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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骂得好!”西佐夫赞许地低声道。

“难道是这样审判吗?”

这时,已换了另一个律师在辩护。这是一个身材矮小,有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孔的人,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法官们在阻止他发言。

但她的想法太天真了,任何类似的事都没发生。——看来,被告与法官之间相距太远,他们的地位太悬殊,不能进行平等的争辩。而法官对被告来说纯属多余。母亲感到厌倦,对法庭已丧失了兴趣。她不去听辩护律师的辩护词,气愤地想:

检察官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了几句有关记录的话。然后老头以教训的口吻说开了。那个律师恭敬地低着头,听完他的话,又继续辩护。

“此人无罪!”

“有话就说出来!”西佐夫说道,“统统说出来……”

母亲没有答话,她感到极度的失望。屈辱感越来越强,折磨着她的心灵。费拉索娃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曾期待有一场公正的审判?她是想看到儿子的真理与法官的真理之间一场严峻的正直的争辩。她曾设想:法官们会长时间地讯问巴维尔,认真详细地了解他内心的所有活动,用锐利的目光来研究他的全部思想、活动和经历。而当看到儿子的真理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大声宣布:

法庭里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一种战斗的情绪。律师辛辣的言词刺痛了厚颜的法官们。法官们好像挤得更紧。他们两腮鼓起,全身膨胀,以便反击这些辛辣尖锐的言词。

“你听得懂他说什么吗?懂吗?他说这些人精神不正常,丧失理智。这是说费多尔吗?”

但这时巴维尔气充志定地站了起来。法庭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母亲整个身子往前倾着。巴维尔镇定自若地开始说话。

母亲在尼古拉家中见过的那个律师站了起来。他的脸宽阔而慈善,一双小眼睛微笑着,闪着光——好像从淡红色的眉毛下伸出两把尖刀,在空中像剪刀一样剪着。他从容不迫地开始讲话,响亮而清晰。但母亲听不懂他的话。西佐夫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我是一个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之所以要讲话并不是为我自己辩护,而是按照同样拒绝辩护的同志们的意愿,试着向你们讲述一些你们所不理解的事情。检察官把我们在社会民主党的旗帜指引下举行的游行,说成是反对最高当局的暴动,而且始终把我们看成是反对沙皇的暴徒。我应该声明:对于我们来说,专制制度不是束缚我们国家机体的唯一锁链。它只是我们应该从人民身上首先砸碎的第一条锁链……”

“现在,”审判长把一份案卷拿到自己面前,说道,“请费多谢耶夫、巴尔科夫、扎加罗夫的辩护律师发言。”

在这坚定声音的映衬下,大厅显得更加静寂。这声音也好像要冲破这大厅的四壁。巴维尔好像要远离人们,站在一旁,身影也变得更加高大突出,气宇轩昂。

但他们的话并未使法官们高兴。他们一动未动。

法官们沉重地蠕动起来,显得惶恐不安。

检察官的话不知怎的突然停止了——后来又快速地补充了几句,向法官行了个礼,坐了下来,搓着手。贵族的首席代表瞪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市长伸了下手;乡长看着自己的肚子,笑了。

贵族的首席代表在满脸疲惫相的法官耳边说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转过脸去和老头说话。与此同时,坐在另一边的那个满脸病容的法官也在老头耳边嘀咕。老头坐在围椅上左摇右晃,对巴维尔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弗拉索夫平稳但气势磅礴的声音所淹没了:

这个问题压挤着她的心,渐渐地驱除了她心中对可怕的东西的期待。一种强烈的屈辱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这就意味着我们是私有制的敌人。私有制使人们分裂,尔虞我诈,制造不可调和的敌对利益。为了竭力掩饰这种敌对状况和为之辩解,不惜撒谎,用谎言、伪善和凶恶来腐蚀人们。我们说:那种把人只看作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的社会,是不人道的,是和我们为敌的。我们不能与它的虚伪与欺骗的道德和平共处。犬儒主义和它对人的残酷态度是我们坚决反对的。我们打算从现在开始反对这种社会的奴役人类肉体和精神的一切方式,我们要向为了贪欲而分裂人类的一切手段进行坚决的斗争。我们工人,用劳动创造了一切:从巨大的机器到儿童们的玩具。我们是被剥夺了为自己的人格尊严作斗争的权利的人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任何人都努力并尽可能地把我们变成工具。我们现在要求有足够的自由,以便使我们将能够赢得全部政权。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制;一切生产资料归人民;全部政权归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可以看到:我们不是暴徒!”

“这是在审判吗?”

巴维尔冷笑一声,用手慢慢地理了理头发。他那蓝眼睛里闪出了更明亮的如炬的光芒。

看到这种死气沉沉、平漠冷淡的场面,母亲困惑不解地问自己:

“请您不要离题!”审判长吐字清楚、声音洪亮地说。他转过身来,胸口对着巴维尔,眼睛看着他。母亲感到:他那只浑浊的左眼燃烧着不怀好意的贪婪的火焰。所有的法官都这样看着她的儿子:好像他们的目光粘在他的气宇轩昂的脸上,附在他的气血方刚的身上,吮吸着他的血,以便用他的血来滋补他们衰老的身体。而他高大的身躯伟岸挺立,气吞斗牛,不可动摇。他向他们伸出一只手,沉声而确切地说道:

她看着法官——很明显,这些话在他们听来是枯燥无味的。他们那些死气沉沉、蜡黄灰暗的脸上毫无表情。检察官的话像在空气中散布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雾。它在不断生长,在法官的周围,形成着冷漠与厌倦的期待的云雾,紧紧地裹住他们。审判长一动不动,凝然端坐。他那镜片后的两个灰点,时而变得模糊不清,时而消失。

“我们是革命者。在一部分人作威作福,而另一部分人只能辛苦劳动这种状况没有完结之时,我们永远是革命者。我们将反对你们奉命保卫其利益的社会。我们是你们和你们的社会不可调和的敌人。在我们获得胜利之前,我们之间不可能和解。我们工人必将胜利!你们的主子决没有他们自己所想像的那么强大!他们牺牲了千百万受他们奴役的人的生命而积累和保存的财产,以及他们享有的统治我们的权力,在他们之间引起了敌对和冲突,使他们在肉体和精神上走向毁灭。为了保护私有财产,需要作出无比巨大的努力。因此,事实上你们所有统治我们的人,与我们相比,更是奴隶。你们是精神上受奴役,而我们只是肉体上受奴役。你们无法摆脱在精神上扼杀你们的偏见和习惯的桎梏;而我们,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妨碍我们成为内心自由的人。你们用来毒害我们的毒药,弱于你们违反自己的意愿而注入我们意识中的抗毒素。我们的觉悟在增长,不停地发展着,日益迅速地燃烧,甚至把你们中一切优秀的,精神上健康的人们吸引过来。你们看,在你们那里,能够在思想上为你们的政权而斗争的人已经没有了。能够使你们免遭历史的正义惩罚的依据已消耗殆尽;在思想领域之内你们已经不能再创造出任何新的东西;你们在精神上已经破产了。我们的思想在日益成长,正发出灿烂的光芒。它掌握了广大人民群众,组织他们为自由而斗争。对工人伟大作用的认识是将全世界工人连一起的灵魂。除了残酷和卑鄙无耻之外,你们已毫无办法来阻止这种改造生活的进程。但是,卑鄙无耻已被识破,残酷已激起了愤慨。今天残害我们的手,很快将会同志式地握住我们的手。你们的能量只是一种使金钱增值的机械力量。它只能把你们结成一个互相吞噬的集团。而我们的能量,是一种日益觉悟到所有工人要联合起来的朝气蓬勃的力量。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犯罪,也就是说是奴役人类;而我们的工作是将消灭由你们的虚伪、仇恨、贪婪所孕育出的威胁着人民的妖魔鬼怪。你们使人民无法生存,毁灭他们;社会主义却要把被你们破坏的世界联合成一个伟大的整体,而这必将实现!”

母亲讲不出这样的话。她听着检察官的话,明白了他是想不加区分地指控所有的人都有罪:指控完巴维尔之后,他又指控费佳,把费佳与巴维尔相提并论;然后又把布金与他们扯到一起。——看来,他是想把这些人硬塞进一个口袋里,然后缝起来。但他的话的表面意思既不能使母亲满意,也不能触动和吓唬她。她仍然在期待着可怕的东西,并顽强地在这些语言之外,在检察官的脸上、眼睛里、声音里,在他那在空中不慌不忙地挥动着的白白的手上,去寻找这种东西。某种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也感觉到了。但是,却捉摸不到,无法确定。那种严酷而辛辣的滋味又充溢在她心中。

巴维尔稍稍停顿了一下,小声地但更有力地重复道:

“胡说八道!”西佐夫自言自语道。

“这是一定要实现的!”

检察官侧身站着,面对法庭,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喘了口气,右手不断在空中挥动着,开始说起来。他的头几句话母亲没能听清楚。他的声音飘忽不定,时高时低,很不平稳:一时很慢,一时又很快。他的话单调地挤成一长串,就像衣服上的线缝;突然之间,又像一群麇集在糖块上的一群黑苍蝇,一哄而起,在空中飞舞盘旋。但母亲也没有从他的话里找到什么可怕的、令人恐惧的东西。这些话冷如冰雪,暗如灰烬,宛如干燥的尘埃在纷纷降落,降落,使整个大厅里充满令人不快和厌烦的气氛。这些平漠冷淡、喋喋不休的话,看来并未对巴维尔和他的同志们起什么作用,显然丝毫也未触动他们。他们平稳地坐着,像往常一样小声交谈着,时而微笑,时而为了掩饰笑容故意皱起眉头。

法官们交头接耳,狼狈不堪。贪婪的目光一直盯着巴维尔。母亲感到:他们嫉妒巴维尔的健壮有力和蓬勃的青春,力图用自己的目光来玷污他那灵巧柔韧、强壮结实的身体。被告们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同志的发言。他们脸色苍白,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泽。母亲贪婪地听着儿子的讲话。这些话有条不紊地深深印在她的记忆之中。老头几次打断巴维尔的讲话,对他解释几句,有一次甚至凄凉地笑了笑。巴维尔默默地听完他的话,然后又平稳而严肃地继续讲下去,迫使他们听他说话,使法官们的意志服从他的意志。但审判长终于用手指着他,吼了起来。作为对他的回答,巴维尔嘲笑地说道:

母亲伸长着脖子,整个身体向前倾着,再次等待着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我就要讲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们个人。相反,我被迫在这种你们称之为审判的闹剧中出场,我甚至对你们有点可怜。无论如何,你们毕竟是人。每当我们看到一些人,即使是对我们的目的怀有敌意的人,他们这样无耻地为暴力服务,自己的人格尊严沦丧到如此地步,我们总是觉得非常难受……”

“沉住气!”西佐夫耳语道,“检察官要讲话了。”

他看都没看法官一眼就坐了下来。母亲屏住呼吸,凝视着法官,等待着。

大家又站了起来。法官们又重新按原来的次序进入法庭,坐了下来。被告被带了进来。

安德烈满脸笑容,紧紧地握住巴维尔的手。萨莫伊洛夫、马津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兴奋地朝他探过身去。他被同志们的激情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朝母亲坐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对她点点头,好像在问:

“继续开庭……”

“这样行吗?”

铃声响了。有人冷漠地宣布:

作为对他的回答,她高兴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全身激荡着爱的热浪。

“没什么!老百姓都是些笨蛋……”

“瞧,这才开始审判呢!”西佐夫低声说,“他把他们审得多带劲,啊?”

“你怎么啦?”母亲问。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对儿子的慷慨陈词深感满意,可能使她格外满意的是儿子终于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这时,她脑子里萦回着这样一个问题:

西佐夫往座位上坐的时候,嘴里嘟噜着。

“嗯?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