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说你的家吧。”我们一边往车那边走去,我一边说,“有什么是你想念的?”
贝拉走出体育馆,看见我,脸上就漾开了微笑。我和今早在车里时一样松了口气。一切疑问和苦恼似乎都从我的肩头卸下了。我知道它们仍旧存在,但当我看见贝拉,就感觉扛起这些负担也没什么大不了。
“呃……是说我家的房子?还是说凤凰城?还是说这里?”
下课铃一响,我就冲出教室,不理埃美特了,我听见他松了口气。
“都说说吧。”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没时间和埃美特打架。我要等贝拉上完体育课,她身上还有好多块拼图等我去发现呢。
她怀疑地看着我,不确定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一切是多么无意义啊。的确是让人生气,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贝拉,如果不是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会这么生气吗?
“请讲。”我一边为她打开车门一边说。
把我惹火有什么意义?我该怪他们不理解我吗?他们怎么可能理解?
她上车的时候抬起一边眉毛,仍然在怀疑。
我叹了口气,强硬的姿势软了下来。
不过等我也上了车,我们又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似乎就放松了。
你想让我退出吗?我会的。
“你从来没去过凤凰城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十二分半。
我笑了笑。“没有。”
别那么较真。
“好吧。”她说,“当然了,太阳太大了。”她默默地猜测了一小会儿,“这会让你有点麻烦吧……”
对埃美特和贾斯帕来说,这事就像是我给自己挖了个坑。对他们来说,不论我是失败还是成功,到最后也不过变成我的一段逸事。他们根本不会对等地考虑贝拉,她的生命不过就是他们打赌的筹码。
“的确。”我没打算解释我的答案。这的确是亲眼见到才能理解的事。而且,凤凰城距离好斗的南方部落领地太近了,会让人不舒服,不过我也没打算讲这事。
十三分钟。
她等了等,似乎在看我会不会详细解释。
还有贾斯,哦,你知道的。他厌烦了一直是意志力最弱的那一个。你就是那种自控力太完美的类型,这让人讨厌。当然,卡莱尔不会这么想。承认吧,你有点……自以为是。
“那就跟我说说那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吧。”我提示她。
他总是往好的方面想罗莎莉,但我正好相反,我绝对不会把她往好的方面想,我觉得这次埃美特错了。罗莎莉很愿意看到我失败。她会很乐于见到贝拉这个可怜的选择造成的后果,那正是她认为的报应。到那时她依旧会嫉妒贝拉的灵魂逃脱了命运的制裁。
她考虑了一会儿。“那座城市几乎都是扁平的,没多少高于两层的房子。市中心有几座不算太高的高楼,但离我住的地方非常远。凤凰城很大,开车穿过郊区要一整天。有好多砖瓦和碎石路。不像这里软乎乎、潮乎乎,那里的一切都是硬的,大多数植物都有刺。”
得了,爱德,你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不管怎么说,都不是针对那个女孩的。你比我还清楚罗莎莉会怎么样。就你们俩之间那关系,她还是很生气,她不会当众承认其实她是支持你的。
“但你喜欢那里。”
埃美特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很清楚我完全不动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她笑着点点头。“那里特别……开阔。到处都能看见天空。我们称为山脉的其实就是小山丘,坚硬、遍布荆棘的山丘。不过大部分的山谷都像是很浅的大碗,感觉随时都盛满了阳光。”她用双手比画着,“比起这里的植物,那边的就像是现代艺术,有许多的棱角,大多数都张牙舞爪的。”她又笑了,“不过植物也都很开阔。就算有叶子,也是很轻盈稀疏的。那里什么都藏不住,什么都挡不住阳光。”
还有十四分半。
我在她家前面停了车,停在经常停的地方。
他们在打赌这个周末贝拉是生是死。
“嗯,那地方偶尔会下雨。”她补充说,“但和这里的雨不一样。更刺激,经常有雷电和洪水,不像这里是总也不停的毛毛雨。气味也比这里好闻,是木馏油的气味。”
我没打算伤害谁。喂,我是站在你那边的,对吗?老实说,贾斯帕、罗莎莉和爱丽丝打赌这件事就是犯傻。这是我最容易赢的打赌了。
我知道她说的植物是指常绿沙漠灌木。我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透过车窗见过,不过我只能在晚上去看,见得不太多。
我瞥了一眼钟表,还有十五分钟我才可以一拳打到他脸上。
“我从来没闻过木馏油的气味。”我承认。
对不起,我努力不去想的。 埃美特想。
“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闻得到。”
我的手攥成拳头,集中精神,待在座位上。
“是什么样的气味?”
哎呀 。埃美特心想。
她想了一会儿。“又甜又苦,有点像松香,有点像药材。听起来不怎么样,但闻起来很清新 ,像干净的沙漠。”她轻笑一声,“好像没说清楚吧?”
但听清之后,我的牙齿使劲咬紧,发出的咔嚓声就连我旁边的人类都听见了。一个男孩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正相反。我没去过亚利桑那,还有什么好东西是我错过的?”
我的意识飘回西班牙语课堂,又自然地转向了熟悉的声音——埃美特的心声。但我的脑子还和平时一样围着贝拉转,所以一时间没有发现自己在听什么。
“树形仙人掌,但你肯定见过照片。”
我不喜欢他的观点,就仿佛贝拉没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做出选择的本来就是她,不对吗?如果她叫我不要理她,我就会转身离开。但她要我留下,那时候是,现在还是。
我点点头。
我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了。 他半叹息半郁闷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我猜不管卡伦想要什么,不用太久就都能得到。 画面接踵而来,他对“我得到”的猜测太无礼了,我听不下去。
“你要是亲眼看见,它们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大。第一次见的人都会感到惊讶。你在有蝉的地方住过吗?”
贝拉在体育馆,但和昨天体育课的后半节一样,她没有参加活动。迈克·牛顿总是看着她,每次她都把眼睛移开。她的脑子明显在别处。迈克猜想自己不管对她说什么都会碰壁。
“住过。”我笑起来,“我们在新奥尔良住过一阵子。”
本是唯一一个没有想到贝拉的人类。我的出现让他有些戒备,但他并没有敌视我。他已经和安吉拉说过话了,还打算这周末约会。安吉拉热情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他到现在还飘飘然。他虽然对我很警觉,但也知道是我促成了他现在的幸福。只要我远离安吉拉,他和我就相安无事。他心里甚至有一丝感谢,但他不知道这也正是我希望的结果。他似乎是个聪明孩子,我对他的评价提高了。
“那你就会知道。”她说,“去年夏天我在一家苗圃打工,那聒噪声呀,就像指甲挠黑板的声音,把我逼疯了。”
我到西班牙语教室的时候,埃美特和本·切尼都已经在座位上了。并非只有他们两个注意到我的到来,我能听见其他学生的好奇,他们同时提起贝拉和我,并做出各种推测……
“还有吗?”
我赶紧从她身边走开了,我知道自己的自控力已经开始妥协,我的手也是一样,靠近她并没有让我感到疼痛,但我为自己的妥协感到难过。
“嗯,颜色不一样。大山,或者说山丘,多数都是火山。有很多紫色的岩石。颜色深,特别能吸收太阳的热量。柏油路也是。夏天的时候,那里绝对不会凉快,在人行道上煎蛋都不是传说。不过高尔夫球场有大片绿色。也有人工种植的草坪,虽然我觉得那是疯了。总之,颜色的对比很漂亮。”
这是另外一种答案。
“你平时都喜欢去什么地方呢?”
撑住,别呼吸!我只用手背蹭了蹭她的侧脸,忍住诱惑,没有触碰她尖细的下巴。她的皮肤像昨天一样,触感温暖。她的心跳加速了,头微微倾斜了一厘米,以靠近我的抚摩。
“图书馆。”她咧嘴一笑,“即便我没有给自己打上个大书呆子的标签,我觉得也够明显的了。我感觉我把附近那家小图书馆里所有的小说都看过了。我拿到驾照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市中心的中央图书馆。我可以住在那里。”
这只不过是一个问题,另外一种提问。 我告诉我自己,但同时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她。
“还有呢?”
她在门口站住,用清澈而深邃的目光看着我。那是期待还是困惑?是邀请还是警告?她 想要什么呢?
“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去仙人掌公园里的游泳池。我还不会走路时,我妈就让我去上游泳课了。新闻里总有婴儿淹死的消息,把她吓坏了。冬天的时候,我们会去走鹃公园。那里不大,不过有一个小湖。我小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放纸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没什么特别让人激动的……”
我陪她走向她下节课的教室,内心仍然在斗争。
“听起来很可爱。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的童年了。”
灯亮的时候,贝拉叹了口气,如果要我猜的话,我会认为她的表情是松了口气。但她是因为什么而紧张呢?
她揶揄的笑容淡去了,眉头紧锁。“一定很难吧,也很陌生。”
我的身体现在也微微靠向她了,我得把自己拉回来。
这回轮到我耸肩了。“的确是的。但没什么好忧愁的。”
关于她,我还有太多不了解的,还有太多不能问的。
她沉默了好久,脑袋里反复思量。
我能看出来,贝拉也在努力。她身体前倾,下巴搁在胳膊上,我看见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桌边,关节都发白了。这让我不禁想知道她在努力抵抗哪种诱惑。今天她没有看我,一次也没有。
我等着她结束沉默,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心里还有一些自私的想法在斗争——握着她的手也没什么大错,甚至可能是测试她的反应的好办法,我可以为两人能单独在一起做好准备。我尽可能忽略这些自私的想法,忽略诱惑。
她此刻的笑容更加勉强了。“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但是我知道……”
我们一起往生物课教室走去,但我没有再去想她没回答的问题。我想起了昨天上课时的情形,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有同样的渴望和强烈的紧张。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一关灯,同样的渴望又会出现。我今天已经把椅子放得离她远了一些,但没有什么用。
我们同时说道:
她生起了闷气,有点恼怒,她还是不愿意被别人照顾。
“今天是我提问的日子。”
“我已经收好了。”我说。
“今天是你提问的日子。”
她站起来,准备和大家一起走。我也跟着站起来,趁她拿书包的时候,把她的垃圾收到托盘上。她伸出手,似乎想把托盘从我这里拿走。
我们又同时大笑起来,我心想,这样和她相处是多么轻松呀。彼此离得很近,危险似乎远去了。嗓子里的疼痛并没有减轻,但我几乎忘记了。真是有趣,只是想起来没有她那么有趣。
她突然抬起头,我们周围的其他学生都在收拾东西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我有没有成功地向你推销凤凰城?”又安静了片刻之后她问。
“我要是有加米涅夫女士的电话就好了,她能证实我的话。”
“想要说服我可能还需要多讲一些。”
“混乱是怎么回事?”我怀疑地问。
她想了想。“有一种金合欢树。我不知道到底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就和其他的树差不多,长满了刺,半死不活。”她脸上突然满是渴望,“但到春天的时候,它黄色的花毛茸茸的,像一个个绒球。”她比画了一下花的大小,用拇指和食指假装捏住一朵花,“闻起来……很神奇。和其他的气味都不一样,非常淡,非常微妙。你在风中突然闻到一丝气味,这气味随后就消散。我要把它算进我最喜欢的气味里。希望有人能做这种味道的蜡烛什么的。”
她耸了耸肩。“我妈喜欢周末去户外探险。有一阵子我还当过女童子军。有一次她让我去上舞蹈班,但那是个错误 。”她抬起眉毛,仿佛在警告我不要怀疑她似的,“舞蹈班很近,她觉得我放学后走过去很方便,方便但也混乱。”
“还有落日也美得不可思议。”她突然转变了话题,继续说了下去,“真的,从来都没有那么近地看过落日。”她又想了一会儿,“就算是在中午,天空——这才是主要的。这边能看见天空的时候,天空比那边要蓝。那边的天空更亮、颜色更淡。有时候几乎是白色的。而且满满的都是天空。”她用一只手在头顶画了一道弧线,强调了一下她的话,“那边的天空要大得多。如果离城市的灯光稍微远一点儿,就能看见上百万颗星星。”她怀念地微笑了一下,“你真应该哪天晚上去看看。”
“你妈妈肯定不会让你参加足球队吧?”
“对你来说很美。”
“只有在学校的时候参加过,都是被迫参加的。”
她点点头。“可能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觉得。”她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我能看出来她在想别的,就任由她去想了。
“你不喜欢看体育比赛,那你有没有参加过什么团队运动?”
“我喜欢那里的……极简主义。”她终于说道,“那里是个诚实的地方,什么都藏不住。”
“嗯,我喜欢大丽花的样子,薰衣草和丁香的香味。”
我想到这里瞒着她的所有的事,不知道她的话里是不是意味着她发觉有看不见的阴云聚集在身边。可是她盯着我,眼中并没有任何评判的意味。
“你喜欢哪种花?”
她没有再补充什么,而是把下巴稍微收起了一点点,可能她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吧。
我骂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又回到提问上来。我对她个性中的一切细节都表现出明显的着迷,这样可能会让她相信我对她有多痴迷吧。
“你一定特别想念那里。”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垂下肩膀,我突然想起了她的这个姿势。昨天我问她是不是认为她在乎我比我在乎她多,她犹豫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又让她处于同样的境地了,我在确定她对我的兴趣,却没有给出肯定的回复。
我本来隐约以为她的表情会“由晴转阴”,但是没有。“一开始是的。”
正如我现在最喜欢的颜色是巧克力的深棕色。
“但现在呢?”
“那是今天你眼珠的颜色。”她承认道,“如果你过两个星期再问我,我估计会说缟玛瑙。”
“我想我已经习惯这里了吧。”她微笑的样子好像不仅仅是放弃了对森林和雨天的坚持。
最后她还是回答了。
“跟我说说你在那里的家吧。”
她没抬眼,用指尖不停地绕一缕头发。
她耸了耸肩。“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就像我说过的,是个灰泥砖瓦房。就一层,有三间卧室,两个卫生间。我最怀念自己的小卫生间了。和查理共用卫生间有点压力。外面是碎石路,有仙人掌。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物件:木嵌板、油毡、长绒地毯、深黄色贴面的柜台,等等。我妈没有什么创新意识。她认为老物件有性格。”
“告诉我吧。”我坚持说。这很无礼,我马上感觉到了羞愧。
“你的房间是什么样的?”
现在我更想知道了,多么沮丧。
她的表情让我怀疑是不是她说了个笑话我没听懂。“你指的是现在的样子还是我住的时候的样子?”
“下一个问题。”
“现在的呢?”
“贝拉,拜托了。”
“我觉得像一间瑜伽教室。我的东西现在都放到车库里了。”
她又摇摇头,仍然不看我。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你回去的时候怎么办?”
“我想弄明白。”
她似乎并不关心。“我们会把床推回去。”
她赶紧摇摇头,低头盯着双手。“没什么。”
“不是有第三个房间吗?”
“为什么这个问题让你……不好意思?”我不太确定对她的感情的理解是否正确。
“那是她的工艺房。在那儿放下一张床会引起灾难的。”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我以为她想多些时间和妈妈在一起,但她说起在凤凰城的生活时,就好像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未来也不会再有。我发觉这让我有了放松的感觉,但我尽量不表现在脸上。
之前我问她喜欢什么气味的时候她就这样,那时候我没理会,这次不会了。不然未满足的好奇心会把我折磨得够呛。
“你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托帕石。”她说的时候很果断,眼睛却突然眯了一下,脸颊泛起红晕。
她微微脸红。“呃,很乱。我不是很有条理。”
“你最喜欢的宝石是什么?”
“跟我说说吧。”
我发现,现在收集的这些信息除了可以尽可能了解她之外,还有其他的用处。我还能从中发现哪些事能让她高兴,我能送她哪些礼物,可以带她去哪些地方。从小事到大事,想象我可以成为她生命中长期存在的那一个,这是个极度狂妄的想法。但是我真的很想……
她又是一副“你一定在开玩笑”的表情,但看我没有退缩,她就用双手比画了一下,继续回答。
“芭蕾吧,我从来没听过歌剧。”
“那个房间很窄,靠着南墙有一张单人床,北墙的窗户下是梳妆台,床和梳妆台之间有一条挺细的过道。我倒是有一个步入式的小衣柜,挺不错的,要是我能一直收拾整齐,是真的可以走进去的。我在这里的房间更大,也很少有一团糟的情况,但这是因为我来的时间还不长,还不够乱而已。”
“芭蕾还是歌剧?”
我保持镇定,不显示出我已经很清楚她这里房间的样子,不过她在凤凰城的房间更乱,让我感到惊讶,但也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耸耸肩。“我不怎么爱好运动。”
“嗯……”她看起来像是在问我要不要继续听,我点头鼓励她。“吊扇坏了,只有灯还亮着,所以我在梳妆台上放着一台噪声很大的电扇。夏天的时候那声音就像是风洞一样。不过比起这边的雨声,那种声音更有助于睡眠。这边的雨声还不够稳定。”她继续说道。
“篮球队?”
她提到雨,我就瞥了一眼天空,被微弱的光线吓了一跳。我无法理解,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就像被弯曲和压缩了。我们相处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呢?
“呃,跳过。”
她误会了我的出神。
“橄榄球队呢?”
“你问完了吗?”她问,似乎松了口气。
“奶酪的,容易腻,但是真的好吃。”
“还早着呢。”我跟她说,“可是你父亲很快就要到家了。”
“最喜欢的比萨口味?”
“查理!”她惊呼一声,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已经这么晚了吗?”她一边问一边看向仪表盘上的时钟。
“曲奇碎的。”
我盯着云,云层虽然很厚,但太阳肯定就在云后。
“最喜欢的冰激凌口味?”
“已经是黄昏了。”我说。这个时间吸血鬼出来活动无须害怕不断变化的云会带来麻烦。我们可以欣赏天空中最后的余晖,而不用担心暴露身份。
“胡椒博士。”
我低下头,发现她好奇地盯着我,她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我的话另有玄机。
“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
“这是一天当中我们最安全的时候。”我解释说,“最轻松,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最伤感……又一天终结了,夜晚回来了。”那么多年的夜晚,我努力甩掉声音中的沉重,“黑暗是可以预料到的,你觉得呢?”
我在想她是不是又担心说得太详细会让我觉得无聊。几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说不定能让她放松。
“我喜欢晚上。”她说得和平时正相反,“没有黑暗,我们就看不见星星了。”皱起的眉头改变了她的面容,“在这里不怎么能看见星星。”
“我不怎么看电视。”
我笑她那副表情。这么说来,她还是没有完全融入福克斯。我想了想她描述的凤凰城的星星,不知道和阿拉斯加那边看起来是不是一样,那么明亮,那么近。我希望今晚就带她去,这样我们就能进行比较了。但是不行,她还要过正常的生活。
“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呢?”
“查理还有几分钟就到。”我告诉她。我只能隐约听见他的意识,可能在一英里开外,慢悠悠地开车回来,他在想着贝拉。“除非你想告诉他星期六你要和我在一起……”
我和她一起大笑,不过我真希望能亲自见识一下那个场面。我想象她坐在车上,车开在一条明亮的公路上,在沙漠中蜿蜒前行。车窗开着,太阳的红光映照在她的头发上。我想知道她妈妈长什么样子,开哪种车,这样我想象的画面就能更精确了。我想和她在一起,特别想听她唱歌,看她在阳光中微笑。
贝拉有很多理由不想让她爸知道我们之间的纠葛,我理解。但我希望……不只是因为我需要特别的鼓励来保证她的安全,也不只是因为我觉得对我的家人的威胁可以帮助我控制体内的怪物。我希望她会……想让 她爸认识我,想让我成为她正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西蒙与加芬克尔、尼尔·戴蒙德、琼妮·米切尔、约翰·丹佛这样的。我妈和我一样,也听她妈妈听的歌。她喜欢在我们开车旅行的时候唱歌。”她咧开的嘴边突然出现了不对称的酒窝,“还记得我们之前聊过的什么是恐怖吗?”她大笑起来,“听过我妈和我唱《歌剧魅影》时飙的高音,你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害怕。”
“多谢,不过还是不用了。”她赶紧说。
“其他时候呢?”
这当然是个不可能的愿望,很多愿望都是如此。
“有时候会听。”
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明天该轮到我了吧?”她问,一双明亮又好奇的眼睛望着我。
“古典音乐?”
“才不是呢!我跟你说了我还没问完呢,对吧?”
她叹了口气,无能为力地举起双手。“我妈有什么我就听什么。”
她困惑地皱眉:“还有什么?”
“在认识菲尔之前,你喜欢听什么呢?”
什么都有。“明天你就知道了。”
“呃,我……对音乐其实不怎么了解。林肯公园那张CD是菲尔给我的礼物。他想要提升一下我的品位。”
查理更近了。我的手从她身前伸过去,帮她打开车门。我听见她的心跳声变重,而且变得不整齐。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好像 又在邀请我。我可以再摸摸她的脸吗,就一次?
“怎么了?”我问。
就在这时我呆住了,一只手停在门把手上。
她停了一下,咽了口口水,然后,竟然脸红了。
还有一辆车往这个角落驶来。不是查理的车,它还在两条街之外,于是我稍微留意了一下车里那几个不熟悉的人。我本以为他们是去这条街上的另外几座房子的,但一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说说你喜欢的音乐吧。”
吸血鬼。
我不喜欢这一部,想到一对情人只有死后上了天堂才能在一起,我就感到厌烦。我换了个话题。
对那孩子来说应该挺安全的。虽说这里是中立地带吧, 那个意识在想,但在这里没有理由会碰见吸血鬼。希望把他带到镇上来是对的。
她打断我的思路。“《时光倒流七十年》,我喜欢这部电影,真不敢相信我刚刚竟然没想到。”
不会吧?
就像是要拼一副成百上千块的拼图,却又没有完整的图做指导。我最终会在经过很长时间,经历多次试错后,看到她的全貌。
“不好。”我吸了口气。
我能看出这些故事塑造了她的性格和世界观。她心里有一点儿简·爱,有一点儿斯库特·芬奇,有一点儿乔·马奇,一些埃莉诺·达什伍德和露西·佩文西 [1] 。随着我对她了解的深入,肯定还能找出更多的联系来。
“怎么了?”她问,看到我脸上的变化,她也着急起来。
“暂时够了。”她对小说的探索可比现实多多了,我惊讶地发现她列的书单里有一本我没看过,我要去找一本《牙与爪》看看。
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运气真是太不好了。
她似乎有点紧张。
“又一件复杂事。”我说。
“我说得完全没有顺序啊,”她提醒我说,“我妈有好多赞恩·格雷的平装本。其中有一些还挺好的。莎士比亚的大部分喜剧我都喜欢。”她咧开嘴笑了,“我说得很乱吧?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所有作品,安妮·麦卡芙瑞的‘龙骑士’系列……说到有名的龙小说,还有乔·沃尔顿的《牙与爪》。另外《公主新娘》,原著比电影强多了……”她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还多的是,但我想不起来了。”
那辆车拐上短街,直接向查理家开过来。车灯打到我的车上,我听见这辆老福特车里传来另外一个意识,这个人年轻又热情。
“要,”我鼓励她说,“我还想听。”
哇,这是S60 R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车呢。酷。不知道是谁开到这里来的?售后定制涂装的前定风翼……半热熔胎……这东西肯定能把路都开坏了。我要去看看排气管……
她点点头,随后表情有点矛盾。“还想听吗?还有很多要说的呢。”
换成其他时候,我肯定很欣赏这孩子对汽车的博学与兴趣,可我现在不关注他。我为贝拉打开车门,而且是没必要地大大敞开,然后我赶紧闪身,迎着开过来的车灯,等待着。
“我从你的旅行愿望里猜到了。”
“查理马上就到。”我提醒贝拉。
“我看《简·爱》也看了许多遍,那是我心目中的女主角。勃朗特姐妹写的我都喜欢。还有《杀死一只知更鸟》《华氏451度》和全套《纳尼亚传奇》,尤其喜欢《黎明踏浪号》,还有《飘》。道格拉斯·亚当斯、大卫·艾丁斯、奥森·斯科特·卡德和罗宾·麦金利。我已经说过L.M.蒙哥马利了吧?”
她迅速跳进雨里,在她进屋之前,他们已经看到我们在一起了。她砰地关上车门,但又犹豫了一下,看着开过来的车。
我咧嘴一笑,她不用我催就继续说了下去。
那辆车正对我的车停了下来,车灯直接照在我的车上。
“呃,她太自以为是了。”
突然间,岁数大的那个人在脑中惊惧地大叫。
“为什么不太喜欢?”
冷血生物!吸血鬼!卡伦!
我已经知道她喜欢奥斯丁了,那天她在外面看书,我就看见了磨破的奥斯丁文集,不过我不知道还有例外。
我盯着挡风玻璃外那人的视线。
“从哪儿说起呢?嗯,《小妇人》。这是我看过的第一本大书,我现在差不多每年都要再看看。奥斯丁的所有作品都不错,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艾玛》……”
我不可能找到他和他祖父的相似之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伊弗列姆真人。可是毫无疑问,这就是比利·布莱克和他的儿子雅各布。
“我不让你选,把你喜欢的都跟我说说吧。”
就好像要证实我的推测一般,男孩笑着向前倾身。
“我可选不出最喜欢的一本。”她近乎激烈地说。
哦,是贝拉!
“跟我聊聊书吧。”
我稍稍关注了一下,没错,她在拉普西做调查时,肯定是当了一回“芳心纵火犯”。
她噘起嘴唇,仿佛还想跟我争论一下关于我的兴趣点的问题,不过她又笑了。我猜她并不是真的相信我所谓的“不无聊”,只是觉得她应该公平对待我而已。今天是我问问题的日子。
不过我大部分注意力还是在雅各布的父亲身上,他什么都知道。
“今天是我提问。”我提醒她,“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无聊。”
他前面说得对,这里是中立地带。我和他一样有权利到这里来,这他也知道。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又害怕又生气,咬紧了牙关。
“不是吧,我太无聊了。你肯定问完了吧?”
这东西在这里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微笑着摇摇头:“还没轮到你问呢。”
我们到福克斯已经两年了,从没伤害过谁。可他的恐惧是那么强烈,就好像我们天天都杀人一样。
“你 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我瞪着他,嘴唇微微咧开一点儿,露出牙齿,无意识地回应了他的敌意。
“看过,我也很喜欢。”
引起他的反抗可没好处。如果我做了什么让这个老人担忧,卡莱尔会不高兴的。我只希望他比他儿子能更好地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千钧一发》,”她一边嚼着苹果,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突然变了,“这部电影很棒,你看过吗?”
我开车加速离开,以街道规定允许的最小角度转弯,轮胎在潮湿的人行道上发出吱吱声。男孩很欣赏我轮胎的声音,我开走的时候,他又分析起车的排气管来。
虽然她只有十七年的生命等着我去探索,但我已感到惊讶,还有……内疚。她见过的太少,人生经验太贫乏,她现在不可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开到下一个拐角的时候,我遇到了查理,不自觉地减了速,而他注意到了我的车速,职业性地皱起了眉。他继续向家的方向开去,看清家门口等待的那辆车之后,我能听见他脑中隐隐的惊讶,沉默无语,但又清晰可见。他已经把我这辆超速的银色沃尔沃完全忘记了。
“还没有。”她高兴地说。
穿过两条街之后,我把车停在森林边,那里两块间隔很大的土地中间有一块不起眼的地方。浓密的云杉树枝之中有个位置是第一次晴天时我躲藏的地方,我这次还是选择躲在这里俯瞰贝拉家的后院。很快,我就全身湿透了。
“你从来没出过国?”等走到常坐的空桌旁时我才问。我心里在想,不知道我坐在这里之后,别人是不是再也不会到这里坐了。
想跟踪查理很难。我在他模糊的想法中没发现任何担心,只有热情,他见到有客人来肯定特别高兴。暂时……还没有什么让他心烦的。
她突然安静了,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次去拉普西,以及在那里发现的一切。现在食堂的队列刚好排到我们,她赶紧挑好想要的东西,不等我给她买其中任何一样,赶紧自己结了账。
查理向比利打招呼,欢迎他进门。比利脑袋里的问题都快炸锅了,他应该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他的脑中有两股力量在相互对抗:遵守约定与烦躁不安。我很高兴,希望这样能让他闭嘴。
“我估计是这里吧。”她说,“从凤凰城往北最远就是这里。往东最远是阿尔伯克基,不过我那时还太小,不记得了。往西最远可能是拉普西的海滩。”
贝拉逃进厨房,男孩跟着她。哈,他满脑子都是清清楚楚的迷恋。听见他的想法不难,他和迈克·牛顿以及所有喜欢贝拉的人一样。雅各布·布莱克脑中有些地方很……吸引人,纯粹而开放,和安吉拉有点像,只不过没有她那么端庄。这个特别的男孩生在我的敌人家里,我突然感觉很遗憾。他的意识是那种少有的让我觉得待在里面轻松的,能让人放松下来。
“你从家出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我问,我开始有点担心了。
在前厅,查理已经注意到比利心不在焉,但没有问。他们俩很久之前就有分歧,现在显然还有些紧张。
“嗯,我喜欢圣莫妮卡码头。我妈说蒙特雷更好,不过我们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海边。我们几乎只待在亚利桑那州。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去旅行,她也不想把时间都花费在坐车上。她喜欢去那种据说有幽灵的地方,杰罗姆、多梅斯,差不多这种镇子吧。我们从来没见过幽灵,但她说那是我的错。我太多疑了,把幽灵都吓跑了。”她又笑起来,“她很爱去文艺复兴嘉年华,我们每年都去黄金峡谷举办的那场……呃,我今年大概会想念那里吧。有一次我们在索尔特河看见了野马,它们太漂亮了。”
雅各布向贝拉问起我,他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大笑起来。
“那么在去过的地方里,你最喜欢哪里呢?”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说,“我还说我爸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奇怪呢。”
这是我下一步要探寻的目标,不过我要先把眼下的彻底了解清楚后再深入。
“是的。”贝拉装作极其无辜的样子回答,“他不喜欢卡伦一家。”
“想了……我想去爱德华王子岛。你知道的,因为《绿山墙的安妮》。不过我也想去看看纽约。我还没去过那种超级大都市,只去过洛杉矶和凤凰城这种杂乱的城市。我想试试打车。”她大笑起来,“还有,如果哪里都可以去,我想去英格兰,去看看所有我在书里读到的那些事物。”
“迷信的老头。”男孩嘟囔着。
“你根本就没想我问的关于去哪儿的问题?”
没错,这种情况是能预见的。部落里的长辈把他们的历史看得过于严肃,而小辈则把历史当作神话,并为长辈们的过于严肃感到滑稽和尴尬。
我们走路的步调一致。我缩小步幅,低下头,以便更接近她,我感觉这种做法已经是自然而然。
两个年轻人到前厅和父辈们在一起。比利和查理在看电视,而贝拉的眼睛一直盯着比利。她似乎像我一样,等着安静的局面被打破。
“这理由就够了。”我让她放心。
但并没有。毕竟不是周末,布莱克父子没有待到很晚就走了。我走路跟踪他们到了领地的边界线,只是为了确定比利没有叫他儿子返回。可比利的思想还是很混乱,其中出现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名,他今晚要去和这些人商量。他虽然一直很惊慌,但也知道其他长老会怎么说。和一个吸血鬼打照面让他不安,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
“《美女与野兽》,”她大声说,“还有《帝国反击战》。我知道这些都是大众口味啦,不过……”她耸耸肩。
等他们开出我的听力范围之外,我就十分肯定不会有什么新的危险了。比利会遵守规则。他能有什么选择?如果我们违背条约,这些人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利齿。如果他们 违背条约……嗯,我们可是比之前更强了,已经由五个变成七个了。他们肯定会小心谨慎的。
她离开三角学课的教室时,我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其他学生看着我,各种猜测,但贝拉只是微笑着匆匆向我走来。
不过卡莱尔绝对不会允许我们这样教条地执行条约。我没有直接回贝拉家,而是绕道去了医院。我父亲今天值夜班。
我赶紧往自己的教室走去,我知道我这一整天又会无视自己周围的一切。但我失望了,因为在上午的课堂上,完全没人和她说话,所以我就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听。我只瞥见她心不在焉,心思飘到了九霄云外。我等待着再亲眼看到她,感觉时间都变长了。
我能听见他的思想出现在急诊室。他正在给一个奥林匹亚来的运货卡车司机检查,司机一只手上有很深的刺伤。我走进大厅,认出了前台的珍妮·奥斯汀。我走过她身边,向她挥了挥手,她正忙着和十几岁的女儿打电话,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强迫自己微笑了一下,作为对自己的鼓励。在梅森先生开始讲课的瞬间她踩点冲进了教室。
我不想打扰卡莱尔,就从挡住他的帘子旁边走过,往他办公室去了。他会察觉出我那没有心跳声相伴的脚步声,还有我的气味。他会知道我想见他,但并不着急。
我本可以问她此刻在想什么,但这样会耽误她的时间,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我以为我是对的,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这样感觉的,就让教室门在我们中间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办公室来。
她的笑容淡去了,眉间出现了一个V字。
“爱德华?一切都好吗?”
她咧嘴一笑,伸手开门,然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都好。我只是想马上让你知道,今晚比利·布莱克在贝拉家前面看见我了。他什么都没有对查理说,不过……”
“想想,然后等午饭的时候告诉我吧。”我提议。
“嗯。”卡莱尔说。我们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如果情况重新紧张起来,就太糟糕了。
她歪着头,眯起眼睛思考了起来。教室里的梅森先生清清嗓子引起大家注意。她就要迟到了。
“可能没什么。他只是没想到离一个冷血生物 只有两码远。其他人会劝服他的。不然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我问,希望她不会告诉我想去动漫展。
卡莱尔皱起眉:你不该这么想。 “他们虽然失去了保护者,但也不怕我们。”
我们走到她上课的教室,她在门口犹豫了。我也是,我不想这么快和她分开。
“不会的,肯定不会。”
看见她的热情,我微笑起来。
他慢慢摇摇头,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做法。好像除了不理会这次不幸的遭遇,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回答这个问题她很果断。“黑甘草糖和酸味小人儿果汁软糖。”
“你……会马上回家吗?”卡莱尔突然问。
“你最喜欢哪种糖?”
他一说出这个问题,我马上就感到了惭愧:“是我惹埃斯梅不高兴了吗?”
这种简单的问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略去一部分答案,但我的确认为她有所保留。
“不是你惹 的……但也是因为 你。”她担心你,想你。
“没了,就这些。”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几个小时之内,贝拉在家应该还是很安全的。“我现在就回家。”
“还有吗?”我提示她,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谢谢你,儿子。”
“薰衣草,或者……可能是洗干净的衣服的气味吧。”她本来目视前方,突然间扫过来看了我一秒,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晚上我和妈妈在一起,任由她关心我。她让我去换掉湿衣服,与其说是关心我,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地板,她花在修整地板上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事都多。其他人都被支出去了,我看出这是她的要求,卡莱尔事先打过电话了。我很喜欢安静,我们一起坐在钢琴边,我一边弹琴,一边和她聊天。
“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我一边和她朝她上英语课的教室走去,一边说,“在你想电影的时候,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气味是什么。”
她首先问的是:“你现在 还好吗,爱德华?”这可不是随意的寒暄,她很在意我的答案。
她一边下车一边点点头。“嗯,肯定有《傲慢与偏见》,科林·费斯主演的那个六小时的版本。还有《迷魂记》《巨蟒与圣杯》,其他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不是很确定。”我老实地对她说,“时好时坏。”
“那最喜欢的几部呢?”
她听了一会儿琴声,偶尔按上一键与我和声。
“要挑一部我可挑不出来。”
她让你痛苦。
她简短地思考了一下。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让自己痛苦,不是她的错。”
“那你最喜欢的电影呢?”
也不是你的错。
唉,这也没什么用呀。
“我就是我。”
她微微一笑,耸耸肩说:“我也不清楚。”
这也不是你的错。
我快速想了一遍全部的歌词。“为什么是这首呢?”
我干笑一下:“你怪卡莱尔吗?”
“嗯,”她仍旧看着CD封面图,嘟囔着说,“我想是《和你一起》吧。”
不怪。你呢?
“最喜欢哪首歌?”
“不怪。”
她盯着CD封面,但我不明白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那为什么要怪自己呢?
“既听德彪西也听这个?”我好奇地问。
我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真的,我没有怨恨卡莱尔做的事,可是……如果非要怪谁,要怪的不就是我吗?
我从自己车上的音乐播放器里取出了她说的那张CD,试着想象这张专辑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这似乎和我见过的她所有的情绪都不匹配,不过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我不想看你受苦。
这是我没想到的。
“也不都是受苦。”至少现在还不全是。
她歪过头,仿佛在回想。“哦,对了,”她说,“是林肯公园的《混合理论》。”
那个女孩……她让你开心吗?
“你的CD机里现在放的什么音乐?”我一边拧钥匙熄火,一边问。我从来不敢放任自己趁她睡着时靠过去查看,这方面的无知正在嘲笑我。
我叹了口气:“是的……在我无法随心所欲的时候,她的确能让我开心起来。”
我把车开进学校停车场,停在我经常停车的位置旁边,我原来的位置已经被罗莎莉占了。
“那就没问题了。”她似乎松了口气。
她有点脸红,不自觉地把脸更深地埋在头发里。我把她的头发拂到她的肩后,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脸了,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准备好迎接她任何预料之外的反应。不过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心跳突然加快了。
我翘起嘴角:“是吗?”
“你说得对。”我对她说,“棕色很温暖。”
她沉默着,心里一边琢磨我的回答,一边想着爱丽丝的脸,想着她的预言。她知道打赌的事,也明白我知道了。她对贾斯帕和罗莎莉生气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前几天晚上没睡好的不满。绿色 太多了,这是她的意思吗?我盯着她,思考她说的到底有几分正确。老实说,现在看着她的眼睛,我发觉我也最喜欢棕色了。我从没想到黑眼圈也能这么美。
要是她死了,那对他意味着什么?
“是呀。”她说,随后又出其不意地防备起来,或许我应该料到的。她从来不喜欢评判。“棕色是温暖的颜色,我想念棕色。那些棕色的事物,比如树干、岩石、泥土,上面都覆盖着柔嫩的绿色!”
我一哆嗦,把手从琴键上撤了回来。
我猜她是在嘲笑我,于是我的语气也变得与她的讽刺相配。“棕色?”
“对不起,”她赶紧说,“我不是有意……”
她想了一秒钟。“可能是棕色吧。”
我摇摇头,她又沉默了。我盯着自己的手,它们又冷又尖利,不是人类的手。
“那你今天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该怎么……”我低声说,“该怎么面对这个结局,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可想……。”
她眼珠转了转,仍旧在怀疑我的兴趣点。“每天都会变的。”
她双手搂住我的肩膀,手指紧紧扣住:“不会发生的,我知道不会的。”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希望自己也能这么肯定。”
我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我决定慢慢来。
我盯着她的手,和我的手很像,但不一样。我对这双手恨不起来。它们也硬如石头,但不是……不是怪物的手。那是母亲的手,善良又温柔。
她眉头微蹙。“哦,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她的语气稍微有些怀疑,仿佛不相信我真的会有兴趣知道什么。她好像还不知道,我对她有多好奇。
我肯定,你不会伤害她的。
我偷偷笑了,庆幸自己今天有不对她撒谎的理由。“别想了,今天是我问问题的日子。”
“所以你押注爱丽丝和埃美特,我明白了。”
她透过头发瞄我,眼睛发光的样子我是知道的,那是好奇:“昨晚你做什么了?”
她松开手,在我肩膀上轻砸了一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打赌你说得对。”
“的确不是。”
“我想也是。”她说,“我猜我比你睡得稍微多一点儿。”
不过等贾斯帕和罗莎莉输了,我不介意埃美特稍微炫耀一下。
她笑出声来,我被她快乐的笑声迷住了。
“我觉得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咧开嘴冲她一笑:“我也睡不着。”
你也不会让我失望的,爱德华。儿子啊,我真的很爱你。等到艰难的时刻过去……你知道我会非常高兴的。我觉得我也会爱这个女孩。
她垂下头,用似乎已成为习惯的动作晃了晃脸边的头发,让头发遮住了一部分左脸颊。“我睡不着。”
我抬起眉毛,看着她。
“你看起来很累。”
你不会那么残忍地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见吧?
“挺好的,谢谢。”她回我一个微笑。
“你现在说话好像爱丽丝。”
晚上没睡安稳的证据很明显地挂在她的脸上。她半透明的皮肤什么都藏不住,但我知道她不会抱怨。
“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什么好吵的,不能改变的不如就接受吧。”
“早上好,感觉怎么样?”
我皱起眉,又弹起琴来。“你说得对,”一会儿之后,我说,“我不会伤害她的。”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了一下,没有那么 疼。
你肯定不会的。
本来我是要观察她的反应,可突然之间我自己却不知所措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悬在我们头顶的一切,但和她在一起,就是止痛和平息焦虑的良药。
她仍然搂着我,片刻之后,我把头靠在她的头顶上。她叹了口气,紧紧地拥抱我。这让我隐约感觉自己像个孩子。正如我曾经告诉贝拉的那样,我没有童年时代的记忆,想不起任何具体的事。埃斯梅抱着我的感觉让我有些熟悉。我亲生母亲肯定也抱过我,也这样安慰过我。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咖啡色的高领毛衣,这件衣服不算紧,不过还是能勾勒出她的身材,而我怀念那件丑丑的毛衣,因为那件更安全。
一曲终了,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坐在车座上,并没有照常去给她开门,因为我觉得观察更重要。她的行为从来都在我意料之外,我要想预测正确,就需要琢磨她,就需要在她自己行动的时候学习她的行为模式,才能预测她的动机。她在车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上了车,我觉得她有点害羞。
你现在要去找她吗?
查理上车的时候我也取回了自己的车。他刚一开过转角,我就开进车道等着。我看见贝拉房间的窗帘抽动了一下,然后就听见跑下楼梯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对。”
至少我认为 他是这么想的。当然,其中可能有我的误解。
她困惑地皱起眉。你整晚都在做什么?
查理还担心她周六不去跳舞这件事。她失望了吗?她觉得被拒绝了吗?学校的男生欺负她了吗?他觉得很无助。贝拉看起来 并不沮丧,但查理怀疑她不会把坏事告诉自己。他决定白天的时候给贝拉的妈妈打电话,问问她的建议。
我笑了:“思考……灼痛,然后倾听。”
贝拉措辞很小心地答复她的爸爸,但只能勉强说她没说谎。她明显不打算把自己变更计划的事以及我的事告诉他。
她摸摸我的喉咙:“我不希望你这么疼。”
查理不清晰的想法和说出口的话加在一起,就足够我拼凑出今天早上他的心态了。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担心贝拉。一想到贝拉在西雅图独自乱逛,他的担心就和我的差不多,只不过没有我这么疯狂。话又说回来,他信息更新的速度不及我,还不知道贝拉最近已经有多少次侥幸脱险了。
“这是最容易的部分。没什么,真的。”
我听见她和查理一起吃早饭,而我努力寻找查理头脑中的词语。我能猜到他的言外之意,几乎能感觉到 他的意图,但在他的头脑中我却无法看到其他人脑海中的那种完整的句子。这真是很吸引人。我希望他的父母仍然健在,追踪这条遗传特性会很有意思。
那最难的呢?
天色渐明的时候,我已身在树林之中。我屏住呼吸,这次是为了不让她的气味消散。我不想让清晨纯净的空气抹去嗓子里的疼痛。
我想了一会儿,有好多答案都不算错,但只有一个是最真切的。
我希望自己能采取什么行动,比如像之前那样从壁橱里拿出一条暖和的毯子。但我只能一边忍受灼烧一边无奈地看着,帮不上她任何忙。等她终于陷入无梦的深度睡眠时,我才松了口气。
“我想是……我不能成为人类陪着她吧。最美好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没有发现我,就连起身大步走到浴室去接水的时候也没发现。她生气地走着,可能因为睡不着而烦躁吧。
她的眉头拧了起来。
她不止一次地醒来。第一次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头埋在枕头下面,呻吟着。这对我来说是好运气,给了我本不该有的第二次机会,但我没有好好利用,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坐在房间尽头角落的阴影中,相信她人类的眼睛不会发现我。
“一切都会没事的,埃斯梅。”对我来说,向她说谎真是太容易了。而我是这栋房子里唯一撒谎的人。
贝拉在睡梦中也不安宁。看着她辗转反侧,不停念叨我的名字,我也无法安宁。她身体的吸引力在那间黑暗的教室里呈现为压倒一切的化学变化,比在这间漆黑的卧室里释放出的更强烈。她没有意识到我在这里,但似乎感觉到了。
对,会没事的。你是她最好的选择。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我知道练习是有用的。拥抱疼痛,练成最强大的反应力,把欲望的成分彻底赶出我的身体。
我大笑起来,仍然是干巴巴的。不过我要努力证明妈妈说得对。
那晚我回到贝拉的房间时,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感到内疚。尽管我知道自己应该内疚,可我的感觉就像这是正确的做法,而且是唯一正确的做法。我在那里,让喉咙尽情地燃烧。我要训练自己忽略她的气味,我能做到。我不会允许这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1] 斯库特·芬奇是《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的人物,乔·马奇是《小妇人》中的人物,埃莉诺·达什伍德是《理智与情感》中的人物,露西·佩文西是《纳尼亚传奇》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