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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渌水初春

太太见她如此,赶紧站起来哄:“快休如此,才夸你说话做事讲体面,有分寸,怎么这会儿又小家子气起来了?嫂子可不受这个!咱们虽都是女人,可命既如此,活到了,还不是和男人一样为了争个脸面?到了外头,可不许这样软塌塌的没刚性儿,你那天之骄子的爷们儿不得意,旁人更有哪个怜惜?”

见嫂子言辞恳切,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和刚过八岁就夭折的小格格,蕙表姑娘不由动容,起身拿帕子给小爷拭去涎水,见太太抱着孩子着实吃力,就索性俯身要过来,那孩子虽小,却也知好知歹,趴在姑姑肩上一声不吭,摇晃着就要睡着,怕惊着孩子,蕙表姑娘一面手上轻轻拍着,一面柔声道:“嫂子说的极是,这几年在府里,吃穿用度不说,单是待人接物,进退拿捏,也没一样不是劳烦嫂子您教的,宫里的嬷嬷来,毕竟是一应大小事公事公办,‘侯门’尚且深似海,不知我这皇门一入,还能不能再遇上个推心置腹的人……”说着话,不觉眼眶一阵泛酸。

蕙姑娘只扭过头镇定片刻,又含笑道:“正是呢!外头有哥哥庇护周旋,嫂子您又是皇亲,过从来往再没有比咱们更亲近方便的了,我还发这些个闲愁做什么?成哥儿现进了太学,转眼也是大出息了,这光宗耀祖的事儿,除了咱们家,还等着谁呢?”

正说着,已进了成德住处晓梦斋的外间屋,姑嫂二人对坐在炕沿儿上倾心说话,旁边奶子抱着小爷咿咿呀呀地往这边够,太太伸手接过来,抱在怀里哄逗了一会儿,岔开话头又说:“话又说回来,我年纪也大了,眼下这小小子还看不出个眉目,我这毕生的指望就全在成哥儿一个身上,谁想老天爷真真儿是怜惜我,又把你送了来,虽说与你是姑嫂相称,可我那三个女孩儿也是嫁的嫁,殁的殁,你又年幼失慈,论情分,说咱们母女也不为过。不怕你想我巴结,姑姑若愿意听我一言半语,进得宫去,必定少走些弯路,倘皇上垂怜得了体面,日后一飞冲天,咱们纳兰家也好根基巩固,事事遂心……”

听了这话,太太才心下慢了,见孩子已睡稳,使个眼色给身旁唤作颜儿的大丫头接过去,送回西暖阁,又嘱咐醒了别立刻喂食,也别由着四处乱跑等话。姑嫂二人沿着湖边一路走着,更聊得细致起来,从外戚到内廷,无所不及。

听了蕙表姑娘的话,夫人脸上才着实浮出些笑意,一面拉了蕙表姑娘的手,朝上房里来,一面道:“见着你就觉着舒心,到底是要随王伴驾的人,说话行事越发得体了!你也听那些宫里的人说了,宫里不比家里,规矩大得很,行动坐卧都有定数,宁可少说一句,决不多行半步,不是我说句惹姑姑恼的话:做皇上的女人难。不像我这样打小生在皇城里,走到哪都有人敬着是个格格的,纵是不得势,寻个像样的嫁了,好歹没的气受。进宫做皇上的枕边人就大不同了,姑姑凡事都要小心才是。”

听着半个主子委委讲着原故,老妈子们都不吱声,退到后面等着太太示下。那得了教训的若荟却得了意,嘟起小嘴,背着的小手里攥住羊骨竟搓出了一声轻响,旁人没听到,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成德早送徐元文从园子对街的正门出来,二人又说说讲讲踱到府门前,成德吩咐安仁将正门三间里徐大人的随从唤出来,再备一顶大轿,亲自送徐大人回府。

表姑娘又欠身道:“是,前儿成哥儿差人问我要阮籍的琴谱,我只说有虽有,一时半会儿怕找不出来,可巧今儿就收拾出来了,知道他快下学了,略等他回来,想兼就他乔迁道贺,谁知等了这半日,小厮们也冷得难受,就随他们热闹一会儿,让太太操心了……”

回来时已是傍晚,成德见海子沿儿上的迎春花开得好,下轿折了几枝,径自进园。兴高采烈的成德回到住处,下人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晚膳可用过了?成德则说要更便衣,就在自己处吃,不回老爷处用晚膳了,一边把海子边儿折的迎春花枝交与如萱。如萱等纳闷为何新来的先生不用陪?

太太嘴角略略上扬哦了一声:“姑姑也在。”

成德道:“此位先生不比寻常,断不肯留,明日少不得要到他府上回访,横竖不亏了礼节才好。”如萱才着意伺候成德更衣。

方才召唤若荟的美人早移步出来,向夫人施施然行礼道:“太太吉祥!”

见桌上已插着花枝,成德笑问道:“今儿你也去水边玩了?可哪儿来的这花呢?”

小厮答道:“今儿老爷给哥儿请了位先生,这会儿正会客呢。”

如萱道:“并不曾去,是宫里来人了,若荟送出去时折的。”

嬷嬷讪笑着退到夫人身后,众人立即散成圈儿,向夫人行礼,夫人也不理,只问道:“这功夫成哥儿早该下学了,怎么人呢?”

“宫里?”

放眼望去,只见一持重丫鬟挑帘而立,身后站一位出挑美人,年纪十八九岁,身量修长,气度端庄,神情不怒自威,眉眼无情却媚。那美人唤的正是那被教训的自己的丫头。

“嗯,说表姑娘进宫事定啦!”

老嬷嬷见她回嘴,免不了要发狠,正此时,只听屋里一声轻唤:“若荟!”

“定了?什么时候?”成哥儿刚洗净了手,拿了手巾胡乱抹了两下,扔下便问。

被教训的小丫头不服气,努着小嘴下巴颏儿指了一下屋子又低头咕哝:“表姑娘有如萱陪着在屋里坐着呢!”

“年前!太太还说表姑娘那边伺候的人不够了,意下暂调我过去……”

跟随的嬤嬷其中一个受了意,急上前去抢过了一个小丫头将接到手的口袋,在她脑门儿上一戳:“都这么大了,玩儿个嘎啦哈还能迷成这样,夫人来了也看不见!你不在表姑娘处伺候,竟到这儿来野,看我不告诉你妈打你!”

成德心里舍不得,嘴上不好说,只道:“让表姑姑住进来,你两头都照应岂不好,我这就回额娘去!”

夫人嗔怪道:“我说什么来着,没人约束管辖,这群小子们,还不反上天?”

这边几个小丫头忙着伺候羹汤。如萱却说:“表姑娘是要做娘娘的人,行动居住定不同于旁人了,如今哥儿姐儿们都大了,倘仍一处住着,岂不使人多心了?日后进宫去,更不好说,老爷怕正是这个心才让你搬进来,你倒忘了?”

这日亦不例外,前文说成德奔后院却不见母亲,哪知太太已带着下人抱着小爷揆叙来渌水园的住处看他。几个人从府里后宅出来,抄近路过了月亮门进得园子,透过门旁的竹林屏障,当头正碰上几个小丫头和小厮围着成德的居室晓梦斋门口的石桌旁玩笑,嬉笑声四起。原来,这些小厮们平日在老爷夫人跟前拘谨惯了,一到了园子里,就散了羊,搭着成德这个好性情的主子,可不快活。

成德笑道:“怪不得额娘成日价夸你懂事,让人放心!我这哥儿没长进,你个小丫头却是出落得越发伶俐了,都想着为主子分忧啦!”

且说这渌水园,原是明珠新授了官职,仕途已现光景,又想着长子日渐出息,也该有个自己的天地了,遂命人挨着御史府修造了此处别业。一日比一日大的成哥儿就这样从明府父母身边搬出,并将这园子命名为渌水园。唯独明珠的夫人,皇姑觉罗氏对此甚是放不下心,一来成德自幼长在自己眼皮下,行动坐卧没有一点儿差池过,二来做母亲的,知道成德素来对下人宽容,倘或纵容得这起奴才奸懒馋滑起来,岂不是比往昔住在府里更让人操心。因此,这几日,觉罗氏太太除了料理好府里家事和照应来往的命妇贵戚,下剩的功夫就全用在了检视园子上了,说是检视园子,倒不如说是眼睛只长在那宝贝儿子身上。

如萱白了一眼道:“这些事,原也不该我们做奴才的想着的!”

成德听出酸意,忙解释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跟你打趣,哪里还当真了?”又道:“你怎么忘了,当今皇上主子和我发小长到大,他的脾气秉性我是知道的,倘一味尊礼数忘了人伦,他是最见不得的,前年因爱着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要紧的丫头,下了诏定要封妃,谁知那丫头竟大不乐意,就这样皇上都不曾怪罪,只收回了成命,可知皇上心胸气度并不为闲言左右,表姑娘往后日子也应舒心,你呀,操心太多啦……”

成德笑道:“是。请。”

如萱手上替成德解着暖额,嘴上道:“我是替你想……”不觉触到成德面上伤痕处,痒得成德“咝”的一声,止不住摩挲,如萱关切地问:“好了许久了,怎么还疼?”

徐元文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前面这是书斋?”

成德软语道:“不是疼,只是风一吹便觉痒。”又逗趣道:“你一看就不痒了。”

成德垂首道:“先生说的是,乡间俚语就有云:前不种桑,后不栽柳。只因春尽时,柳絮漫卷,甚是恼人。不过学生这园子却有个好处:您看……”成德一指二人刚刚穿过的回廊:“京城里春季常刮西北风,正是往那边回廊的方向,那回廊下的水,是由府院外引来的一处活水,出园后汇入府门前的海子里去。学生的住处和书斋又离得远,也就少受打扰了。”

如萱脸一红,唬道:“你就这样了吧,任跟谁都没个亲疏,赶明儿可不许和小厮们没轻没重地胡闹了,这回多悬,竟差点儿伤了眼睛……”

时值昭节仲春,惊蛰初始,草长莺飞,走在渌水亭下的宽敞草坪上,草地四周种的柳树刚刚萌发嫩绿的小芽,见这景致,徐元文随口说了句:“这景色倒是和了贺知章的诗: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成德这渌水园果然与众不同,在下所游之家园中,似乎很少有种柳树的。”

成哥儿笑道:“成日里读书,得空舞枪弄棒阿玛也是乐意见的,只是你可别告诉了额娘说是他们伤的,你看那些日子蔻儿躲阿玛跟什么似的,倘若把这事说破了,那小子还指不定怎么着呢!哈哈哈……”

正说笑着,又一丫头挑帘抻头进来,听到里厢有说有笑,不免跟着插科打诨起来:“什么笑话?说得我们姑娘脸都红了!”

明珠并未听说过这李大人为何人,又守着同为经筵讲官的徐元文,这边正欲佯装推脱,安仁却上前耳语了几句,明珠一怔,目光既而移向成德,转瞬又沉吟不语,徐元文却道:“下官今日特为拜见大公子而来,却已讨扰大人半日,大人如今正是春风得意,高朋满座,若为下官怠慢了,岂非下官之罪,大人还请自便。”明珠笑着拱手径自去了,又嘱咐安仁:“好生伺候!”于是留师徒俩经渌水亭穿过回廊向通志堂游赏而来,安仁仍旧弓着腰跟在二人身后。

二人看去,正是若荟,如萱收了手,忙把换下的褂子收了,笑骂到:“亏得这丫头心大,撂爪就忘,白天刚挨了她姥娘的骂,这会儿就又欢实了!”

礼毕站起来时,右手袖管里传出一声不为人察觉的“啪嗒”一声。成德自幼习武,先就练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是听去了,只是见惯了这奴才的嘴脸,但凡老爷的门客幕僚前来求见,这小人是笃定要先打下一记秋风的,可笑那起专擅营私走官的国器蠹虫们,人前高官显贵,不可一世,见了这奴才,竟又卑躬屈膝地讨好,想到此,成德不由掩了一下鼻尖,转过头和徐元文目光交汇。

若荟被说得不好意思,挤出个鬼脸还回她。成德问道:“不是说表姑娘那边人手不够吗?怎么你反倒闲了?”

正此时,忽见管家安仁拎着袍子,弓着腰一溜小跑过来,扎安报道:“老爷!李成凤李大人求见。”

若荟转身把捧着的食盒放在外间屋的茶桌上,又进来道:“太太吩咐新来的厨子做的时鲜笋饷,说是这个时节吃最好,让给大爷和表姑姑尝尝。还有件事要跟大爷说……”

正说着,成德已走近,未敢插话,垂手立在明珠身后。徐元文抚须又仔细端详那“渌水园”三个秀丽挺拔的赵体行书,又扭头上下重新打量成德一番,不由点头,由衷想夸赞几句,余光扫到明珠,却未多言语。

“什么事?”如萱猜到定是和表姑娘有关,却又把眼睛放回到成德身上。

明珠笑道:“确是小儿所书,先生见笑了!”

成德示意若荟坐下。若荟向着成德坐在饭桌旁,开口道:“这不今儿宫里来了两个教引嬷嬷,专事给姑娘上课的,可巧撞见齐嬷嬷一时没看住二爷,竟跑到东暖阁里去,围着姑娘死活不离开半步,太太也在,好挂不住脸儿,两位嬷嬷倒是不说,只是离进宫还有大半年呢,总这么着也不是法,太太正为这愁呢!”

其实,这园子本没有通往府院的正门,也就更无匾额,不过几块灵璧石倦态静置,徐元文遂问明珠:“这壁上所题可是大公子的手笔?”

如萱听了,斜眼瞧了瞧成德,笑而不语,成德也笑着摇摇头道:“这也不难,我这园子虽不大,住进个把人倒是富余的,只是平日里来往的友人多,表姑姑若觉着不便宜,只说哪里好,我就命人隔出个院子来也就是了。”叮嘱如萱道:“我既上了国子监,怕也不能总在家里住了,既这样,你们不好干闷着,正好多到表姑姑处坐着吧,一来人多不至于冷清,二来表姑姑进宫去,皇上恩旨可带原先自己的人进去,若荟她们早晚也是要去的,我知你们姐妹长伴一处,自然情深,多会会,尽了情分才好。”顿了顿,又叹道:“在家住的日子也不多了,好歹不能委屈了姑姑。”

待欲穿过偏厦下连着府、院两处的曲折廊桥,跑着赶来相见时,成德远远看见父亲明珠陪着徐先生已缓步走下廊桥,到了渌水园门前。

刚心平气和落了座,就有小厮进来递帖子,如萱接过来将信札上的题款一字一句认真念道:“成——容——若?这说的是哪个?”

成德接过来笑道:“哦,那是白天见的徐先生送我的字,唉,阿玛说先生学风端正,不想还这样用心良苦,我这才到家,教导的话就到了,反显得我这个学生无礼了。”

待寒暄过后,明珠使道:“回来得正好,成德,我已邀了徐先生同赏渌水园呢,快去见过你母亲再来伺候吧!”成德应着,退了出去,直奔后院,却不见额娘,乃是后话。

“什么字?我不明白。”若荟以为常伴成德左右的如萱懂。

待徐元文细细看去,不禁诧异,这公子生来奇绝:虽年纪尚轻,还不甚高挑,却骨格清奇,风采卓然,正视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颔首处双颊似水,唇齿若笑,眉宇间结北地风流,眼角处展南国情思,额前碎发梳成一缕小辫和脑后发束总结成一根长辫垂在背上,一头青丝蓬松漆黑,拿一条大红底攒金边暖额齐眉勒着,只留两道裁过似的鬓角熨帖地敷在两颊,更显得整齐标致。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这公子衣着白缎洒银箭袖四开衩长袍,胸前绣同色缠枝莲大团花,赤色捻金穿珠的袖口。巴掌宽的嵌玉腰带下垂坠两道杏黄宫绦,带上只系玉佩小刀,膝下半露水蓝色的缲丝裤腿,足登皂色厚底缎面小朝靴。气宇轩昂难掩柔情刻骨,玉树临风又显谦谦气度,举手投足皆有钟鸣鼎食大族风范,谈吐挥洒全无纨绔膏粱小子陋习,细看时,连右额上一块隐约可见的淡伤在这玉人面上竟也如白碧生瑕一般,熠熠不掩其华,更见得这般才俊,上天也生嫉恨,要留个记号才作罢。再加上刚进门时已见这公子此时节还披着斗篷,便知他虽天资厚赐,却恐怕不似强健永寿的多福之人,心下不免叹息。

如萱却摇头嗔道:“这个先生也真怪,怎么不知道,《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大爷还小呢,这不是逾礼了?”

公子转身向徐元文拱手低头毕恭毕敬道:“徐先生好!”

“我呀,就不该教你看那些书!”成德拿信札轻刮了如萱鼻头笑道:“瞧把你教的,这么小心谨慎,半点也不敢多说多做的,哪里就来那么多规矩的?我平素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莫名的规矩。实话告诉你们,先生自然知道那些,不肯依我,只是耐不住我央求,再者,做学问的总墨守成规哪儿成啊?我不过求个字而已,先生已经嘱咐过了,暂且私底下叫一叫,又不在人前炫耀……”

“嗻。”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称字,也该姓与字共称的呀,譬如李白,称李太白,杜甫,称杜子美的,谁听说在人家名儿里摘出一个字来,和着字一块儿念的?咱们府既姓纳兰,就该叫你纳兰容若才对啊。”

明珠眼里虽闪着骄傲和期许的神采,却正色道:“唤了许久,怎么才来,还不见过徐先生?”

“都不错的。这里就有个缘故。本来咱们满人的姓氏,与汉人大不相同,况且也无‘字’的说法,彼此只称名,就如你们,叫我‘成德’也是可以的。”若荟如萱都笑说不敢。

进得正厅,这公子在已候在门口的下人服侍下麻利地解下镶貂子毛黑缎披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干净利索打下袖口俯身打千行礼,正声道:“问阿玛安!”

成德笑道:“后来既然入了关,就要满汉融合,也学着汉人的样子,彼此只取名的第一字尊称,你们平时不是也听门客们叫老爷‘明大人’嘛,就是这个道理,再后来,才又有了‘字’的。自然,也该许人将这第一字与后来冠的字共称喽,所以,在下,成容若是也!”成德学着宿儒们的样子,做出捻须的怪样子,逗得二人咯咯笑。

徐元文应了,二人正要同行。话音未落,只见一十七八岁的翩翩佳公子穿堂过院,大步流星地朝厅堂走来。

成德又思忖道:“其实,说到这姓氏,我家祖上也原本不姓纳兰呢。”

明珠道:“倒叫我们等他?哼,枯坐无味,近日小子刚落成一处别业,虽粗鄙不入流,倒也和它处有别,不如请先生同去赏玩?”

二人都好奇起来。成德却不细说,只轻轻一叹,道:“原是祖上打了胜仗,随了那原主人的。”

明珠正要答话,忽有人来报说,成大爷已正往会客厅来。

“这也奇了,既然打了胜仗,怎么反倒随了人家的姓了?”若荟天真地笑道。

徐元文问道:“这董先生是何人?”

成德正要耐心解释,忽小丫头进来传话说蔻儿来报,国子监张大爷来访,正在二门上候着。成德顾不得嘴里没咽下的饭食,咕哝道:“快请快请……”说着就要出门迎接。

“又是那些词曲小令,于前程有甚益处?请先生提携。”

如萱忙喝道:“穿上衣服!”成哥哦了一声转身接过袄褂,看如萱正含笑看着自己,不觉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一下,雏鹰似的飞出去了。

小厮又道:“也不是常这样,只是今儿,奴才听那师生二人还是哼唱着小曲出得门呢。”

“原来如此。只是若是读书都这样奖赏,什么时候能念出个名堂?”明珠虽是嗔怪,却早已面露得意。

见到蔻儿,成德一边整理衣帽,一边急匆匆朝院子外去,口里还不住嘱咐道:“以后这位张大爷来,不用来回,只管请进来就是,千万不可怠慢了。”

小厮忙道:“哥儿今儿的书答得好,诗也做得好,先生高兴,放了半日的假,又听说哥儿是想骑马出城,先生不放心,便跟了去。”

蔻儿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不住应着:“是,大爷!哪来的这么个张大爷,竟这么稀罕?平日老爷多少贵重门客来请大爷拜会,哪回也没见您这么着!”

“出城骑马?董先生偌大年纪,怎么跟着他胡闹?”

成德驻足瞪了一眼道:“蠢东西,你哪里知道这学家与官家的不同!堂客西宾们前来拜会,一则是官场礼数,二则说不准是互有所谋,哪里能和此等专为做学问的先生们混为一谈?若说官场,见阳兄还不过是个贡生,若比才学,”说到才学,成德倒是像那旷古的奇才也长在自家身上一样,嗓子眼儿也关不住地“呵”了一声,缓步道,“若能成见阳兄之才,纵是折损几年阳寿也不足为憾哪!”

明珠与其亲自选的教师,也是自己的同僚,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正在面谈,内容便是关于纳兰府的大公子纳兰成德的。正相谈甚欢之时,明珠着小厮问成哥儿怎么还不来见客,有失体统,又问今儿哥儿都上了什么课,来人只道,哥儿卯正就起了,辰时在家学里念书,已时跟着董师傅到阜成门外骑马去了。

蔻儿听了这话,不住掌嘴:“啊呸呸呸,哥儿可不敢胡乱说话,小的自打记事起就奉老子命跟着哥儿伺候,到这么大了,也不过才几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几年?小的巴望着哥儿长命百岁,小的好长长久久地伺候着您,等您……”

明府的会客厅里。

蔻儿先说得痛快,一时没了词儿,成德笑问:“几句不要紧的,竟这么些些着着的!等我怎么样?等我像老爷一样,做了一品大员了,才是好了?”

蔻儿头点的像小鸡儿啄米似的:“对对!等哥儿圆了!小的才好落点好赏头!”

原来,时任左都御史的明珠又刚刚领了经筵日讲的差使,同时,其长子,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纳兰成德,于这几日将入国子监进学,按理本不值大肆庆贺,可朝中众同僚还是借道贺之机联络巴结。

成哥儿更忍不住乐,拍着蔻儿的头催道:“小子别胡说了,谁圆了?快走,见阳兄一定是给我送宝贝来了,待会儿也让你开开眼!”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直奔院子外藤萝架边上的客堂上来。

大清康熙十年,二月,当朝宠臣纳兰明珠府中,宾客络绎,门庭若市。

这时园子门边两间里,张纯修早已候着,闻听成大爷亲自来接,也招引随身伺候的下人急急走出来,刚立在廊下的台阶上,便见那等着见宝贝的主仆俩迎了上来。成德迫不及待上前拱手道:“见阳兄久候了!”

待蔻儿抬眼望去,果然是非凡的人品:紫缎马甲,白玉帽正,眉清目秀,举止有礼,身量比自家大爷略高些,因有些瘦,越发显得清癯高雅,书卷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