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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接下来的电影镜头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面目狰狞的僵尸,它们肆无忌惮地袭击着遇见的人,屈指可数的活着的人们发出无休无止的尖叫声,而幸存的人数则急剧下降。我原本以为这些场景不会有什么让我心烦意乱的地方的,但我的心情却颇为不安,起初我不确定为什么会这样。

“排了很长的队。”我递给她一些爆米花,她抓了一把。

直到电影就要结束,我看着发狂的僵尸摇摇晃晃地在最后一个发出尖叫的幸存者身后紧追不舍时,我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在这一幕里,镜头在女主角惊恐万状的表情和追赶她的那个生物面如死灰、毫无表情的脸庞之间来回切换,直到它最终向她逼近。

“你错过了所有的镜头,”我从后排溜进座位的时候,杰西低声对我说道,“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变成了僵尸。”

此时,我意识到哪一个最像我自己。

我在电影院里面的商店柜台那里不紧不慢地买东西,同时注意着时钟,仔细思考一部九十分钟的电影到底有多少时间是浪漫的镜头。我确定最多不过十分钟,但是我一进放映厅的门就停下来确定是不是这样。我听见从说话的人们那里传来的刺耳的尖叫声,我知道我等的时间够长了。

我站了起来。

有人从我们身后嘘了几下,示意我们小声点儿。

“你要去哪儿?到这,好像只剩两分钟了。”杰西轻声说道。

“不用了,谢谢。”

“我要喝点儿东西。”我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朝出口跑去。

“我去买点儿爆米花,你要吗?”

我在电影院门口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非常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但是,想一想所有的一切,最后,我居然会成为一具僵尸,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而我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张大几乎警觉的眼睛看着我,“我肯定马上就到那里了。”她低声说道。

并不是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某种神秘的怪物——只不过,绝不是这种奇形怪状的活尸。我内心感到一阵惶恐,摇着头想把这些思绪驱赶出去。我不敢去想自己曾经梦想过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被吃掉呢?”我绝望地问道。

我已经不再是女主角,我的故事已经结束,意识到这些是多么令人灰心丧气啊!

“这是僵尸电影。”

杰西卡从电影院门口走出来,她有些踌躇不前,也许她在想最有可能在哪里找到我吧。她看见我的时候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不过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接着她脸色露出愠怒的表情。

“我以为我们要看的是和僵尸有关的电影。”我轻轻地对杰西卡说道。

“电影对你而言太恐怖了吗?”她好奇地问道。

在放映预告片的时候,我使杰西不停地说着话,这样我就能更容易地忽略掉预告片的内容。但是电影一开始我就感到紧张起来。一对年轻的情侣挥舞着手在沙滩上散步,他们装出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互相倾诉着衷肠。我控制住要捂住耳朵、开始哼哼唧唧的冲动,我可没指望看一部爱情片。

“是的,”我承认,“我想我不过是个胆小鬼。”

电影上映得很早,杰西觉得我们应该看完黄昏时的那场电影后再去吃饭。不论她要看什么,我都开心地顺着她的意思,毕竟,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查理不再找碴儿。

“这真有趣!”她皱着眉头说道,“我认为你不害怕——我一直在尖叫,但是我却没听见你叫过一声,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逃走了。”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了,我则安稳地坐在座位上,现在感到舒服多了。我一丝不苟地倾听着,在需要的时候,时而同情地咕哝几声,时而恐惧地大喘几口气。她讲完埃里克的故事后,又一刻不停地拿他跟康纳比较起来。

我耸了耸肩:“只是吓到了。”

“他带你去哪儿玩了?”我继续追问道,心想她肯定会认为我迫不及待是因为有兴趣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一字不落地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约会的。”

她放松了一点儿:“我想,这是我看过的最恐怖的电影,我打赌今晚我们一定会做噩梦。”

她呻吟一声,变得稍微兴高采烈起来:“当然是他请我!我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说‘不’。”

“毫无疑问,”我说道,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会做噩梦,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却不会做关于僵尸的梦。她的眼睛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或许,我没做到保持正常的语气。

“埃里克·约克?谁先邀请谁的?”

“你想去哪儿吃饭?”杰西问道。

“并不是约会,我有时候和康纳出去玩,两个星期前我和埃里克出去过。”她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我感觉到其中必有故事,赶紧抓住机会继续问她。

“随便。”

“干活的时候很难谈话的,”我轻声咕哝着说,接着我又尝试起别的话题来,“最近,你跟谁约会过吗?”

“好吧。”

这个问题没像我期望的那样打开她的话匣子。

杰西边走边聊起了电影里的男一号,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有多么性感迷人,全然忘却了他是个僵尸,我则不时地点头回应着她。

“你见他的时候比我见他的时候多啊。”

我没注意杰西要带着我走向什么地方,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现在外面一片漆黑,四周更加安静了。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为什么突然变安静了。原来杰西卡早已不再喋喋不休了,我满怀歉意地看着她,希望我没伤害她的感情。

“这些天,你和迈克怎么样了?”我急忙问道。

杰西卡没有看我,她走得很快,神色紧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看着她飞快地朝右侧扫了一眼,望着马路对面,然后又往回望了一眼。

“好吧……”她睁大眼睛凝视着挡风玻璃的前方。

我第一次环顾了一下我的周围。

一边与杰西正常地谈话,一边还得费心不去注意正在播放的音乐,这对我而言实在太难了。我点点头,希望我能抓住节拍。

我们走到了一条不长却没有路灯的人行道上。沿街的小店铺晚上都打烊了,窗户黑漆漆的一片。往前面再过去半个街区,街灯又亮了起来,我看见前面更远的地方,麦当劳的金黄拱形招牌灯火通明,杰西卡正往那个方向走去。

“当然喜欢。”

马路对面有个还在营业的小店,窗户掩映在霓虹灯下面,各种品牌的啤酒广告在窗前散发出明亮的光芒。最大的一个招牌,散发着璀璨的碧绿色,是酒吧的名字——独眼彼得。我好奇的是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从外面看不见的海盗主题装饰呢?有东西顶在金属门后,让门一直敞开着,里面灯光昏暗,各种各样的低语声与酒杯里的冰块发出的丁当声飘过了街道。四个男人懒洋洋地靠在门旁的墙壁上。

“你喜欢这种歌?”她怀疑地问道。

我回头瞥了一眼杰西卡,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飞快地迈着步子。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只是很机警,尽量不让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不知道,”我说道,“有些时候了。”

我想都没想就停了下来,满怀着强烈的“已经看见了”的意识回头看着这四个男人。这是一条不一样的路,一个不一样的夜晚,但是这情景却又如此的相似。而且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个头很矮,而且皮肤黝黑。当我停下来转身向他们走去的时候,那个人饶有兴趣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斜睨着我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说唱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盯着他,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

我搜索了所有的电台才找到对我没有害处的那个,新的音乐在车里弥漫开来,我偷偷地看了看杰西的表情。

“贝拉?”杰西小声地叫道,“你要干什么?”

“不介意,换吧。”

我摇摇头,自己也不确定要干什么。“我想我认识他们……”我轻声咕哝着说。

此时我听出收音机上正在播放的那首歌曲,我迅速地探身过去按住按钮。“你介意吗?”我问道。

我在干什么?我现在本应该逃离这种记忆,尽我所能跑得越远越好,把这四个懒洋洋的男子阻隔在我的思想之外,在那种对一切都很麻木的感觉里保护好自己,要知道没有这种感觉我根本无法正常地思维和生活。我为什么现在却茫然地走向马路?

我耸了耸肩:“只是需要改变一下。”

看来我和杰西卡来到天使港真是个巧合,而经过这条黑漆漆的马路更是如此。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矮个子身上,努力想把他的特征与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对应起来,一年前那个人威胁我的生命。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让我认出那个人,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个特别的夜晚发生的特别的事情现在却变得模糊不清。我的身体比我的脑子记得要清楚一些。当我犹豫不决该跑开还是该绝不后退时,我的双腿却紧绷了起来,我挣扎着想要发出一声像模像样的尖叫时,喉咙却变得异常干燥,当我把手紧握成拳头时,指关节周围的皮肤却紧紧地拉扯着,当那个黑头发的男人叫我“甜心”时,我却感到后颈一阵战栗……

“你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出去玩儿了?”听起来她好像话只说了一半就改变了自己的问题一样。

这些人隐含着某种模糊不清的威胁,但是这种威胁与那天晚上毫无关系。这是由于他们是陌生人而产生的,这里漆黑一片,而且他们人数比我们多——没什么更特殊的原因了。不过,杰西卡在我身后焦急地叫喊着,这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了。

“想要什么?”

“贝拉,快点!”

“当然啦,那么,什么事儿让你想要这样的呢?”杰西把车开出我家所在的街道时好奇地问道。

我没理会她,心里根本没有有意识地决定是否要迈开步子,就茫然地慢慢往前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这些人隐隐约约表现出来的威胁牵引着我朝他们走去。这是种毫无意识的冲动,但是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任何冲动的感觉……我跟随着这种感觉。

“谢谢你今晚跟我一起去。”我一边对杰西说,一边爬上副座,努力使自己说话时充满感激的口吻。要跟查理以外的人说话着实让我思前想后苦恼了好久。杰西的话就更难上加难了,我不确定应该装出什么样的感情。

某种不熟悉的东西在我的脉搏里跳动起来,我意识到那是肾上腺素,它从我的身体机制里已经消失很久了,让我的脉搏跳动得更快,抗击着那种毫无感觉的状况。这种感觉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恐惧感的时候会产生肾上腺素呢?这几乎和上一次一样,那时,我像现在这样,与陌生人一起站在天使港黑漆漆的马路上。

开门之前我在挂在门厅里的镜子里匆匆忙忙地扫了一眼自己,小心翼翼地摆出微笑的表情,并努力保持。

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令人恐惧的理由。我想象不出在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至少从有形的角度来说是这样。这就是失去一切之后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就在那时我听见喇叭声,我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钱夹,把它塞进手提包,然后风风火火地跑下楼,仿佛急急忙忙会令夜晚过得更快一样。

当杰西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时,我已经走到马路中央了。

我猛地一把拽下挂在钉子上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旧手提包,然后把门关上了。

“贝拉!你不能进那个酒吧!”她嘘声反对道。

我的视线并没有转移到那个黑色的垃圾袋上去,里面装着我去年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我也没去看那个包着黑色塑料袋的立体声音响的形状,也没有想到当我把它从仪表盘上用手扒出来的时候,弄得指甲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没打算进去,”我心不在焉地说道,甩开她的手,“我只是想看看……”

我转身面对壁橱时并没有努力驱散那层雾,对一切都很麻木的感觉在某些地方比在其他地方显得更加不可或缺。我把门滑到一旁,豁然映入眼帘的是堆在壁橱左边的垃圾,堆在我从未穿过的衣服下面,但此时此刻我却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你疯了吗?”她轻声说道,“你难道要自杀吗?”

现在,一层厚厚的雾笼罩着我的生活,有时候会变得令人迷惑不解。我惊讶地发现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弄不清楚一路上我是如何驾车回家的,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开门进来的,但是那没什么关系,失去时间感是我对生活最大的奢望。

那个问题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两眼盯着她。

余下的时间过得很快,我的思想集中在今晚的计划上,根据我的经验,一旦我让杰西卡开口说话,只要能在适当的时候轻声回应她,不需要太多互相交流,我就能够侥幸过关了。

“不,我没有。”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自我辩护,但是我的确没想要自杀。即使在分手之初,死亡毫无疑问会是种解脱,但我想都没想过。我欠查理的太多了,而对蕾妮我则有种很强的责任感,我得想想他们。

杰西卡走之前冲我笑了笑,试着表现出友好的态度。我回应的微笑晚了些,不过我想她看见了。

而且我答应过不会做蠢事或鲁莽行事的。因为这一切,我现在仍在呼吸。

“当然啦。”

一想到那个承诺,我就感到一阵阵内疚刺痛着我,但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真的不算什么,这和拿着刀要割脉的情形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好吧,”她看起来对我的回答感到很惊讶。我努力想记起自己是不是喜欢恐怖片,但是我不确定,“你想放学后我去接你吗?”她主动地提出来。

杰西吓得目瞪口呆,她关于自杀的问题是个反问句,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这听起来棒极了。”我宁愿看看真正的僵尸,也不愿意看爱情片。

“去吃东西吧,”我向快餐店挥了挥手鼓励她往那儿走。我不喜欢她看着我的样子,“我一会儿就跟过来。”

“僵尸之类的东西,他说这是他多年来看过的最恐怖的电影。”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重新朝那几个男人走去,他们饶有兴致、满眼好奇地看着我们。

一听到这个诱人的影片名,我就热切地问道:“这部电影是关于什么主题的?”

“贝拉,立刻停下来!”

一想出点子,杰西卡快乐的天性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表现出来了,她大声说道:“好吧,有一部爱情喜剧片,风评不错,我想看这个。我爸爸刚刚看了《死路》 [2] ,他觉得真的很不错。”

我的肌肉僵硬在原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因为现在不是杰西卡的声音在斥责我,而是一个很愤怒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动听——即使很生气,还是轻柔得像天鹅绒一样。

“哦,”我皱了皱眉头,“你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吗?”

那是他的声音——我异常小心地不要去想他的名字——而我现在惊讶地发现这个声音并没有让我跪倒在地,也没有让我因遭受失去的折磨而蜷缩在人行道上。一点儿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奇怪地看着我:“贝拉,那部电影已经永远不会在电影院上映了。”

我听见他声音的瞬间,一切都明了起来了,仿佛我的头突然从漆黑一片的池子中浮出水面一样。我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视觉、声音,以及感觉到我之前没注意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还有从酒吧敞开的门口传来的味道,这都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的。

“我不清楚有什么电影在上映。”我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一条线索——难道最近我没听别人谈起过什么电影吗?没看见过海报吗?“那部有女总统的电影怎么样?”

我惊讶地环顾了一下我的周围。

“没有……我猜我能和你一块儿去,你想看什么?”

“回到杰西卡身边去,”那个可爱的声音命令道,还是带着生气的口吻,“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做蠢事。”

“你有计划吗?”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杰西卡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满眼恐惧地盯着我。那几个陌生人靠在墙上,迷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一切,搞不懂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街道中央到底在干什么。

她的态度看起来有所缓和:“噢,我不清楚。”

我摇了摇头,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不在这儿,然而,他却离我那么近,自从……自从一切都结束以来,第一次离我那么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生气的口吻是出于担心,同样的生气口吻曾经是那么熟悉——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声音,我感到好像有一辈子没听见过了。

“我需要闺中密友的时候,你是第一人选。”我微笑起来,希望笑容看起来是真诚的。这也许是事实,她至少是我希望躲避查理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在这个层面上,这句话的确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遵守你的诺言。”那个声音轻轻地滑过,仿佛收音机上的音量被调低了一样。

“为什么你要邀请我呢?”她问道,态度仍然不是很友好。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出现了某种幻觉,毫无疑问,它被记忆激活了——我已经明白了,那是对这种情景陌生的熟悉感。

“不是,”我摇了摇头,“是这样,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今晚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真的需要出去过个女孩儿之夜。”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生硬,就像背诵糟糕的台词一样,她看起来有些怀疑。

我在脑海里快速地想着种种可能性。

“有什么事情吗?微积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要帮忙吗?”她的语调稍微有些酸酸的。

选择一:我疯了。那是外行对脑子里听见声音的人的称呼。

“当然了。”我瞪大眼睛露出天真的表情。

可能。

她从椅子上转过身面对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是在跟我说话吗,贝拉?”

选择二:我的潜意识给了我它认为我想要的东西。这使希望变成了现实——相信他还关心我是死是活的这种不正确的看法可以使我暂时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在脑海中投射着他可能会这样说的幻影:(A)他在我身边,(B)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时总会令他心烦意乱。

“杰西?”我战战兢兢地喊她的时候,皱了皱鼻子,等待她转过身看着我。

或许。

凡纳先生提前五分钟下课,我扮了个鬼脸,他好像很友善地笑了笑。

我想不出第三个选择,因此我希望是因为第二个选择,这不过是我的潜意识精神错乱了,而不是需要住院治疗的东西。

时间在这节课上过得飞快,甚至比英语课都要快。这种速度小部分的原因在于我今天早上在卡车里假惺惺地预习了功课——但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样的事实,即当我期盼着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加速流逝。

我的反应几乎完全不明智,尽管如此——我还是心存感激。他的声音是我一直以来害怕失去的,因此,我无意识的思想紧紧抓住那个声音,它比我的意识抓得还要紧,为此,我心中充满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情超越了其他一切。

凡纳先生阴沉地看了我一眼——他已经开始上课了,我匆忙地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我在杰西卡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她头也没抬一下。我很开心我有五十分钟的时间来做思想上的准备。

我不允许自己想起他,这是我努力恪守的原则。当然我也有松懈的时候,因为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但是,我的状况好多了,所以,现在我有时候可以一连几天不会再有那种痛苦的感觉,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永无止境的麻木感,在痛苦和毫无感觉之间,我宁愿选择毫无感觉。

我叹了口气推开门。

现在我等待着痛苦再次向我袭来。我没有麻木的感觉——我所有的感官在经过好几个月的浑浑噩噩之后变得异常敏锐——但是平时痛苦的感觉却迟迟未来。唯一的痛苦是我发现他的声音正在渐渐地离我而去时的失望。

要是没什么社交活动向查理汇报的话,我就不会去见他。我知道我不会撒谎,尽管一个人开车到天使港,然后再回来的念头——还要确保我的里程表上显示正确的里程,以防万一他正好检查——还是非常诱人的。杰西卡的妈妈斯坦利夫人是镇上最三姑六婆的人,查理迟早都会遇到她的。毫无疑问,他遇到她的时候肯定会提到这次旅程,到那时谎言就穿帮了。

还有一秒钟的选择时间。

几个星期前可能几个月前我经过大厅时杰西跟我打过招呼。我知道我厌恶社交的行为冒犯了她,她还在生闷气呢。现在要和她讲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这个时候我还想让她帮我的忙。我在教室外面徘徊的时候,仔细地斟酌着我的选择,迟迟没法作决定。

明智的做法是远离这种可能有毁灭性的事情——毫无疑问,我的精神现在很不稳定——放任它这样发展下去。促使幻觉的产生是愚蠢的。

我脸色阴郁,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上微积分课。这节课上我和杰西卡是同桌。

但是,他的声音正渐渐地远去。

“是啊,是星期六,”他答应道,“西班牙语课上见。”转身之前他向我挥了挥手,没再费工夫陪我走过去上课。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试探一下。

“明天星期六,对吗?”我说,由于查理刚刚才指出过这一点,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的确非常的有气无力。

“贝拉,转身。”他咆哮起来。

我抬起头,他的身体向过道这边倾斜过来,满脸焦急不安地看着我。每个星期五他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从来不介意我借口生病拒绝过他多少次。除了一次,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但是他没道理这样关心地看着我,我是个模范员工。

我欣慰地叹了口气。他的愤怒是我想要听见的——那是证明他在乎我的伪证,也是我的潜意识不可靠的馈赠。

“明天你上班吗?”

我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想清楚了这一切。那个矮个子满心好奇地看着我,仿佛看热闹的观众似的。或许看起来我只是在犹豫是否该向他们走近。他们怎么可能猜到我站在那里享受着突如其来的疯狂呢?

我听出来是迈克的声音,他还没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嗨。”其中一个人向我喊道,他的语气很自信,也有些挖苦。他的皮肤很白,头发金黄,他的站姿让人觉得他有一种以为自己很好看的自信。我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很好看,因为我有偏见。

“贝拉?”

我脑海中产生的反应则是一声强烈的怒吼。我微笑起来,那个自信的男人好像认为这是个鼓励的信号。

在学校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没过多久下课的铃声就响了,我开始整理书包。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你好像迷路了。”他咧开嘴巴笑了笑,眨了眨眼睛。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书,直到停车场停满了车,才匆匆忙忙地赶去上英语课。我们现在正在学《动物农场》 [1] ,这个主题很简单。我并不在意“共产主义”,令人疲惫不堪的爱情故事占据了该课程大部分的时间,这种改变反而颇受欢迎。我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很开心贝尔蒂先生的课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小心翼翼地迈过排水沟,那里流淌的水在黑暗中也是黑漆漆的。

我趁自己还没开始思考查理的指责之前,赶紧拿出微积分课本看了起来。我把书翻到今天应该要学的章节,努力弄懂书上的内容。读数学书比听数学课更糟糕,但是我慢慢地学得更好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花在微积分上的时间要比以往花在数学上的时间多十倍。结果,我一直保持着A-的成绩。我知道凡纳先生觉得我的进步归功于他出类拔萃的教学方法。要是那样让他开心的话,我并不打算使他幻想的肥皂泡破灭掉。

“没有,我没迷路。”

我急匆匆地想逃避查理,结果却成为第一拨来到学校的人之一。早到的额外好处就是我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停车位,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我手头有了空闲的时间,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竭尽全力避免有空闲的时间。

既然我离他们更近了——我的双眼古怪地盯着他们——我打量着那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的脸。我对这张脸毫不熟悉,一阵奇怪而强烈的失望感向我袭来,这个人根本不是一年前差不多想要伤害我的那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跑到门外了。

我脑海中的声音现在平静下来了。

“我会去约杰西卡的,”我系书包背带的时候,背对着他大声说道,我无法正视他的眼神,“我可能不回家吃晚饭了,我们会去天使港看场电影。”

矮个子男人注意到我在盯着他。“我能给你买杯喝的吗?”他有些紧张地搭讪道,我选择紧盯着他似乎让他很开心。

“我得上学去了。”我打断他站起身来,慌忙把没碰过的早餐从餐桌上拿走,把饭碗扔在水槽里,也没有留下来把它们洗干净,我再也没有办法跟他继续谈下去了。

“我年纪太小了。”我机械地回答道。

“贝拉——”查理又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他迷惑不解起来——搞不清楚我为什么接近他们。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

“我并没有等待什么,我也没有期待什么。”我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从对街看过来,你看起来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对不起,我认错了。”

和这个话题有关的一切都是绝对禁止的,正如他所了解的那样。

牵引着我横穿马路的威胁消失不见了,他们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些威险人物,或许他们为人不错,毫无恶意,但我毫无兴趣。

我瞪着他,怒火散发出来的热量几乎拂过我的脸。上一次我因为情绪上的变化而脸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关系,”那个自信的金发小伙子说道,“那么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儿消遣一下吧。”

他又一拳击打在桌子上:“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实际情况,贝拉,这里对你没好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几个月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没有联系。你不能一直等他回来。”

“谢谢,但是我不能。”杰西卡在马路当中犹豫不决,她的双眼充满愤怒和被出卖的神情。

“佛罗里达太热了。”

“哦,就一会儿。”

“你妈妈一直渴望把你要回去。”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回到杰西卡身边去。

“我不想跟妈妈和菲尔挤在一起。”

“我们去吃东西吧。”我提议道,几乎没看她一眼。尽管有那么一刻我看起来似乎已经从僵尸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但我还是很冷漠。我的思想被其他的事情占据了。那种安全、麻木的死一般的感觉没有回来。它一刻没有回来,就越发让我焦急不安。

“你是个好学生——你没问题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杰西卡突然问道,“你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能是精神病!”

“这是我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了——那样的话会破坏一切计划的。”

我耸了耸肩,希望她别再提这事儿了:“我只不过以为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不呢?”他急切地问道。

“你真奇怪,贝拉·斯旺。我觉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我不离开。”我说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能对此说些什么。

我的眼中闪过一丝火花,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我们沉默不语地走到麦当劳。我打赌她希望我们是开着她的车而不是走到离电影院这么近的地方的,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借开车来度过这种尴尬的时刻。她现在就和我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急切地希望今晚能早些结束。

“我希望你高兴——不,哪怕不要要求那么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痛苦。我想,要是你离开福克斯的话,你好起来的可能性会更大。”

我们吃东西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和她说话,但是杰西卡一点儿都不合作,我肯定真的触怒了她。

我假装反应迟钝,低着头看着桌子说:“我不理解,爸爸,首先你生气因为我什么都没做,接着你说你不想我出去。”

我们走回去,上车之后她把立体声收音机调回到她最喜欢的电台,并且把声音开得很大,音量大得足以让我们没法谈话。

“那不是我想要的,”他挫败地争论道,“我认为我没法看着你更加故作坚强,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比你更故作坚强,看着这一切让人很受伤。”

我不必和之前一样努力挣扎着不去注意播放的音乐。即使只有一次,我的思绪一不小心没有麻木而空洞,我就有太多东西要考虑了,没空去听歌词。

“瞧,”我干巴巴地说道,“今晚我会出去玩的,如果你想要这样的话。我会打电话给杰西或安吉拉的。”

我等待着麻木的感觉或痛苦的感觉再回来。因为痛苦一定会来,我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原则。我没躲避回忆,相反,我向它们走去,感受着它们。我听见他的声音了,在我的脑海中是那么的清晰。这会毁了我的,我肯定,特别是当我没法重新找回那种混沌的感觉保护自己的时候,后果就更会如此。我太警觉了,这令我感到害怕。

“我帮不了你,贝拉,或许你母亲——”

但是解脱仍然是我身体里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感觉——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解脱。

他端详着我倔犟的表情,继而转向另一阵攻击。

我没有努力忘记他,这和我努力不去想起他是一样的。我很担心——在深夜里,当失眠后的精疲力竭击溃我的防线——所有的一切都会溜走。我的心是一个滤网,会渐渐遗忘许多东西,有一天或许我会想不起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想不起他冰冷的皮肤带给我的感觉,也可能想不起他的声音有什么特质。我不能想起它们,但我必须记住它们。

我对心理分析知道不多,但是我很清楚除非对象相对而言诚恳一些,心理分析没什么用。当然了,我会说真话——如果我想余生在禁闭室中度过的话。

因为只有一件我不得不相信的事情,没有它我无法生活下去——我得知道他存在过,就这样。其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忍受,只要他存在过。

“或许,这一点儿用都没有。”

那就是为什么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迷恋福克斯而无法自拔,为什么查理建议我改变一下的时候我会和他吵架。老实说,这无关紧要,没有人会回来。

“或许这会有点儿帮助。”

要是我去了杰克逊维尔,或者任何我不熟悉的阳光明媚的地方,我又如何能确定他是真实的呢?在一个我永远不会想象到他的地方,这种信念或许会逐渐消失……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没法忍受这一切。

“你要我去看心理医生?”当我意识到他的用意之后,声音稍微尖锐了一些。

不许去回忆,害怕会遗忘,一路走来困难重重。

他没听进去我说的话:“可能吧,好吧,或许你可以跟别人谈谈,一个专业人士什么的。”

杰西卡把车停在我家门口时,我有些惊讶。尽管开车的时间不是很长,而且似乎很短暂,我却不愿意去想杰西卡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我很好。”

“谢谢你和我出去,杰西,”我打开车门的时候说,“今晚……很开心。”我真希望“开心”用在这里很合适。

“但是,我熬过去了,”他指出,“亲爱的,你并没有努力解决问题,我等待过,希望情况会好起来。”他凝视着我,我则迅速地低下头,“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情况并没有好转。”

“当然。”她低声说道。

“我知道,爸爸。”我咕哝道。

“我为……看完电影之后的事情……道歉。”

他停顿了一下,又搜索着要说的话了,“当你妈妈离开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开始说,“把你也带走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吧,那对我而言真是一段痛苦的时光。”

“随你的便,贝拉。”她的眼睛盯着挡风玻璃的前方,没有看我。她似乎变得更加生气了,而不是原谅我。

“帮助?”

“星期一见?”

“听着,亲爱的,我想——你可能需要些帮助。”

“好的,再见。”

“我知道。”同时扮了个鬼脸,但没什么精神,也平淡无奇。

我放弃努力,然后关上门。她开车走了,仍然没有看我。

“贝拉,”他迟疑了一下,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想着接下来该怎么说,“亲爱的,你知道你并不是第一个经历这种事情的人。”

我还没进屋就把她忘记了。

我叹了口气:“那么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查理站在门厅中央等我回来,他双手握拳,胳膊环抱在胸前。

“我不想要你道歉。”

“嘿,爸爸。”我躲开查理,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朝楼梯走去。我花在考虑他的感受上的时间太久了,在还没陷入这些思考之前我赶快跑到楼上去了。

“对不起,爸爸。”我的道歉听起来有些乏味,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我以为我在欺骗他,使查理不受伤害是我努力的重中之重。想到这些努力都白费是多么令人沮丧啊!

“你去哪儿了?”他询问道。

这种指责切中要害,我叹了口气,努力在我的回答中多一些生机。

我惊讶地看着爸爸:“我和杰西卡一起到天使港去看电影了。我早上好像跟您说过的。”

“我用错了词儿,”他勉强地让步道,“拖地会更好——那总是在做点什么事情。你只是……毫无生气,贝拉,我想那才是我想要用的词。”

他哼了一声。

“我没有不停地拖地。”

“我可以走了吗?”

这些话有些刺耳。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形式的郁郁寡欢,包括拖地在内。

他打量着我的脸,两眼睁得很大,仿佛发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样:“好吧,可以,你玩得开心吗?”

“惹麻烦倒比这样……这样一直拖地好一些!”

“当然啦,”我说,“我们看了一场关于僵尸吃人的电影,很不错。”

“你想我招惹麻烦?”我问道,眉头紧锁在一起,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我尝试着集中注意,但是那并不容易。我习惯于清空所有的事情,现在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给塞住了。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没有做什么事,这才是问题,你就是什么事情都没做。”

“晚安,爸爸。”

查理板着脸看着我。

他让我走了,我则急匆匆地回到我的房间。

“我做错什么了?”我感到自己的脸挤在一起。真不公平,我过去四个月的行为根本不足以受到责备。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们俩都没有提起过前一周发生的事情,我没旷一天课,没请一天假不去上班。我的成绩相当好。我从来没有打破过宵禁——重要的是,我从没去过让我打破宵禁的任何地方。我连不好好做饭的时候都非常少见。

几分钟后我躺在床上,放任这种久违了的痛苦吞噬着我。

查理恼怒地看着我,我逐渐领会到他话中的含意。

这已经到了临界点,这种感觉好像在我胸口打穿了一个洞,搅扰着我最重要的器官,只留下紊乱的一切,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尚未愈合的伤口边缘继续抽搐着,流淌着鲜血。理智上我知道我的肺部还是健全的,然而,我大口地喘着气,头部眩晕,仿佛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一样。我的心脏一定也还在跳动,但是我的耳朵听不见它跳动的声音,我的双手冷得发青。我面朝里蜷缩起来,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我摸索着我对一切都毫无感觉的麻木感和否定自己的方式,但是它却逃避着我。

“我要把你送到蕾妮那里去,送到杰克逊维尔去。”他澄清道。

然而,我发现我能活下去。我很警惕,感到痛苦——那种令人疼痛不已的失落感在我的胸中四散开来,射出毁灭性的光波,疼痛的感觉传遍我的四肢和头部——但是这还是能够控制的。我能够忍受这一切。这种痛苦的感觉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相反,我已经变得足够坚强能够承受了。

“我就在家里啊。”我迷惑不解地咕哝道。

无论今晚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不管是僵尸,还是肾上腺素,抑或是幻觉造成的这一切——它让我苏醒过来了。

我从麦片上抬起眼睛,与其说我是在吃还不如说我是在沉思,惊讶地盯着查理,我没听见自己和他的谈话——实际上,我根本没意识到我们俩正在对话——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长久以来第一次,我不知道早上要有什么期待了。

查理挥起拳头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就这样吧,贝拉!我要送你回家。”

[1] 《动物农场》(Animal Farm):亦译作《动物庄园》、《动物农庄》,是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 的一个重要作品。本书描述了一场“动物主义”革命的酝酿、兴起和最终蜕变。

时间在流逝,即使在一切仿佛静止下来,不可能运动起来的时候它也不会稍作停留,仍然一如既往地朝前走。就连秒针每次发出的滴答声都会引起痛楚的感觉,仿佛伤痕下面的血液在流动一样。时间断断续续,徘徊不前,让人有种毫无知觉的麻痹感,但是,它的确流逝了,这甚至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2] 《死路》(Dead End):法国导演让-巴普蒂斯特·安德烈2003年导演的一部低成本惊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