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走吧。啊,我认识您!”女人低声喊道,“您好!这里很黑……”
“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
弗拉索娃看了她一眼,记起来了:她去过尼古拉家几次。
“您有什么事?”
“都是自己人!”这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
“马上来!”里面的人答道,但没开门。母亲等了一下,又敲了敲门。这时,门很快打开了,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女人走到走廊上来。她匆匆整理着揉皱了的衣袖,以严厉的口吻问母亲:
这女人走近弗拉索娃,几乎要撞上了,她就让母亲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跟着,问道:
“从叶戈尔·伊凡诺维奇那里来的。”母亲低声答道,“他请您上他那儿去……”
“叶戈尔不舒服?”
“是谁?”门里有人问。
“是的,躺在那儿,请您拿点东西给他吃……”
“他快要死了……”
“噢,这是多余的……”
母亲走了出去,敲了门,凝神听了听,里面没动静。这时,她悲伤地想着叶戈尔:
当他们走进叶戈尔房间时,听见了他嘶哑的说话声:
“别激动,一共也没多少……”
“我的朋友,我就要去见祖宗了。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这里有个汉子没经过官方的允许就从牢里跑出来了,一个猛汉!请您把他喂饱,然后在什么地方把他藏起来!”
“干吗都拿来?”尼古拉表示反对。
女人点了点头,仔细地看了看病人的脸,严肃地说:
“大妈,柜子里有面包。再请您到走廊上,敲一下左边第三扇门。有个女的会开门,您就跟她说,让她上这儿来一下,把所有能吃的都拿来。”
“叶戈尔,他们一上您这儿,您就应该立即让人来叫我!我看,您已经两次没吃药了,怎么这样随便呢?同志,跟我走,医院马上就会来人接叶戈尔。”
“给我点东西吃吧,我的上帝,真饿得不行了!”尼古拉突然大声说道。
“我还是要住医院?”叶戈尔问。
弗拉索娃一面在认真倾听着维索夫希科夫的讲述,点着头,一面斜视着叶戈尔浮肿发青的面孔。这面孔死板呆滞,毫无表情,显得出奇地扁平。只有眼睛显得有生气,闪着愉快的光芒。
“是的。我会在那里陪你!”
“巴维尔没事,很健康。他在那儿好像是我们的头,和官方进行交涉的是他。总之,是他在指挥。大家都尊敬他……”
“在那儿陪我?哎,我的上帝!”
维索夫希科夫咧开嘴笑着说:
“别犯傻……”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叶戈尔答道,“您,大妈,快问问巴维尔的事吧,别不好意思啦!”
女人边说话边整理叶戈尔胸前的被子,仔细地察看了尼古拉一番,然后目测了一下瓶子里的药水。她说话平稳,声调不高,举止从容,面容苍白,两道黑眉在鼻梁上面几乎连接在一起。母亲不喜欢她的脸——它给人以傲慢的感觉,两眼没有笑意,也无光泽。她说起话来就像在发号施令: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尼古拉说道,低下了头。母亲叹了口气,焦急不安地打量着这又小又窄的房间。
“我们走!”她继续说道,“我很快就回来!您给叶戈尔倒一调羹这种药水。不要让他说话……”
“警方难道不为你感到头痛?他们也在惴惴不安呢!”叶戈尔说道。他大张着嘴,嘴唇嚅动着,像是在咀嚼空气。“不开玩笑了,应该把你藏起来。虽然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做起来也不简单。要是我能起来就好了……”他喘成一团,把手放在胸前,有气无力地揉着。
她领着尼古拉走了。
“大概同志们都在担心呢……”尼古拉搔着头发说道。
“神奇的女性!”叶戈尔叹了口气说道,“一个伟大的女性!大妈,应派您到她身边工作。她太累了……”
“可我没看见你!”母亲抱歉地说。她注视着维索夫希科夫。发觉他比以前瘦了些。
“你别说话!来,还是吃药吧……”母亲温柔地劝道。
“后来我进了城里的博物馆。转了一圈,看了一下,心里一直在想:怎么办呢?现在我上哪儿去呢?甚至还生自己的气。同时,也饿得要命!我上了街,走着,心里很懊恼,……我看到警察在注意所有的人。心想,就我这副样子,马上会被抓去受上帝的审判的!……突然,尼洛夫娜迎面跑来。我闪到一旁,然后跟着她上这儿来了。就这样!”
他吃了药,眯起一只眼睛继续说道:
“每个人都在干自己能干的事!”叶戈尔答道,喉咙里带着痰在咳嗽,“继续说吧!”
“我即使不说话,也快要死了……”
“现在我的脑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空虚了。而你,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一直躺着?”
他另一只眼睛看着母亲的脸,嘴角慢慢地露出了笑容。母亲低下了头,强烈的怜悯之情使她眼睛里充满着泪水。
维索夫希科夫猛地摇了摇头,毫不介意地笑道说:
“没什么,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尝到了生的欢乐,就要尽死的义务。”
“一个想法?”叶戈尔问道,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想,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未免太空虚了!”
母亲把手搁在他的头上,又一次悄悄地说道:
“是啊,”尼古拉笑了笑,继续说道,“干得有点蠢。无论怎么着在同志们面前总觉得不好——对他们谁也没有说一声……就这么走了。我看见有人替小孩出丧。我就跟在棺材后面,低着头走着,谁也不看一眼。我在坟头坐着,被风一吹,脑子里就有了个想法……”
“别说话,啊?……”
“哦!”叶戈尔说道,“先生,您应该回转身,客客气气地敲门,请他们放你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犯迷糊了……”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倾听自己胸脯中痰发出的声音,又固执地继续说道:
“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正在放风。几个刑事犯正在打一个看守。这个人原是个宪兵,因偷盗被派到监狱里来了。他原是个密探,专门卧底,逼得大家没法活。他们打他,出现一片混乱,看守们吓坏了,到处乱跑,吹着警笛。这时,我看见大门开着,外面是广场、街道。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就像做梦一样。走出不远,突然记起来了:我上哪里去呢?这时一看,监狱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大妈,沉默对我是毫无意义的!不说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晚死一会儿,但却失去了跟好人讲话的乐趣。我想:像人世间这些好人,在阴间是没有的……”
他笨拙地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膀,说:
母亲不安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道。
“那位太太就要来了。她会因为你说话而责骂我的……”
“如果不是看见了你,那我只好回监狱去了!城里我没有一个熟人,举目无亲,如果到工人区去,马上就会被抓起来。我边走边想,真笨!我为什么要逃出来呢?突然,我看见尼洛夫娜在跑!我就跟着她……”
“她不是太太,是一位革命者,同志,一个好人。大妈,她一定会责骂您的。她什么人都骂,总是这样……”
尼古拉满脸堆笑地走到母亲跟前,抓住她的手:
叶戈尔努力蠕动着嘴唇,慢慢地讲起了这位女邻居的经历。他的眼睛微笑着。母亲看得出,他是在故意和她逗趣。望着叶戈尔满头虚汗,她惊恐地想:“他就要死了……”柳德米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好身后的门后,对弗拉索娃说道:“您的那位熟人一定要换身衣服,并尽快离开这里。这样吧,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现在就给他去弄一身衣服,把东西拿到这儿来。真遗憾,索菲娅不在,把人藏起来可是她的专长。”
“请!”
“她明天回来!”母亲把围巾披在肩上说。
维索夫希科夫已经走进了房间。他挂上门钩,脱下帽子,一面用手抚平头发,一面轻声笑着。叶戈尔从沙发上撑起身来,咳了一声,点着头说:
每次接受派遣时,母亲总是希望力图把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除了自己的任务之外,她已经别的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她心事重重地皱着眉,一本正经地问道:
“太好了!”
“您想他穿什么衣服好呢?”
“维索夫希科夫……上这儿来了……”
“什么衣服都行!反正他晚上走……”
“哪个尼古拉?”叶戈尔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问道,“这里有两位尼古拉呢……”
“夜里走可不好,街上人少,监视得更严,而他又不十分机灵……”
“尼古拉从狱中跑出来了!”
叶戈尔嘶哑地笑了起来。
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看见他躺在沙发上。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可以上医院看您吗?”母亲问。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挥了挥手低声说道。
他点点头,又咳了起来。
“尼古拉!尼古拉!”她喊着,迎着他跑下楼去,心里却感到失望与痛苦。
柳德米拉用她那黑眼睛瞅了瞅母亲的脸,试探地说:
“是眼睛发花了!”她心里默想,一边上楼,一边倾听。从楼下的院子里传来一阵缓慢低沉的脚步声。她在楼梯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弯腰往下看了看,又见到一张麻脸在冲她微笑。
“您想到医院和我轮流照看他?是吗?太好了!而现在,您快走吧!”
天气很热,她累得气喘吁吁。当她走到叶戈尔住宅的楼梯口时,她停了下来,已经没气力往前走了。她回转身看了看,不禁小声地惊叫一声,闭了下眼睛;她仿佛看到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站在院子里,两手插在口袋里。但当她再睁眼看时,却什么人也没有……
她亲切地却又不由分说地拉着母亲的手,把她送到门外。在那里她悄悄地说道:
“等到了叶戈尔家,他或许已在那儿了。”这一念头不断在她脑子里闪现,推动着她往那儿走去。
“我硬把您拖出来,请您不要见怪!但讲话对他有害……我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
母亲披上头巾,满怀希望地跟着他很快来到了街上。她两眼发花,心脏急速地跳动,几乎是在跑。她怀着侥幸能撞见的心理低着头走着,周围的东西她一概没看见。
她捏着手,手指关节发出啪啪的响声。她的眼皮困得垂了下来……
“您上叶戈尔那里,看他知道些什么?”尼古拉说完,马上就走了。
这一番解释使母亲感到难堪,她含含糊糊地问道:
“我也去!”母亲喊道。
“您这是怎么啦?”
“有可能!”尼古拉耸了耸肩膀,答道,“但是,如何帮他躲起来,在哪里能找到他?我刚才沿街去找,心想兴许能碰上呢!这是个笨办法,但总得做点什么!我现在又去……”
“您得注意,有没有密探?”柳德米拉低声说道。她抬起双手揉着太阳穴,嘴唇在颤抖,脸上的表情显得温柔了些。
“不会是巴沙吧?”
“我知道……”母亲不无骄傲地答道。
母亲的身子由于激动而晃动了一下。她在凳子上坐下来,低声问道:
从大门出来后母亲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头巾,警惕地环视了一番周围。她已经几乎能准确无误地在街上的人流中分辨出谁是密探了。她已经能很好地分辨出这些家伙那副游手好闲的步态,故作潇洒的姿势,满脸疲于奔命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以及在这后面难以掩饰的由他们那张皇失措而又阴毒的眼神所表现出的恐惧和心虚。
“尼洛夫娜,您知道吗?我们同志中有一个人从狱中逃出来了。但究竟是谁?还不得而知……”
这次母亲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她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走着,然后雇了辆马车来到了市场。在给尼古拉买衣服时,她与商人放肆地讨价还价,同时装模作样地大骂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得她几乎每个月就要给他买套新衣服。她编的这些话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但她自己却很满意——在路上她就盘算好了:警察局一定会估计到尼古拉必定要换装,会派密探到市场来。她采取了同样天真幼稚的办法之后回到了叶戈尔的住所。然后她还得把尼古拉送到城郊。她和尼古拉在街的两边各走各的。母亲又高兴又好笑地看到:尼古拉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那件长红大衣的下摆总是缠着他的脚;帽子不时滑到鼻梁上,他不得不总是去扶正它。萨申卡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接应他们。母亲与维索夫希科夫点头告别后便独自回了家。
有一次,一向非常准时的尼古拉下班回来比平时晚了很多。他没有马上换衣服,激动地搓着手,急急忙忙说道:
“可是巴沙还在牢里……还有安德烈……”她伤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