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人们劳动所得到的报酬。群魔乱舞,一切都欺侮我们——我们整个一生日复一日地努力干活,但永远处于水深火热的肮脏的环境里,经常受欺骗。一些人靠我们的劳动寻欢作乐,锦衣玉食,花天酒地;把我们当成用链条锁着的狗一样。把我们推入愚昧无知之中,我们因此什么也不懂;把我们推入恐怖之中,我们因而对什么都害怕!黑夜——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暗无天日,漆黑一团的黑夜!”
人群静了下来。人数在增多,变得越来越挤。大家围成一个圈子把母亲紧紧围了起来。
“是这样!”有人声音低沉地应道。
“我儿子和他的同志们为什么被判罪,你们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们,请你们相信一颗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昨天他们被判刑,是因为他们给你们带来真理!直到昨天我才知道:这一真理……是无论任何人都驳不倒的!无论是谁!”
“堵住她的嘴!”
母亲看见:人们抢着传单,把它藏在怀里和口袋里——这使得她又振作起来。她全身紧张,感到心中激起的自豪感在增长,受压抑的喜悦再也按捺不住,在心中激荡,从而变得更加镇静,更加坚强。她一边从箱子里抓起一叠叠的传单,向周围前后左右如饥似渴的人们迅速伸过来的手里抛去,一边说道:
母亲在人群后面发现了密探和两个宪兵。她急急忙忙地想散发出最后几捆传单。但当她的手伸进箱子时,她碰到了不知是谁的手。
“这样干也不行!”有人用胆怯的声音喊道。
“拿吧!拿吧!”母亲弯下腰说道。
有人小心地从她手中抽走了几张传单;她把传单朝空中一抛,撒向人群里。
“散开!”宪兵们吼着,推着人群。人群不肯离去,推挤着宪兵,不让他们过去,或许这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被这个头发花白、面容善良、长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的妇女吸引住了。他们本来被生活分开,彼此互不往来,而现在被她那火一样炽热的语言融成了一个整体。许多遭受不平等生活待遇的人也许早就在寻找和渴求着这些话。近旁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那些渴望的神情专注的眼睛,自己脸上感到了他们那温暖的呼吸。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其中有我的儿子——弗拉索夫。他在法庭上发表了演说,这就是演说词!我把它带给大家,让大家看看,想想真理……”
“走吧,大娘!赶紧溜走!”
“我不是小偷!”母亲放开嗓门喊道。看见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紧紧地围绕在自己面前,她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马上会把你抓起来的!”
“这么体面的样子,哎—呀—呀!”
“啊呀,胆子真大!”
“有人说:她偷了东西!”
“滚!散开!”宪兵的叫喊声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
母亲面前的人们被推得东摇西晃,只得互相牵着。
“有密探……”
她感到:大家都愿意了解她,相信她。而她也想急于告诉人们她知道的一切,把她感到具有强大力量的一切思想说给人们听。这些思想轻而易举地从她内心深处升起,谱成一支歌曲。可是她懊恼地感到:她的嗓子不行了。她已声嘶力竭、嗓音发颤,力不从心。
“什么事?”
“我儿子的话是一个工人的老实话,是一个不会出卖灵魂的人的话!你们从他的大无畏的气概中可以知道,他是坚贞不屈的!”
“你看!大家都来看吧!”母亲站了起来,抓起一把传单在头上晃了晃,喊道。透过耳边的喧哗声,她听见聚拢来的人们的喊叫声;同时看见人们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跑来。
一个年轻人怀着既兴奋又害怕的目光看着她。
“我?你胡说,我不是小偷!”她用尽全力地喊道。眼前的一切在她愤怒的旋风中旋转起来,受辱的痛苦激起她心中的无比愤怒。她把箱子猛地一拉,箱子就打开了。
她的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她摇晃着身子,坐到了凳子上。宪兵的手在人们的头顶上挥动着,抓住人们的衣领和肩膀,把他们推向一边,扯下人们的帽子,扔到远处。母亲觉得眼睛发黑,一切都旋转起来,但她克服着疲劳,用尽剩下的力气喊道:
她感到他的话重重地打着她的脸,一下,两下;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母亲感到像撕去了脸皮、挖掉了眼睛一样痛。
“老百姓们,大家齐心协力,团结起来!”
“哼!当小偷!上了年纪,还要干这种勾当!”
一个宪兵的一只又大又红的手抓住了她的衣领,使劲推了一下。
“没看什么。”
“闭嘴!”
“你看什么?”
母亲的后脑勺撞到了墙上,心脏在一瞬间被一团恐怖的浓烟所笼罩。当浓烟消逝后,心里又重新燃起了明亮的火焰。
他在母亲身边站住,沉默了一会,低声而严厉地问道:
“走!”宪兵说道。
“只要不挨打就好……”
“你们什么也不要怕!没有什么比你们这一辈子受的苦更苦的了!”
老头不急不忙地走了过来,用怒气冲冲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母亲的脸。母亲把身体朝凳子后面挪了一下。
“我叫你闭嘴!”一个宪兵拽着她的胳膊,使劲拉了一下。另一个抓住了她另一只手。他们迈着大步,把母亲拖走。
那密探叫来了一个路警,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同时用眼睛望着她向路警示意。路警打量了他一番,退了出去。进来了另一个路警,仔细地听着密探讲话,紧皱着眉头。他是个老头,身材高大,一头白发,没有刮脸。他朝密探点了点头,向母亲坐着的长凳上走来。而密探不知从哪里很快地消失了。
“……这种生活每天都在折磨你们的心灵,吸干你们的血肉!”
“现在会怎么样呢?”她边想边观察着。
密探这时跑到前面,用拳头在母亲面前威胁着,尖声喝道:
她的眼睛遇到了一个人的痛苦而胆小的目光。然后她的记忆中闪过了雷宾的面孔。几秒钟的动摇好像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心也跳得平稳多了。
“住嘴!你这个畜生!”
“别给儿子丢脸!他们谁都没害怕过!”
母亲两眼睁得大大的,闪射出炯炯的光芒,下颔颤动着。她用两脚尽力撑在石板地上,高喊:
她马上觉得好受了些,变得十分镇静坚定,又补充了一句:
“复活了的灵魂是杀不死的!”
“可耻!”
“狗东西!”
这时,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尖锐而巨大的力量,震撼着她的全身,熄灭了这些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以一种不容争辩的口气对自己说:
密探猛地挥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觉得这种想法与她格格不入。仿佛是别人强加于她似的。这些想法烧灼着她,使她的脑子感到剧痛,仿佛几根燃烧着的绳子在抽打着她的心。这些想法使母亲感到痛苦羞辱,好像迫使她背离自己,背离巴维尔,背离已和她的心紧紧相连的一切。她感到有一种敌对的邪恶力量在顽强地抓住她,压着她的肩膀和胸口,羞辱她,使她处于无法摆脱的极度恐惧之中。她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连头发根也在发热。
“这个老太婆太不知趣,该打!”响起了一声幸灾乐祸的声音。
“带着箱子逃?赶紧跑……”
一瞬间,母亲的眼睛里冒着一团黑红色的光,口里充满血的咸味。
她把箱子紧紧靠在身边。
一阵响亮的呼喊声使她振作起来:
“扔下儿子的演说词?让它落在这伙人手里?”
“不许打人!”
但这时一个更明亮的念头闪了一下:
“小伙子们!”
“留下箱子,自己逃走?”
“嘿,你这坏蛋打人!”
她环顾四周,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闪过一连串念头,然后又熄灭了。
“揍他!”
“完了!”
“血是淹没不了理性的!”
但马上她又努力克制着,严厉地说:
有人推撞着她的颈、背,打她的肩膀和脑袋。在一片叫喊、怒吼和警笛声中,周围的一切像昏暗的旋风一样旋转起来。一种浓稠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东西爬进了她的耳朵,堵住了喉咙,使她感到窒息。脚下的地板像在塌陷。她摇摆着,两腿弯曲,全身火烧火燎地疼,身子沉重无力。但她眼睛里的光芒并未熄灭。她看见了许多眼睛,都闪烁着她所熟悉的勇敢的怒火——她的心感到亲切的怒火。
“也许,还不至于吧……”她有一种侥幸心理。
他们把她往门外推着。
“糟了?”她问自己。而过了一下,又颤抖着想:
她挣脱一只手,抓住门框:
她不紧不慢地走向凳子,坐下,小心地,慢慢地,好像怕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会破裂似的。因为强烈地预感到灾难即将临头,她认真回忆了一下,终于记起曾两次碰见过眼前的这个人——一次是在城外的空地上,在雷宾越狱之后;另一次是在法院。当时他正和在雷宾越狱之后向她询问并被她骗过的那个警官站在一起。她知道:她被盯上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真理是用血海也淹不灭的……”
“我在哪里见过他!”她暗暗想道,想用这个念头来抑制胸中隐隐躁动的不快的感觉;不想用别的语言来确定的这种感觉在悄悄地但真正地使心中发冷。而这种感觉在增长,升向喉咙,使她口干舌燥。母亲忍不住想回头再看一眼。她回头一望——那个人小心地倒换着脚站在原地。看来,他想干什么但又犹豫不决。他的右手插在大衣的纽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这样显得右肩比左肩略高一些。
他们猛击她的手。
一个身穿短大衣把领子竖了起来的年轻人与母亲迎面相撞;他举手在头旁边一挥,默默地闪开了。母亲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她回头一看,见那人一只闪亮的眼睛正从大衣领后面看着她。这种注视的目光像利剑样刺痛了她。她提箱子的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也变得沉重起来。
“你们这群没人性的家伙,只会使人更仇恨你们!你们会要遭恶报的!”
他将箱子放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香烟,点燃了,稍稍抬了抬帽子,默默地从另一张门出去了。母亲用手摸了摸箱子冰冷的皮面,把胳膊肘靠在上面,注意地观察着人群。过了几分钟,她站了起来,朝通向月台的近旁门口另一张长凳走去。她毫不费力地提着箱子,——箱子不大。昂着头走过去,打量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的面孔。
宪兵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窒息。
“这就是了!”
母亲发出嘶哑的喊声:
“是啊,到塔尼亚那里去。”
“你们这群不幸的奴才……”
“到莫斯科去吗?”他低声问道。
有谁对她报以号啕大哭。
一个手提黄色手提箱的年轻人走了进去。他朝四周匆匆扫了一眼,径直朝母亲走来。
写于1907年
母亲坐在门口显眼的地方等着。当门被打开时,寒风直扑她的脸。这使她很高兴。她深深地吸着这寒冷的空气。几个人手提包裹走了进来。由于穿得很厚,他们在门口挤成一团,于是怒骂着,将东西扔到地板上或凳子上,抖掉大衣上和衣袖上的雪花,然后从胡子上、耳朵上把它擦去,干咳着。
(心语译)
“这个兵爷大概是派到小摊上去买东西!”母亲边走边想,愉快地听着自己脚下的雪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她很早就到了车站,要乘坐的那趟车还没准备好。但是,在肮脏的被煤烟熏黑了的三等候车室里已挤满了人:严寒把铁路工人赶到了这里;马车夫也来取暖;还有一些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人;一些乘客;几个农民;一个穿貉皮大衣的肥胖商人;一个神父带着女儿——一个麻脸姑娘;四五个士兵;几个跑来跑去的市民。人们抽着烟,交谈着,喝着茶和伏特加。小卖部前有人在哈哈大笑。人们头上烟雾缭绕。候车室的门被打开时,发出尖叫声;而当它“砰”地一声被关上时,玻璃被震得哗哗地响。烟叶和咸鱼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
(全文完)
街上,干冷凛冽的寒风紧紧地裹住母亲的身体,灌进喉咙,冻得鼻子发痒,使她一下透不过气来。她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离她不远处的街角上,站着个戴皮帽的马车夫;稍远处,一个人弯着腰,缩着脖子在走;在他前面,一个士兵搓着耳朵,连蹦带跳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