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因为干这个工作头发都累白了,你,不要过分……”
母亲担心他的严厉的声音、冷笑和尖刻的言辞会使索菲娅生气,赶忙严肃地说:
雷宾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是贵族老爷呢?”索菲娅对这突然的提问吃了一惊,立即反问道。“为什么?”雷宾冷笑道,“命中注定!您生下来就是这个命!就是这样!您以为一条头巾就能掩盖贵族的罪恶,使别人看不见吗?神父哪怕是披着席子我们也能认出他来。您刚才胳膊肘碰了一下洒在桌子上的水,您就浑身颤抖,皱起了眉毛。您的背笔直,不像个工人……”
“难道我说了过分的话吗?”
“我那天对神父讲了些什么呢?”他稍稍平静地继续说道,“有一天村子里开过会后,他和农民一起坐在街上,对他们说,人就和家畜一样,永远需要牧人。而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去做林务官,那么,羽毛一定会很多,而鸟将一只不剩!’那神父斜瞪了我一眼,又讲起人应该忍受,要向上帝祈祷,求上帝赐予忍受的力量。而我说:‘人们向上帝作了很多祈祷,看来,上帝没那么多时间来理会,所以不听了!’于是,他就盯着我,问我念的哪段经文?我说,一辈子和大家念的一样:‘上帝啊,请你教会我们替贵族们搬砖头、吃石头、吐木头吧!’他连话也不让我讲完。您,是贵族老爷吗?”雷宾突然中断自己的话,问索菲娅。
索菲娅看了他一眼,严肃地问道:
他全身的仇恨在沸腾,说话的声音在颤抖,母亲听后感到非常害怕。
“您大概有什么话要跟我讲,是吗?”
“前几天,”雷宾继续说道,“地方当局的官员把我叫去,对我说:‘你这坏蛋信口雌黄,跟神父讲了些什么?’我说:‘为什么叫我坏蛋?我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坏事,就是这样!’那家伙大喝一声,一拳朝我的嘴巴打过来……末了还关了我三天禁闭!你们能这样跟人民说话吗!能这样吗?你总会要遭报应的,恶魔!如果不是我,那一定会有别人替我报仇的!你死了,也会找你的子孙算账的!你记住好了。你们既然用铁爪扒开人民的胸膛,在里面撒下了仇恨,那你等着吧,饶不了你的!就是这样。”
“我?是的!我们这儿不久前来了个人,是雅科夫的堂兄弟,身患肺病,可以叫他上这儿来吗?”
母亲被他的叫喊吓了一跳。她看了一下他的脸,发现雷宾的脸变化很大,瘦了,胡子参差不齐,络腮胡子下的颧骨凸出;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红丝,仿佛很久没有睡觉似的。鼻子上的软骨更加凸起,鼻尖凶狠地向下弯着。红衬衣上沾满木焦油,领口大敞开,露出干瘦的锁骨和胸前浓密的汗毛;整个体态比以前更阴森可怖。他黑黝黝的脸上充血的眼睛迸射着冷酷的光芒和愤怒的火焰。索菲娅面色苍白,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农民。依格纳齐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而雅可夫又转到了茅棚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地剥着树皮。叶菲姆在母亲背后的桌旁慢慢地踱来踱去。
“这有什么,叫他来好啦!”索菲娅答道。
他恶狠狠地挥着手,嘴里凶狠地咒骂着。
雷宾眯起眼睛朝她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这就好!”雷宾用手掌往桌上一拍,说道,“我一看见你,马上就明白了:你为什么来这儿,还不是为了这个?你们看见了吗?儿子被捕了,母亲马上来替代他!”
“叶菲姆,你去找一下他,跟他说,要他晚上来,就这样。”
“带来了……”
叶菲姆戴上便帽,一声不响,谁也不看一眼,从容不迫地走进树林。雷宾朝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母亲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他很苦闷!他要服兵役了,他,还有雅可夫都轮上了。雅可夫干脆说:‘不去!’他也不应该去,但他想去……他是想到军队里士兵中去做鼓动工作。我告诫他:用脑袋是摧不垮墙的……只要他们手里端起刺刀,就会跟着走。是啊,他很苦闷!而伊格纳季还去刺他的心,这没必要!”
“要说!”他忧郁地答道,“决不能让您的头发徒然地变白。你们看,这些把她击倒了吗?尼洛夫娜,书带来了吗?”
“怎么没有必要!”伊格纳季没正眼看雷宾,忧郁地说道,“在那里他们给他一做工作,他开起枪来决不会弱于其他士兵……”
“你怎么要说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说道。
“不会吧!”雷宾沉思着说,“但是,能逃避兵役当然好。俄罗斯这么大的地方,哪能找得到他?弄到一张身份证,哪个村子都能去躲……”
“等一等,小伙子们!”雷宾望了他们一眼,慢慢地举起手指,说道。“瞧,这个女人!”他用手指着母亲,“她的儿子这次大概要把牢底坐穿了……”
“我就准备这么做!”伊格纳季拿起一块木片在脚上敲着,插话道,“既然已经下决心反抗——那就一直反抗下去!”
“这些话我早听够了!”叶菲姆激烈地反驳。
谈话中断了。只有蜜蜂和黄蜂在附近飞舞着,嗡嗡的飞行声使本已沉静的空间显得更为静寂。小鸟啁啾;从远处传来歌声,在原野上空荡漾。雷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不过,当你朝我开枪时,你要瞄准我的脑袋……不要让我不死不活,要马上痛痛快快地死!”
“嗯,我们该干活了……您是不是休息一下?在棚屋里有床板。雅可夫,你去给弄些干树叶来……老妈妈,你把书给我吧……”
他盯着叶菲姆,冷笑道:
母亲和索菲娅解开背包。雷宾弯下身子看着背包,满意地说:
“哪个反对你啦?”依格纳季大声道,“你去吧!”
“你们带来的书可真不少,真行呀!您干这工作多久了,您叫什么名字?”他向索菲娅问道。
“我仍然要去当兵!”叶菲姆执拗地低声说道。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答道,“干了十二年了……怎么啦?”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呢?”雷宾忧郁地反问道,“他们就是要用我们的手去杀自己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没什么。也许,还坐过牢吧?”
“他们是要我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坐过。”
突然,雅可夫离开了倚着的树干,朝旁边迈开了一大步,停了下来,把头一甩,严厉地大声问道:
“瞧见了吧?”母亲带着责备的口吻低声说道,“可你刚才当着她的面说那些蠢话……”
“这才是真正的人!”他沉声说道,乌黑的眼睛看了大伙一眼。六个人再次沉默下来。阳光像一条条金丝带在空中光芒四射。一只乌鸦在附近哇哇叫。母亲忆起了五一节的情景,惦记着儿子和安德烈,心里很难受,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狭小的空地上,堆满了木焦油桶和挖出的树蔸。空地四周密密地生长着橡树和白桦树,它们无形中将这片空地围了起来。四周一片寂静,树木纹丝不动,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林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沉默了一阵,用手接过一堆书后,咧着嘴说:
“会的!”母亲浑身颤抖了一下,说道。她深深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索菲娅默默地摸了摸她的手,紧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宾。
“请您不要生我的气!农民和贵族,风马牛不相及,就跟焦油和水一样,很难在一起,互相排斥着呢……”
“是这样!”雷宾以严肃而郑重的口吻继续说道,“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是不会乱来的。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喂,小伙子们,听到了吗?人家明明知道要挨刺刀,判苦役,但还是要干。即使母亲躺在路上去拦他们,他们也会跨过去的。尼洛夫娜,他们会跨过您前进吧?”
“我不是贵族,普通人一个!”索菲娅反驳道,和善地微笑着。
大家都沉默不语,也没动地方,仿佛被一个冰冷的思想给冻僵了。
“这也可能!”雷宾说道,“人们说,狗似乎是以前由狼变来的。我去把这些书藏好。”
“他知道!”索菲娅大声道。
伊格纳季和雅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他干这个时,想到过会有什么危险吗?”
“给我们吧!”伊格纳季说道。
三个年轻人立刻把目光投向她;而雷宾低下头,慢条斯理地说:
“都是一样的吗?”雷宾问索菲娅。
“服苦役,或者终身流放西伯利亚……”母亲轻声答道。
“不一样,里面还有报纸……”
“你说,巴维尔要受审吗?”雷宾问道,“那么,会怎么判呢?您听说了没有?”
“噢?”
“会的。”伊格纳季点点头表示支持,“不,我要到工厂去做工,那里会好一些……”
他们三个急急忙忙走进了茅棚。
“如果在这儿也搞这么一次游行的话,”叶菲姆苦笑着说,“一定会被农民们打个半死!”
“他们渴着呢!”母亲用沉思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小声说道。
“是啊!”雷宾忧郁地拖长着声音说道,“原来是这样,公开干起来了!……”
“是啊!”索菲娅小声答道,“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副样子的,简直是个殉道者!我们也进去吧,我还想再看看他们……”
叶菲姆拿来一罐牛奶,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用水涮了涮,倒了牛奶,放到索菲娅面前,一面注意地听着母亲的话。他行走和做事非常小心,不弄出一点儿声音。当母亲把经过简短地讲完之后,大伙沉默着,彼此也没望上一眼。依格纳季坐在桌旁,用手指甲在桌上划着什么。叶菲姆站在雷宾背后,胳膊肘放在雷宾的双肩上。雅可夫靠在树干上,两手叠在胸前,低下了头。索菲娅紧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些农民……
“他那么粗鲁,你可不要生他的气……”母亲小声请求道。
“是这样,”雷宾说,“那么,您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索菲娅笑了,说:
“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而是看到不能不走上这条路!”
“您可真好,尼洛夫娜……”
“怎么?您已习惯了?……”
当她们站在门口时,只见伊格纳季抬起了头,迅速瞟了她们一眼,把手伸进卷曲的头发里,又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报纸。雷宾站在那里,把报纸放在从茅棚顶缝射进来的阳光下,翕动着嘴唇念着。雅可夫跪着,用胸部抵住床沿,也在读着。
“没什么。”她说。
母亲走到茅棚的一角,在那儿坐了下来。索菲娅搂着她的肩膀默默地站着欣赏着这一幕。
“什么时候抓走的?”雷宾在母亲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他摇了摇头,大声说道:“你真不幸,尼洛夫娜!”
“米哈伊洛大叔,他们在骂我们农民呢!”雅可夫头也没回地低声说道。雷宾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笑着回答道:
她默默地在一个木墩上坐了下来,一面仔细地打量着雷宾。
“那是爱护我们!”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娅说道。
伊格纳季吸了口气,抬起头,闭上眼睛说道:
“请坐!……”
“这儿写着:‘农民们已经不被当作人来看待了!’当然,已经不了!”
伊格纳季停止了哼歌,雅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手杖,说:
一道愤懑的阴影掠过他那单纯而开朗的面容之上。
“又坐牢啦?”雷宾大声道,“他爱上监狱了?不过……”
“哼!要是你也落到我们这个地位,过着我们一样的生活,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个人呢,自以为聪明的家伙!”
“在牢里。”母亲叹着气说道。
“我得躺一下!”母亲小声地对索菲娅说道,“多少有些累了,这里的气味也熏得我头晕脑胀……您怎么样?”
“他叫雅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年轻人说道,“这位叫伊格纳季。喂,您儿子怎么样了?”
“我不想睡。”
难闻的焦油味与腐烂的树叶味掺杂在一起,熏得人头发晕。
母亲在床上伸直了身子,就打起盹来。索菲娅坐在她的身旁,注视着那些读者。当有黄蜂和野蜂在母亲的脸的上空飞转的时候,她就关心地把它们赶到一边去。母亲半睁着的眼看到了这一切,为索菲娅对自己的关心而感到欣慰。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进茅棚。两个朝圣者把肩上的包袱放下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从桌旁站了起来帮她们的忙;另一个矮胖而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双掌撑在桌子上,沉思地望着她们,不时搔搔脑袋,低声唱着什么。
雷宾走了过来,用浑厚的嗓音低声问道:
“我们在这儿就像出家人一样过日子!”雷宾轻轻地拍了拍弗拉索娃的肩膀,说道,“谁也不会上我们这儿来。老板不在村里,老板娘上医院治病去了。我就像个二工头一样。请在桌旁坐下吧。想不想喝茶?叶菲姆,弄些牛奶来!”
“她睡了?”
叶菲姆坐在桌旁,用机警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朝圣者,并用当地的土话和自己的同伴嘀咕着什么。当两个女人走近桌旁时,他站了起来,默默地朝她俩鞠了一躬;而他的两位同伴坐在桌旁一动没动,就像没有看见客人似的。
“是的。”
“您好!”雷宾忧郁地笑了笑,和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向索菲娅鞠了一躬,继续说道:“不要说谎,这儿不是城里,没必要说假话!这儿都是自己人……”
他沉默着凝视了一阵母亲的脸,叹了口气小声说道:
母亲对自己编的谎话很满意,她朝索菲娅那认真而有些严肃的面孔瞟了一眼。
“她可能是第一位追随儿子所走的道路的母亲,第一位!”
“我们去朝圣!”母亲边走边说,“我想,还是顺便来看看兄弟吧!这是我的同伴,叫安娜……”
“别打搅她,我们走开点!”索菲娅提议道。
他站起来,不急不忙地迎上去;当她认出是母亲后,他停住了脚,微笑着,用乌黑的手摸了摸胡须。
“对,我们也该干活了。很想和你们交谈交谈,只能到晚上了。走吧,小伙子们……”
“您好,米哈依洛兄弟!”母亲在老远的地方就喊了起来。
他们三个走了,留下索菲娅在茅棚旁。而母亲这时在想:
在用木杆和树枝搭成的茅棚旁,雷宾浑身漆黑,衬衫敞开露出了胸膛,正和叶菲姆以及另外两个年轻人坐在桌旁吃饭。桌子是用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架在埋在地里的木杆上做成的。雷宾首先发现了她们。他用手掌挡在眉毛上方,默默地等待着。
“唉,一切顺利,谢天谢地!他们已经交上朋友了!……”
“瞧,我们到了!”母亲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闻着树木和焦油散发出的气味,她平静地睡着了。
第三天,她们来到了一个村落,母亲向一个正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询问:木焦油厂在哪儿?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林间小道往下走,这里树蔸像阶梯一样排列着。不久,她们就来到了一块不大的圆形林中空地。这儿,到处是木炭和碎木片,焦油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