亲还是不放心。她信不过我。罗伊说现在是时候来考验我了。

“他让我在门外等一等。”我跟她说。

接下来的一周左右,我都恪守诺言。但现在天气变暖了,罗伊常常出门。到后来,放学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百无聊赖,我便决定把步枪拿出来擦一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擦一擦,不干别的。只是将这把枪拆开、上油,用亚麻籽油擦拭枪匣,给八角形的枪管抛抛光,再将其置于光下以确认枪膛是否完美无瑕,这样就足够了。但我还是没忍住。擦完步枪,我又开始举着它在公寓里迈起正步,在镜子前摆出英勇的姿势。罗伊还留着一件旧军装,有时候我会穿上这件衣服,再搭配些狩猎装备——皮毛军帽、迷彩大衣和几乎齐膝高的靴子——看上去就和士兵一样。

我站起来,离开忏悔室。詹姆斯修女本来倚靠着墙,现在朝我走来。“现在感觉还行吧,是不是?”她问。

穿上迷彩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狙击手,很快我也开始表现得像个狙击手。我在前窗旁的沙发上造了个秘密窝点。拉上窗帘,公寓就变暗了,我守在自己的据点。我用枪管把窗帘拨开,视线紧紧跟着路上的行人或车辆。一开始,我模仿射击的声音——锵!锵!然后我开始扳上扳机,准备射击。

“那我们就这么做。在门外稍等片刻吧。”

罗伊把弹药都藏在橱柜内的一个金属盒里。我对公寓中所有物品的藏匿点都了如指掌,这个也不例外。盒子里有大口径子弹,也有放在底部的0.22英寸的小子弹,就像夜晚时分男人随意丢在抽屉里的几美分硬币。我拿了一些,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有了这些子弹,我就可以装填步枪了。我扳上扳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手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瞄准任何走过的人……当他们经过窗下时,我有时都不得不咬紧嘴唇,忍住不笑,令我欣喜若狂的是这些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我手中,但他们却荒谬而无知地以为自己很安全。

“悉听尊便,神父。”

但渐渐地,这种无知不再令我发笑,反而激怒了我。这是一股奇怪的戾气。多年后,我与战友又感受到了这股戾气,当时我们正使唤着手无寸铁的越南平民,而他们竟敢顶嘴。只有获得认可、让人害怕,才能感受到强权所带来的快感。无权者的无畏精神,能让当权者气得发狂。

“嗯,你刚才就是太紧张了。我们等会儿再来一次,怎么样?可以吗?”

一天下午,我扣动了扳机。我必须射击。我在街上找来找去。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两只松鼠在电话线上你追我赶。我紧紧盯着其中一只。等它一停下,我就开枪了。那只松鼠直直地掉到了马路上。我缩到窗帘后边,注意外面的动静,我觉得肯定有人听到枪声或者看到松鼠掉下来了。但在我听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对邻居来说,可能不过是关上橱柜时发出的砰的一声。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往街上瞥了一眼。松鼠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某人遗落的围巾。

我说:“对的。”

等到母亲下班回家,我跟她说,街上有一只死松鼠。她和我一样,都很喜欢动物。她取下装面包的袋子,和我一起走到街上,看着那只松鼠。“可怜的小东西。”她说。她把手套上袋子,然后拿起松鼠,再将袋子朝外翻,把松鼠裹住。我们把它埋在公寓后面,用冰棒棍搭了个十字架,我全程号啕大哭。

“我想你已经好好想过了吧。对吗?”

那天夜晚,我躺在床上又开始放声哭泣。最后我起床跪倒在地,学着人家做祷告。然后模仿别人得到上帝的安慰和启示。我不再哭了。我对自己微笑,心里勉勉强强涌起一股暖流。然后我爬回床上,满脸幸福地望着天花板,慢慢就睡着了。

“是的,神父。”

接下来的几天,每当我知道回家后只有自己一人时,我就会避免回去独自待在公寓。我又开始在城市里闲逛,或者和我的摩门教朋友们混在一起。其中有个男孩在开学第一天就引人注目,当老师念到“布恩”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大声喊道:“嘿!——与丹尼尔·布恩(14)有什么亲戚关系吗?”很快就念到他自己的名字了,原来他叫克洛科特(15)。顿时引发哄堂大笑,这令他很困惑。他没有生气,只是感到迷惑不解。他父亲幽默风趣,挺喜欢小孩的,过去常常带我们一群人去游泳,还带我们去听摩门大教堂合唱团(16)的青年音乐会。克洛科特先生后来成了犹他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也正是他批准通过了加里·吉尔摩(17)的死刑请求。

“叫我神父。我是一位牧师,不是绅士。听着,不管你在这里说了什么,都不会被泄露的,这点你应该清楚吧。”

虽然我刻意不待在公寓,但我觉得自己迟早会把步枪再拿出来。我想象中的自己总是全副武装的。因为我不了解自己,所以总是沉迷于各种自我想象,无论这些形象有多怪诞,都会让我欲罢不能。我现在才看清这一点。但现在的我无法给当时的自己提供任何帮助,不管是在这件事上,还是在后来发生的其他事情上。当时的自己是触不可及的。

“是的,先生。”

有天下午,我陪一位朋友走回他家。他进门后,我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站起来开始往家走,脚步飞快。公寓里没人。我把步枪拿出来擦了擦,又把它放回去。吃了个三明治,然后再次拿出步枪。我没有往里面装子弹,但我关掉了灯,拉下窗帘,又回到了沙发上的据点。

“你似乎碰到什么麻烦事了。”他的声音深沉而沙哑。

接下来几天,我都在外面晃荡。然后又回到公寓里。我瞄准路过的人,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又开始挑逗自己,没给步枪装子弹,但却扳上了扳机,慢慢耗尽自己的耐心,就像等待一颗松动的牙齿自然脱落。我眼看着一辆车开远,又看到另一辆车从山脚下拐出来。我瞄准这辆车,把步枪放低。我不记得自己以前是否见过这类特殊的汽车,但根据车型和颜色来看——车很大,是素净的蓝色——这里面坐着的应该是政府工作人员或者修女。你可以通过车窗上映出的头饰和开车的方式来做出判断,修女通常会开得很慢,紧张兮兮的。满载修女的车会散发出一种紧张的气息,隔着很远就能感觉到。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等着他说些什么。

汽车慢慢爬上了山坡。靠近我们这幢公寓时,车移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副驾驶侧的车门打开了,走出来的竟是詹姆斯修女。我把头缩了回来。等我再次向外看时,发现汽车还在那儿,詹姆斯修女却不见了。我知道公寓的门是锁着的——我把步枪拿出来的时候,总会把门锁上——但我还是走到门边,再次确认了一下。我听到她走上台阶的声音。她在吹口哨。她在门外停下,敲了敲门。听上去像在发出命令似的。她一边等着,一边继续吹着口哨。她又敲了敲门。

我听到有人在另一侧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嗯?”

我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出声,手里握着步枪,害怕詹姆斯修女会以某种方式通过这扇门,把我抓个现形。她会怎么想呢?她会怎么看待步枪、皮帽、制服和这个暗乎乎的房间呢?她会怎么看我呢?我担心她会对我不满,但我更担心的是,她可能根本没法理解这一切,甚至可能把这当成笑话来看。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如此靠近这样强健的一个形象,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贫乏,意识到服装和道具的荒唐可笑。我不想让她进门。但与此同时,我又希望她能进门,真是矛盾。

按照我们所学的那样,我双膝跪下,面朝屏风,说道:“保佑我吧神父,因为我犯了罪。”

片刻之后,一个信封从门下滑了进来,接着我听见詹姆斯修女从台阶上走了下去。我走到窗前,看着她弯下腰坐进汽车,一只手提起长袍,另一只手扶着座椅。她拾掇好、坐稳,再关上门,汽车缓缓地驶上了山坡。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们走到教堂,沿着侧廊走到忏悔室。詹姆斯修女为我打开了门。“进去吧,”她说,“好好忏悔。”

这封信是给沃尔夫太太(我母亲)的。我把信封撕开,看便条上写了什么。原来詹姆斯修女要我母亲给她打电话。我在水槽里把信封和便条烧掉了,又把灰烬冲进了下水道。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说,“反正死不了。”

罗伊正在餐桌上绑制飞蝇饵。我一边喝百事可乐,一边看着他。他弯腰凑近,专心致志地念叨着什么。他未加思索便问道:“你想要有个小弟弟吗?”

进入神父寓所的时候,我和詹姆斯修女相遇了。她问我是否准备好了,我说是的。

“小弟弟?”

我想了想自己要忏悔什么,但我无法将自己的过错一一拆解开来。要挑出一个特定的罪恶来告解,就好像在沼泽里钓鱼,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拽着你,你一开始以为很有希望,然后慢慢地感受到了阻力,最终变得绝望,因为你意识到鱼竿已经碰到河底了。另一端是整个星球,根本不可能拉得起来。我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最终我还是硬撑着准时到了神父寓所。如果不去,我之前的逃课经历也会一并引起注意,詹姆斯修女可能会因此去拜访我母亲。我可不能让她们俩碰面交换意见。

他点了点头:“我和你母亲一直在考虑组建一个家庭。”

复活节期间,我与教理问答课上的其他几个人一起受洗。在领圣餐之前,我们应当进行忏悔,那一周,詹姆斯修女为我们每个人都定了时间,让我们来到神父寓所,由她陪同我们去忏悔室。她会在外面等着我们,直到我们忏悔完毕,再引导我们补赎。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主意,说真的,听到这话我都僵住了。

那天深夜,我醒了,听到罗伊在以他独有的方式低声发牢骚,不同的词语连成一串模糊的长音,透过墙壁传到我这边。他的抱怨似乎没完没了。然后我听到母亲说:“购物!我当时去购物了!难道我不能去购物吗?”罗伊继续嘟嘟囔囔。我躺在床上,抱着毛绒玩具熊,其实我已经过了抱玩具熊的年纪了,也向母亲保证过等到正式改名字时,我就把这只小熊丢掉。月光洒满了我的房间,房间位于公寓的末端,没有暖气。在这样月色明亮清冷的夜晚,我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雾,直到再次入睡。

他抬起头,不再看着老虎钳。“其实仔细想想,我们早就像一家人了。”他说。

很多次,我们吃晚餐的时候谁都不说话,那天晚上便是如此。吃完饭,母亲拿出了她的打字机。为了得到这份当秘书的工作,她撒谎说自己打字很快,以至于老板给她安排了过多的工作。这意味着她必须在晚上加班,把白天在办公室没完成的报告打完。在她打字的时候,罗伊一边擦着步枪,一边生气地看着她,而我在给爱丽丝写信。我把信塞到信封里,托母亲帮我邮寄。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

我说:“我想是的。”

“我不知道你这是要骗谁,”罗伊对她说,“就连你的孩子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他转身走回客厅。母亲闭上眼又睁开,继续搅拌着酱汁。

“我们过得很开心。”他再次低头望着老虎钳,“很开心。我们正在考虑,”他说,“这房子里再添个小家伙多好呀。你可以教他学东西,可以教他射击。”

罗伊对我笑了笑,我屈服了,我也冲他笑了一下。

我点点头。

她点点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他说,“不过,我还没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你觉得叫比尔怎么样?”

“棒极了,”罗伊说,“步行回来的路上还顺利吗?”

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是的,真不错。”

“比尔,”罗伊说道,“比尔。比尔。”他又不说话了,盯着台钳上的飞蝇,双手放在桌子上。我喝完百事可乐,就走出了厨房。

“出门的感觉很好吧。”

翌日,我和母亲一起吃早餐时,罗伊把渔具和露营装备搬到了吉普上。当我准备去上学时,他正在车后捆着什么东西。我朝他大喊:“祝你好运!”他向我挥了挥手,没想到这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等我放学回到家,发现手提箱摊开放在床上,母亲正在叠衣服,并把它们塞进箱子。另外两个手提箱已经装满了。她在自哼自唱。她脸色泛红,动作轻快而笃定,全身上下散发出欢乐的气息。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知道我们又要出远门了,我甚至都不需要通过手提箱来判断。

“忙得跳脚。”她说。她啜了一口啤酒,舔了舔嘴唇。

她问我怎么没去射箭,丝毫没有起疑心。

“忙到一分钟都停不下来,是吧?”

“老师取消课程了。”我告诉她。

“的确很忙,特别忙。”

“太好了,”她说,“我本来还打算去找你的。你去看看房间里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罗伊靠在冰箱上。“今天很忙?”

“我们要去别的地方?”

“打野猫。”母亲冷冷地重复道。她讨厌这个词。

“是的。”她抻了抻一条裙子,“我们当然要去别的地方了。”

罗伊说:“我们出去之后打掉了几个瓶子,然后我们就去打野猫了。”

“要去哪里?”

“挺好的,”我说,“蛮好的。”

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建议吗?”

“箭射得怎么样?”她问道。

“凤凰城。”我立即说道。

母亲搅拌酱汁的时候,用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她旁边的柜台上放着一杯啤酒。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把裙子放入挂衣袋里,然后说:“真是太巧了,我也想着去凤凰城。我还拿了份凤凰城的报纸,那里有很多工作机会。西雅图也是。你觉得去西雅图怎么样?”

我们进屋时,母亲正一边做饭,一边听着歌。窗户上蒙着一层水蒸气。罗伊看着我走到炉边,靠在她身上。他一直看着我,直到我回看他。然后他眨了眨眼。我知道他想让我也眨眨眼,我也知道,如果我眨眼,就是表明我跟他在同一条战线。

我坐在床上,仿佛感受到了坐飞机的眩晕感。我双腿发颤,感觉自己咧嘴笑了起来,一切都在加速。我问道:“那罗伊怎么办?”

他终于停下来了。我们就这样静坐了几分钟。当他看起来好些时,我问他是否可以回家了。他点了点头,看都不看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擤了擤鼻涕,又把手帕收了起来。

她继续整理行李。“什么叫‘他怎么办’?”

一个下午,我们把她跟丢了。大楼要关门的时候,人流涌出,但母亲不在其中。罗伊等了一会儿,仔细瞧着上面黑暗的窗户,看着门卫锁门。然后他变得惊慌失措。他立马给吉普挂挡,绕着街区飙车。他再次停在这幢建筑物前面,关掉引擎,开始喃喃自语。“是的,”他说,“好吧,好吧。”说完再次启动引擎。他又绕街区开了一圈,然后冲过附近的街道,交替踩着刹车和油门,他脸上满是泪水,像祈求者一样翕动着嘴唇。这一幕在萨拉索塔曾经发生过,我晓得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我只是紧紧抓住乘客把手,努力表现得镇定自若。

“我不知道。他也要一起走吗?”

从沙漠回来的路上,罗伊会把车停在保险公司附近,那是母亲工作的地方,在得知肯尼科特矿业公司确实倒闭了之后,她便在这家保险公司当起了秘书。他在外面等着她下班。然后他会跟着她回家,在道路上闲逛,时不时把吉普开进私家车道,让母亲走在前面,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然后再驶出车道,尾随母亲,确保能看到她的身影。母亲但凡往身后看上一眼,就会立刻发现这辆熟悉的吉普。但她从没有往后望过。她像军人一样大踏步前进,肩膀挺直,头高高昂起,从不回头看。罗伊这样做,好像在和我们玩游戏。我知道这不是游戏,但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答应他会守口如瓶。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告诉他的,他不会一起去的。”她说希望我可以接受这一现实。

我曾把罗伊当作男人的典范。母亲肯定也有过这种想法,但那只是曾经。我觉得我应当喜欢他,也假装自己喜欢他,甚至渴求他的陪伴。他只对我发过一次火。我曾发现,母亲用的烹调油在黑光照耀下会闪着磷光,看上去像铀,于是有一天,我就把烹调油洒在我们带回家的一些岩石上。罗伊看着它们,激动得要发狂。我不得不告诉他为何我笑得这么厉害,他便不高兴了。他恶狠狠地看着我。他站了好一会儿,一直用这种表情盯着我,最后说道:“这一点都不好笑。”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没回答。我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万一他们又和好了,她会耿耿于怀。其实我很高兴能再次上路,也很高兴我们俩又相依为命了。

母亲没有告诉我她和罗伊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告诉我罗伊为什么威胁她,为什么动不动就施暴。在我面前,她还像从前那样,足智多谋,笑点很低。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夜晚,她坐着哭个不停。我会过去安慰她,却从来都不知道她为何而哭。天亮后,我就把这些事儿抛在脑后。如果说还有其他异常情况,那只能是我没注意到。多年来,罗伊的怪异举止以及我们仨怪异的同居生活,对我来说早已变得稀松平常。

“我知道你们俩很亲密。”她说。

在这些短途旅行中,罗伊寡言少语。每隔一会儿,他就瞅着我笑,随后又把视线移开。他似乎总是陷入沉思,透过太阳镜望着马路,风拨弄着他那完美的波浪鬈发。罗伊很帅,是受男孩子欢迎的那种传统型帅哥。他有个文身。他上过战场,但却对此缄默不语,透着英雄气概。他举止优雅。必要的时候,他还会修理吉普,不过他更喜欢穿过半个犹他州去找一个技工来修,技工的信息是他从酒吧某个大嘴巴那里听来的。他是个专业的猎人,总是能逮到猎物。他教我和我母亲射击,他教得太好了,母亲后来甚至打得比他还准——是一个真正的神枪手。

“没那么亲密。”

罗伊没有工作。他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又申请了弗吉尼亚州的伤残福利金。他声称如果自己出去工作,就会失去这份补贴。在他没去打猎、没去钓鱼、没去盯梢我母亲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餐桌旁,叼着根雪茄,透过面前弥漫的烟雾,眯着眼阅读《射手圣经》。他见到我时,总是显得很高兴。走运的话,他会在吉普里放上几支步枪,带着我开车去沙漠,对着罐子射击,去寻找铀矿石。受我母亲的影响,他也染上“铀瘾”了。

她说现在没有时间跟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等以后有空再说。她努力装得一本正经,但其实都快笑出来了,我也跟她一样。

我们刚到盐湖城没几周,一直尾随我们的罗伊也露面了。他在小镇另一头租了个房间,但大部分时候都待在我们的公寓里,他明确表示,只要我母亲循规蹈矩,他就不会有任何怨言。

“最好检查下你的房间。”母亲又对我说。

这就是我放学后消磨时光的方式。我偶尔会感到孤独,但这种感觉并不常有。然后我就会回家去找罗伊。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我还给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笔友写长长的信,她叫爱丽丝。自学期伊始,我们班就一直和她们班相互交换信件。按规定我们每月通一次信,但我每周至少给她写一封信,每次都要写上十页、十二页乃至十五页。在信里,我声称自己养了一匹叫“斯迈利”的帕洛米诺马,每次在父亲的“雷兹必”牧场上遭遇美洲狮、响尾蛇和成群的丛林狼时,斯迈利都陪伴着我。如果我没在牧场上忙活,我要么就去喂养德国牧羊犬,要么就为几支田径队效劳。尽管爱丽丝的回信写得很简短,也不定时回复,但我相信她一定很崇拜我,我想象自己有一天站在她家门口,接受她的膜拜。

“马上,越快越好。”

一有机会,我就和学校里的男孩混在一起。但他们家里都信摩门教。除了去学习摩门教义,他们还有很多空闲时间,但他们的父母不愿让他们跑远。大部分下午,我都无所事事而且神思恍惚,四处晃荡。我走到市区,盯着商品看。我想象自己被街上的各色路人领养。有时候,看到远处一个身着西装,但面容不清的男人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就会做好准备,打算与“父亲”相认。然后我们会擦肩而过,几分钟后我会选择另一个人来玩这个游戏。只要有人愿意和我交谈,我就会和他聊起来。我想上厕所时,就去敲离得最近的房门,请求使用卫生间。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我坐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和他们的小狗一起玩。小狗们都认识了我——它们等着我年底再来玩。

母亲打包好行李,我也喝完了一碗汤。她提着手提箱走进前厅,到拐角处去叫出租车。这时候我记起来步枪还没拿。我跑到橱柜那边,看到了罗伊的东西,他的靴子、夹克和弹药盒都还在那边。我拿着步枪走回客厅,等母亲回来。

在她身边我会感到心虚。我开始逃课,不去射箭,甚至还旷掉了几次教理问答课。母亲没办法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些变化。当时我们还没有买电话,她也从未去过教堂。她觉得这样对我比较好,但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这样对她比较好,尤其是她离婚后又和罗伊纠缠不清,她离开佛罗里达原本可是为了摆脱这个男人的。

“不准带走这个。”她看到步枪,冲我说道。

詹姆斯修女与此无关。这次的弓箭事件对她来说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她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在做一些男孩爱做的蠢事。但我开始感觉她看透了我,我想她现在肯定花了好些时间在想我是多么坏的男孩。

“这是我的枪。”我说。

我突然感觉心中有愧,不知怎的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这种感觉以前就有过,我越发确信除了母亲以外的所有人都看透了我,都讨厌我。按理说我不该有这种感觉的。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这种感觉留在了佛罗里达州,一同留下的还有我对于打架的恐惧和面对女孩的羞涩,但没想到它一直阴魂不散。

“别闹,”她对我说,“我受够这些东西了,我讨厌它们。给我放回去。”

詹姆斯修女正要说些什么,她的嘴巴是张开的。她先是看着瞄准她的箭头,又看着我。在她面前,我清醒过来了。我意识到自己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我终于放下了弓箭。我把箭从弓上卸下,开始为自己找借口,但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好像在驱赶小飞虫。“练习结束了。”她说。然后她转身走掉了,留我站在那边。

“这是我的枪,”我重复道,“是他给我的。”

游戏变得有趣起来了。我们所有人都曾与箭矢擦肩而过,这些经历在不断地被复述之后,就成了传奇。有一次,唐尼的钱包被击中了。还有一次,帕特里克的鞋子被射飞了。有些男孩恢复了理智,退出游戏,但我们剩下的人仍在继续。我们表现得天真无邪,从未认真思考过真正的目标是什么:事实上,就是要击倒某个人。在树林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把箭搭在弓上,拉开弦,专注于前方的动静,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从未想到自己可能会受伤或者伤及他人。那天下午,我正张弓搭箭,准备等目标一露面就开射,却听到背后窸窣作响。我转过身来。

“不行,我讨厌枪支。”

我们假装寻找掉落在靶场外面的箭,然后慢慢转移到树丛里,在那儿老修女看不见我们。游戏开始了。起初,我们只是匍匐着,设法让箭“锵”的一下射到离追捕对象最近的那棵树上。有一阵子,我们心满意足地认为这是绝佳的射击方式。但这种玩法对某些人来说太束手束脚了,于是其他人只能跟着改变规则,同样地,后来我的朋友们在用水球、石头和BB枪干架时,玩法也越来越刺激。

“妈妈,这是我的枪。”

隔壁邻居养了猫。这些猫习惯在教堂庭院里奔跑,它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捕猎者变成了猎物——这些大印花布猫和橘猫晒着太阳,十分可爱地用尾巴缠绕着身子,脑袋歪来晃去,利箭从它们身边嗖地飞过。我们从未射中任何一只猫,就差那么一点点。最后,猫认清了自己的处境,选择退出这块领地。事已至此,我们便只好拿彼此当靶子。

她望向窗外:“不行,装不下了。”

我加入了射箭俱乐部。女孩子也可以加入这个俱乐部,但没有人选。下雨天,我们在教堂的地下室里练习,晴天则到户外去。詹姆斯修女尽可能地看管我们;如果她没空,就由一位年长的近视眼修女来监督我们,她常常喊道“男孩们,男孩们”,想要以此管住我们。

她犯了个错误。既然她将问题具体化了,就再也无法拿原则来反驳我。“看,”我说,“装得下的。瞧,我可以把枪拆开。”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我就拧开了固定螺栓,把步枪拆成两半。我把一个手提箱拖回到客厅,拉开拉链,将两半儿步枪塞在衣服中间。“看到了吧?”我说,“完全装得下。”

詹姆斯修女不愿让我们放学后乱跑乱窜。她担心我们会和公立学校的朋友们厮混在一起,可能会变成摩门教徒。为了让我们下午有事可干,她设立了射箭俱乐部、绘画俱乐部和国际象棋俱乐部,并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加入其中一个。每周两次,不准缺勤。没有人想过违背她的要求。

她叉着手,闭口不言,看着我完成整套流程。她再次望向窗户。“那就带着吧,”她说,“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

那年秋天,每个星期我都会去上一次教理问答课,放学之后去。泛黄的落叶在窗外飘落,詹姆斯修女教导我们要过有信仰的生活。她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女人。她动情的时候,就连那方下巴都在颤抖,她说话的时候,闪亮的无框眼镜背后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她根本坐不住,她总是在我们的书桌之间来回踱步,长袍碰到我们身上,窸窣作响。她既不缩手缩脚,也不羞羞答答。即便是关于性的话题,她也讲得绘声绘色、兴致勃勃。有时候她还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吹起口哨来。

外面在下雨,我们叫的出租车停住了。司机鸣着喇叭,母亲便从台阶上把其中一个手提箱抛了下去。司机看见了她,就出来帮忙,这个大块头穿着花哨的西部衬衫,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我们在车上等着,他则回去把另外两件行李也拿过来。母亲开玩笑说他全身都湿透了,他也开她的玩笑,总望着后视镜,好像担心母亲突然消失似的。我们靠近灰狗站台时,他不再嬉皮笑脸了,而是低沉而急促地问了她一连串问题。我下车时,他把门给关上了,只留他们俩在车里。透过窗上的雨帘,我看到他在不停地说话,而母亲则微笑着摇摇头。然后他们俩都下了车,他从后备厢里取出我们的行李。“你打定主意了,是吗?”他对她说。她点点头。她要付钱给他,他却说不要这个钱了,对他来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但她又把钱塞给他,他就拿走了。

看到这惹恼了父亲,母亲感到很高兴,并护着我。她意识到,改名字似乎也不坏。说到底,父亲人在康涅狄格州,而我们可是来到了犹他州。虽然父亲当时很有钱——他与一位女百万富翁结婚了,早在和我母亲离婚前,他俩就同居了——但他什么也没给我们,甚至连那点少得可怜的法定抚养费也没给。我们勉强度日,没有他也照样活下去。现在我要改掉他给我起的名字,这难免会让他意识到点什么。

他开车离开后,母亲突然大笑起来。“偏偏整这么一出。”她说。我们把行李拖到大厅,母亲兀自笑着,她让我在长椅上坐会儿,由她去窗口购票。车站里只有我们和一户印第安家庭。他们所有人,就连那些小孩,都直视前方,一言不发。几分钟后,母亲买好票回来了。去凤凰城的巴士已经开走了,而下一班车要到那天深夜才发出,不过我们还算幸运——几小时后有一辆前往波特兰的巴士,到了波特兰,再转去西雅图就很容易了。我装得若无其事,但母亲看出我很失望,就用一把零钱“收买”了我。我玩了一会儿弹球机,又为旅途备了些糖果,包括奶味糖豆、糖宝和爱达荷土豆片。不过,等到傍晚我们登上巴士的时候,大部分奶制品都已经进了我的肚子。别的乘客困惑而关切地望着我们。我们犹豫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下车。但母亲拉起我的手,沿着过道走向座位,朝那些看着我们的人点点头,友善地微笑着。

他对我将要成为天主教徒也不满意。“我们家人,”他对我说,“一直都是新教徒。更确切地说,是圣公会教徒。”但实际上,他们是犹太人家族,而我直到十年后才知道这一真相。父亲极度不满,甚至让我哥哥在电话里教导我。我态度很不友善,杰弗里也并不真的在乎我是否改名,因此这事儿就告一段落了。

(1)北美洲的大陆分水岭(Continental Divide)是一系列将水系流域大致分隔成太平洋出海与大西洋/北冰洋出海的山脊。北起阿拉斯加的威尔士王子角,往南经过育空地区、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蒙大拿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新墨西哥州以及墨西哥,且实际上一直延伸到南美洲与安第斯山脉相连。

我父亲听到风声,从康涅狄格州打来电话,坚决不许我换掉他给我取的名字。他说这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名字。其实这不是真的,它仅仅只是听起来好像如此,正如他在古董店购买的家具只是看上去像是祖传家具而已,他为自己设计的盾徽也只是看上去像是来自某位骁勇男爵的,这位男爵终其一生都在与萨拉森人(13)血战,他沿着泥泞的道路冲锋陷阵,道路两旁都是农民和自由民。

(2)跳希米舞(shimmy)时,身体尽量保持不动,但快速抖动肩膀或臀部。此处的跳希米舞用来表达机动车不正常地振动。

我想管自己叫杰克,和杰克·伦敦同名。我觉得这样会让我变得和他一样强大,一样有才华。我几乎不太可能和名叫杰克的女孩当同班同学。我还很喜欢这名字的发音——杰克,杰克·沃尔夫。但我母亲却不乐意了,她既不喜欢我改名字这个做法,也不喜欢我的这个新名字。我并没有就此罢休。后来她终于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得去参加教理问答课。一旦我准备好加入教会,她就允许我拿乔纳森当教名,简称杰克。到秋季开学的时候,我也可以告诉别人我叫杰克。

(3)大章克申(Grand Junction)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城市。

我来犹他州,并不是为了继续当过去的那个男孩。我想改头换面,实现“西部梦想”,梦想里混杂着自由、统治和不露声色的自立。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名字。在我离开佛罗里达州之前,有个新来的女插班生,她也叫托比,这让我们俩都羞得无地自容。

(4)莫卡辛鞋,是一种由鹿皮或其他软皮制成的鞋,前半部分通常有刺绣或其他装饰物,穿起来柔软而灵便。它是美洲原住民的一种传统鞋,后来移民到这里的欧洲人也开始穿着莫卡辛鞋。

因此我们继续向前,穿过沙漠。我们一边开车一边唱歌,唱爱尔兰民谣、美国民歌、大乐队蓝调。我迷上了《靛蓝色心情》。我生无可恋地反复低吟着“你不是蓝色的,不,不,不”,而母亲则盯着温度表,时刻照看着汽车引擎。我的喉咙变得干涩起来,嗓子都快哑了。反正我就是激动不已。我们的旅途就要结束啦。柏玛刮胡膏的广告和破破烂烂的里程牌都成了过去的风景。里程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我们靠着超大肺活量,高声喊出上面的数字。

(5)萨拉索塔(Sarasota)是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县,位于佛罗里达半岛西岸,临墨西哥湾。

母亲仔细考虑了一下。最终,她从一个穷人手中买下了一个盖革计数器,这种黑灯照到有铀的地方就会发亮。随后我们出发前往盐湖城。母亲认为附近一定有矿石。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找到过铀,这意味着我们几乎独享这块地盘。为了维持生计,她打算在肯尼科特矿业公司工作。不久之前,她还在佛罗里达州的时候,就给该公司负责人事的员工发了问询信,并收到此人的回复,他劝告她不要来,在盐湖城找不到工作,他自己所在的公司也即将倒闭。他回信的口吻是如此友善!母亲坚信自己会在他那边找到工作。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6)比弗利山庄(Beverly Hills)位于美国加州洛杉矶西边,被视作财富、名利的代表和象征。

目睹卡车坠崖的次日,我们到了犹他州。我们来得太迟了——迟了好几个月。摩押(12)和其他矿产小镇已人满为患。所有的汽车旅馆都住满了人。当地居民已经对外出租卧室、客厅和车库,现在又开放了前院,为拖车式活动房屋提供停放场所,每周收取租金一百美元,这相当于我母亲一个月的工资——她有工作的话。但是她找不到工作,周围的人们脾气越来越坏。这地区甚至出现了凶杀案。白天街上随处可见喝醉酒的、爱挑衅的女人。盖革计数器卖得很贵。每个人都叫我们继续往前开。

(7)大崩盘(the Crash)通常指1929年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崩盘事件,影响到众多投资者。

等母亲找到铀矿藏时,她打算好好补偿一下自己。多年来,她一直辛勤工作,先是当一名冷饮售货员,随后又去学着当秘书,有时候几乎身无分文,有时候能勉强糊口。五年前,我们的小家庭破裂了。她与一个暴力男保持了长期的暧昧关系,忍受了无尽的痛苦。她要把这些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而我是她的左膀右臂。

(8)玫瑰花车游行(the Tournament of Roses)是美国加州帕萨迪纳市于每年1月1日举行的大型新年庆祝游行,起源于1890年。每年来自全美乃至世界各地用玫瑰花与各种花朵装饰的大型花车、乐队及游行队伍,吸引了许多观众。

我们本来也可以过上那样的生活。在犹他州,真的有人可以一夜暴富。并不一定非要当上采矿工程师或矿物学家才能赚钱,只需要一个盖革计数器(11),就能致富。我们正前往铀矿,在那里,母亲将找到一份工作,并擦亮眼睛,处处留神。一旦她摸到门道,便会开始勘探自己的铀矿。

(9)杰基·库根(Jakie Coogan),好莱坞演员,无声影片时代的杰出童星,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

在我们等待“纳什漫步者”轿车降温的时间里,母亲告诉了我有关“那些汽车”的事情——我本来是可以亲眼看到那些汽车的!她老爸开的是一辆富兰克林牌旅行车。她曾被一个男孩追求,这个男孩拥有自己的克莱斯勒敞篷车,车上装有车载音乐喇叭。当然了,还必须提到她的邻居埃尔南德斯一家,他们在自家仙人掌农场底下发现石油后,就从墨西哥搬了出来。这是个大家庭。当人们以为他们会集体出行时,他们却各开各车,全是皮尔斯-阿罗牌的。

(10)哈罗德·劳埃德(Harold Lloyd)和玛莉安·戴维斯(Marion Davies)均为好莱坞影星。

一旦抵达我们梦想中的西部,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母亲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住在比弗利山庄(6)。她对美国股市大崩盘(7)前的加利福尼亚州有着满满的回忆,这些使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遐想。她的父亲——她管他叫“老爸”——曾经是一名海军军官,拥有百万股票资产。当时,他们一家子住在带塔楼的大豪宅里。但是后来她老爸输光了自己和所有爱尔兰裔穷亲戚的钱,躲到国外去了。在此之前举行的玫瑰花车游行(8)中,母亲与其他三个女孩被选中站上比弗利山庄的“彩虹尽头”主题彩车,而该彩车在大家的掌声中摘得年度大奖。她曾经见过杰基·库根(9)。她与哈罗德·劳埃德和玛莉安·戴维斯(10)合过影,这两位主演的电影《水手》是在她老爸的船上拍摄的。老爸还在海上的时候,她和她的母亲过着梦幻般的生活,还会一连几天扮演着姐妹的角色。

(11)盖革计数器(Geiger counter)是一种专门探测电离辐射(α粒子、β粒子、γ射线和X射线)强度的记数仪器。

每隔几个小时,我们的“纳什漫步者”轿车就会“沸腾”一番。母亲花了本就不多的原本用于投资矿产的钱,但仍没有找到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修理工。我们只能等着它自己冷却下来,再继续上路,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母亲由此非常讨厌这台发动机,在我们刚到犹他州后不久,她就把车送给了在自助餐厅碰到的一位妇女。)晚上,我们睡在沼泽般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车前灯在房间墙面上下扫动,蚊子在耳朵边上嗡嗡作响,外面高速公路上传来绵延不绝的车胎的嘎吱声。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事儿。占据我身心的,是母亲的自由,是她重获自由的欣喜,是她想要改变命运的梦想。

(12)摩押(Moab)位于美国犹他州格兰德县,距离盐湖城东南374千米。

夏末,我刚刚过完十岁生日,我们就离开了萨拉索塔(5),一路向西。天空低沉,越变越暗,最终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而后又复归平静,空气湿漉漉的。我们途经佐治亚州、阿拉巴马州、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时不时在小镇上停下来,等待发动机降温。小镇上的居民走路慢吞吞的,仿佛患有关节炎似的,说话带着很浓的当地口音,并且声音短促。满口蛀牙的懒汉们围着汽车,往这位来自美国北部的漂亮太太和她的儿子手里塞花生,争论着哪一条路才是最近的。当我们驶过时,聚在花坛那里的妇女们会抬起头来,或者在门廊上看着我们;她们有时候面无表情,有时候朝我们点点头,挥扇示意。

(13)萨拉森人(Saracen)是中世纪时对伊斯兰教徒的称呼。

那是1955年,为了摆脱那个令母亲害怕的男人,也为了开采铀矿致富,我们从佛罗里达州驱车前往犹他州。我们就要时来运转了。

(14)丹尼尔·布恩(Daniel Boone,1734—1820),肯塔基州著名的拓荒先驱。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一直看着我,抚摩着我,把我的头发往后梳。我觉得是时候怂恿她买些纪念品了。我知道她没有钱买,我也一直控制自己不去索取,但现在看她心里不设防,我又忍不住了。于是,当我们离开大章克申(3)时,我成功拥有了一条印第安串珠腰带、一双镶珠莫卡辛鞋(4)以及一匹青铜马,马身上还挂着可装卸的皮雕马鞍。

(15)大卫·克洛科特(David Crockett,1786—1836),美国开发西部时代的传奇人物,曾当选代表田纳西州西部的众议员,因参与得克萨斯独立运动而战死。

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围在卡车坠毁的悬崖边上。这辆车冲出护栏,直直跌落数百米,四脚朝天地躺在了河中的巨石之间。它看起来小得可怜。一股浓浓的黑烟从驾驶室内升起,飘散在风中。母亲询问是否有人去报警了。已经有人去了。我们和其他人站在悬崖边上,没人说话。母亲双手搂住我的肩膀。

(16)摩门大教堂合唱团(tabernacle choir)创立于1847年,在博览会、美国总统就职典礼、著名音乐厅等多处演出,被称为“美国合唱团”。

气喇叭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风中,徒留树木在风中叹息。

(17)加里·吉尔摩(Gary Gilmore)是犹他州一名罪行累累的杀人犯,他拒绝终身囚禁,公开要求执行枪决,是美国恢复死刑后处死的第一人。这桩发生在1977年的案子引起了广泛关注,作家诺曼·梅勒据此创作了小说《刽子手之歌》。

我和母亲开车越过大陆分水岭(1)后,发动机里的水温再次升高至沸腾。我们停下来等着它冷却,突然听到后方传来气喇叭声。声音越来越大,只见一辆大卡车自拐弯处蹿出,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又冲向下一个弯道,后面的拖车像跳希米舞(2)一样疯狂地左摇右晃。我们眼看着它呼啸而去。“噢,托比,”母亲对我说,“那辆车的刹车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