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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普吉斯之夜

“Mon prénom aussi!Vraiment tu les prends bien au sérieux les coutumes du carnaval!”[49]

“克拉芙吉亚,你认为是这样吗?”

“那么你知道我的病情吗?”

“C’est la maladie qui me la rend,Me voilà à cet endroit pour la troisième fois. J’ai passé un an ici,cette fois. Possible que je revienne. Mais alors tu seras bien loin depuis longtemps. ”[48]

“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人们对山上这种事总是这样一知半解的。你里面有一个浸润性病灶,还有一些热度,可不是吗?”

“Et ton mari au Daghestan te l’accorde,—ta liberté?”

“中午后,体温是三十七度八或三十七度九,”汉斯·卡斯托尔普说。“那你呢?”

“这就得看情况了。主要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再回来。Quant à moi,tu sais,j’aime la liberté avant tout et notamment celle de choisir mon domicile. Tu ne comprends guère ce que c’est être obsédé d’indépendance. C’est de ma race. peut-être. [47]

“哦,你知道,我的情况就稍稍复杂些了……一点也不简单。”

“那你还会回来的!”

“在人文学中有一种名叫医学的分科里面,有叫作‘淋巴腺结核性栓塞’的一种东西。”

“Quant à ça...non. [45]不过贝伦斯说,待在这儿,目前对我并没有多大好处。C’est pourquoi je vais risquer un petit changement d’air. [46]

“嘿!你在做暗探,亲爱的,这点谁也看得清清楚楚。”[50]

“那么你已恢复健康了?”

“Et toi……请原谅我!现在让我向你提一个问题,用德语迫切地提一个问题!六个月前,当我离开餐桌去检查身体时……你左顾右盼地瞅着我,你还记得吗?”

“Tu n’es pas mal instruit. Peut-être,pour le moment...[44]

“Quelle question?Il y a six mois!”[51]

“到达吉斯坦去。”

“你知道我上哪儿?”

“很远的地方。”

“Certes,c’était tout à fait par hasard. ”[52]

“上哪儿?”

“你是从贝伦斯那儿知道的吗?”

他觉得浑身瘫痪了。他说:

“Tourjours ce Behrens!”[53]

“明天。Après dîner. [43]

“哦,他把你的皮肤画得那么逼真……此外,他是一个脸颊发烧的鳏夫,有一套很出色的咖啡用具……我深信,他对你的身体情况不但像大夫那样,也像其他的人文学专家那样了如指掌。”

“什么时候走?”

“你的话确实不错:你是在讲梦话,我的朋友。”

“一点也不是玩笑。我说的全是真话,一点也不假。我要动身了。”

“随你说吧……你要下山的消息像闹钟一样把我的好梦残酷地惊醒了,那就让我再梦想一番吧。朝夕相处七个月……而现在,我刚同你名副其实地交上朋友,你就向我说要走了!”

“这不可能,”他说。“你只是在开开玩笑。”

“我再向你说一遍:要是我们能早些谈谈,那就好了。”[54]

“我就要动身了,”她重复说了一遍,对他那张皇失措的神情故作惊异,同时微微一笑。

“你是这样希望的吗?”

“你想做什么?”汉斯·卡斯托尔普惊愕地问。

“我吗?你别一见到我就避开吧,我的小伙子。问题出在你身上。你以前不是怯生生地不敢接近那个你现在正向她说梦话的女人吗?还是有谁妨碍了你,使你壮不起胆子来?”

这些话过了相当时间才渗透到他的意识中。于是他猛地跳了起来,茫然看看四周,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似的。谈话进行得很慢,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讲起法文来十分吃力,需要期期艾艾地斟字酌句。不久前静下去的钢琴又响起曲子来,这时是那位曼汉姆人在弹奏了。他接替了那个年轻的斯拉夫人,在钢琴上摆好乐谱。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坐在他的身畔,翻起乐谱来。跳舞的人已越来越少,大部分病友都横着身子去静卧了。他们面前已没有任何人坐着。阅览室里有人在玩牌。

“我已对你说过了。我不愿对你称呼‘您’。”

“这未免有些过分吧。不过要不了多久,你肯定不能对我称‘你’了。我就要动身了。”

“你真爱开玩笑。回答我吧——那位爱说漂亮话的先生,那位中途离开晚会的意大利人——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来着?”

“可不是吗。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你’相称,今后我将永远在你面前用一个‘你’字。”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当我的眼睛看到你时,对这位先生就不大放在心上。可是你忘了……在这个圈子里要同你结交,可并不怎么容易。我身边还有我那形影不离的表哥,他不很喜欢在这儿寻欢作乐。他一心只想回到平原上服役。”

“喔,你对我想永远称呼‘你’吗?”

“真可怜。实际上,他的病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厉害。你那位意大利朋友也病得不轻哪。”

“嗯,”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要是我早些时候有机会跟你说话,我对你就不得不称呼‘您’了!”

“他自己也说过这话。可是我的表哥……他真是这样吗?你叫我吓了一跳。”

“这话倒讲得不坏!你无疑置身于永恒中,这个你了解得一清二楚。应当承认,你是一个富于好奇心的小小的幻想家。”

“要是他想到平原去当兵,他很可能会送命的。”

“那就够了……讲话,”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是一件苦差使!在永恒中,人们什么也不讲了。你知道,在永恒中,人们的所作所为就像画小猪那样,往后面歪着脑袋,闭起眼睛。”

“会送命。死去。这话叫人害怕,不是吗!可是很奇怪,今天我听到这个字眼,我并不怎么动心。我说‘你叫我吓了一跳’那样的话,只是一种传统性的说法。死亡的概念已不叫我害怕。我处之泰然。听到他也许会死去,我既不怜悯那位好心的约阿希姆,也不怜悯我自己。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的情况和我的十分相似,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他病入膏肓,我却苦苦害相思。在爱克司光的候诊室里,你曾跟我表哥聊过天,你也许还记得。”

“似懂非懂。”

“我还记得起一点儿。”

“怎么?我刚才的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明白,我不多讲法语。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就宁愿讲我本国的语言,因为对我来说,讲法语在某种程度上好比信口开河,讲时可以不负责任,或者像说梦话一般。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那么,那天贝伦斯把你透视过喽!”

“啊!你相信吗。”

“不错。”

“这个我相信。”

“天哪。照片你在身边吗?”

“我一直无缘结识这位绅士,真是遗憾得很。”

“不,我放在房间里。”

“嗯,他确实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甚至很爱背诵漂亮的诗句。可他是个诗人吗,这家伙?”

“哎,在你的房间里了。我的那张却一直放在我的皮包里。你要我给你看看吗?”

“他刚才对你说了一番话。”

“多谢多谢。我的好奇心不是不能征服的。这是一件很单纯的东西。”

“说话有什么必要?”他说。“干吗要说话?说话,讨论,这是共和主义者的事,这点我承认。不过我怀疑,这也同样富有诗意。我们院里有一位病人,我们刚交上朋友,那就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我吗,我已见到过你外部的形象了。我还更想仔细看看你的内象,现在它正藏在你的房间里哪……让我提一些别的要求吧!有时,有一位住在城里的俄国绅士前来看你。他是谁?这个人的来意何在?”

“讲得倒很动听。那么告诉我……事前梦想这个,梦想那个,可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哪。你这位先生下决心向奴家说话,看来稍稍晚了一些。”

“我承认,你的刺探工作干得挺漂亮的。嗯,我来回答你。不错,他是我本国的一位同胞,身体有病。他是我的朋友。我是几年前在另一个温泉疗养院里认识他的。我们的关系吗?关系就是这些:我们一起喝茶,一起吸两三回卷烟,还一块儿聊天,讲大道理。我们谈到人,谈到上帝,谈到人生,道德,还有其他数不清的事。我的账目清单就是这些。你总满足了吧?”

“我怕我们还谈不上是地地道道的德国人哪,”他回答说。“哪一点也谈不上。我们也许只是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罢了。”

“还谈到道德!那么在道德方面,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

“诗人!”她说。“小市民、人文主义者兼诗人——地地道道的德国人就是这样!”

“道德?这使你感兴趣了?在我们看来,道德不应当从德行中去寻找,也就是说,不应当从理性、纪律、善良的风气以及诚实中去寻找,而且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当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对我们有害的并可能使我们受到毁灭的境地中,从罪恶中来寻找道德。在我们看来,失去自己甚至让自己毁灭,比保存自己更有德行。一些大名鼎鼎的道德学家都谈不上什么德行,而一些作恶多端的冒险家和罪行累累的人,却教导我们在苦难面前逆来顺受。这一切在你听来一定很不顺耳,是吗?”[55]

“我们就这样吧,”汉斯·卡斯托尔普机械地重复一句。他们的话说得很轻,周围响起了钢琴声。“就让我们坐在这里,像梦里那样旁观吧。你得知道,这样坐着对我来说就好比一场梦——就好像一场深不可测的梦,[42]因为要使梦境达到这般地步,非睡得很沉不可……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很熟悉的梦,任何时候都孜孜以求的梦,既漫长,又永恒。不错,像现在那样近在你的身边,这就是永恒。”

他默不作声。他仍像以前那样坐着,叉起的双脚搁在咯吱咯吱作响的凳子底下,向前弯起身子面对着那位头戴三角纸帽、身子横在卧椅上的女人,那女人的手指中间依然夹着她的那支铅笔。他用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那样的蓝眼睛往下瞧着房间,此刻房里已空无一人。凑热闹的人都已四散。现在,斜靠在屋角的钢琴,曼汉姆来的那位病人仅用一只手指在弹奏,音调低沉,时断时续。女教师坐在他的身边,翻动那搁在膝上的乐谱。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和克拉芙吉亚·肖夏的谈话中止时,钢琴家的演奏也完全停住,他本来轻轻触动琴键的那只手也放在膝头上,而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却继续翻阅她的那本乐谱。谢肉节晚会留下来的四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在沉默的压力下,小钢琴旁这一对人儿慢慢垂下脑袋,而且越垂越低——曼汉姆人的脑袋靠向钢琴的键盘,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则靠向乐谱。最后,仿佛达成默契似的,他们俩同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人在活动,但他们踮起脚尖轻轻地走,故意不掉过头去东张西望。就这样,曼汉姆人和女教师缩头缩脑、僵着身子一起穿过了书写室和阅览室,杳无踪影。

“好,我们就这样吧,”他表示同意。他脸色苍白,用祖父那样沉思的蓝眼睛傍着她望着客厅和那边书写室里病人的假面舞会。只见“哑护士”和“蓝亨利”也傍在一起跳舞,而萨洛蒙太太却俨然以舞会的主人自居。她穿的是燕尾服和白背心,衬衫胸口高高凸起,脸上还画着小胡子,戴一副单片眼镜,脚上穿的是一双小小的高跟鞋,和她穿的那条男人黑长裤很不相称。她转动身子抱着比埃洛在翩翩起舞,比埃洛猩红的嘴唇在涂得白白的脸上显得鲜艳夺目,两只眼睛像患白化病的兔子一般。希腊人披着短大衣,挽住袒胸露肩、黑皮肤闪闪发亮的拉斯穆森,他下身穿的是一条淡紫色紧身裤,两条腿一摇一摆晃个不停。身穿和服的检察官帕拉范特和总领事夫人维尔姆布兰特以及小伙子根舍三人臂挽着臂,凑在一起也跳起舞来。至于斯特尔夫人,却挟着一把扫帚在跳舞哩。她把它紧紧抱在胸口,爱抚地摸着上面的鬃毛;在她的眼中,这些鬃毛仿佛是男士脑袋上一根根竖起的头发。

“Tout le monde se retire[56],”肖夏太太说。“C’étaient les derniers;il se fait tard. Eh bien,la fête de carnaval est finie. [57]”她举起手臂,想用两只手把那顶纸帽从她金红色的头发上摘下来。发辫盘在她的头上,像一顶花冠。“Vous connaissez les conséquences,monsieur. [58]

“Mais va donc ton Behrens![40]这里太挤了,没有办法跳舞。Et puis sur le tapis[41]……还是让我们看他们跳吧。”

可是汉斯闭起眼睛,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表示异议。他回答说:

“贝伦斯。”

“Jamais,Claudia. Jamais je te dirai ‘vous’,jamais de la vie ni de la mort[59],要是人们可以这样说的话——照理是可以这么说的。用这种方式称呼人[60],称呼受西方文明熏陶和富有人文思想的人,我认为非常俗气,非常迂腐。说到底,干吗要形式呢?形式本身就是学究气的东西!你们,你和你患病的同胞对道德的看法——你居然一本正经地认为说出来后会使我大吃一惊:你把我看成是哪号傻瓜?告诉我,你认为我是怎样一种人?”

“尊敬谁?”她说,提问时腔调既干脆,又显得陌生。

“这个问题是不用多加思索的。你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名门子弟,风度翩翩,在老师面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不久就要回到山下,把这里胡诌的一套梦话忘得一干二净,踏踏实实在工地上为强大的祖国效劳。这就是你内部的图像,不用爱克司光机就显得一清二楚。我希望你认为这张图像十分逼真?”

“你很尊敬他吗?”

“还缺少一些细节,贝伦斯却找到了。”

“不,跳舞太孩子气了。En cachette des médecins. Aussitôt que Behrens reviendra,tout le monde va se précipiter sur les chaises. Ce sera fort ridicule. [39]

“唉,大夫总会在你身上找到什么的,他们在那里总发现一些东西……”

“哦,我讲德语时,有时也夹上一些法语。C’est une sorte d’étude artistique et médicale-en un mot:il s’agit des lettres humaines,tu comprends. [38]你现在不想跳舞吗?”

“你的说法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一模一样。那么我的热度呢?从哪儿来的?”

“Parlez allemand,s’il vous !”[37]

“别理它,这只是偶然发生的,无关紧要,很快就会退去。”

“Mais oui,extrêmement. Behrens a très exactement rendu ta peau,oh vraiment très fidèlement. J’aimerais beaucoup ê treportraitiste,moi aussi,pour avoir l’occasion d’étudier ta peau comme lui. ”

“不,克拉芙吉亚,你说些什么,自己是清楚的,可不是吗。你说的话连自己也半信半疑,我深信是这样。我身上的热度也好,那颗恼人的心脏的怦怦跳动也好,四肢瑟瑟发抖也好,都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事件,因为这不外是”——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和抽搐着的嘴唇与她的凑得更近——“不外是对你的一种爱慕。不错,在我的眼睛一接触到你的瞬间,或者说当我认识你后,我就爱上你了——很明显,是爱情把我引到这块地方来的……”

“Pourquoi pas. Tu l’as trouvé réussi,mon portrait?”

“你真傻!”

“C’est-à-dire:en faisant ton portrait?”

“哦,要是说爱情不是件傻事,蠢事,受人禁止的事,以及陷入罪恶中的冒险勾当,那么它什么也不是了。不然的话,它只是赏心悦目、平淡无奇的事,只适宜于在平原上唱唱和平的小调而已。至于我向你承认的事,向你承认我对你的爱——不错,我早已认识你,认识你那双美妙的斜睨的眸子,你的嘴儿,你那说话时的声音——当我还是一个学生时,我有一次就曾向你借过铅笔,为的是和你结识,因为我疯狂地爱着你。正是由于这个,由于过去我对你的爱恋,才使我身体上残留着贝伦斯所发现的斑痕,这表明我过去也患过病……”

“Péut-être en me faisant voir ses tableaux. ”[36]

他的牙齿在打战。这时他的一只脚已从吱吱嘎嘎的椅子底下抽出,一面仍旧喋喋不休地梦呓着。当他向前伸出这只脚时,另一条腿上的膝盖已经着地,因而实际上他跪在她的身旁,俯下脑袋,浑身战栗不已。“Je t’aime[61],”他结结巴巴地说。“je t’ai aimée de tout temps,car tu es le Toi de ma vie,mon rêve,mon sort,mon envie,mon éternel désir…[62]

“是顾问大夫贝伦斯告诉你的吗?”

“Allons,allons[63],”她说,“Si tes précepteurs te voyaient[64]...”

“这儿,病人都知道彼此的情况。”

可是他绝望地摇了摇头,脸孔伏在地毯上,回答她道:

“谁告诉你的?”

“Je m’en ficherais,je me fiche de tous ces Carducci et de la République éloqunte et du progrès humain dans le temps,car je t’aime!”[65]

“不用叫人担心?”她吃力地重复这个字眼“……Tu veux dire:une nature tout à fait ferme,sûre d’elle-même?Mais il est sérieusement malade,ton pauvre cousin. ”[35]

她用一只手轻轻抚弄他后脑勺上剪短的头发。

“不,c’est vraiment une bonne âme[33],他心地单纯,不用叫人担心。tu sais. Mais il n’est pas bourgeois,il est militaire[34]. ”

“Petit bourgeois!”[66]她说。“Joli bourgeois à la petite tache humide. Est-ce vrai que tu m’aime tant?”[67]

“Tiens!Cést amusant. C’est ton cousin à qui tu penses en disant des choses étranges comme ça?[32]

在她的抚摸下,他感到异常振奋。他仰起脑袋,闭住眼睛,继续说下去:[68]

“爱……爱……什么是爱?这个字没有确切的定义。‘人有之,我则爱之’,我们的俗语有这么一句话,[30]”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最近,”他继续说下去,“我有时想起自由。也就是说,因为我经常听到这个词儿,于是引起我的深思。我把我的想法用法语向你谈一谈。Ce que toute l’Europe nomme la liberté,est peut-être une chose assez pédante et assez bourgeoise en comparaison de notre besoin d’ordre-c’est ça![31]

“哦,爱情,你知道……肉体,爱情,死亡,这三者只是一个东西。因为肉体意味着疾病和纵欲,是它促成了死亡。不错,爱情和死亡两者都同肉欲有关,它们的恐怖之处或巨大的魅力也就在这里!可是你知道,死亡一方面是一种臭名昭彰的东西,是叫人脸红的无耻的东西,另一方面却是一种十分神圣和庄严的力量,比挣钱及填饱肚子之类欢乐的生活高尚得多,比现代人们喋喋不休的进步事业值得尊敬得多,因为死亡就是历史,就是高尚,就是虔诚,就是永恒,就是神圣,在它面前我们得脱下帽子,踮起脚尖走路……肉体和肉体的爱也是一样,它们都是不体面的、惹人讨厌的东西。恐惧或害臊时,肉体的表面就会变得苍白或泛起红潮。可是它同样也是一种令人崇敬的无上的光荣,是有机生命的奇妙的图像,是形式和美丽的神奇、圣洁的化身;对它的爱,对人类肉体的爱,同样引起人文学家极其浓厚的兴趣,而且它的威力比世界上所有的教育材料都更有启发性!……唉,有机体动人的美艳之处并不是由油画颜料和石块组成的,而是由活生生的腐败性物质组成的,充满着生命和死后腐朽的令人神往的秘密!看一看人体那种美妙动人的对称性吧——左肩和右肩,左腰和右腰,胸部那鲜花般的乳房也是一左一右,肋骨也是成双成对地排列,柔软的腹部中央有一个脐眼,股间长着黑黑的阴部!瞧一瞧肩胛骨如何在背脊的丝绸状的皮肤上活动。脊骨往下通向丰满而鲜嫩的两片臀部,血管和神经系统的一些巨大的分支则从躯干通过腋下传向四肢,而两只手臂和两只大腿的结构又是多么对称啊。哦,肘部和腘部的内部关节是多么柔软,它们内部的肉层在有机结构上是多么柔顺丰满!能够爱抚人体中这些甜美的所在,真是其乐无穷!这样的欢乐,即使死而无憾!好,我的天哪,就让我闻闻你那膝头皮肤的气息吧,精巧的关节囊已分泌出一种脂肪液!让我的嘴巴虔诚地接触一下你大腿前面搏动着的动脉,它在下方分成两条胫骨动脉!让我嗅一嗅你毛孔散发的气味,抚摸一下你的柔毛!人体本是水分和蛋白质的组合物,迟早总得在坟墓中解体。让我的嘴唇贴着你的嘴唇,在人世间消失吧!”

“我们谈的是你的表哥。不过说句老实话,你们稍稍有些小市民气息。你们爱秩序胜过自由,全欧洲的人都知道这一点。[29]

他讲完这些话,再也睁不开眼睛来。他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头部仰天,指间夹有银铅笔的两只手向前伸出,双膝着地,浑身震颤不已。只听得她说:

“Étroit?Honnête?”[27]他重复她的话。“我对法文的理解力,比我的会话能力强些。你的意思是说,他有些学究气——nous autres Allemands?[28]

“Tu es en effet un galant qui sait solliciter d’une manière profonde,à l’allemande. ”[69]

“C’est un jeune homme très étroit,très honnête,trés allemand. ”[26]

她把那顶纸帽戴在他头上。

“是啊,他是我的表哥,”他不必要地证实了一句。“我早注意到他已离开了。他要躺下休息。”

“Adieu,mon prince Carnaval!Vous aurez une mauvaise ligne de fièvre ce soir,je veus le prédis. ”[70]

“你的胆量比我想象的要小些,”她说。看到他轻蔑地笑起来,于是又补充一句:“你的表哥来了。”

说罢,她轻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轻巧地越过地毯走向门边。在门槛处她犹疑了片刻,身子稍稍往后转,一只光裸裸的手臂高高举起,手儿托在门枢上。她越过肩膀悄声说:

“只要你有兴趣,我就奉陪。”

“N’oubliez pas de me rendre mon crayon. ”[71]

“你喜欢跳吗?”她扬起眉毛含笑反问他。他答道:

于是她走出门去。

“很喜欢,”他一面说,一面再度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垂下眼睛。“你爱跳舞吗?”他又接上一句。

[1] 瓦尔普吉斯本是英国修女,后在德国传教,任海登汉姆修道院院长。她是天主教的圣女,瞻礼日为5月1日。按德国民间习俗,4月30日至5月1日间的那一夜为“瓦尔普吉斯之夜”。那天夜里,魔女们骑扫帚柄及山羊等前往布罗肯山同恶魔跳舞,举行一年一度的晚会。

“你说得不错。这件衣服我新近才叫人做,是村子里的路加契克做的。他替山上的娘儿们做了好多衣服。你喜欢这身衣服吗?”

[2] 一称谢肉节,是欧洲民间的一个节期,在封斋节之前举行,一般为封斋开始前三天。因封斋期内教会禁止肉食,故人们在此节期举行各种宴饮跳舞,称为“谢肉”。

“我说得对吗?”

[3] Prater,系维也纳郊外的一个公共游乐场,以前是王家的动物饲养园,1776年后对外开放。塞塔姆布里尼这句话,引自歌德诗剧《浮士德》第一部第二十一场《瓦尔普吉斯之夜》中的语句。

“新的?难道你对我的打扮很熟悉吗?”

[4] 法文:精神病院。

“你穿的是一件新衣服,”他说这句话,只是为自己注视她找寻口实。只听得她这么回答他:

[5] 法文:死亡舞蹈。

汉斯·卡斯托尔普挥了一下手,暗下说了一声“去你的吧”,同刚才被推到餐厅一隅的那张餐桌告别。他看到小餐厅靠近门帘的隐蔽角落里有两把椅子空着,于是朝那个方向努一努下巴。他什么话也不说,也许是因为音乐声太闹了。他在刚才用下巴示意过的地方挪来一把椅子给肖夏太太坐,这是一把人们称之为“凯旋椅”的卧椅。这是一把长毛绒衬垫的木椅子。他自己却拣了一把摇摇欲坠的藤椅,藤椅的扶手已经卷曲。他坐在这把椅子上,俯身凑向那位女人,两臂撑住扶手,手里拿着她的那支铅笔,两脚往后缩在座位下面。她呢,却斜靠在卧椅上,身子紧紧贴住长毛绒,膝盖高高抬起。尽管如此,她还是架起二郎腿,让一只脚在空中摇呀晃的,黑色的漆皮皮鞋边缘上的踝节部恰好被她的黑丝袜遮住。他们面前还坐着一些人。这时一些人站起来去跳舞,将位置让给疲倦了的人。来来去去的人络绎不绝。

[6] 是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瓦尔普吉斯之夜》一场中魔鬼梅非斯特的台词。

然而餐桌上的人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兴致勃勃了。有的人固然还在画画儿,不过已不再有人旁观。菜单上被涂得乌七八糟,每个想画上一手的人结果都显得力不从心。餐桌边几乎空无一人,人们的注意力已被吸引到另一个方向。他们知道大夫们都已离开,话题一下子转到跳舞上。人们早已把餐桌七手八脚地拖到一边,还在写字间和钢琴室门口布置了岗哨,关照他们万一“老头儿”、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或护士长又露脸,就立即发出信号,停止跳舞。这儿有一架核桃木制成的小钢琴,一位年轻的斯拉夫人正在表情十足地按动小琴上的键盘。安乐椅和一些椅子东拼西凑地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舞池,在这个舞池里,人们开始一对对地翩翩起舞,而旁观者却坐在这些椅子上。

[7] 是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瓦尔普吉斯之夜》一场中鬼火与梅非斯特对话时的台词。

“我?”她惊愕地又一次说起“我”这个字,似乎真的想答应他的请求了。她又站了一会儿,茫然微笑着,随即三脚两步地跟着他走向他们在喝调和酒的餐桌上。刚才汉斯后退了一步,对她似有一种磁性吸力。

[8] 是《浮士德》第一部《瓦尔普吉斯之夜》一场中风信旗的台词。

“不,你还不曾画哪。你应当先画一画,”他在说“应当”这个词儿[25]时,没有发出唇音“m”,接着诱人地后退了一步。

[9] 哈尔茨山在今德国的下萨克森州境内。它的最高峰是布罗肯山。

“哦,你倒是挺聪明的,”她回答时“啊哈”笑了一声,随即挺直身子,把铅笔正式递给他。(他究竟什么地方谈得上聪明,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因为他的头脑中,显然连一滴血也没有了。)“那么走吧,赶快走开吧。画一张图,好好地画,画个痛快!”就她来说,把他赶跑也是挺聪明的。

[10] 希尔克和埃伦特是布罗肯山以南两个邻近的乡村。《浮士德》第一部第二十一场《瓦尔普吉斯之夜》,即以此地作为背景。这里塞塔姆布里尼自炫博学,对德国古典文学如数家珍。

“小虽小,却是你的宝,”他低下头来对着这支铅笔说,额头对住她的额头;说话时嘴唇不在翕动,因而听不出唇音来。

[11] 系《浮士德》第一部《瓦尔普吉斯之夜》中魔女的台词。保婆是罗马神话中司农业和谷物的女神;在希腊神话中,她是农耕女神德茉特尔的乳母。德茉特尔因女儿被拐而愁绪重重,保婆常以淫猥之词为她解闷。在《浮士德》中,保婆系用作为淫猥魔女之名字。全文应为:“保婆老母独个儿赶路,骑着一头怀孕的母猪。”塞塔姆布里尼引用这句话,对斯特尔夫人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他们贴近身子,俯着脑袋站着。由于他穿着晚会的礼服,他今晚穿着硬领,可以将下巴托住。

[12] 莉莉特: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27节记述,“上帝……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这个女的就是莉莉特。她是亚当的前妻,长着一头秀发。后来她被夏娃(她是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来的)替代,变成了鬼怪,专门诱惑男人,残害儿童。塞塔姆布里尼和汉斯的对话,引自《浮士德》中魔鬼梅非斯特和浮士德的对白。

他们两人的脑袋都凑在这支铅笔上面。她把这支铅笔的一般用法讲给他听:只要把螺丝旋开,细细的、针头一般的铅芯就会露出来,不过这种铅芯也许一钱不值。

[13] 在德语中,第二人称的“du”(你)是亲昵的称呼,而第三人称复数形的大写“Sie”则是尊称(您)。

“Prenez garde,il est un pen fragile[23],”她说。“C’est à visser,tu sais[24]. ”

[14] 此处即指歌德的巨著《浮士德》。

“你瞧,我早知道你会有一支铅笔的。”

[15] 拉丁文:具有人性的人。

由于她捏捏放放,汉斯无法把这支铅笔牢牢接住,也就是说,他悬空伸出手去,准备用五只手指去紧紧抓住铅笔,但无法把它完全抓在手里。他从铅青色的眼窝里瞪出眼珠,一会儿瞧瞧他的目的物,一会儿瞧瞧克拉芙吉亚那张鞑靼人的脸。他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半晌张得大大的,似乎不是用它们来说话的。他只是说:

[16] 系产于法国勃艮第地区的一种红葡萄酒或白葡萄酒。

“Voilà[22],”她说时把这支铅笔的尖端夹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在汉斯眼前轻轻地来回摇晃着。

[17] Punch,用果汁、香料、砂糖和茶混合制成的一种热饮料。亦称调和酒。

“你真是雄心勃勃……你……你真……起劲,”她用异国情调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显然在拿他开玩笑。她发音完全是外国腔,发音时口张得太大。她的声音稍稍有些沙哑和含糊不清,但很悦耳。在说“雄心勃勃”这个词时,她把重音落在第二个音节上[21],因而听来完全像外国语。她在她的皮包里搜索了一通,再往里面窥视了一番,先掏出一方手绢,然后又摸出一支小小的银铅笔,又细又脆。这只是一件装饰品似的小玩意儿,几乎谈不上什么实用价值。而他借到的第一支铅笔,是货真价实,便于使用的。

[18] 亨德尔(1685—1759),德国作曲家。

汉斯刚才称她为“你”。“我吗?”那个露出手臂的女病人回答。“嗯,也许有一支。”在她的微笑和声音里,显示出男女双方彼此长时期默默无言第一次启口时的某种激动。这是一种微妙的激动,它把过去的一切悄悄地集中到眼前的这一瞬间。

[19] 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

她戴着三角形纸帽站在那里,嫣然含笑地从上到下打量着他。看到他一脸沮丧的神色,她既没有什么同情心,也没有任何关切的表示。男人由于情欲而失魂落魄时,女人向来不动恻隐之心,也丝毫不会体恤他的。关于情欲方面,女人显然比男人熟悉得多,男人就本性来说,对此是不很内行的。女人见到男人动情,总爱冷嘲热讽,而且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至于同情和关切,那当然不在话下了。

[20] 意大利文:哎,工程师!等一下!怎么啦!工程师!理智一点儿,懂吗?这孩子疯啦!

他脸如死灰。那天他独个儿散步回来去听大夫讲演时血流满面,脸色也是那么苍白。控制血管的神经对他的脸起了作用,这张年轻的脸上,皮肤一下子失去血色,变得又冷又白,鼻子尖棱棱的,眼睛下面的地方呈铅灰色,像死人的眼睛那样。由于交感神经的作用,使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心猛跳不已,他压根儿谈不上正常呼吸,在身体内皮脂腺的作用下,这位青年人感到一阵战栗,同时毛发直竖。

[21] 原文为Ehrgeizig,按理重音应在第一个音节上。

“你也许有一支铅笔吧?”

[22] 法文:在这儿。

汉斯听到有人用嗓音圆润的外国语在喊:“Eh!Ingegnere!Aspetti!Che cosa fa!Ingegnere!Un po di ragione,Sa!Ma è matto questo ragazzo!”[20]可是他更提高了嗓门在喊,把对方的声音淹没了。只见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甩开胳膊,越过脑袋一挥,离开了正在庆祝谢肉节的伙友们。这种挥手的姿势在他的祖国里是司空见惯的,它的意义难以用言语表达,挥手时往往伴以拖长的“哎——”声。汉斯·卡斯托尔普觉得自己站在铺有砖石的庭院里,身旁站着一个斜视的人,高高的颧骨上有一对灰沉沉、绿幽幽的眼睛。他仿佛在问:

[23] 法文:注意,铅笔有些脆。

汉斯·卡斯托尔普挤在人群中,越过约阿希姆的肩膀观看绘画的人。他的胳膊肘靠在表兄的肩胛上,五个指头托住下巴,另一只手叉在臀部上。他有说有笑。他也很想画一手,大叫大闹要一支铅笔,终于搞到了一支,不过这支铅笔很短,只能用大拇指和食指勉强捏住。他闭起眼睛仰起脸来对着天花板,骂这支铅笔真短得可怜——他破口大骂,骂这支铅笔一点儿也不中用,一边骂,一边在纸上匆匆地乱画一通,最后甚至把纸也毁了,扔在台布上。他大叫起来:“这不行!”这时观众报以一阵哄笑。“用这种铅笔怎么能……真见鬼!”他把这支罪大恶极的短铅笔扔到盛潘趣酒的钵里。“谁有一支像样的铅笔?谁能借我一支?我还得画一回!一支铅笔!一支铅笔!谁手边还有一支?”他大声问两边的人,左臂下部依旧撑在台板上,右手高高举起,在空中挥动。可他一支也得不到。于是他掉过头去,走到房间里,一面继续叫着要铅笔。他径直向克拉芙吉亚·肖夏走去。他知道她正站在离通往小客厅的门帷不远的地方,微笑地看着喝潘趣酒的熙熙攘攘的人群。

[24] 法文:你知道,用时得旋开来。

当贝伦斯完成这幅作品时,人们禁不住“啊”的一声大叫起来,他们虚荣心十足,争先恐后地想试一下,和这位大师比个高低。可惜睁着眼睛画一头小猪也谈何容易,何况闭起眼睛呢!他们真是活见鬼了!画出来的东西都是不伦不类的。有人把眼睛画在头外,有人把猪腿画到肚子里去,而肚子的线条一点也不连贯,尾巴也有些错位,和猪头乱七八糟的形状并无有机联系,像一个独立的阿拉伯式图案。人们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人聚得越来越多了。在打桥牌的桌子上,赌牌的人也怀着好奇心闻声赶来,手里还拿着扇形的纸牌。站在一旁的人在察看绘画者会不会眨巴起眼睛来。有的人没有本领,在闭着眼睛瞎画一通的当儿再也憋不住了,于是格格地笑出声来。当他睁开眼睛往下看那荒唐的作品时,他简直乐不可支。一种盲目的自信驱使每个人去参加竞技。那张纸虽然很大,但正反两面很快就涂满了不像样的图形。可是顾问大夫又从自己的公文包里献出一张纸片,检察官帕拉范特沉思了一下,就想一气呵成地画出一头小猪来——结果,他画得很惨,比以前的各张画儿还要糟:他创造出的玩意儿不但不像小猪,连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一点儿对不上号。哈哈,于是人们纵声大笑,热烈祝贺。有人把餐厅里的菜单也拿来了,这样,许多人——不论男的或女的——都可以同时画,而每一个参加比赛的人都拥有自己的监视者和旁观者,每一个候补人员都在等待绘画者刚使用过的铅笔。铅笔一共有三支,人们从对方的手中夺了过来。这三支铅笔都是病友的。顾问大夫眼见一场新的游戏已引上轨道,而且气氛十分热闹,便带着助手走开了。

[25] “应当”原文是muβt,“m”是它的第一个字母。

“魔鬼老爷在上边坐下来了,”塞塔姆布里尼朝顾问大夫做一个手势悄声说,然后走向汉斯·卡斯托尔普。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也到场了。他矮小、健壮,黑黑亮亮的毛线衫披在肩上,袖子不套在手臂上,看去像一件化装外衣。他曲起手臂把酒杯举得同眼睛齐平,和一群戴面具的人谈笑风生。有人奏起乐曲来了。脸儿长得像一只貘那样的女病人用小提琴奏起亨德尔[18]的“广板”来,那个曼汉姆人用钢琴伴奏,后来又奏起格里格[19]的一支奏鸣曲,曲调富有民族风格,而且十分雅致。人们衷心鼓掌,连打桥牌的两桌人也喝起彩来。这些坐着打牌的人,有的戴假面,有的却没有,身旁放着盛冷饮的瓶子。房门敞开着,有些病人待在大厅里。圆桌旁手捧潘趣酒的一群人,睁大眼睛瞧着顾问大夫,他正为大家搞一种新的玩意儿。他在桌子旁弓起身子,闭着眼睛挥起铅笔在一张名片的背面画起什么图像来;画时他的脑袋歪向后面,使大家都看到他是闭着眼睛的。他不借眼睛之助,用那硕大无比的手画出一只小猪的轮廓。尽管线条十分简单,画得有些随心所欲,不像真的,但毕竟明确无误地是一头小猪的基本轮廓,何况又是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草就的。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而他居然能得心应手。那双细小的眼睛画得几乎恰到好处,只是离开尖嘴巴太远了些,但位置基本上是对头的。猪头旁的耳朵和圆滚滚的小腹下悬着的猪脚也画得挺不错;背脊也同样是圆鼓鼓的,后面很乖巧地扬起了一条尾巴。

[26] 法文:他是一个十分古板、十分规矩的青年,富有德国人气派。

顾问大夫贝伦斯真的站在钢琴室中央一张铺白布的圆桌旁,周围簇拥着许多病友。每个病友都在他眼前擎着一只小小的有耳形柄的酒杯。贝伦斯正在用一只长柄勺把热气腾腾的饮料从一只又大又深的钵里舀起。从外表上看,他也稍稍感染到谢肉节的欢乐气氛,不过即使是今日,他仍旧穿着那件白大褂,因为他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止。他戴了一顶洋红色的货真价实的土耳其帽,帽上黑黑的流苏一摆一摆地一直垂到耳际。这两者合在一起,已够得上是动人的化装服了。他的外貌本来已很引人注目,现在看去更加别有风味和放荡不羁了。顾问大夫穿的这身白大褂比他的身子还长,如果你把他弯曲的后脖子也考虑在内,同时又设想将他的身材往高处延长,那么他看去比实际身材还高一些。他的脑袋很小,头部装扮得花花绿绿的,显得奇形怪状。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贝伦斯的头部打扮得像今天那样荒唐可笑,至少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来说是这样的。他的鼻子又塌又扁,脸庞红里透青,脸上的眉毛呈淡黄色,一双蓝眼睛泪汪汪的,在嘴角往上弯成弧形的嘴上,蓄着两撇翘起的淡色小胡子。钵子里冒起一缕缕蒸汽,他一面掉头避开,一面冲着它去舀那棕色的饮料,长柄勺划着弧形,甜甜的米酒式“潘趣酒”便从那儿一滴滴地淌到人们递往他眼前的玻璃杯里。他嘴里嘟嘟哝哝地不住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显得兴高采烈,每斟一杯酒,桌子周围的人就发出一阵哄笑。

[27] 法文:古板,规矩。

“不,干吗要告别呢?”汉斯·卡斯托尔普有意回避。他要回避的不仅仅是在言词方面,身体上也一样——这时他的上身画了一个弧形,在女教师恩格尔哈尔特小姐面前停住了,她是前来找他们俩的。她通知他们,顾问大夫正在调琴室里亲手为大家斟上谢肉节的“潘趣酒”[17],这种酒是由院方供应的。如果他们这几位先生也想喝上一杯,那就得赶紧前去。于是他们一起走了。

[28] 法文:我们别的德国人。

“嗨,工程师,您刚才怎么啦?”意大利人十分惊讶地圆睁着眼睛说,他也离席了。“您好像是在致告别词……”

[29] 这里一部分用法语,一部分用德语。

“真心实意。不错。这点你可以相信我。咱们在这儿山上现在已相处这么久了,屈指算来已有七个月了。就咱们这儿山上的情况来说,这段时间并不算长,但我回想起山下人的时间观念,想必十分可观了。嗯,咱们现在一起生活着,因为生活把咱们带到一块儿来。咱们差不多天天见面,相互间说些很有意思的话,其中一部分话题,对山下人来说是压根儿摸不着头脑的。但在这里却很合适,它们在这儿既重要,又亲切,因而在咱们讨论问题时,我始终非常认真。或者不如说,当你向我解释homo humanus[15]时,我总是全神贯注,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依旧幼稚无知,缺乏经验,所以发表不出什么意见,只觉得你说的话都非常值得一听。通过你,我知道、懂得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知道有卡尔杜齐这个人还是最起码的事。再举些例子说,我还懂得了共和国和优美文体的相互关系,或者时代与人类进步之间的关系——反之,如果没有时间,也谈不上什么人类的进步,而世界就只像静止不动的水坑和腐臭的池塘了。要是没有你,我对这一切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我就简单地用‘你’来称呼你,否则就再也谈不下去,请原谅!因为我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真不由自主啊。现在你坐在这里,对你只是以‘你’相称,这已够了。你不仅仅是一个有姓有名的某个人,而是一个代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是一个被派到这块地方,而且同我站在一起的代表人物,你就是这样的人物,”汉斯·卡斯托尔普劲头十足地说,同时用手掌拍一下台布。“现在我要感谢你,”他继续说,一面把那杯混有香槟酒和勃艮第葡萄酒[16]的玻璃杯推到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的咖啡杯面前,似乎想在餐桌上跟他碰杯。“我感谢你,是因为在这七个月里,你一直待我十分亲切友好。我像一头初出茅庐的驴子,毫无生活经验,一下子接触到许多新鲜事物就感到手足无措,而你却不遗余力地教导我,为我指点迷津,不收分文,有时采取讲故事的形式,有时借助于抽象的说教。我清楚地感到现在是向你感恩的时候了,而且还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是一个不争气的学生,是你说的那种‘生活中叫人担忧的孩子’。你说这样的话很使我感动,每次当我想到它时,我就感动不已。一个叫人担忧的孩子!对你来说,对你那教师爷的气质来说,我可能是这样一个人;在我们会面的第一天,你就说起这样的话来。当然,这也是你给我上的一堂课,也就是人文主义和教育学之间的关系。今后我肯定还会想起更多的事。那么你就原谅我吧,别把我往坏处想!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敬祝你一切如意!你为了减轻人类的痛苦,从事文学工作,鞠躬尽瘁,我向你致敬,为你干杯!”他说完这些话,身子往后一仰,就喝了这杯混合酒,喝时打了个嗝儿。接着他站起身来说:“现在咱们跟别人去联欢吧!”

[30] 这里法语夹德语。

“真心实意?”

[31] 法文:所有欧洲人称之为自由的东西,同我们对秩序的需要相比,也许显得相当俗气,富有小市民气息——问题就在这里!

“我也一样!我也引用了一些诗句。我认为眼下这个似乎十分合适,所以就这么说出口来。我根本不是说,我称呼‘你’是十分自然的,轻而易举的;恰恰相反,我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说了出来,我这么做非卖一把劲不可。可是我卖这把劲是心甘情愿的,我很高兴这么做,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32] 法文:天晓得!这可逗人了。你这种怪里怪气的话只是针对你的表哥说的吗?

“不错,不过这是为了找寻不合礼仪的刺激罢了。外国人彼此以‘您’相称,自以为很合适,其实是一种野蛮的习惯,叫人讨厌。这是原始时代的一种游戏,一种放荡的游戏,我嫌恶它,因为它在原则上同文明和进步的人性背道而驰,厚颜无耻地同它唱对台戏。不过我对您也不曾称过‘你’,请您别产生什么错觉!我只是引用贵国文学杰作[14]中的某些章句。我不过是引用一些诗句……”

[33] 法文:他确实是个正派人。

“这有什么关系?今天可不是谢肉节吗?今天晚上什么都允许做……”

[34] 法文:你知道。不过他不是小市民,而是军人。

“您听着,工程师,注意我说的话!”塞塔姆布里尼皱起眉头命令道。“请您使用有教养的西方国家通用的谈话方式,用第三人称复数[13],要是我可以这样要求的话!您居然试图称起‘你’来,在您似乎一点儿也不体面吧!”

[35] 法文:你的意思是说,他的个性非常顽强,充满自信?可是你那可怜的表哥病得很重哪。

“真见鬼!夜间的妖怪居然有一头秀发,这种事你是忍不了的,对吗?于是你来了,开亮电灯,把年轻人引导到正路上——你不是这样做的吗?”汉斯·卡斯托尔普异想天开地说。他确实已喝了相当多的“混合酒”。

[36] 法文:也许是他叫我去看画时告诉我的。

“这是根据希伯来神话的传说。后来莉莉特变成了夜间的妖怪,对年轻人为害不浅,特别是她那一头秀发很有吸引力。”

[37] 法文:“也就是说,在画你那幅肖像的时候?”“可不是吗。你认为我那幅肖像画得成功吗?”“妙极了。贝伦斯把你的皮肤画得真是惟妙惟肖。我也真想做一个肖像画家,像他那样有机会研究你的皮肤。”“请讲德语吧!”

“你今天诗兴大发,出口成章。这个莉莉特又是什么?难道亚当娶了两次妻子?我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38] 法文:这是艺术上和医学上的一种研究——总之,你要懂得,它涉及人文科学。

餐桌上除了他们两人外,另一块地方还坐着布卢门科尔博士。别的餐友现在都走到休息室里,约阿希姆也一样。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39] 法文:何况又瞒着大夫。贝伦斯一回来,大家就都会急急忙忙坐到椅子上,这未免太可笑了。

“是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只要你注意一下……”

[40] 法文:去你的贝伦斯!

这位文学家高兴起来。他答道:

[41] 法文:何况是在地毯上。

“谁呀?”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42] “就好像一场深不可测的梦”至“……你肯定不能对我称‘你’了。我就要动身了”一段,对白均系法文,仅个别词句为德文。

“你把她看个仔细!”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到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在说,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她不一会就走向玻璃门,离开餐厅,他也目送着她。“她就是莉莉特[12]。”

[43] 法文:正餐后。

在会客室内蜂拥而出的紧跟着“蓝亨利”和“哑护士”的这群人中,克拉芙吉亚·肖夏太太也在里面。她和头发像羊毛般的塔玛拉以及一个胸口凹陷的青年人在一起,那人名叫布尔金,与她同桌就餐,此时穿着一身晚礼服。肖夏太太穿着这套新装从汉斯·卡斯托尔普身边擦过,斜步走向年轻的根舍和克莱费尔特那儿。这当儿,与她同来的病友们继续尾随着那两个扮作怪物的面具,跟他们一起走出餐厅,而她却留着不走,反剪双手,眯缝着眼睛,和人们谈谈笑笑。肖夏太太也用谢肉节节日的帽子装饰起来,这帽子并不是买来的,而是儿童们戴的,无非是一种白纸做的、折成三角形的帽子,她斜戴在头上显得极其相称。那件暗棕色的丝裙恰好让她露出双足,裙子有些皱起。对于她的玉臂,我们在这里不多说了。它们一直裸露到肩膀处。

[44] 法文:你的消息倒灵通。也许,目前……

人们高声欢呼,纵情喝彩。斯特尔夫人把扫帚挟在腋下,双手捧住膝盖,俗不可耐地尽情狂笑起来,活像她扮演的扫地女工角色。只有塞塔姆布里尼不动声色。他对这两个扮演得十分成功的戴假面具者瞥了一眼,然后咬紧嘴唇——嘴唇在翘得挺漂亮的小胡子下面细得像一条缝。

[45] 法文:至于这个……还没有。

这时从会客室里大模大样走来两个特殊人物,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才化装好不久哩。其中一个穿着护士服,但她那身黑衣服从头到脚都缝着横的白线。一些短线相互间的距离较近,而少许长线则横向突出,像体温表上的刻度一样。那个女人把一只食指放在她苍白的嘴上,而右手则拿着体温记录表。另外一个假面,彻头彻尾都是蓝色的:嘴唇涂上蓝色,眉毛染成蓝色,脸上和脖子上也画的是蓝色,一顶蓝帽子斜套在头上,盖住一只耳朵,身上披一件蓝色闪光亚麻布的外衣或大衣之类的衣服;大衣连成一体,踝骨部分都用带子拉紧,中央部分塞得满满的,圆圆的肚子高高鼓起。大家认出了他们是伊尔蒂斯太太和阿尔宾先生。他们两人都挂着纸板牌,上面写着“哑护士”和“蓝亨利”。他们蹒蹒跚跚地步入餐厅。

[46] 法文: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冒一下险,到别处去换换空气。

塞塔姆布里尼一看到她就吟诵起来,同时接下去念一句诗,声音清脆而柔顺。她听到后叫他一声“火鸡”,要他收回这种“下流的笑话”,说这种笑话还是留给他自己受用吧。在化装时,大伙儿都可以无拘无束,因此她对他称了一声“你”,其实在用膳时,大家普遍都改了口。他打算再回敬她几句,但大厅内的喧闹声和欢笑声止住了他,餐厅里的人都被这些声音吸引住了。

[47] 法文:至于我,你知道,我爱自由胜于一切,特别是选择住所的自由。念念不忘独立自主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大明白的。这也许是我们民族的一种特性。

保婆老母独个儿赶路。[11]

[48] 法文:“你在塔吉斯坦的丈夫允许你这样自由吗?”

又有一些化过装的人们出现了:有的女人穿起男人的服装,模样儿胖鼓鼓的,看去像喜剧演员,奇形怪状的,脸上用烧焦了的软木塞涂着黑黑的胡子。男人们恰好相反,穿的是女人的服装,他们撩起裙子一颠一瘸地走了出来。大学生拉斯穆森就是这样。他穿的是一身点缀着煤玉的女式服装,袒胸露肩的部分斑斑点点,手里挥动着一把纸扇,扇扇脸,也扇扇背。这时又有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屈起腿、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接着出来一个身穿白内衣的江湖小丑,他头戴女人毡帽,脸上涂着白粉,眼神显得很不自然,嘴唇抹上血艳艳的口红。原来他是蓄长指甲的那个小伙子。“下等”俄国人餐桌的一个腿长得很长的希腊人,也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他穿的是淡紫色的紧身衬裤,披着短大衣,折叠领是纸做的,手里握着一柄内藏短剑的手杖,俨然一副西班牙贵族或神话中公子的气派。这些面具都是饭后匆促地临时准备起来的。斯特尔夫人在椅子上再也待不住了。她不见了,不一会打扮得像一个清洁女工走了回来。她撩起裙子,卷起袖子,纸帽在下巴下面打个结,随身带着水桶和刷子,开始做起清洁工作来,同时用一把湿漉漉的长柄粗毛地板刷子伸到桌子底下,在坐着的餐友们的脚边刷来刷去。

“是病促使我这样的。我已是第三次上这块地方了。这一回,我在这儿待上了一年。也许我会回来的。可那时你早已远远离开这里了。”

“哈尔茨山,”[9]他说,“在希尔克和埃伦特[10]附近。我在您面前失言太多了吧,工程师?我简直在胡言乱语啦!可是且请您等一下!咱们的笑话不会这么快就讲完。咱们还没有达到高潮呢,更谈不上到了顶。听各方面的消息说,还有更多的化装场面哩。有些人已经离开餐厅——我们的种种期待是不会落空的,您等着瞧吧。”

[49] 法文:原来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你对谢肉节的风俗习惯真的看得这么认真!

“妙啊!妙啊!”人们连声高呼。此刻他们已喝起上等咖啡来,咖啡是盛在棕色的小陶瓷罐里饮用的。有些人也喝露酒,例如斯特尔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一生喜爱啜饮甜酒之类。不一会,大伙儿就站起身来走动了。各张餐桌的人相互搭讪起来。一部分病友已走到会客室,还有一些人却依然坐着,津津有味地继续享用掺酒的饮料。塞塔姆布里尼手持咖啡杯,嘴叼牙签悠然走了过来,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与女教师中间的桌旁一角坐下,听他们聊天。

[50] 以上六段对白均为法文。

前途都大有希望。[8]

[51] 法文:什么话?六个月前?

而青年们,不论哪一位

[52] 法文:真的,这完全是偶然的。

全是地道的新娘!

[53] 法文:老是这个贝伦斯!

真是难得的聚会,

[54] 以上四段对白均为法文。

过了一会,又有一张字条传过来,上面写的是:

[55] 以上二十段对白均为法文。

过去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式样的衣服。舞会里的各种服装他都见识过,它们都华贵而庄重,有的袒胸露肩的程度比这位肖夏太太的还厉害,不过它们都合乎礼仪,一点也不像穿这身衣服时那么肉感。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过去在第一次看到女人用薄纱遮着的手臂时(他当时用“神化”这一名称来形容)曾发表过一个见解,那就是这样的手臂很有魅力,有一种使人失去理性的魅力。这话虽然不对头,但也许还有几分道理。不对头!该死的自我诳骗!现在,这个女病人身上美艳的肢体光灿夺目地、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比当时称之为“神化”的那种玉臂更加令人心醉。在这一景象面前,他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垂下头,悄没声儿地重复着这样的叹息:“我的天哪!”

[56] 法文:大家都退场了。

还有别的原因使他陡然变色。原来坐在那边角落里的肖夏太太,为谢肉节也特别打扮过一番。她穿起一件新衣服,这件衣服,至少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没有看到她穿过。衣服由薄薄的暗色的——甚至可以说是黑色的——丝绸制成,只是它有时有些黄棕色的闪光。这件衣服在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圆领口,像少女的衣服似的,领口的深浅正好让喉头及锁骨部分露出,当她的脑袋稍稍往前探时,也使后脖子柔软的毛发下面那略略有些突起的颈椎骨显现出来。克拉芙吉亚的手臂也一直裸露到肩膀处,她的手臂既柔嫩,又丰满,看去有些凉幽幽的;在一身黑绸衣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洁白,而且白得令人心醉,因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由闭起眼睛,悄悄自语:“我的天哪!”

[57] 法文:是最后两个人了,时间不早了。啊,谢肉节已就此了结啦。

看到这个场面,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桌的人都连声叫好。只有布卢门科尔博士不很高兴,嘴里在嘀咕些什么,仿佛想知道这是些什么诗句。最近他的病情又恶化了。他脸上的表情(还不如说他嘴唇的表情)像往常那样显得很古怪。至于汉斯·卡斯托尔普方面,尽管他认为不一定要给意大利人一个答复,但从打趣逗乐的角度上看,他觉得还是有责任写一张回条给他。当然,结果如何是无足轻重的。他想在袋里找一支铅笔,但什么也没有,约阿希姆和女教师那里也借不到。他那充血的眼睛转向餐厅东侧的左面深处求助。可以看出,他原来那种昙花一现的企图,此刻变成了广泛的联想。于是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压根儿忘记原来的企图。

[58] 法文:您懂得这事的后果,先生。

那您就不能过于认真。[7]

[59] 法文:一辈子也不懂,克拉芙吉亚。我一辈子也不会向你称呼“您”,活也好,死也好,绝不会。

如果您一定要叫魔鬼带路,

[60] 这里起及以后八段对白,均为法文(仅有个别德文词)。

不过今天山上闹得不亦乐乎,

[61] 法文:我爱你。

总之,节日气氛一开始就十分浓厚。到处是一片琅琅的笑声,枝形吊灯上悬着的纸蛇迎风飘舞。在烤肉的酱汁上,五彩纸屑在游动。矮个儿的女侍者很快就带来了第一桶冰,同时灵巧地提早端上了一瓶香槟酒。在艾因胡夫律师的示意下,人们在香槟酒里掺上了红葡萄酒。晚餐快结束时,吸顶灯熄灭了,餐厅里只有纸灯笼发出色彩斑驳、朦胧不明的光线,使人仿佛置身于意大利的夜景。人们的心情极其舒畅。这时塞塔姆布里尼向汉斯·卡斯托尔普递上一张字条(他把字条交给了坐在身边的玛鲁莎,玛鲁莎头上戴一顶饰有绿绸纸的骑师帽),上面写了几行铅笔字:

[62] 法文:我永远爱着你,因为你是我生命中的“你”,我的梦想,我的命运,我的憧憬,我永恒的希望……

他背诗时优雅地、干巴巴地笑了起来,一面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坐席上。那边,他迎面挨到了一连串小小的榴弹——这是一些薄壁的、里面注满香味液体的小球,它们碰到什么地方就爆了开来,散发一股香气。

[63] 法文:别说了,别说了。

欢乐的集团在那儿聚宴。[6]

[64] 法文:如果你的老师们看到了你……

你瞧,五光十色的火焰!

[65] 法文:我对这些卡尔杜齐式的人物、夸夸其谈的共和国和当代人类的进步都不屑一顾,今后也毫不介意,因为我爱你!

下午,大伙儿都纷纷徒步上达沃斯村,观看街头上的节日景象。一路上已有许多头戴面具的人,还有手持木剑、身穿奇装异服的各色丑角。在徒步行走的人和在雪橇里同样戴着面具的人中间(雪橇也装饰得花花绿绿,从人们身边经过),展开了一场投掷五彩纸屑的战斗游戏。晚餐时,七张餐桌的食客都喜气洋洋,兴高采烈,他们决心把户外的欢乐气氛传播到室内来。房间里的纸帽和吹吹打打的乐器很快就销售一空。检察官帕拉范特是第一个把自己进一步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人,他穿起日本女人的和服,把维尔姆布兰特总领事太太的那条假辫子紧缠在自己的后脑勺上,用火钳把自己的小胡子弯弯地卷向下方,与中国人简直惟妙惟肖,因而引起在座众人的连声喝彩。院方的管理部门在欢庆节日的方面也并不落在病人后面。他们在七张餐桌上各装点一只纸灯笼,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还可以看到一个彩色月亮。当塞塔姆布里尼步入餐厅,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桌边经过时,他就念念有词地引用关于灯火的诗句来:

[66] 法文:小市民。

实际情况果真是这样。人们还来不及抬起眼睛向远处眺望,忏悔日就马上到了。一清早,餐厅里就响起了诙谐的管乐器发出的各色各样的声音,有的叽里嘎啦,有的嘟嘟作声。午膳时,根舍、拉斯穆森和克莱费尔特坐的餐桌还飞来了一条条飞蛇。许多人戴起纸帽来,脸儿圆圆的玛鲁莎也是其中之一,在跛脚的门房那里,也可以买到这种纸帽。可是在晚上,大厅里和会客室里尽是庆祝活动,人们都忙于庆祝……只有我们事先知道,汉斯·卡斯托尔普那种敢作敢为的精神,会把谢肉节的欢庆活动引导到哪一个方向去。不过我们既然知道内情,也不该粗心大意,泄露机密,而应当恰如其分地尊重时间的安排,别急于把故事内容一五一十地抖出来。也许我们把故事情节拉长,是因为我们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位年轻人的害臊心理表示同情;正因为他爱面子,才好长时间踟蹰不前,迟迟不敢进入角色。

[67] 法文:胸部有浸润性小斑点的漂亮的小市民,你真的这样爱我吗?

“请原谅,我说的意思恰恰相反……再说,贝伦斯最后下决心给我打针,让我解毒,因为我的体温总有三十七度四五六,甚至三十七度七。这种情况老是改变不了。现在,我是生活中娇生惯养的孩子,以后仍是这样。我不是老病人,赖达曼托斯并没有判处我任何确定的期限,可是他说,既然我已在山上待了这么久,也就是说花了这么多时间,提前中断治疗就简直是胡闹了。要是他给我规定期限,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当他说比如半年时,这样的算法也很勉强,实际上还要长一些。只要看看我的表哥就行了:他本来月初就可出院,也就是说完全治愈出院,可是最近,贝伦斯又说要彻底把病治好还得加上四个月——哼,那我们又有什么话好说?刚才我已说过,不久夏至就要到了,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过一会又是冬天了,不过就眼前来说,我们当然先过谢肉节。我觉得这里过节时一切都像日历上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倒是挺好的,这个我已对你们说过。斯特尔夫人说,门房那儿可以买到儿童玩的喇叭,真是这样吗?”

[68] 下面的话均为法文。

“住口!住口!住口!”塞塔姆布里尼大声喝住他,说时脸孔朝天,伸起手掌压住太阳穴。“别说了!我不准您用这种腔调乱放炮!”

[69] 法文:你真不愧是一个好汉,能以德国人的气派深情地向女人献殷勤。

“您的意思是……哎呀,原来如此,妙极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大笑起来。“您真爱开玩笑!九点半左右,表哥,你听懂了吗,你?换句话说,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看来,这个时间对去年‘某一部分’病友来说是太早些了。哈,哈,真叫人不寒而栗。也就是指去年到现在一直不沾‘肉食’的那一些人。你懂得我一语双关的意思吗?不过我还是十分兴奋,”他说。“我觉得咱们在这儿像平日过节时那样庆祝一番,像往日那样装点一下,是对头的。要是搞得冷冷清清,单调乏味,那反而叫人奇怪了。咱们已过了圣诞节,也懂得新年怎么过,现在谢肉节也快到了。以后又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这里吃脆饼吗?),接着是耶稣复活节前的一周,复活节,再过六星期就是圣灵降临节。此后不久,君不见白昼最长,夏至降临,于是秋天又迎面而来……”

[70] 法文:再见,谢肉节的王子!我向您预言,今晚您的热度准会升高。

“隆重极了!”表兄弟在早晨散步遇见了塞塔姆布里尼问起这个时,对方就这样回答。“华丽多彩!”他说。“简直像在普拉特公园[3]那样热闹非凡,您等着瞧吧,工程师。要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看到有许多容光焕发、风度翩翩的男人在这儿轮舞。”接着他又鼓起嘴巴说一些诽谤性的话,一面冷嘲热讽,一面摇头晃脑,不论胳膊、头部和肩膀都姿势十足地摆动起来。“您指望些什么?哪怕在maison de santé[4]里,有时也会为呆子和痴子举行舞会,我在书里已看到过。那么这里又有什么不可呢?节目中包括各种各样的danses macabres[5],这个您可以想象得到。可惜去年参加节日的一部分客人,这一回不再露面了,因为舞会过了九点半就要结束……”

[71] 法文:别忘了把铅笔还我。

不上几天,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山上打发日子就快满七个月了。当汉斯上山时,他的表哥约阿希姆已在院里住了五个月,因此屈指算来就快满十二个月,也就是整整一年。“整整”两个字不过是天文学上的概念,因为自从那辆小小的牵引力很强的火车把他带到这儿后,地球绕太阳已整整转了一周,现在又回到原位。狂欢节[2]快到了,狂欢节之夜近在眼前。汉斯·卡斯托尔普向老病人打听,山上人们是怎样过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