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社交生活非常丰富,因为斯蒂芬森对于娱乐消遣极为热爱。这些活动往往持续到深夜。早上我不得不早早起床——受德国风俗熏陶,我是一个相当勤劳的主妇,还要算计着收支平衡——这对我的心脏损坏非常大。
4月26日
有时候我试着找理由摆脱这些,可这让斯蒂芬森非常恼怒。要不是因为一样东西,我很可能最终会一走了之,那就是——我的嫉妒。
也曾有一段时间,我试着安下心来,屈从其中;斯蒂芬森说那是我的责任。我想他们是对的,而我错了,可能是我古怪无理。我和别人一起对着我在心底认为高贵而有修养的东西耸肩,我尽力去赞赏那些我内心深处反感的东西,我假装相信美德的本质是伪善而世界本生就是一个谬论,不,如其中一个斯蒂芬森的朋友所说,是“猥亵”。总之,我尽力和周围的狼群一起嚎叫(你们丹麦也有狼,对吗?——你可还记得你和我开玩笑?——可是没有狮子)。我最终并没有将我僵硬的颈项弯曲,也许大多是你的错,这是我最要感谢你的地方。
我无法使你了解我因嫉妒而遭受了多少痛苦。我也不相信有哪个男人会明白,尽管奥赛罗是出自你们男人之列。
可很快我感到其中心是多么空洞。仔细观察我才发现斯蒂芬森竟是这方面的典范。不用说,我并没有融入这样的圈子,那由我丈夫和他的朋友——或是名义上的朋友——组成的圈子。当然,其中有几个和我比较投缘。可他们都不像你。我时而会遇到某个对我有好感的人,可他通常都属于另一个圈子,不知为什么与我们接触,可是很快又撤出去。然而,我们每一次聚会时,都会听到他们说,我们的圈子在丹麦是最神圣的,代表着国家的最高才智。事实上,也是最高尚的;因为其余人不仅多少有些白痴,而且还宣称是真理和正义的敌人。啊,关于这些事,我可以写好多,因为我记忆很好,我还听过许多精彩的演说!
人们认为当一个妻子失去了对她丈夫的爱与尊重,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几乎不能维持,那么她就能够冷漠地看着他丈夫去追求别的女人。可在我恰恰相反。我对他越是冷漠,我的嫉妒之心就越强。作为一个画家的妻子,我还有一个特殊的敌人——那些模特儿。每当他请模特儿回来作画,我就会在门后猫身偷听。我能够在那难以忍受的聚会中,与睡意抗衡,无疑只是为了留心他。
开始时,我真觉一切都很美好:文学、开阔的思维、教育,诸如此类东西。
不幸的是,这些努力,都被冠以可怕的成功。我一直以来都怀疑你在波塔咖啡屋见到的那个金发女人。一天,就在那晚之后,我发现他和那个金发女人一起锁在画室,假装作画。在我一再坚持下,他终于坦白了。在一次滔滔不绝的忏悔中,他吐露出远比我怀疑的要多的事。而他的不忠可以追溯到我们结婚之初,不但如此,甚至还能追溯到当他最——
这仍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国民意识上的“外国人”,尽管这或多或少有所影响。此外,你也清楚德国人的天性和艺术中——除了那伟大的古典文学外——大部分我是决不敢苟同的。
不,我不能告诉你。
皆视我古怪无名。
我是多么恨他啊!
接近之人,
4月30日
无亲无故,孤傲冷僻
孩子夭折时,我痛不欲生,可还不到一年,我便认为那是幸事。我给你讲过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吧?我害怕我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因为我感到同样的钝化过程开始在我身上上演,其结果如我小时候所感受到的那般,而后来我才得以明白。
至今不合,
如今再也没有义务的羁绊,我也就可以抽身。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朗读我们伟大的诗歌和提高音乐水平——尤其是贝多芬和瓦格纳的音乐,我还有他们的钢琴谱。那是跟随我心灵的世界,与那些我注定要与之联系的事物大不相同。你知道我是如此狂爱音乐,可弹久了就会强烈地影响我的神经系统。我曾开玩笑地对你说,要是我想杀掉我的理智,肯定是通过弹钢琴。或许我真的曾试图用这神圣的毒药来结束生命。
我不知你是否记得齐格林德谈论她和汉凳格的生活——
要是我当时看到些许光明,要是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意识到的事情,我定会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想告诉你的是一些有关我在丹麦的生活之事。
我最后所写让我感到紧张并深深影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如此悲伤,要想确切地说明也极为困难。昨天,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我不再纠缠于这些想法,尽管你非常明白这于我大为重要,因为我的借口只在于这一点。可是你肯定已经明白。我不敢说这普遍适用,可于此它一定适用。
我希望我真正知道你对于死亡的看法。你相信重逢吗?真的很难实现,我不明白自己可以消失得多么彻底。我时常想起老赫兹,我曾听他在各种场合说起灵魂和永生。主要是他所热爱的康德的信条(或者如此),也难怪我这个没学问的可怜生物不能完全领会。而他的话那时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许多孤寂的日子,他所喜欢的那些秘密箴言又不断在我脑中浮现。其中有一句,我相信,极为适合做这整串思想的钥匙,而它几乎逐字地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赫兹一有空就会把它拿出来抑扬顿挫地重述,诚然,可总是这样:“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我并非事实中(他只在此处用了一个奇怪的短语,我想,该是——它自身)的自我,可它只存在于我们的感觉意识里。”如今,对于这句话,我已反复忖度,因我急切地想知道我的真实自我究竟是什么样子,希望它比我所知道的要好一些。我常常幻想那些我自己不知道的那些,因为它并没有出现在意识的晦暗镜子里,而你——同样——自己也不知道。事实上,如若不是完全相同的事物,至少也是两个联系极为密切的东西,如此密切。事实上,有一天我们会如疯狂的噩梦一般不可分离。
4月20日
人们也许会说这些想法很奇怪,可它们也有令人欣慰的一面。
可是随后,不同天性间的不同点经过时间的沉淀显现出来:那些有着高贵结实苗头的人,真正地发展成为理想之人,并不断在其发展中充实自己,可其他人不能维持被提升到的高度,反而沉降下来。
也许你不会认为它们奇怪,也不觉得它们全然陌生,因你曾对我说,你父亲曾是叔本华的信徒,他又时常向你灌输他的信仰和观点。当然,我从未读过叔本华的作品,可我记得赫兹经常说起他,说他是康德学派的伟大思想家,尽管他的学说太过神秘,不对他的口味。因此,我刚才所说,也似有些神秘了。
这一切都美丽而真实。
可我真高兴我的笔盒上有锁,能够把这几张信纸锁在里面。因为我怕万一教授看到这些“奇怪的想法”,会立刻把我转移到这城堡的别处——那些无药可救的人所待之处。
诸如斯蒂芬森这类人的本性,毕竟刚开始时还是有一些高贵的苗头(我想,如果没有这些,他也不会成为艺术家,就连他这样的艺术家也不是);他仍然年轻而且未曾被腐化,爱上一个年轻女孩之后,他的本性于是变得伟岸而高贵,而她开始了解——并且爱上——与之前判若两人的他。可这仍不算欺骗;相反,她了解和爱的是在他们的关系中转变成的另一个他,而那女孩也相应有所变化,她成长了,她的性格变得坚强,她的视野也变得更广阔。
我拿着这张纸沉默了好久。啊,只剩一张了,而且只写满了一页。我无须心急!或许那最值得读的内容,就在那最后一页纸上。
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为了你能够全然了解我,我必须告诉你我是怎样看它的。
我冥思着这些“奇怪的想法”,它们深深触动着我。明娜说得对:它们让我想到了我亲爱的父亲,想到了和他一起散步的时光。我们穿过大森林,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形而上学的问题,比如说,表现在树木与动物生命中的“自然意志”。我还想起,我跟明娜订婚的日子,不能带明娜去见他,是多么遗憾啊,因为他必定会成为她的好父亲,而她也会成为他的好女儿。他们都是天性深沉而具创造力的人,又有那么多共同之处。他们都非常喜欢动植物,他们都对自然界之美有着强烈的反应!而且,他们都有一种忧郁气质,一种金色幽默。而现在,他们已经见面了,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只留我孤独于世——哦,完全地孤独!
怎么可能憎恶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呢?或者最好问(因为,很可能,那于你,是晦涩难懂的):“当与一个人朝夕相处后,渐渐看清了他的本性,鄙夷至深,还如何能爱他?”我不是说爱情的逝去,因为我还是多少了解他的。
最后几行中,明娜如此生动地呈现眼前,我无法接受自己再也不能触及她。她那小小的幽默,如泉水般从最深刻的挚热和悲伤中流出,她那针对知名教授的微妙的讽刺之调以她自己的可爱方式彻底地展现出来,而她早已发现他在科学上观念先进,也没有神秘的谣言,我几乎想象我能看到她唇角勾勒出的笑容……啊……啊!……
可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页小小的手稿了!
我对他的愤慨如此明显,我深知这令你痛苦不堪,可我却不能自已。我已经变得这般可恶,这般刻薄——是的,憎恶——已在我心中升起。
最终,我鼓起了勇气拿起它。
能在那儿遇到你是多么幸福啊,哈拉德!我见你仍是最初那般模样,而你也发现了我未曾改变——对你。而对他,我定然不似从前。
可我今天为什么要提到死亡和来生呢?好奇怪,我多久都不曾像今天一样充满希望了。
你知道在我被关进精神病院之前,为什么会回莱森吗?又为什么会去那个岩洞?不只是同样驱使你去那儿的原因,还有,我感到我会在那儿发生一些事,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然而,并不是遇见你,事实上那还要美妙,不,我认为到了那儿我的精神兴奋就不堪忍受——它要么把我折磨死,要么就把我逼疯,即便这样我仍然宁愿处在那时的精神状态。
4月18日
明天我会告诉你更多关于这里的生活。可今晚我不再写了,我要念席勒的诗。一天,我翻到最后一册时,如此强烈地想要读《关于崇高》。教授害怕这种书会让我难受,于是建议我读历史著作。我也开始读席勒的《三十年的战争》,可着实让我厌烦。我也没办法,就像我上学时,那时我就对有关历史的东西感到厌倦。
晚安,我的朋友。
晚安,哈拉德!
今晚我已不能写下去了。
这些日记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而庄严的印象,我已无法用眼泪来宣泄。自她死后我还不曾哭过。
愿神保佑会有这么一天!
可当我最后抓出包裹里剩下的东西,我看到一封皱巴巴的信。我拿在手上,是那封她曾揣在胸口的信,于是我把信放到唇间,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笑这个想法。
我再读了那开头的几页。我怎能写这些愚蠢的字句——
我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你诉说。我收集了你的信件和一些小物品,却不想落入他人之手;我每在这封信上多写一点,就会把它们装进我寄给你的包裹里。
“我后悔过吗?即便现在,已经五年了,我仍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给你写信,只能偶尔写一点,因为给你写信时我总会感慨良深,医生嘱咐我最好不要有激动的想法,除了给你写信之外,我都一一遵从。可我必须给你写信,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避免持续的焦躁不安。我感到我会突然死去。每次我这样说,医生都会笑我,可我能看出他也这样想。也有可能只是虚弱。我知道如若发生不测,你也能得到消息,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
就好像,我会为了世间的任何事物,而放弃我们的爱,放弃对明娜的记忆!好像任何幸福都会比我的痛苦珍贵!
我最亲爱的芬格尔——医生说你来过这儿,他还代你问候我;他还说你再来时,会转达我对你的问候。知道你就在附近,我感到极大的安慰。
我擅自接手了葬礼。让我高兴的是——是的,对我来说真是件高兴的事!——我在“大墓园”选定了一处墓地,就挨着赫兹夫妇长眠的地方,在一棵参天白杨之下。
索伦斯坦,4月17日
我选了一块精美的萨克森蛇纹石做墓碑,上面只刻了一个名字:
我打开包裹一看,最上面是六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可最后一张第二面刚开始写就止笔了。
明娜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一个包裹,是明娜寄来的,上面盖着精神病院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