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那是最后一根稻草。我的好芬格尔先生,你还太年轻,很可能仍保持着丹麦式的看法——仍满足于四年、五年,乃至六年的订婚。而我则不。我会更为了明娜着想,可不会有这种荒谬的看法,去做一个典型的丹麦式未婚夫——不会!”
“对不起,你几乎想象不到,你与明娜之间,我更相信明娜。而你,从另一方面讲,你没有足够的道德勇气来承担订婚所蕴含的责任——”
“很好,这样一来,你也有你的原则了。遗憾的是,德国人对订婚的看法也和丹麦一样,她的德国情感和德国认知可能并不能完全珍视这些动机。更遗憾的是你没有向她表露你自己对于此种情形的看法,而她反而认为你和她之间再没有联系。”
“芬格尔先生,这是何等的谴责啊!我必须清楚地反驳这样的暗讽——”
“她是对的……我当然希望她拥有彻底的自由——”
“请等一下。吃惊?为什么?我认为你该早有准备,这于你该是个好消息。你之前和她调情,不幸的是并非无果;作为回报你赢得了她的爱情,尽管你没能让她成为你的情人——”
“而你也有你的自由,你的才尤为重要。”
“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你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这让你的出现更为令人费解。”
“你无疑是以你的自由为借口,事实上,我现在就能说出一个足够‘富有’的女人,激起你结婚的愿望。”
“也许当你知道我和明娜之间那种关联时你就明白了。”
斯蒂芬森嘲弄地笑笑。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为了两封信来德累斯顿。”
“我只能说哥本哈根的谣言洞并没有堵住,因为那里的谣言竟传到了萨克森。我能想象你也并没有剥夺明娜知道这些‘珍闻’的权利。”
“一点不错……我是来画画的,可我不是专程为此而来……是明娜写给我的两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和你订婚之事,我才来的。”
“这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你是个画家。”
话题的转折显然让斯蒂芬森感到非常恼怒;可他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他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深呼吸然后叹气,持续了几分钟。“这是什么意思?”我想着。台球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吵;音乐会员们用伤感的颤音唱着长长的调子:“Gute Nacht, du mein'he-rz-igesKind(德语:晚安,我心爱的宝贝)。”几种声音加在一起,绵长却不和谐地高唱着“心爱的(herz)”。斯蒂芬森笑了,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神情茫然地看着我。
“我敢说你可以,可那不是我想说的……嗯!在平台上时,我说我是来画画的。”
“你不了解我。”他分辩道,咬舌声中又带上了温柔甚至甜蜜的语气。“你刚才说什么?我知道,她可以有自己的自由,那也不会让我恼怒。可这不是重点!我一点不觉冤枉。可也不是说她就使用了她自由的权利——如你那般惊人的观察——根本不是这样。如果我知道她是要和一位她认识已久的年轻人订婚,而且她还认识他的家人,并且能很快娶她,比如说那个她常去拜访的犹太人的儿子,姓什么,我不记得了——”
斯蒂芬森怪异地笑了笑。
“我想你说的是赫兹吧?”
“正是,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我急切地喊道,“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吗?”
正如他们在台球屋里嘲弄的合唱——《赫兹好人》。
“噢,你真有原则,”他一边点烟管一边说,“的确,原则,好比旅行箱,旅行时是不该拖太多……艺术也有原则……然而,我们要谈的是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
“就是赫兹。她当然可以嫁给他,为什么不行?虽不算绝配,却也可靠。那样,我就会退出,也默默祝福。事实上,在那种情况下,就无须征求我的同意。”他又说道,带着一种得意而嘲讽的语气。
“这么晚通常不抽。”我回答,尽管我非常渴望用烟草镇定一下我的神经;可是我兜里并没有烟,而想到要他的东西我就觉得恶心。
“你的最后一句话非常中听。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也适合吗?”
“嗯——”他开始说,“那个——对了,你抽烟吗?“
“并不是这样。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下。明娜和我分开了,可我们仍维持朋友关系,谁都知道我们不仅是朋友,只是没有形式上的约束罢了,我们许诺不要忘了彼此。就这样,我们有规律地维持了一年半的通信,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可我并非‘惯于伤感’——即便我们的朋友多少有点,我们自然没用情感的流露和爱的承诺来将彼此束缚。然而,幸运的是,艺术存在于‘字里行间的阅读’,而这样,我可以毫不吹嘘地告诉你,我两三个月前收到的信,是出自一个爱我之人的手。”
斯蒂芬森朝我举了举酒杯,长饮一口。
我头脑里立刻浮现出那本小小的丹麦字典——那曾是明娜最喜欢的书,于是不敢反驳他了。
服务员端着啤酒进来又立刻出去了。
“接着,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和一个只认识了不到三周的年轻人订婚,而那个人——原谅我这么说——还不能尽快和她结婚,不能给她一个舒适而可靠的家。原谅我,我还得旧话重提——说到你的经济状况我就觉得苦不堪言——我也知道不能在短时间内建立一个家庭,更无法以充足的财物来维持它,本身就是一件耻辱的事,更何况这由他人提及,就加倍耻辱了;可这于我极为重要,这表明她没有考虑过拥有一场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
我们都调皮。
“正如我跟明娜说过的,也就是说,你该知道这点,最终也该明白这很重要……”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因为我恼怒自己竟承认明娜和我已经谈论过他可能插足之事。而他,长饮一口后,越过杯盖,偷偷看我,然后满意地吸下沾在他上唇胡须间的啤酒,好像在对自己说:“哦,朋友,你那时就开始想了!你们已经谈论过那种可能性了!”
你调皮,
“重要!哦,毫无疑问。”
我调皮,
“这等于说——我们俩的事——总之,与你无关!”我蛮横地突破这困境,凶巴巴地看着他。
“有关,当然有关!你的推理不太得当……无论如何,我非常清楚是什么使你们误入歧途。当然你蔑视这种‘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你也忘了我并不赞同这种丹麦式偏见——即便这是一种世界性的偏见。相反,总的来说,我认为所谓的‘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是最可能得到幸福的,可不要忘了婚姻整个就是一个——我就不说诅咒——畸形的事物……然而,我们都知道,你们之间是根本不存在这种婚姻的;这里面也许是激情、热情或者爱——随你怎么说。可不要误解我!我毫不怀疑,如你所想,这的确存在,我甚至可以进一步承认:明娜也许喜欢你,甚至——我不介意说——是爱你;只是,问题是,这种爱该如何形容呢?”
“那些服务员的记性真是惊人!”他说道,“他竟然记得我常用加盖的杯子喝比尔森啤酒——真是不可思议!对了,我在柏林跟一个搬运工也有奇遇的经历……”
“这个问题让她来解决最自然不过了,不是吗?”
我在一张天鹅绒沙发上坐下,因自卑感而心情低落,和一个常客一起到公共场所,总会有这样的自卑感——他被服务员视作一半王子一半朋友来对待,而对其他人,无论怎样热情都像是施舍。何况这是怎样的客人啊!离开几年后,回到这里,仍能像昨天才走那样被接待。斯蒂芬森,“教授”,显然为此扬扬自得,他伸出腿,瞥一眼沙发上的镜子,手在颈子与硬衣领间拨来拨去。
“你在做梦吧!她根本就无法解决。我确信她迫不及待地打破我和她之间的这种关系已经为你们那突如其来的全新爱情带来了不少的好处——这种她自己感到怀疑与不满足的关系。此外,我甚至怀疑你和我是一国人,这个偶然的情况使她的情感和印象转移起来更加容易——”
“加盖的,当然,教授!”服务员抢先说,随后鞠了一躬,掸了掸他腋下的餐巾,迅速走了出去。
我又想起她写给斯蒂芬森的第一封信上的内容,这证明了他的怀疑是对的。我垂下眼,被他质疑的眼光弄糊涂了。
“好的,两杯——还有——”
“有利的条件、孤独或许也起到一些作用,接下来,我也毫不怀疑,你身上也有一些优秀、可爱的品质——”
“哦,天哪,教授,当然可以。比尔森啤酒好吗?”
“我们可以不谈这些无聊的话了吗!”我大吼出来,迅速起身,“我明白你的意图,可我究竟为什么要理会这些呢?我不认可你有什么权利扮演明娜的监护人。”
“你说得对。你不能离开‘三只渡鸦’,这里没有你可不行。你看,亨利,我能和我朋友单独谈谈吗?”
“可我又为什么需要你的认可呢?这毫不相干。我仅仅有权利尽最大能力阻止明娜不要犯这类愚蠢的错误,因为一错就很难挽回,而至于我以前对她的行为——从某种程度看也是我匆匆来此的原因,确实我的责任——我不知道你的嘲笑是何用意。”
“上个复活节,他在弗里德里希开了一家酒吧。听说生意不错,可我认为,‘已到手的东西——’”
“我想这种‘责任’也属于那些世界性的偏见之一,而你是不赞同它们的。”
“没错,他不在这儿了吗?”
“相反,这正属于我确实赞同的一类。还有一个动机很可能才是对我影响最大的。那就是我爱她——我爱她!”
“没什么变化,教授,托您的福,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去年开始我们就不酿比西米亚啤酒了,就是您有时会喝的那种。还有,一个服务员——可也许教授您记得弗朗茨,那个长着红胡子的家伙?”
他也起身。我们隔着桌子彼此怒目而视。我突然感到目前最自然也是最适合做的事就是跳起来像两只老虎那样打斗,而不是继续争吵,不是继续一起喝啤酒,然后礼貌地道别离开。这想法使我对目前的情形感到愤怒,于是我恢复了自控。“既然已经开始了,就让我们把这出闹剧演下去吧。”我想。我将桌子推开,离开了这使我感到被围其中的狭小空间,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而邻屋的人们用带着日耳曼人般的热情高唱着《莱茵河上的守望者》。
“不错,‘三只渡鸦’近来如何,海因里希?”
“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我最终喊出来,“难道你想让我放弃她吗?”
“哦,不,我从不要求不可能的事。”
他站在我旁边,让我率先走进被灯照亮的走廊,随后,他由左带我走过一间台球屋——五六个穿衬衫的人在里面打台球,然后就到了一间小空屋。我们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一个长着羊角形胡子的苍白的胖服务生就进来了,急忙为斯蒂芬森脱下衣服。
“真的不吗!那么,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
“真的!我以前几乎每晚都会从你刚出来的那扇门去那儿。你该知道我以前住在那儿吧?当然,我自己有钥匙,因此,没有机会得到那样美好的送别。说到此,你知道那个说法吗,‘一个永远没有自己房门钥匙的天才’?我发现这非常适合用在我们丹麦天才身上,几天前,我就发现了这样一位新作家。我想你了解我们的新文学,对吗?无可否认,其中有许多‘go’,此外,我主要看法国小说。好了,我们到‘三只渡鸦’了,装了灯饰了,这倒挺新鲜。你先请。”
“当然,就像纽伦堡人不能吊死人那样——他们首先得捉住他。”
“不,我只去过那里几次。”
“我知道我捉住了明娜,就像我知道她也捉住了我一样。”
“正是!那还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是啊,à la bonheur(法语:幸福)——如德国人所言,不管怎么说,它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雕像。[1]我们去‘三只渡鸦’——你很可能也很熟悉吧?”
“你也只是这样说而已,况且这说法已经过时了。没有人能得到或拥有别人。你真的认为你们订婚就能够吓着我了吗?就好像我早前没可能和她订婚一样。”
“对,就像是在开水里加了杜松子酒一样。”
“可你竟愚蠢地没有这样做!”
“你是要喝比尔森啤酒呢,还是德国棕色啤酒?在我看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们丹麦的啤酒。”
“也许你说对了。可我仍有机会,她将会在我们之间作出选择。”
“一杯啤酒当然可以。”我回答道,尽量做出一副欢快而无所谓的样子,尽管我感到像是有人在邀请我喝毒药一样。
“她已经选择了。”
“我们去一个我熟悉的地方喝杯啤酒怎么样?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不,她并没有。在她猜想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情况下,她才答应你的求婚。你敢说,要是你向她求婚之前,她确定我爱她并且渴望娶她,她还会答应你吗?……很好,可她的猜测是错的,如果你的品德足够高尚,就不该以她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允诺来约束她。”
“好吧。”
“如果她自己不把它视为约束,我是绝不会在任何情况下把她的允诺视为约束的。”
“我想和你谈一谈,谈一个于我们都很重要的话题。”
“哦,可那正是困难所在,先生。我毫不怀疑,明娜就有着这些受人尊敬的偏见,这是柔弱女性的标志性特征。老实说:我对女人也并非没有这些偏见,尽管没有这些,生活会容易些,也更合意些。那是一种何等的奢华,可我们能做什么呢?现代人的天性里就包含着这样的矛盾……因此,明娜很可能会把这样的订婚视作对时间和永恒的束缚。她并不完全是一个可称之为有个性的人,可她也确实具有某种天性——忠诚的天性;最终你就会轻易地——你不必宣告你的权利,不必向她呼吁忠诚——就能保留她温和的、虽有些狭窄却有利于你的责任感,你无须拉紧纽带,仍能紧紧握住它,因为她自己不会解开它。我只要求你自动放开它;请你明白,如你所说‘不放弃她’,可不要利用这个半合法的位置赋予你的权利,作为一名绅士,我想要你要明白,不是为了我——你当然希望我吊死!可为了明娜你不能这么希望——我不相信明娜会给予一个男人这样的承诺——不能希望她被迫成为你的,甚至是精神上的被迫,而同时却因为没能成为我的而暗自悲痛。如果你注意到了,或是察觉到了她即将要犯这样愚蠢的错误,那么你有责任不去接受她这样的牺牲,而是,如果可能,让她睁开眼睛,将自由还予她,而这些是她自己没勇气做的。也有可能你已将我从她心中驱逐,那样的话,一切就只能这样了。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她同时爱着我们两个,只是情感各不相同罢了。那样一来她肯定得经历痛苦的挣扎而得出结论;可她必须自己解决矛盾,我们就最好不要逼她,不要把她往相反方向拖,从而使得这场争斗更复杂……明娜必须在我们之间作出选择,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免受抉择之苦。可她必须自由选择——我想要的就这么多。”
“我不会在她自由之路上设置任何障碍,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我会尊崇她的决定,不会试着动摇它。我相信你也一样……我想你今晚跟我见面的目的就是要听我这么说,既然我都这样说了,那么,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告别了——以情敌的身份。”
“你离开你的未婚妻比平时晚了多久,我就等了多久……可见我是多么想见你。”
“可至少,作为诚信的情敌,公开作战,并且使用平等的武器。”
“真的吗?那你一定在人行道上站了很久了。”
我从挂钩上取下帽子,僵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那间屋子。台球屋里的游戏也结束了;两个穿衬衫的人,手搭在对方肩上,相互诉诸“绝对的喜欢与无尽的尊重”。音乐会员们坐在台球屋的角落里,唱着:“K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德语:神是我们坚固的城堡)。”从他们的行为可以看出,他们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夜已然深了。
“不好意思,芬格尔先生,”他说,“也许这个时候吓到你了,好像……直说吧,我一直在等你。”
我幸运地找到那名胖服务生,并付了自己那份酒钱。
我快速走着,默念:“心中有梦,吻在唇边。”如一首德国抒情诗所咏。我高兴地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我的手杖叩在人行道上,坚定的脚步声回荡街中。对面人行道上,只听见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与我齐步行进。整个街上只有两盏灯,且都在我这边;我看了一眼那个陌生人,却没看清,而他很可能目睹了那个温馨的场面。他突然穿过马路,清了清嗓子,然后举起他的帽子。认出是斯蒂芬森,我非常惊讶。
[1] 哥本哈根一位有钱的酿酒师以收集现代雕像为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