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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收藏

“‘我必须和您坦率地说……您也知道眼下的情况,您会全都理解的……我父亲在战争开始后就彻底变瞎了,以前他的视力就不是很好。动荡的年代使他完全变成了瞎子——尽管他已经七十六岁高龄了,但他还想去法国参战。当军队并未像一八七〇年那样一路挺进时,他便暴怒了,这使他的视力迅速下降。除了眼睛之外,他的身体还算硬朗。不久前他还能一连几小时地出去散步。现在除了散步,唯一能带给他快乐的就是他的那些收藏了。他每天都要清点、欣赏那些收藏……也就是说,虽然他看不见这些收藏,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每天下午都要把画夹全部拿出来,至少要摸摸这些作品,一张接一张,总是按照几十年不变的相同的顺序……如今没有其他任何事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了。我必须一直把报上所有的艺术品买卖信息读来给他听,收藏价钱越高,他就会越高兴……而可怕的正是这一点——父亲对如今的物价和时代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我们早已一无所有,单靠他每月的那点儿退休金,我们连两天都坚持不了……除此之外,我的妹夫参军后在战争中阵亡了,留下了我妹妹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而父亲对我们所有的困难一点儿也不知道。原来我们就很节省,现在比从前更节省,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然后我们开始变卖家产——当然我们没碰他那些最珍爱的收藏……我们把所有的东西——虽然不值钱——都变卖了。但是,上帝呀,父亲把六十年来能攒下的每个铜板都用来买他的收藏了!有一天我们终于一无所有了……我们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在当时……当时……母亲和我偷偷卖掉了一幅画。父亲肯定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的,但是他并不知道,生活已经糟到什么地步,在黑市上得来点儿食物是多么的艰难。他也不知道,我们打了败仗,被迫割让了阿尔萨斯和洛林。我们从来不把报纸上那些让他不安的新闻读给他听。’

“她不得不稍微喘口气,然后看着我,又快速地说起来:

“‘我们卖掉的作品是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买主付了我们好几千马克,我们原以为用这些钱足够将来过日子用了。但您也知道,现在货币贬值得多么快……我们把剩下的钱存进了银行,两周之后却变得一文不值了。所以我们不得不一再地变卖父亲的收藏。买主总是很晚才把钱送过来,以至于到时候钱都已经贬值了不少。之后我们又寻找新的买家,尽管出价有几百万,我们还是一再地被骗。等到几百万的钱最终到我们手里,它们又几乎变成了一堆废纸。所以父亲收藏的最好的作品,甚至包括几幅名画在内,都逐渐被变卖了,只是为了勉强支撑这捉襟见肘的生活,而父亲对此一无所知。’

“‘是我母亲派我来找您的……她跟我讲了上午发生的一切……我们有一件很大的事想求您帮忙……我们想让您在拜访我父亲之前知道……父亲一定会向您展示他的收藏品,而这些收藏……收藏……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了……这其中缺失了一部分作品……很遗憾是缺失了很多作品……’

“‘所以您今天的突然到访令我的母亲惊呆了……因为如果父亲向您展示那些旧画夹子的话,他仅凭客人的反应就能知道,里面夹的是什么。我们在画夹里用复制品或者类似的纸张代替了被卖掉的画作,这样他在抚摸那些珍藏品的时候就不会发现不同了。只要他还能抚摸这些珍藏,就能数清这些画作(他已经把内部顺序熟记于心了),他就会一直这么高兴,就像他之前视力尚好的时候亲眼看到它们一样。此外在这个小城,也没有什么人在父亲看来是值得向他展示毕生收藏的……他爱每张作品远胜过爱他自己。我相信,如果父亲知道他所有的收藏早已四处散落的话,他肯定没法活下去了。您是父亲多年来的第一个想要向其展示画夹的访客,因此我请求您……’这位女士突然举起了双手,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事实上,在一个小时之后,当我刚在市集广场边的旅馆小餐厅里吃过午饭时,就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她衣着朴素,看起来像是找人似的四处张望。我向她走去,表明了身份,准备跟她去欣赏她父亲的收藏。但她的脸突然变红了,露出不安的神情,看起来和她的母亲一样。她向我请求,能否在去她家前听她说一些事情。我马上看出她有一些难言之隐。当她试图说明这件事的时候,脸总是涨得通红,手一直紧张地摆弄着衣角。最后她终于开了腔:

“‘我们请求您……不要让他失望……不要让我们难过……请您不要破坏他最后的幻想,帮帮我们,让他继续相信,他向您介绍的每幅画都依然在画夹里……或许我们不该这么残忍地对待父亲,但我们对此别无选择!人必须要生存……人的生存,我妹妹那四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真的要比那些印着画的纸更重要……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剥夺他收藏的快乐。他现在很幸福,每天下午都可以抚摸自己的画夹三个小时,像和人交谈一样与每件收藏对话。求您了……我举起双手请求您,请您不要毁了他这份幸福!’

“‘是的,您女儿亲自来接我,我很高兴,我感到非常荣幸。’我说。

“当时她把一切叙述得如此感人,我现在复述起来根本无法表达出那种激动之情。上帝啊,作为一个商人,我遇到过太多被通货膨胀所欺骗的人们!有多少家庭被迫变卖自己的万贯家财,却只能换取一块果腹的黄油面包——但这件事有些特别,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在她老父亲面前保持沉默,尽力配合做到最好。

“这位老妇人把我送到门口。我一直都注意到她脸上那不安和恐惧的神情。在快要走到门口时,她用怯怯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能……您能……您能在来我们家之前先让我女儿安娜玛丽去旅馆接您吗?出于各种原因……这样会比较好。您是在旅馆里用餐吗?’

“之后我们一起前往收藏家的寓所——在路上我又获悉,买主们用多么低的价钱欺骗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女人们。我当即决定竭尽全力帮助她们。我们上了楼梯,还没打开房门的时候,就听到从屋内传出那位老者充满喜悦的洪亮声音:‘快进来!快进来!’盲人通常听觉都特别灵敏,他一定是在我们刚上楼梯时就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

“他再次向我伸出手。‘到时候您就专心看吧,您会高兴的——但也许也会恼火。而您越是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为我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留给他人!’他再次用力地跟我握起手来。

“‘赫尔瓦特今天中午激动得都睡不着,他特别期待您来,给您看看他毕生的收藏。’老太太笑着说。她女儿用眼神告诉母亲,我已经知道了一切并且愿意帮忙。那些塞满收藏品的画夹子静静地躺在桌上等候着。这位盲老人一碰到我的手,还没顾得上问候,就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按到了桌旁的沙发上。

“这个老人像一个被别人抢了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似的生气了。他又转向我的方向。‘那当然啦,’他说,‘柏林来的先生们总是没有时间。但这次您必须抽出时间来,因为这并不是三五件收藏品那么简单,我收藏了整整二十七个画夹!每个作品都出自不同的大师之手,每个夹子都塞得满满的。那咱们就定在三点钟吧。但您一定要准时啊,否则我们就看不完了。’

“‘好了,我们现在马上就要开始了——有太多名作需要看,柏林来的大人物又总是没有时间。第一本画夹是大师丢勒的作品集,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收录得有多完整——而且一幅比一幅漂亮。您自己也能够判断出来,您慢慢欣赏吧!’他打开画夹的第一幅画:‘这是《大马图》。’

“她刚一说完这些话,就从这位盲人老者身后再次向我做出请求的姿势。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知道,她是希望我不要接受这个观赏收藏品的邀请,因此我马上说,很遗憾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很高兴能够欣赏他的收藏,但是在三点之前不行。我很乐意在三点之后再来拜访。

“之后他非常小心地用指尖从画夹里取出画框,就像是在接触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画框里镶的是一张发黄了的白纸。他高兴地把那张一文不值的白纸举到眼前。他凝视着这张白纸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当然并不能真正看见什么,但他还是把这张白纸举到眼睛的高度,这样他的整个脸都会有这种感觉,仿佛他还能看见一样。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那双如死水一般的眼睛里——不知是由于纸张的映像还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光辉——居然折射出一道明亮的喜悦,一道幸福的光芒。

“这时发生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这位老妇人原本一直站在老伴旁边,有礼貌、微笑而友好地倾听着我们的谈话,此刻竟然举起双手向我示意请求,同时对我摇头表示强烈的反对,但这一暗示我最初并未理解。之后她走到丈夫身边,把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可是赫尔瓦特,’她说道,‘你还没有问过这位先生,他现在是否有时间来看你的这些收藏,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吃完午饭你还得休息一个小时,这是医生明确规定的。等吃完午饭后,你再把东西拿给这位先生看,之后我们还能一起喝咖啡,这样不是更好吗?再说到时侯安娜玛丽也在家,她对这些东西了解得更多,还能帮帮你啊!’

“‘现在,’他自豪地说道,‘您何时见过比这更精美的版画?您看,这画上的线条多么清晰,多么流畅——我曾把这张画与德累斯顿的那张版画比较过,那张显得多么模糊,多么暗淡无光啊。您再看看它的来历!在这儿。’他把画翻到背面,用指甲准确地指着白纸背面的某个位置,以至于我也不由地朝他所指的地方望去,想看看图章是不是真的在那儿。‘您在这儿看见的是收藏家纳格勒的图章,这儿是收藏家雷米和厄斯代勒的图章。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收藏的作品有朝一日会栖身于这间斗室之内。’

“‘您真是太好了……但是您也不应该白跑一趟。您应该看看我的收藏,这些可不是您每天都能见着的,就算在您那个大城市柏林也兴许没有……有一些收藏品,就算在全世界最著名的艺术展中也找不出比它们更漂亮的了。是的,一个有六十年收藏史的人,几乎收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稀罕物在大街上可不是能轻易得见的。露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

“当这位眼盲的老者指着一张完全空白的白纸赞不绝口时,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当他用指尖分毫不差地指着那些只存在于他心目中的收藏家图章,而你还要极力配合参与的时候,真的是可怕至极。

“我马上开始安慰他,说他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到这儿不是来卖东西的。我正好途经此地,知道他是我们古董店的常年老主顾、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所以特地来拜访他。我刚说出‘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这句话,这位老者脸上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虽然他还是僵硬地站在房间中间,但是这时他的脸上却突然发出光来,显示出了内心的自豪。他转向他妻子站的方向,好像要说:‘你听见了吧?’,接着用无比喜悦的声音对我说:

“我并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回应他。但是当我把目光投向旁边两位可怜的女士,看到她们祈求地举着双手时,我便克制住了自己,开始扮演自己在整场戏中的角色。

“我刚一碰到他的手,他就开始用力地握手并热情地问候我。‘真是稀客啊,’他向我开怀地笑着,‘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柏林来的大古董商竟会误入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不过像您这样的一位大古董商一登上火车我们可就得注意了……嗯,我可能已经猜到了,您光临寒舍的目的……现在在我们贫困的、多灾多难的德国,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可能现在都没有顾客光临古董店了吧。于是乎像您这样的大古董商就想起了我们这些老主顾,又来寻找他们的羔羊了……但在我这儿,恐怕您会一无所获了,对于我们这些穷困的老人来说,能在桌上有块面包我们就十分满足了。你们现在正操控着疯涨的物价,我们是没办法继续参与其中了……我们永远地被排除在外了。’

“‘太不可思议了!’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一张相当精美的版画。’他的脸上马上浮现出自豪的神情。‘其实这还不算什么,’他得意地说到,‘您必须要看看这幅《忧愁图》或者这张《耶稣受难图》,这都是极其精美的作品,这可是这一主题版画的孤本啊!您现在可以大开眼界了!’他再次用手指指着一张根本不存在的画:‘您看这清新的、温暖的色调,柏林所有的大古董商和博物馆专家都会为之震惊的。’

“我脱了大衣,摘下帽子走进客厅。我看见这个简陋的房间中间站着一位上了年纪却依然体格硬朗的老者。他留着浓密的胡须,穿着件居家夹克衫,向我亲切地伸出了手。而这友好的问候和他站在那儿的明显僵硬的姿势显得自相矛盾。他未向我的方向跨出一步,这让我有点儿惊讶,我必须走到他面前去才能和他握手。而当我走到他跟前想和他握手时,又注意到他的双手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不是来主动握我的手,而是在等待被握手。再下一秒我就意识到了:这是个盲人。

“他继续说着,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不,我根本没法向您叙述我当时的感觉有多糟糕。和那位老者一起看了一两百张空荡荡的白纸,但它们在这位老人的头脑中却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他能够毫无差错地按照正确的排列顺序全部介绍出来,甚至赞美到每张作品每个最小的细节:这些看不见的收藏,对于这位眼盲的老人来说,对于这个被欺骗的老人来说,一直没有任何改变。他那梦想的激情还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几乎让我开始相信它们真的存在。期间只有一次他有些怀疑,我也害怕他发现我是在演戏——他指着伦勃朗的《安提俄珀》,再次夸赞这张线条分明的版画(这是一幅复制品,真品价值连城)。他的手抚摸着白纸,并没有感觉到空白纸张上那精细的线条。这时他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阴影,连声音也变得怀疑了。‘这的确是……这的确是《安提俄珀》吗?’他说,这时他显得有点儿不安,我马上把白纸从他手里拿过来,尽可能地去描述这幅我也非常熟悉的版画的各个细节。那张充满紧张的面孔又慢慢恢复了平静。我越赞美这些收藏,这位老人就越高兴。‘终于有位识货的行家了,’他高兴地向妻子和女儿喊道,‘终于有位行家了,你们也听他说了,我的这些收藏有多值钱。以前你们总是对我恼火,说我把所有钱都花在了收藏上:的确是这样,在过去的六十年里我不喝啤酒,也不喝葡萄酒,不吸烟,不去旅行,不去剧院看戏,不买任何书,只是这样一味地为这些收藏节省节省再节省。但是你们将会发现,当有朝一日我离开人世时,到时候你们会变得多么富有,比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都要富有,就像德累斯顿城中最富的人那般富有。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一张画离开我这间房子——除非他们先把我抬出去,再拿走我的收藏!’

“我没费任何力气就找到了他的家。他家住在一座简陋公寓的三楼,楼下住的是一位老实的裁缝,三楼左边是一位邮局职员,右侧门边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上面写着这位退休林务官和经济顾问的名字。我小心地按了下门铃。一位年纪很大、头上戴着干净的黑色小帽的白发老太太帮我开了门。我奉上了名片,并询问能否见见这位经济顾问。她先是惊讶地、不信任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城市,在这样一座早已过时的房子里,有外省的客人造访显然是件不寻常的事。但她还是友好地让我稍等,然后拿着我的名片走到屋内。我听见她在低声地说什么。这时传出一个洪亮的男声:‘哈,这位先生……来自柏林,来自大古董店的……快请他进来,快请进……我太高兴了!’话音未落,这位老太太又踩着小碎步向我走来,请我进了客厅。

“这时他的手颤抖地抚摸着空荡荡的画夹——这一幕令人不寒而栗。在战争年代,我头一次在一个德国人脸上看到这样纯真而完美的表情!他旁边的带着惊骇的面孔的妻女,像极了他那幅蚀刻画上的来此瞻仰她们的救世主的女性形象。站在被挖掘一空的坟墓前,她们的惊慌中满是虔诚,又怀有极度的喜悦。她们,穷苦的她们,似乎也被老人孩子般的喜悦所感染,喜忧参半。这个场景是我见过的最动人、最美好的。这位老者并不满足于我的称赞,他不停地翻着这些画页。当最后这些骗人的画夹被放到一边、老人不得不把桌子腾出空间来放咖啡时,我才感觉又恢复了正常。他向我讲述了成千上万个淘到这些珍品的故事,其间又一次次地站起来,又开始一张一张地从画夹里抽出画作。当最后我说我必须离开时,他又像个孩子一样恼火了,使劲跺着脚说这可不行,我几乎连一半作品都还没看完呢。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说我必须得走了,否则迟到的话就赶不上火车了。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在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起程,乘火车直接来到了那个位于萨克森的让人无法想象的外省小城。当我走出简陋的火车站,沿着中央大街向前走时,眼前的景象令我难以置信。我无法想象在这群廉价庸俗的、市井小民所住的平淡无奇的房子中,有一座房子里竟然住着一位这样的收藏家,他不但罕见而完整地收藏了丢勒和曼特那的画作,更拥有伦勃朗无与伦比的版画作品。我到邮局向人们询问,是否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退休林务官员和经济顾问住在这儿附近,还非常吃惊地得到答复,说这位老先生确实还健在!这使我的心情有些激动,于是我准备在中午前即去拜访他。

“当我们最后说再见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相当虚弱。他握住我的双手说道:‘您的到访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这真是太好了,终于……终于……终于能够有机会与一位行家共同欣赏我最喜欢的收藏了。而您也应该看见了,您到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眼盲的老人这儿来并不是白跑一趟。今天我愿意当着您的面,让我的妻子作为见证人,向您保证,在我离开人世之后把我的收藏全部委托贵古董店来进行拍卖,其他任何人不得插手。您应该得到管理这些不为人知的收藏的权力。请您答应我,为我制作一本精美的收藏目录,就把收藏目录作为我的墓志铭,这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了。’

“他一定是位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退伍老兵,如果他还健在的话,至少应该八十岁了。但这位令人注意的、滑稽可笑的小气鬼却表现出作为一位古董版画收藏家的不寻常的聪明才智、渊博的知识和精致不凡的品味:当我不得不把将近六十年的订购单慢慢整理出来的时候,发现它们的价值竟比新崛起的暴发户手中的还要值钱。因为半个世纪之前他花了极少的钱,却从我们这儿买到了不少好东西,这些东西现在可值了好价钱,同时他可能在其他古董商那儿也没少搜罗奇珍异宝,但自从一九一四年后他就没给我们发过任何订单。我很清楚古董买卖的行情,如果这样一批收藏品公开拍卖或私下出售的话,我一定不会没有察觉——所以这个古怪的收藏家一定尚在人世,或者他的收藏一定还在他的家人手中。

这时他的手颤抖地抚摸着空荡荡的画夹——这一幕令人不寒而栗。

“在这种窘境下我忽然想到翻看一下我们以前的账本,说不定还能找到以前的老顾客,从他们那儿再收回来点儿什么。这样一本账单起不到什么作用,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之前的大部分老主顾早就已经卖了他们的收藏品,要不就是去世了,对剩下的少数几个人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我突然在账本上发现了我们之前一位老主顾的大量信件。我本不对他那儿存什么幻想,因为他自打战争开始,也就是从一九一四年起,就没在我们店里订购、打听过任何物件。这些信件——毫不夸张地说——甚至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了。当时他从我父亲和爷爷手中买过东西,我也想不起来他在我接手古董店的三十七年里是否光临过。不过看起来他一定是个古怪、守旧而且特立独行的人,这类人在外省的小城市随处可见。他的信写得干净而漂亮,金钱数额下面用红笔划线标出,而且他每次都会把钱数重复一遍,以免引起误会。此外他使用的是廉价的信纸和信封,这些都显示出他的节俭。信件末尾除了写着他的名字,还总是带着他那长长的头衔:‘退休林业官员兼经济顾问,退役少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

“我向他的妻女望去,她们吓得在一旁战栗着。可我却饱含激动和感恩,被这位业已看不见又一无所知的盲人把他早已不知在何方的珍宝委托给我而心疼、感动着。我答应了他,尽管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遵守这个约定。我感到他是那么信任我,他的手指是那么温柔而亲切。

“我必须和您讲讲我是刚从哪儿来的。因为这件事简直太罕见了,连我这个老古董商在过去三十七年的工作中都没遇到过。或许您自己也知道,货币价值是如何像溢出的煤气一样瞬间化为乌有,以及现在的古董市场行情怎么样:新的暴发户一下子都涌来买古董花瓶、古书和古画,古董店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以至于必须注意别被疯狂抢购的人们把房子里里外外洗劫一空。他们甚至连你衣袖上的纽扣和桌上的台灯也想一并买走。现在的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到哪儿再去搜罗些新的古董啊!店里的古玩一再地被抢购一空,这多年的买卖是我爷爷传给我爸爸、我爸爸再传给我的。现在我却看见店里净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连以前街边的旧货商也不会在手推车里给它们留地方的。真恨不得要关门大吉了!

“两位女士送我出了门。她们不敢有任何言语,因为这位看不见的老人的听觉相当灵敏,他能听清我们说的每句话。但她们却向我报以感激的目光!我像仍身处梦境一般下了楼梯。我感觉自己像犯了罪一样:我来到这些可怜人的陋室,使得这位盲眼老人像是获得了一小时的视力一般。我参与了一场欺骗行动,还向他撒了谎。我,实际上是以一个古董商的身份来的,本想从老主顾身上低价买回一些有价值的古董。但我参与的事要多得多:在这个令人悲伤的时代,我再次真切感受到了纯粹的快乐。

火车开过德累斯顿两站,我们的车厢上来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他有礼貌地和大家打招呼,之后又像熟人一样向我点头示意。起初我并没有想起他是谁。当他接着说出自己姓甚名谁时,我才想起这个人:他是柏林最有声望的古董商之一,在和平时期,我经常光顾他那家古董店,流连于古老的书籍和信件之间,有时还会买下一些。这时他突然说道:

“我已经走到了大街上,这时听见楼上开窗户的声音,有人在上面喊我的名字。是真的,那位老者不顾家人劝阻,用他那双早已失明的双眼望向我应该走的方向。他冲着我的方向摇动手帕,喊道:‘祝您一路顺风!’窗口那儿是老人快乐而矍铄的面庞,他下面却是行色匆匆、愁云满面的人们,行走在令人厌恶的街道上。他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瞬间,此时我又想起一句老话——我相信这句话是歌德说过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