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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

生命的形象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脑海中显现出来。在寒彻骨髓的深夜里,他的下方是晶莹闪亮的山谷,没有生命的星星在夜空熠熠发光。皮衣和毛皮使他的身体十分暖和。生命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浮现,它在空间的什么地方飘忽不定,不可捉摸,但感觉上却十分亲近。这个血肉之躯,这个乳白色的身体,呼着气,湿油油的,黏滞滞的;而皮肤呢,却天生是不干净的,到处是污垢,上面有斑点、丘疹、黄斑和裂纹,有些地方是角块和鳞皮,表面上是发育不全的茸毛,有柔美的线条和漩涡状的轮廓。它屹立于无生物世界的一片寒气中,在自己的天地内懒洋洋地冒着气,头上长满某种凉凉的、角质的、染了色的东西[4],这是皮肤的产物;两只手叉在脖子后面,低垂着的眼睑往下看,眼睛似乎有些斜视,眼睑的皮肤带有异国情调,嘴唇半开半闭,微微翘起,迎向抬头瞧向它的汉斯,身体的重量支在一条腿上,髋骨在皮肉间明显凸起,另一条大腿松松地不使劲儿,上面的膝盖稍稍向承重的那条腿的内侧弯曲,脚的重量落在足趾上。它站在那儿,转动身子时嫣然含笑,斜靠着时千娇百媚,亮油油的胳膊肘向前叉开,四肢的结构配着苗条的身材,显得十分匀称。股内的阴影,与腋窝下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暗影不谋而合,它们都有一个神秘的三角形。同样,眼睛同开启着的、红红的嘴儿(它由上皮细胞构成)相互呼应。纵向伸长的肚脐,与胸口上两朵红花交相辉映。在中枢器官和出自脊髓的运动神经的作用下,腹部与胸部动作起来,胸腔与腹膜之间的空腔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呼吸时,在肺内气泡中的氧气同血液中的血红素为进行体内的呼吸而结合后,吐出的气饱含着分泌物,由于气管黏膜的作用有些潮润,还有一些热气。这股气从嘴唇里吐了出来。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理解到,这个由血液供养全身的活生生的躯体是十分神秘地保持和谐的,全身布满了神经、静脉、动脉和毛细孔,而且渗透着淋巴液,体内则是骨骼,有充满髓质的管状骨,还有肩胛骨、椎骨和骨,它们都由原来支持物质中的胶状组织借石灰质和胶质固定,使躯体的重量得以维持。此外,还有关节上的被膜以及又湿又滑的窝腔、韧带和软骨;两百块以上的肌肉;用于营养、呼吸和传递刺激信号的各种中枢器官。再有保护的皮膜,充满浆液的体腔,富于分泌物的各种腺;在通过身体各个孔眼与外界沟通的复杂的内表面上,则有各种管系和裂口。他知道“自我”是一个高级的生命单元,与那些用它们整个身体表面进行呼吸、汲取营养甚至思维的简单的生物相距甚远。“自我”由无数这些细小的器官组成,它们最早出自一个本源,后来由于一再分裂而繁衍,分别适用于各种不同的职责和联络功能,然后分离,自成一体,并且铸成了一个个形态——这是它们的条件和结果。

那么生命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种热,是维持形体不稳定状态时产生的一种热,也就是物质发出的热,由于不断的分解与再生过程而无比复杂化,蛋白分子的结构也随着趋于无比精巧。它实际上是一种本来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是在分解与再生交替进行的有限热过程中出现的东西,含有能在生命刚形成时勉强促其保持平衡的物质。它既非物质,亦非精神,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东西,是一种以物质为素材的一种类似飞瀑上的彩虹和类似火焰的现象。尽管它是物质性的,它却能感知自己喜爱的是什么,嫌恶的又是什么,它是能意识到自己恬不知耻的物体,是“存在”的一种淫猥的形态。宇宙间万物贞洁娴静,而它却暗中蠢蠢欲动;它不断在吸入和分泌,鬼鬼祟祟,肉欲横流。它是一种能排出碳酸气和其他有害物质的、来源和成分不明的物体。它是某种由水分、蛋白质、盐类和脂肪组成的物质不断滋生、繁育、发展成形的,人们称这种物质为肉体;只有战胜了它的不稳定性,而且听从它内在的发展规律的支配,才有可能形成这种物质。肉体成为形态,成为崇高的形象和美,但本质上依旧体现了性感和肉欲。因为这种形式与美不是精神产生的,像诗歌和音乐作品那样;也不像雕刻的形式和美那样,由一种中性的、消耗精神的、使美的精神能以纯洁的方式诉诸官能的物质产生。不如说,它是由人们熟知的、唤起肉欲的物质产生和形成的,也就是有机物,即时而消失,时而存在的物质本身,也即散发着气味的肉体……

因此,在他眼前浮现的肉体、个体和活生生的自我,是一个能呼吸、并能吸取养分的无数个个体的巨大复合物,在有机的排列和为了特殊目的而形成的组合下,各自的存在、自由和生存的独立性都显著失去,变成了解剖学中的各个要素,因而某些要素的机能仅仅限于对光、声、接触和温度的感知,另一些要素只懂得通过收缩改变它们的形状或产生消化液,另一些要素则能行使保护、支持、传送体液或生殖等各种职能,并单方面在这些部分发展。联合起来形成高级“自我”的、为数众多的有机机构,有时也出现松弛现象。例如在某些场合下,许多附属的个体只是不很紧凑地、可疑地组成了一个较高级的生命单元。年轻的学者埋头研究细胞群体现象:他读起有关“准有机体”海藻方面的书籍来。海藻的各个细胞只是由一层胶状物包住,细胞相互之间往往相距很远,照理算得上是一种多细胞形成物,不过人家问起你来,你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知把它看作单细胞的群体好呢,还是看成是统一的个体,因而在定名词究竟选用“我”还是“我们”,就会意外地令人犹疑不决。这里,自然界在形成高级“自我”的组织与器官之无数原始个体的高级社会统一体以及原始个体的自由个体生存之间,有一个中间阶段:多细胞有机体只是生命演变、代代繁殖的循环过程的一种现象。受胎行为,两个细胞体的性的融合,在每一多细胞个体开始构成时即已存在。单细胞原始生物在每一世代初也同样存在,而且一再出现。这一行为在好几个世代里持续不衰,不必再借一而再、再而三的分裂而繁殖,直到无性生殖所产生的后代重新又行使两性职能,使这一循环结束时为止。这是由两个双亲细胞的细胞核结合而产生的、多细胞个体的生命国家,是无性生殖形成的、细胞个体几世代来共同生活的结果。它的生长就是它的繁殖;当生殖细胞、特别是专为传宗接代而发达起来的一些要素在体内形成,并且找到一条通往刷新生命的道路时,生殖循环就完结了。

生命是什么?谁也不清楚。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一个自然的基点上跳跃而出,又是从哪儿点燃起来的。在这个基点以后,生命领域内什么都不是偶然发生的,或者某些现象的发生原因还没有研究清楚,但生命本来似乎是偶然发生的。如果我们想对此作一番说明,那么可以归纳成下面几句话:生命的发展形成在结构上必然是十分高级的,同它的关系甚微的任何物质,在没有生命的世界中都是不存在的。在变化多端的变形虫与脊椎动物之间,差别十分微小,在同最单纯的生命现象与自然界相比之下(对于自然界,我们称它是“死亡的”也不值得,因为它是无机的),简直微不足道。因为死亡只是生命的逻辑上的否定,不过生命与无生命的自然界之间有一条鸿沟,任你怎样努力探索也无法跨越。人们设法用理论来弥补一番,但只是囫囵吞枣地吸收了,它的深奥莫测和博大精深之处依然无从知悉。为了能从中找到一个连锁关系,人们就提出了一个“生命物质无结构”的荒谬假设,也就是无机的有机体,它在蛋白液中自行凝固,像母液中的结晶物一样。可是有机的分化性,仍是一切生命的先决条件和表现形态。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不赖两性生殖而存在的生命。人们用打捞工具从海底深处找到了一种原生质,大喜若狂,但结果却落得一场羞辱。事实证明,他们把石膏沉淀物当作原生质了。为了不致在奇迹面前显得目瞪口呆(因为由同一物质形成的、又分解成同一物质的生命,像无机物一样也是偶然发生的,称得上是个奇迹),人们就不得不相信无性生殖来了,也就是说,有机物是由无机物产生的,这同样是一种奇迹呀。人们就是这样不断探索下去,同时设想出一些中间阶段和过渡阶段,并且假定有一种比常人熟知的更为低级的有机物存在,不过它们作为生命的先驱者,身上也初步出现了生命的萌芽。原虫的形态,人类从来没有见到过,因为不管显微镜的倍数放得多大,也始终无法看出,而且在假设它们的存在之前,蛋白化合物的合成势必已经完成……

这个雄心勃勃的小伙子把一卷胚胎学放在心窝上,研究有机体的成长发展过程。他从卵子受精的瞬间研究起:在许多精虫中,有一个精虫冲在前面,向前推进时尾部发生颤毛运动,顶部的尖端撞向卵子的胶质膜皮,钻进了受胎丘,当精子接近时,卵细胞外侧的原生质使受胎丘弯成拱形。自然界不爱对这一固定的过程有所改变,看来也没有什么荒唐可笑的地方。在某一些动物身上,雄的寄生在雌的肠里,而还有一些动物,雄的通过雌的口腔把精虫的小臂伸到里面,在那儿播下种子,下种后小臂被咬断,又被吐了出来,它就只剩下几只指头独自游开,这使科学界大惑不解。科学家很久以来就对这种动物起了一些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学名,硬把它说成是一种独立的动物。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读了有关卵源论者和精虫论者两派论争的文章。一派的意见认为,卵子本身就能形成一只完整的小蛙,或者狗和人之类,精子只能促进它的生长;另一派的意见却以为精虫有头有臂,也有双腿,是未来生物的萌芽,卵子只充作它的培养基而已。最后两派的意见统一起来:不论卵细胞还是精细胞,都是由原来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生殖细胞形成的,它们的功绩应当相同。

生命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在生命形成的瞬间,它自身无疑是能意识到的,不过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能对刺激发生反应的那种意识,即使在生命最初级的、尚未发达的阶段就已经或多或少地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意识过程最早出现于生命历史(不论就其整体或个别而言)中的哪一阶段,意识是否依赖神经系统而存在,我们就难以确定了。最低级的动物形态是没有神经系统的,更不用说有大脑了;可是它们对外界的刺激具有反应能力,这点谁也不敢否认。人们能麻醉生命,不仅能使形成生命的感觉器官和神经失去知觉,也能使生命本身失去知觉。人们能使植物界与动物界中每种有生命的物质的感受能力暂时消失,还可以用氯仿、水合氯醛或吗啡麻醉卵子和精虫。因此,意识本身只是构成生命物质的一种功能,这种功能高度发达时,又反过来对生命发生作用,力求探索和阐明它所形成的生命现象——这是生命对于“自我认识”的一种既充满希望、又徒劳无益的探索,是一种对自然的“自我发掘”,结果却一无所获,因为凭知识既不能洞悉自然的一切,也无法窥知生命的奥秘。

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书中读到了受精卵的单细胞有机体为何变成多细胞有机体,读到了细胞体是如何附和在黏膜叶上的,又如何陷入胚胞里,形成杯状物的空腔,并在这个空腔里开始吸取营养和进行消化活动。这就叫肠蛹,原始动物,或者叫“原肠胚”,是所有动物的基本形态,也是具有肉体美的各种生物的基本形态。它的内外表皮层,亦即外胚层和内胚层,都不外是一些原始器官,在这些器官陷入和翻出的地方,形成了各个腺、组织、感觉器官以及身体的突起部分。外面的胚层有一条地方增厚,皱折成沟槽状,闭合处形成神经管,成为脊柱和脑子。当胎膜黏液凝固时变成纤维状结缔组织和软骨,胶质细胞中开始产生的是胶质而不是黏蛋白时,汉斯在某些地方也看到了结缔组织细胞从清洗的浆液中吸取了石灰盐和脂肪,并且骨化。人类的胎儿在母胎内盘起身子,尾部朝上,同母猪胎中的猪仔毫无区别,腹茎很长,四肢残缺而尚未成形,不伦不类的脸儿伏在胀起的肚子上。胎儿的成长过程,似乎是一门直率而阴郁的科学,像匆匆地复述动物发生史。有一个短时期,胎儿的腮囊像蟑螂一样。从胎儿经历的各个发展阶段中,似乎可以(或者有必要)想见原始时代人类已趋成熟时的一点儿风貌。他的皮肤上配备痉挛性肌肉,以防虫咬,而且长有密密茸茸的汗毛,嗅觉黏膜面积非常大,两耳凸出,能够活动,对面部表情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辨声能力也比现代人类的耳朵强些。那时,人类的眼睛用垂下的第三眼睑保护,位于头部侧面,只有第三眼睑除外,基迹则是松果腺,有了这种腺,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向上空察看。原始人的肠道很长,还有很多臼齿,喉头有“声囊”,呐喊起来比较方便,男性生殖腺则在腹腔内。

这些书很重,拿起来很不方便。汉斯·卡斯托尔普躺着时,让书籍的下部边缘在胸口或胃部托住。书虽是沉甸甸的,但他毫不在乎。他的嘴半开半闭,眼睛在含义深奥的书上一页页地掠过。他身旁有一盏套灯罩的小灯,淡红色的灯光照在书上。其实电灯也不一定需要,必要时也能在明亮的月光下看书。他的脑袋跟着书本摆动,最后下巴也垂到胸前。当这位读者摆出这么一副架势时,他也许在默想什么,也许在假寐,也许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沉思,然后再抬头阅读下一页书。他在深入地探索,埋头读着。月亮在晶莹透明的高高的山谷上悠然循着自己的行程前进。他读到了有机物,读到了原生质的特性,读到了生成和分解之间在奇妙的飘浮中得以维持的某种敏感物质,以及它们由原虫从古代一直到今天的发展与形成过程。他怀着浓厚的兴味读到了关于生命和它那既神圣、又不纯洁的奥秘的种种细节。

读了解剖学后,人体四肢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这位研究人员面前。这书在他眼前,展示出人类表面的和内部深处的各种肌肉以及腱和韧带,有腿上的,脚上的,特别是胳膊上的,包括上臂和下臂。他从书中学到了许多拉丁文学名;反映人文精神的医学赋予它们许多典雅动听的名称,以示区别。他深入一步研究骨骼。它的形成使他打开了眼界,从这里可以看到人身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各门学科都是息息相关的。这里,他很奇怪地联想起自己的(或者不如说是过去的)专业来,也就是自己从事的那门科学;关于这门科学的属性,他上山后遇到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和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时就已经向他们作过介绍。为了能学到些东西——至于究竟是些什么,他是无所谓的——他在专科学校里曾读过一鳞半爪的一些静力学,有可挠性的支柱,负载,以及教导人们如何有效地使用机械材料的结构学。如果我们认为“工程学——机械学”法则能适用于有机自然界,那未免太幼稚了,同样我们也没有充分的根据说,这种法则是从有机自然界导出的,它只是自然的重复和证实而已。中空圆筒的原理,在长形的管状骨的结构上体现出来,同静力学中对于固体结构精确度的最低要求恰好符合。过去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书中读到,凡是符合张力和压力要求的任何物体,只要它是由机械上能使用的材料,例如横木或薄板构成的,就能像同一材料制成的大梁那样承载负荷。在形成管状骨时也是这样:随着它表面上的固体物质逐步形成,内部力学上不必要的中心部分就变成脂肪组织,也就是黄色的骨髓。大腿骨好比起重机,在设计时,有机的自然界按照各条骨材的配置方向分毫不差地绘出同样的张力曲线和压力曲线,过去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这样精密地绘制过同样用途的器械。他一想到这点就满怀高兴,因为他感到自己对股骨或一般的有机自然界存在着三种关系:一是抒情式的,二是医学上的,三是技术性的。一想到这些,他就十分兴奋,他发现这三种关系都毫无二致地富于人性,三者都是人们所迫切关心的,实质上只是一种事物的不同形态而已。它们都是人文主义的学科……

不过恐怕也有些例外情况。卧疗期间,有的人也许在认真地思考问题,致力于某种有益的研究工作,目的无非是借此了解山下的动态,使自己不致同生活脱节;或者可借此使日子过得轻松些,不致把光阴白白浪费掉。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和可敬的约阿希姆就是这类人。前者致力于消除人类的苦难,而后者却埋头于俄文初级课本。除他们之外,也许还有一些人抱有这种态度;这些人不是在餐厅里一起用膳的病友,就是卧床的病人和重病号。汉斯·卡斯托尔普倒认为前一种人实际上并不多见,而后一种人就比较常见了。就他本人而言,他也在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远洋客轮》他早已看得差不多了,他曾告诉家人,除冬衣以外再寄些和他职业有关的书籍来,例如科学技术和造船工艺之类的书。可是目下他热衷于别的书籍,把这些暂时搁在一边。这类学术性著作类别不同,学科各异,而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它们怀有浓厚的兴趣。这些书涉及解剖学、生理学和生物学,用好几种语言写成,有德文的、法文的和英文的。有一天,达沃斯村的书商把这些书寄到山上来,显然这是他定购的。原来有一次他乘约阿希姆打针或称体重的当儿,独个儿溜到山下的街头上去散步,趁此机会亲自悄悄地定购了这些书。约阿希姆看到表弟手里有这一类书,大惊失色。它们很贵,一般科技书都是这样。封皮和封面内侧都标有价格。约阿希姆问他,如果他真的想看这些书,为何不向顾问大夫贝伦斯去借;这一类书,贝伦斯确实有好多。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说,他宁愿自己备几本,自己的书,读起来味道不同。他还喜欢用铅笔画线,做记号。一连好几小时,约阿希姆听到表弟在房间里用纸刀裁书页时发出的响声。

尽管如此,原生质的作用还依然无法解释。生命似乎不允许自己把这个谜儿揭开。人们对大部分生物化学现象不但蒙昧无知,而且按其性质来说,人们也避而不敢去认清它们。对于名叫“细胞”的生命单位,人们对它的结构和成分还几乎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对没有生命的肌肉,又何必去阐明它的成分呢?活生生的东西,通过化学途径也无法检查出来。死后身体僵直引起的各种变化,足以说明所有的实验都没有什么意义。谁也不了解新陈代谢,谁也不了解神经功能的实质。辨味体凭什么特性辨味?某些知觉神经由于香料而激起各种兴奋状态,原因究竟何在?嗅觉的性质又到底是什么?动物和人体之所以具有特殊的气味,是因为某些不知名的物质在蒸发。人们对称之为汗的分泌物,在成分方面还不很清楚。分泌汗液的各种腺会产生香料,这点对哺乳动物来说无疑起着很大的作用,但对人类的意义目前还无法阐明。另外,身体上有许多部分显然极其重要,但我们对它们的生理意义目前仍茫无所知。盲肠当然不用说了,它一直是个谜;可是在兔子的盲肠里却经常充满一种粥状物质,至于这种物质怎样重新排出或补充新的,我们一点也说不上来。此外,脑髓中白色和灰色的物质是什么?与视觉神经相通的神经床是什么?“脑桥”中灰色沉淀物又是什么?脑髓和脊髓中的物质很容易分解,要查明它们的结构看来是永无希望的。睡熟时,是什么使大脑皮质停止活动?是什么使胃的自行消化能力受到障碍,例如死亡以后往往会出现这种现象?人们会回答说,这是生命;这是由于有生命的原生质具有一种特殊的抵抗力——不过这种解释令人神秘莫测,对事实的真相似乎视而不见。对于像发烧那样日常的生活现象,理论方面也是矛盾百出。新陈代谢亢进的结果使热量增高,可是热的消耗量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场合一样相应地增高作为补偿呢?发汗减少的原因,是不是由于皮肤收缩?只有在发热时伴有发冷的病例下才出现这种现象,否则发热时皮肤总是火辣辣的。“寒热”这个词儿,根子在于中枢神经系统分解代谢旺盛,而皮肤也出现了某种可足以称之为“反常”的情况,因为我们不知道怎样确切定义才好。

在国际山庄疗养院的公共卧疗厅里和每间病室的阳台上,有不少人在读书,特别是新病人和短期住院的病人。在院里住上好几个月或好几年的病人,都早已学会消磨时光的方法:他们不必找什么事散散心,也不必开动脑筋,而是靠精湛的涵养功夫打发日子。他们公然说,死抱住书本不放是傻瓜干的傻事。只要在膝上或身旁的小桌子上放一本书,也就绰绰有余,心安理得了。疗养院的藏书十分丰富,看各种语言的书籍,书中插图也很多,足够人们消遣。这些书都陈列在齿科候诊室里,免费借阅。达沃斯高地的街头还有一个图书馆,出借各种小说,病人都在轮换浏览。有时出现了一本热门书,大家都争先恐后抢着想看,即使平时不爱读书的人也把手伸得长长的,而表面上却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神态。目前他们在传阅的,是阿尔宾先生介绍过来的一本印刷技术拙劣的小册子,书名《引诱的艺术》。这本书从法文逐字逐句翻译过来,译时连法语的句法也原封不动,因为译文优雅多姿,富有刺激性。书里阐述发挥的无非是肉欲与淫乐之道,用异教徒式的腔调阐述纵情作乐的诀窍。斯特尔夫人一口气看完了,认为此书“妙不可言”。马格努斯太太,也就是丢了体重的那个女人,也竟毫无保留地表示赞同。她那酿酒商的丈夫很想亲自浏览一番,以便从中获得教益。不过马格努斯太太居然捧起这本书来,她觉得十分遗憾,因为这种书“毒害”女人的心灵,会把不贞洁的思想灌输给她们。她这么一说,人们对这本书更加如饥似渴地想一饱眼福。下面的卧疗厅里有两个女人抢着想看这本书:一位是雷迪斯太太,是波兰一个实业家的妻子;另一位是柏林的寡妇黑森弗尔德太太,两人都是十月间上山的。她们都说是自己先开口问人借的,相持不下,因此正餐后出现了令人不快的、实质是粗暴不堪的场面:其中一个女人竟歇斯底里地大叫大闹,可能是雷迪斯太太,也可能是黑森弗尔德太太,最后那位怒气冲天的女病人逃回房里,这幕戏总算收场。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自己的阳台上,对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篇论著给小伙子们捷足先得了,年长的还没有他们看得早。晚餐后,他们几人一组在几间房间里一起研究。汉斯·卡斯托尔普在餐厅里亲眼看到那个蓄指甲的青年把这书传给一位姑娘,她名叫弗兰慈欣·奥伯但克,入院不久,病势很轻,是一个头发向两边分开的金发闺女,新近才由母亲陪同上山。

尽管人们对于这一切显得愚昧无知,可是拿这一点同人们在记忆现象面前或人们称之为“获得形质的遗传”的更为广泛、更加惊人的记忆现象面前大惑不解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对于细胞物质的这种性能,即使作一鳞半爪的机械性的说明也全然无能为力。精虫能将父亲无数的复杂的种族形质和个人形质传递给卵子,可是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它;哪怕在倍数最大的显微镜下,它所展示的也不过是一种均质体,而且也无法判明它的来源,因为各种动物的精子在显微镜下看去都是相同的。从精虫的组织状况中使我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假设:细胞的性状同它构成的高级有机体并无二致,它本身已经是一种高级有机物,也是由有生命的分裂物体和各个生命单元组成。这样人们从所谓最小的单位过渡到更小的单位,而且迫不得已地把原始的物体进一步分解成更原始的物体。毫无疑问,正如动物王国由各色各样的动物组成,而动物和人类的有机体则由许多细胞种族的整个动物王国构成一样,细胞有机体也是由一个新而繁复的原始生命单元的动物王国组成,它的大小远在显微镜可见范围以下,它按照生物仅能同种相传的法则自行生长,也自行繁殖,并且根据分工的原则,为发展到下一个更高的生命阶段各尽所能。

他在露天里待得这么久,有时将近午夜,有时过了午夜还不走(那时,那对下贱的俄国夫妻早已离开隔壁的房间),也许是因为冬夜的景色极其引人入胜,特别在十一点钟以前,从山谷各处还传来一阵阵清音妙曲。不过懒散和激动却是其中的主要原因,而且两者同时在起作用。换句话说,他身体上懒洋洋的,疲倦得不想走动,而精神上却热乎乎的,异常兴奋。在这个小伙子的头脑中,老是有什么新奇的、吸引人的研究课题萦绕着,他的脑子不想安静下来。天气使他疲倦,寒气促使他的肌体兴奋,也耗蚀他的精力。他吃得很多,享用山庄疗养院中极其丰盛的膳食,吃了拼有添菜的烤牛肉后,又来了烤鹅,而他的胃口也异乎寻常。这里的人们,冬天时的胃口照例比夏天大。他同时又十分嗜睡;不论在大白天或月色皎洁的夜晚,他一翻起书来(至于他看的是什么书,我们以后会说明的)就往往沉沉入睡,待昏昏然过了几分钟后,再继续他的研究工作。他说起话来劲头十足;上山后,他聊起天来比过去在平原上时更快,更随便,甚至更加肆无忌惮。同约阿希姆一起在雪地上散步时,他谈起来也十分卖劲,这使他十分疲劳,有时感到头昏目眩,浑身哆嗦。这时他又显得醉意朦胧,头脑发热。入冬以来,他的体温又升高了,顾问大夫贝伦斯给他注射些什么针药。大夫一般是对热度持续不退的病人才用这种针药的,有三分之二的病人经常在打这种针,包括约阿希姆在内。不过汉斯·卡斯托尔普认为他的体温升高,肯定会同他的思想活动和情绪激动有关,正因为如此,他才在雪光闪闪的寒夜里躺在卧椅上一直到深夜。他那爱不释手的读物正好为他的思想状况提供说明。

这就是基因、原生子和生源体。汉斯·卡斯托尔普能在寒夜熟悉这些名词,心里很高兴。不过他在兴味正浓的当儿又问起自己来:书中的记述虽然十分详细,但它们的原始性质究竟是怎样确定的呢?既然它们有生命,它们应当是有机物,因为生命是依赖有机组织的。但如果它们是有机体,那么就不可能是原始的,因为有机体不是单体,而是复合物。它们是有机地构成细胞的生命单元以下的生命单元。要是它们真是这样,那么不管它们小得难以想象,它们必然是自行“形成”的,而且是作为生命单元有机地形成的;因为“生命单元”这一概念,与较微小的、从属性物质(这里指的是与较高级的生命形式有关的生命单元)组成的结构概念相同。只要分解的结果能产生具有生命特性(亦即同化、生长与繁殖能力)的有机单元,就不受什么限制。只要人们口口声声地谈什么“生命单元”,“原始单元”的提法也就说不上名正言顺了,因为生命单元的概念无限大地包含了从属的构成单元,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原始生命之类,也就是说并不存在既是生命、又属原始性质一类的东西。

汉斯·卡斯托尔普待在阳台上观赏山谷上极其迷人的冬景,一直到深更半夜。他在那边逗留的时间比约阿希姆长得多,约阿希姆在十点钟或稍晚一些就回房去了。他把自己那张精致的卧椅(它有三层衬垫,并有圆角形枕头)挪近木栏杆旁,栏杆上已铺上了一层狭长的积雪;在白色的桌子上,一盏台灯亮着,上面还有一堆书,书旁是一杯脂肪丰富的牛奶。这是晚上九点钟送到病房里来的夜间牛奶,住在山庄疗养院的人都有份儿。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自己的牛奶里加了少许烧酒,使它更加可口。他已把手边所有的御寒工具都用上了,简直可以说是全副武装。他把一件脱卸式的皮大衣一直披到胸口,那是他从疗养区一家专卖冬装的商店里及时购得的,而且还按照这里的惯例再裹上两条驼毛毯。此外,他在冬装上还加上一件短的皮夹克,头上戴一顶绒帽,脚上穿一双毡靴,手上戴一副非常厚实的手套,可是即使如此,手指还免不了冻僵。

不过,尽管它从逻辑角度上并不存在,它毕竟还是某种现实的东西,因为原始生殖(也就是从“非生命”中形成生命)的概念是不能排斥的。对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存在的一条鸿沟,人们在外部的自然界中是无法加以弥合的;必须按某种方式在有机自然内部加以填补或跨接。分裂迟早会导致“各个单元”的出现,它们即使是复合的,但尚无组织形态。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存在一群分子,是生命与单纯的化学之间的一种过渡。不过在到达分子以后,人们又临近了另一个深渊,它的开口处比有机自然和无机自然之间更加神秘莫测得多:也就是说接近物质和非物质之间的深渊。因为分子是由原子组成的,而原子的体积,连小得异乎寻常也称不上。它这么小,是这么一种极其微小、出现得这么早而又是过渡性块状物,在能量方面还谈不上是一种物质,但与物质相似,我们还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种实质性的东西,而是介乎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一种中间物和边缘物。这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比有机物的偶然发生远为神秘而荒诞不经的原始生殖问题:这就是物质出自非物质的原始生殖问题。实际上,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鸿沟也同样迫切地需要填补,而且在程度上比有机的自然界和无机的自然界之间的更加迫切。非物质性的东西必然有一种化学机理,非实质性的东西必然有一种混合物,物质性的东西就是由此产生的,正如有机物从无机化合物产生的那样。原子可能代表物质的原虫类和单虫类——按其性质是物质,但又不完全是物质。不过要达到“不能再小”的程度是规范所不许可的;“不能再小”和“大得惊人”的意义差不了多少,而要把原子探索到这一地步简直难乎其难,这点并不言过其实。因为在物质最后分解和细分时,天体宇宙突然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了!

晚上,一轮圆滚滚的月亮悬在天空,又给大地增添了几分魅力,十分动人。不论远近,都闪耀着水晶般的光泽和金刚石般的银辉,而森林却显得黑白相间。在离月亮较远的天边,暗沉沉的,绣花似地点缀着一颗颗星星。在闪闪发亮的表面上,房屋、树木和电线柱都投下了清晰而轮廓分明的阴影,它们看去比原来的模样更富有真实感,更为鲜明生动。在太阳下山后两三个小时,气温降至零下七八度。天公似乎施了魔法,使整个世界沉浸在冰雪遍地的一片明净洁白之中,自然界原来的污垢被掩盖起来了,大地仿佛被死神念过符咒似的,昏昏入睡,凝住不动。

原子是一个满载能量的宇宙系统,那里,天体环绕太阳那样的中心不停地旋转,而彗星则超过太空以光年的速度飞驰,中心体的引力迫使它滞留在自己的偏心轨道中。如果人们称多细胞生命的身体为“细胞国家”,那么充其量只是一个比喻而已。按照社会劳动分工建立起来的城市和国家,不但可与有机体生命相比拟,而且是复现了生命的全过程。同样,宏观宇宙中的许多星星,也在自然界深处像一面面镜子那样清晰地复现出来,它们高高悬在寒气凛冽、闪闪发光的山谷上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组成了一个个集团,星星的群象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暗淡,而我们这位全身裹起冬装的研究者就这样披星戴月地坐着。下面一种设想是不是太大胆了些,那就是:原子在太阳系统中的某些星球——构成物质的无数太阳系统和银河——也就是宇宙内的某些天体,是否像地球一样可能成为生命的居住之所?对于这个皮肤情况有些“反常”,在“暧昧勾当”这一领域内还缺乏任何经验的醉态朦胧的年轻研究者来说,上面这些只是一些冥想,不过这些冥想不但毫无荒谬之处,而且十分明确,宛如赫然呈现在他的眼前,同时富有逻辑的真实性。如果有人说内部世界的天体“微小”,那么这种谴责未免失之偏颇,并无事实根据,因为当人们发现了“最小”微粒的所谓“宇宙性质”以后,“大”与“小”的规范已不复存在,而“外部”与“内部”的概念也同样站不住脚了。原子世界是属于外部的,而我们所住的那个地球从有机角度看,很可能属于“深入的”内部。以前,一个研究人员对于“银河动物”不是说过一番大胆而富于幻想的话吗?他说银河动物是宇宙的怪物,它们的肉、骨和脑髓都是太阳系构成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一个人自以为已到达终点的瞬间,一切又会从头开始!他,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本人,就这样不住地发掘自己内心的奥秘,一次,一百次;他,衣服裹得暖暖的,躺在阳台上眺望寒夜月色皎洁的高山深谷,而且出于对人文主义和医学的关心,顾不上指头发僵,脸孔发烫,研究起人体和生命来!

雪已不下了。天空出现雪后初晴的景象。阳光从散开的、青灰色的云层中间透射出来,给大地的景物抹上一层淡青色。不一会,天色完全晴朗了。空中弥漫着凛冽的寒气;十一月中旬的冬景,纯净而又明媚。拱形的凉廊后面,景色如画;森林披上了洁白的素装,峡谷埋在雪中,线条显得十分柔和,白白的谷地里一片阳光,上面是灿烂的蓝天——这一切也都显得瑰丽无比。

他拿起一本病理解剖学,在台灯红色光线的斜照下仔细研究起它的内容来。书里还有许多插图。他读到寄生性细胞合体的传染性肿瘤的实质。书中读到了异种细胞侵入有机体时造成的组织形态,这种组织形态特别肥大,而有机体却易于受到它的感染,并以任何方式(应当说,以某种漫无限制的方式)为它的繁殖提供有利的条件。这倒并不是因为寄生物从周围组织中吸取营养,而是像任何细胞进行新陈代谢一样,它产生对宿主的细胞具有强烈毒性的有机化合物;无可否认地,这种毒性是毁灭性的。人们懂得如何将这种毒素从一些显微镜组织中游离出来,并且以浓缩形态显示出来。此外又令人惊异地发现:凡单纯属于蛋白质化合物的这些物质,哪怕剂量很小,一旦注入动物体内后就会产生极其危险的中毒症状,引起破坏。这种腐蚀作用的外部特征就是组织肿大,病理上就称为肿瘤,换句话说,它对寄生于其间的细菌所造成的刺激引起反应。这时就形成粟粒大小的结节,它们由黏膜组织状的细胞构成,细菌就寄生在它们之间或它们内部,某些细菌内原生质极多,体积很大,而且有许多核。可是好景不长,它们不久就破灭了。这时,巨型细胞的核开始萎缩、崩解,它们的原生质由于凝固而解体,而周围的其他组织也受到外界刺激的影响。于是炎症过程扩大了,邻近的组织也受到波及。白血球纷纷移动,向有病的部位麇集,崩解继续发生;这时,可溶性细菌毒质早已对神经系统起麻醉作用,机体处于高温状态,也就是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停,踉踉跄跄走向解体。

不过在第一个降临节[3]尚未到来之前就谈圣诞节,为时未免过早,离圣诞节还有整整六星期哩。这六星期光阴,在餐厅里却一晃眼就飞越过去。这种在心底里推算时间的本领,汉斯·卡斯托尔普上山后早已亲自学会,尽管还不像老病人那样,总是大手大脚的。在他们看来,像圣诞节那样标志一年中某个阶段的节日,是迅速度过中间一段空档时间的支点和跳板。他们身上都有热度,新陈代谢都在亢进,有机体的活动旺盛而迅速——归根结蒂,它也许和他们这样快又这样大量地打发日子有关。如果他们把圣诞节看作已成过去,接下去又写上谈起新年和大斋期的前夜时,他恐怕也不以为怪。可是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人们却没有这样逍遥自在。圣诞节一方面让人们透过一口气,另一方面也引起人们的烦恼,使人们伤透脑筋。病人们按照院方惯例,正在为当主任的顾问大夫贝伦斯筹措集体赠送的礼物,准备在圣诞夜送给他。为此,他们正在集合商谈。据在此居住一年以上的老病人说,去年他们送给他一只旅行用的箱子。这一回,病友们在计议送他一只新的手术台,一只画架,一件皮大衣,一把摇椅,或者一具象牙制的用什么方式“嵌入”的听筒。有人征求塞塔姆布里尼的意见,在主张送一册目下正在编纂中的百科全书,书名《苦难问题社会学》,不过只有一个人表示同意,那就是不久前用膳时与克莱费尔特同桌而坐的书商。到现在为止,意见还没有统一。俄国病人那张餐桌上也难以达成协议。与会者意见分歧。莫斯科人主张由他们自己单独送礼给贝伦斯。斯特尔夫人一连几天显得极其焦躁不安,这是因为她在集会时曾掉以轻心地借给伊尔蒂斯太太一笔款子,总数十法郎,而伊尔蒂斯太太“忘记”还给她了。她把它“忘记”了——斯特尔夫人是加强语气说这句话的,意味深长,总而言之,对伊尔蒂斯太太的记忆力不佳流露出极度的怀疑,话里带刺,弦外有音。对于这套本领,斯特尔夫人曾直言不讳地说自己颇有一手,而且显得满不在乎。好几次,斯特尔夫人对此表示灰心绝望,说还是把这笔欠债干脆送给伊尔蒂斯太太算了。“我和她名下的两笔账目就算在一起吧,”她说,“好,这样我就不丢脸啦!”可是最后她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说给她同桌的病友们听,大家听后都兴高采烈:原来她去跟院方的“管理处”打交道,由管理处在伊尔蒂斯太太的名下付出十法郎的钱。这么一来,那位迟迟不肯还债的女人就吃了败仗,这件事总算风平浪静。

这就是病理学,也就是关于疾病的学问,关于研究肉体痛苦加深的学问;可是在肉体加深的同时,欲念也加深了。疾病是生命的放荡不羁的一种形态。那么生命本身呢?也许它只是物质的一种传染性疾病吧?人们称为物质的自然发生的那种现象,也许只是一种疾病,一种非物质的、内刺激引起的病态增长物吧?走向邪恶、情欲和死亡的第一步,无疑是在这样的时刻开始的——那时由于受到某种渗透物(人们尚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的刺激,精神上初次出现密集度加深现象,组织上也发生病理性的肥大,它一半是愉快的,一半是苦恼的;它是物质的最初阶段,是“非物质”到“物质”的一种过渡。它就是所谓“下凡”。第二个自然发生,也就是从无机物生成有机物,只是肉体过渡到意识的一种亢进,正如机体的疾病是肉体的一种失调和不受约束的亢进一样。再往前跨一步,生命就踏上精神变得不光彩的险象环生的道路上,剩下的,只是能唤起感官的、物质对于羞耻的反应能力,这种物质对唤起感官的因素是颇有接受能力的……

圣诞节!咳,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没有想到这个日子呢。大夫查出他身体有病,他不得不在这里同约阿希姆一起过冬,这对他说起来、写起来都不花什么力气。可是事实表明,过冬也意味着他将在这儿过圣诞节,这对他的情绪无疑是个打击。这是因为(当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过去除了在故乡、在家庭的怀抱中外,从未在别处度过这一节日。天哪,现在只好在这里“将就”一下了。他已不再是个孩子,约阿希姆也并不因此而怏怏不乐,而是毫无怨言地适应这个新的环境。不妨想一想,过去世人是在哪些地方和在哪些条件下过圣诞节的!

这些书一本本地堆集在放台灯的小桌上,有一本已掉在地上,正落在卧椅旁的、铺在凉廊的苇席上,而汉斯·卡斯托尔普最近读的那本书,却搁在他的胃部,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他的大脑皮质不能把命令传达到有关肌肉,他舍不得把书放开。他已一口气读完这一页,他的下巴垂到胸口,眼皮已在他那天真无邪的蓝眼睛上闭住了。他看到了生命的图像,看到了它的鲜花般美艳的四肢和承载肉体的那种美。她已从脖子后面伸出手来,也伸出了张开的手臂。在手臂的内侧,特别在胳膊肘关节的柔嫩的皮肤下面,血管和两条大大的静脉清晰可见,颜色是蓝幽幽的。这两只手臂娇美得难以形容。她俯身向他凑近,弯下身子朝他看;他闻到了她有机体发出的清香,感受到她心尖的搏动。他的脖子周围有一种温暖而柔和的感觉,他出于欲念和恐惧,把双手搁在她上臂的皮肉上,在那儿,她那三头肌过分紧张的、有一颗颗细粒的皮肤凉得令人销魂。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吸到她润湿的亲吻。

在餐厅的七张饭桌上,冬天——它是这块地方举足轻重的季节——的到来是人们谈话的主要课题。据说有许多旅行家和运动员都上这儿来,住在“达沃斯村”和“达沃斯高地”的饭店。雪厚估计达六十厘米,这种质地的雪,对滑雪橇的人们来说是最为理想的。人们正在热心筹备二联橇的跑道,可以从沙特察尔普西北角的山坡通到山谷,只要不刮热风而打破预定的计划,不上几天就可以开辟好。现在,山下那些健康人和旅客又开始活动起来了,病人们对这些都很感兴趣。他们不顾院方的禁令,想利用卧疗时间偷偷溜出去观赏一番。汉斯·卡斯托尔普听说有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是北欧国家的一种新发明,名叫“斯基克卓林”[2]。举行这种竞赛时,运动员穿着滑雪鞋,由马儿拉着滑行。病人们纷纷溜出去,正是为看这种把戏。圣诞节也是谈话的主题。

[1] 天主教的节日,时间是11月2日。

其实,冬天的降临根本谈不上什么出其不意和气势汹汹,它的来势不猛,一眼看去同仲夏的一些日子并无多大差别。先刮了两三天南风,太阳低低地在上空照着,山谷似乎又短又狭,山谷出口处阿尔卑斯山的悬崖峭壁,看去光秃秃的,显得比平时近些了。后来天上布满了云,从皮茨·米歇尔和廷岑峰一直伸展到东北角,山谷里黑压压的。接着就下起倾盆大雨。雨下到后来,性质变了,颜色白里带灰,里面夹着一些雪片——天终于飘起雪花来了。山壑间狂风劲吹,大雪纷飞,而且持续不断,气温急剧下降,因而积雪不能完全融化,它依旧湿湿的留在那儿,为山谷披上一件薄薄的、潮润的、斑斑点点的素装,相映之下,山坡上松树的针叶就显得黑黑的了。餐厅里,水汀管都已开放,暖洋洋的。现在正是十一月初万灵节[1]前后的日子,下雪一点儿也不稀罕。即使在八月天有时也下过雪,人们早已不把下雪看作是冬天到来的预兆了。每逢气候发生变异时——哪怕是在离此较远的地方——也能见到皑皑白雪。在岩石嶙峋的、位于峡谷面前充作守卫的雷蒂康山脉上,大大小小的山缝和裂罅都积满了残雪,西南那些最远的雄伟而巍峨的群山也展现出一片雪景。尽管如此,雪仍旧下着,气温还在不断下降。天空一片灰白色,它离开山谷的距离似乎很近。一片片鹅毛似的雪花无声无息、无休止地纷纷落下,来势很猛,令人稍稍有些不安。天气一小时比一小时冷。有一天早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病室里是摄氏七度,但第二天早晨只有五度。严寒虽保持在限度之内,但持续的时间很长。本来只是夜间才结冰,现在白天也冰冻了,从早到晚一直是这样。第四天、第五天和第六天,它还是连绵不断地下着,只是偶尔才停一会。雪已堆得厚厚的,简直叫人心烦意乱。不论在通往水道旁长椅的那条供人散步的小径上,还是向下一直通到山谷的那条车道上,人们已把积雪铲除,可是这些道路都很狭窄,有人迎面过来,你想避也避不开,只能闪到一边走到雪堆里,一脚踏去,雪有膝盖那么深。在疗养地下面的街道上,有一匹马整天拖着一具石轮滚雪机来回扫雪,马笼头旁有一个汉子管着;另外还有一辆黄色的雪橇车,在疗养地旅馆和该地区北部称之为“村落”之间的地方来往奔驰,它的形状很像老式的驿递马车,前面有一条雪犁,把一块块的白雪铲到一旁。世界,这个狭小的、高高在上的、与世隔绝的世界,此刻似乎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皮和衬垫,没有一条柱子或树桩不披上银白色的外罩,通往山庄疗养院门口的石级都看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倾斜的平面。松树的桠枝上,到处都悬着沉甸甸的奇形怪状的白色枕头,雪块不时滑落下来,飞散开来,在树干间扬起白色的尘雾。周围的群山都是一片银白,山腰间的雪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在姿态各异、树木已经无法生长的山峰上,也薄薄地盖着一层白雪。大地暗沉沉的,太阳像一只苍白的圆盘那样,悬在面纱般的云层后面。不过积雪反射出一种间接的、柔和的光线,它那乳白色的亮光给大地和人们增添了几分美感,即使人们戴着白色和彩色的绒帽,鼻子还是冻得通红。

[2] 原文Skikjöring,是北欧的一种冬季滑雪运动。

“你千万别把这儿的冬天看得太可怕,”他说,“这儿并不像北极那样。由于空气干燥,没有风,你的感觉可没有实际那么冷。要是你把身体包得暖暖的,在阳台上一直待到深夜也不会受冻。在大雾弥漫的高地上,气温的变化往往这样;地势越是高的地方越是暖,关于这点,大伙儿以前是不很清楚的。倒是下雨的时候天气冷些。不过现在你有的是皮大衣,如果必要的话,也可以开暖气稍稍暖和一下。”

[3] 基督教的一个节日。

汉斯·卡斯托尔普以前梦想不到会在这儿亲身体验到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它是必然要发生的。原来冬天降临了。这是山上的冬天,约阿希姆对它已十分熟悉;他刚到这里时,冬天还在逞威哩。汉斯·卡斯托尔普尽管装备齐全,对它总有几分惧意。他表哥竭力劝说他叫他安心。

[4] 指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