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没有想到,她的愿望可以再一次实现。她望着未婚夫,征求他的意见。他用欣喜的目光回答了她。于是,这位姑娘屈膝跪在硬石板上,亲吻了神父的手,并且乞求让她在这个简陋的房间中完婚。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心中唯有神圣之情。这一刻,这阴暗的死刑室成为了光明的教堂,也震撼了其他人。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被新娘激动的情绪所感动,急忙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以掩盖自己高涨的情绪。男人们将少数的几把椅子搬来,将蜡烛在一个铁质的十字架旁一字排开,这样那张桌子就被布置成祭坛的样子了。女人们把她们入狱时同情她们的人所赠的些许鲜花,草草地编成花冠,戴在新娘头上。此时,神父和她的未婚夫走到隔壁的房间,神父先听他忏悔,然后是她的。当这对新人走到临时的祭坛前时,屋中出奇地安静了数分钟,连看守的士兵都觉得有些奇怪,突然打开门,进来查看。当他看见屋里是为什么而准备的时候,他那张黑黝黝的农民面孔也肃然起敬。他没有打扰他们,只是站在门口,也成为这场特殊婚礼的安静的见证人。
她说这番话时,没有目的,没有恶意,甚至说完就忘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拥抱爱人,没有注意到罗伯特的战友已经深受感动,悄声走到一旁,和一位年纪稍微大些的人轻声耳语起来。他说的那番话似乎很触动人,因为那人迅速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对情侣。他对他们说,他本是图尔隆的一位拒绝宣誓的神父,被人告密才被抓到这儿来的。即使他身上未披法衣,他依然能担负起自己的职责,拥有神父的权力。既然两人的婚事早已宣布,两人也都已经被判决,婚礼刻不容缓。他愿意担这个风险,马上满足他们的愿望,在狱友和天主的见证下,宣布二人的结合。
神父走到桌子前面简短地宣布,人们若是在神的面前谦恭地结合,那么无论哪里都是教堂、都是祭坛。接着,他跪了下来,所有在场的人也跟着他跪了下来。这一刻是如此安静,连那微弱的烛火也一动不动。然后,神父在庄严的寂静中问这两人是否愿意生死与共。姑娘简短地回答:“同生共死!”这个“死”字方才还令人恐惧,现在荡漾在无声的屋子里,却如此清脆、响亮,不再让人感到害怕。于是,神父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宣布他们从此结为夫妻:“我奉圣母教会之名,以圣父圣子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妇。”
当姑娘迅速讲述自己的遭遇的时候,她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她的挚爱。她依偎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投入他的怀抱,生怕眼前的这一刻是不真实的。这两人动人的真情流露奇妙地感动了狱友们。刚才还冷漠、疲惫的人们,现在都热情地围在这对重逢的恋人身边。看着他们的遭遇,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命运,非常想和他们说话,对他们表示祝贺或是同情。但是这个激动的姑娘高傲地拒绝了别人的怜悯。不,她是幸福的,彻底的幸福,因为她知道,她可以和她的挚爱共赴黄泉,谁也不需为谁难过。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她还没有随他的姓氏,不能作为他真正的妻子去见天主。
婚礼到此结束。新人亲吻神父的手,囚犯们也纷纷挤上前来,送上最真诚的祝福。在这一秒钟,没有人想到死亡,即使是感觉到死亡的人,也对此不再恐惧。
这一切——这个激动的姑娘近乎狂喜地对周围的人表示——已经不再重要了。相反,一想到很快就可以追随自己的死刑犯未婚夫,她感到尤为喜悦、满足。审讯的时候她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她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一切马上就要过去。当她和下一批犯人同时被送进监狱的时候,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既然她的最爱已死,只有通过死亡这种方式才能与他相见。她坐到一个角落里,对周围的事情毫不关心,直到在她刚刚适应黑暗之后,惊讶地看到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靠着窗户静静地沉思,与她的未婚夫的姿态惊人地相似。她竭力阻止自己那如此荒诞的期望,但是,她还是站起来了。恰巧此时,烛光照到了年轻人的脸。她不能理解,不停地摇着头:在这惊人的一刻,他竟然没有死去!当她看见“已死”的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的心脏就像是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一样。
刚才做证婚人的那个朋友,此时又和其他人低声耳语,然后,他们又开始悄悄地忙活起来。男人们把草褥从这个房间搬出。这对新人还沉浸于梦幻般的婚礼中,丝毫没有察觉屋里发生的事,直到那位朋友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告诉他们,他和其他狱友们很想在他的大喜之日送上一份礼物,但是对于保不住生命的人来说,世俗的礼物又能算什么呢!因此他们想送上一样东西,只有它才可能令新人们愉悦、珍视:就是让他们二人安安静静地单独享受这新婚之夜,也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夜。其他人宁愿挤在外屋中,让这对新人可以完全支配那间小屋。“好好利用这最后的时光吧,”那位友人补充道,“流逝的生命永远不会倒退回来,此时此刻还有爱情的眷顾,就应当尽情地享受啊。”
这位少女和一位市政府官员的儿子罗伯特·德·L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几个月前他们就订婚了。教堂里已经张贴了他们的结婚公告,日子恰巧选在血腥的那一天。那一天国民军攻进了里昂,作为为共和国作战的佩西部队的一员,新郎有义务追随这位保皇党将军进行绝望的突围。几个星期都没有新郎的任何消息,新娘只能希望他已越过边界,逃到瑞士。突然,市里的一封文书告诉她,有人告密说新郎藏在农庄里,他已于昨日被押解到革命法庭。这位勇敢的姑娘一听到未婚夫被捕,并毫无疑问要被处以死刑的消息之后,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只有女性面临极端危险的时候才能产生的力量油然而生。她只身来到高高在上的人民代表面前,乞求他宽恕未婚夫。她先是跪倒在科洛·德布瓦的脚下,但是他一口回绝了,他绝不宽恕叛徒。然后,这位姑娘就去找富歇,此人并不比科洛·德布瓦心软,反而比他更狡猾。他看着这个绝望的姑娘,也曾经被感动,但并未改变心意。于是他信口雌黄,说他愿意介入此事,帮助这位姑娘的未婚夫。但是他看见——话说到此,这个谎言家透过长柄眼镜随便瞟了一眼毫不相关的一张纸——今天上午罗伯特·德·L已经在博罗托的场地上被枪决。这个奸诈的家伙完全蒙骗了这个小姑娘,她马上就相信她未婚夫已经死去的事实。但是,她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沉溺于痛苦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生命对于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她从头发上摘下革命徽章,双脚用力地踩,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穿过房门,到处都听得到。她骂富歇和他那些正匆忙赶来的可耻的嗜血狂徒们,骂刽子手还有那些胆怯的罪犯。正当士兵将她绑起拖出房门的时候,她已经听到富歇在向他那麻子脸秘书口述抓她的逮捕令了。
姑娘羞得面红耳赤,她的丈夫却坦率地望着这位朋友的眼睛,感动地握紧他兄弟般的手。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相互凝视。没有人安排,男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新郎身边,女人们在新娘身边,大家都庄重地举着蜡烛送新人们进入那从死神手中夺来的小房间。大家都被感动着,下意识地遵从了古老的婚礼习俗。
突然,一声叫喊打破了沉寂,显得分外清脆嘹亮,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这声呼喊——近乎是颤抖的呼喊,打破了沉寂,惊醒了麻木的人们。一个和刚才那批犯人一起送来的少女猛地跳了起来,伸出双臂,像是要摔倒一般,一边颤抖地呼喊着“罗伯特!罗伯特!”,一边奔向一名男青年。这名男青年在其他囚犯的旁边,紧靠窗户栅栏。此刻,他也奔向了她。两个青年紧紧地相拥相吻,宛若一团火焰中的两簇火苗,炽烈地燃烧着。喜悦的泪水在二人脸上交织,哽咽的声音更像是出自同一个喊哑了的喉咙。他们停顿片刻,不敢相信彼此真的拥抱在了一起,对这种极度的不真实感到恐惧。可是一转眼,他们就又抱在了一起,情感比刚才更加强烈。他们哭着,哽咽着,诉说着,吵闹着,旁若无人地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感情。狱友们感到十分好奇,因而逐渐有了生气,开始接近这两个人。
他们在新人身后轻轻地关上了房门,没有人敢对他们的新婚之夜说一句不得体的玩笑话,因为他们心中都洋溢着一种庄严的情感。既然自己的命运不受控制,何不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别人带来幸福呢!每个人对这场婚礼都是心存感激,因为它使他们释然,不再去考虑即将面临的命运。他们在黑暗中零散地躺在草褥上,或醒着或睡着,直到天亮。在这个呼吸声起伏的房间里,听不到一声叹息。
囚犯们不友好地望着这些初来者,因为人性本来就有这么奇怪的特点,无论身在何处,总是很快地适应周围的环境,即使是身为囚徒,也理所应当地把这囹圄当作暂时的家。正因如此,那些先来的囚徒不自觉地将这个夹杂霉菌和腐烂味道的房间、长了毛的草褥以及火炉旁的位置都视为自己的财产。那些新囚犯都是不请自来的、侵犯自己利益的讨厌鬼。这些新来的犯人也同样不喜欢这冷冰冰的敌意,尽管在面临死亡的时刻,这种敌意毫无意义。说也奇怪,这些有着相同命运的人,既不问候也不攀谈。他们不想分享桌子和草褥,只是默默地蜷缩在角落里。之前,悬于空中的寂静已经使人难过,现在这种无谓的紧张气氛更加使人心情沉闷。
次日,士兵们进来,要将这八十四个囚犯带上刑场时,他们已经醒来,并且已经准备充分。只有隔壁那对新人住的房间还没有动静,即使是枪杆碰撞的声音也未能将他们吵醒。于是那位傧相就轻声跑进屋里,以免刽子手粗暴地将他们叫醒。他们躺在那里,依偎着抱在一起。新娘的手在新郎的脖子后面,似乎是忘了抽回来。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们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使得朋友都不忍心就这样扰乱了他们这片刻的平静。但是他不能迟疑,他摇醒新郎,着急地告诉他他们现在身处何方。新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然后温柔地扶起自己的妻子。新娘睁开眼睛,因为这冷冰冰的现实来得过于突然,她像个孩子般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冲丈夫会心一笑,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晚上十点钟左右,门前突然响起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和枪杆相碰的声音,接着就是生锈的门闩被拉开的吱呀声。大家都吃了一惊:难不成要一反那可悲的常态,连最后一夜都不给他们,直接送他们上西天?门开的时候,寒风穿堂而过,烛上的蓝色火苗乱窜,仿佛油然而生未知的恐惧,要逃离蜡烛似的。但是不久后人们又平静了下来——原来狱卒只是又带了一批犯人进来,大概二十人左右。他默默无言地把犯人们带下楼梯,送进这间挤满人的房间,之后,这扇厚重的铁门就又被关上了。
新人手牵手走进外屋,大家不由自主地纷纷为他们让路。无意间,这对夫妇就成了领头人,带着大家走向死亡之路。尽管人们对这些走向刑场的悲伤的队伍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人们还是惊讶地望着这条特殊的队伍。因为带头的这两个人——一个青年军官和一个戴着新娘花冠的少女,全身散发着非比寻常的喜悦,近乎是极乐之情。即使是麻木之人也会十分敬畏地感觉到个中奥秘,即使是其他犯人也不像往昔走向刑场的犯人那样步伐沉重。他们都坚定地看着这对新人,这对出乎意料地实现了自己愿望的新人。他们的目光是那么明亮,充满了坚定的信念。一定还会有奇迹降临在这两人身上!而这最后的奇迹,就是将他们从死亡中拯救。
极其寒冷的某一天——还是在鲜血四溅的那个月,又有一队犯人被赶到市政厅的地窖里。他们和其他囚犯一样在此短住,之后等待命运的安排。中午的时候,他们被一个个带到长官面前。迅速被问过几个问题后,命运就此决定。这六十四个犯人中有男有女,散乱地坐在昏暗而低矮的地窖里。这里充斥着酒桶和腐烂物质的味道。前屋微弱的炉火并没有给这里带来温暖,只是增添了一抹红光。大多数人倒在自己的草褥上昏睡过去,其余人则借着颤动的烛光,在那张唯一获准使用的木桌上草草地写下诀别书。他们知道,他们的生命比这寒屋中摇曳着蓝光的蜡烛结束得要更早。没有人不是轻声耳语,因此,从那冰冷寂静的街道上传来的地雷轰隆的爆炸声,以及之后房屋倒塌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沉闷。事情发生的是如此迅速,这些受折磨的人不再有感觉,不再能够清晰地思考。他们静靠在这阴暗的地窖里,不再抱有希望,见到活着的人也不再激动。
她冲丈夫会心一笑,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些富丽堂皇的房屋不再是被一铲一铲地挖平,而是用火药一排排地炸毁;杀人不再使用“不可靠、不需要”的断头台,而是将数百名犯人用霰弹枪一齐射杀。每日新出的严酷法令使得司法机关愈发狠毒,杀人如麻。急速流淌的罗纳河河水早已冲走那些来不及装棺掩埋的尸体;监狱早就人满为患,容纳不下更多的疑犯。于是公共建筑、学校以及修道院的地窖就成了疑犯的关押处。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死神的镰刀很快就会向他们挥来,一席草褥不能温暖同一个人超过一夜。
然而,生活中的确充满了奇妙的事情,但真正的奇迹却是很少。和往昔一样,在里昂每天都进行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队人被带过大桥,带到博罗托沼泽地。在那里,有十二个步兵正等待着他们,平均每个人被三只步枪瞄准。这些囚犯被一队队地排好,子弹齐发,他们一排排地倒下。接着,士兵们将还在流血的尸体扔进罗纳河中,湍急的水流毫无怜悯地将这些陌生人沉入河底。只有从那沉入河底的新娘的头上浮起的花冠,还在水波中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最终,它也消失了。随之逝去的,还有那从死神手中夺得的、值得纪念的新婚之夜。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日,在法兰西国民议会上,巴雷尔提出了一项提案,针对里昂这座发起叛乱并最终被攻克的城市。这项提案仅以短短两句收尾:“里昂反对自由,它已不复存在。”他要将这个城市夷为平地,把城市的纪念物化为灰烬,甚至要替城市更名换姓。国民议会迟疑了八日之久,考虑是否要彻底毁灭这座法国的第二大城市。即使是法令被签署之后,人民代表库通在罗伯斯庇尔的默许下,对这道疯狂的命令也只是采取敷衍的态度施行。为了做做样子,他大摆排场地集结了群众在贝尔宫广场上,象征性地用银锤敲击了几下特定的几所有待摧毁的房屋。但是面对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门面时,他们总是下不去手。断头台也不怎么使用,落刀时恼人的声音很少听到。这出人意料的仁慈安抚着这座饱受内战及数月围困摧残的城市,它又开始勇敢地抱有希望。但是就在此时,那位出于人道而故意办事不利的护民官被突然召回,取而代之的是科洛·德布瓦和富歇。他们佩戴着人民代表的绶带出现在阿弗朗希城——在共和国法令里,这是里昂的新名字。一夜间,本是言辞上恫吓居民的政令变成了残酷的现实。“这里至今都没有实施政令。”两位新官员为了证明他们的爱国之情,也为了对他们温和的前任提出质疑,迫不及待地向国民议会递上第一份呈辞。他们立即采取可怕的行动,执行政令。这段往事,人称“里昂刽子手”的富歇——即后来的奥特朗托公爵,也是一切原则的捍卫者——日后不愿让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