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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哦,是的,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这美丽的小镇,真是难以接受。”

他说话时,明娜眼里涌出泪水,也许为了转移话题,她说——

“不管怎样,不管你离开家将去哪里,你都不必只身离开。”斯蒂芬森刻意强调说。

“当然,你可以去柏林啊!”我阴沉着脸说。

“我们也不会永远在外,”我迅速补充道,“即便我不可能将事业转移到德累斯顿——当然,我也不必因货物之故而外出应酬……可是……至少,我们渐老时,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带着一些资本退休回来,那时我们一定就住在这儿,我向明娜承诺过的!我们甚至在寻找房子,万一我成了大富豪,我们就会在哥洛莎花园附近修建一幢漂亮的别墅。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也许明娜还会说服你为我们装修。”

“是啊,可必须卖画。艺术家与社会自如融合,其作品才容易卖出。那时,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告别了这里,如今我又见这小镇,感觉加倍深刻。不,要是我足够幸运能出生在这儿——”

尽管这就像一笑而过的笑话,可我并非老于世故之人,因而不能掩藏语气里明目张胆的嘲讽与无礼。我很快就后悔这样说,因为明娜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可你刚还说为了能更好地创作,艺术家必须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可不是设计师!”斯蒂芬森冷冷地说。可他随后又转过身来,带着最温文尔雅的笑容继续说道:“然而,我并非要诋毁那门艺术,否则你就会对我之于事物的感知产生误解。我们丹麦人显然对装饰性画作存有偏见,而我没有;总之,对于许多丹麦偏见,我都不予赞同。相反,我高度欣赏装饰艺术,而人们装作骄傲的样子,对从事这项艺术不屑一顾,实际上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想象力。我亦如此,只不过我不会假装骄傲。一切艺术不都是这样吗?我们不具有效的想象力来装饰生命,因而只能模仿它,然后假装是出于对生命的爱与尊重。胡说!首先,我们是悲观主义者,所以我们对于生命既无爱也无敬仰;此外,就算我们仍有这些——因为我们也很矛盾——la vie c'est une femme(法语:生命是一个女人),她们总喜欢被夸赞。还有,所有艺术原来都是装饰性的。而阿波罗实际上是奥林匹斯山的一个maître de plaisir(法语:有趣的主人)。而装潢!老天!谁能做到?鲁本斯能。如今我们太过热切——也就是说,我们脾气很坏——这也有其缘由,因为我们衰弱且紧张,并且要是整夜装饰的话,我们就会头痛。我们装腔作势,说自己不想再跳舞了,可事实是我们的双腿已经僵硬且疲惫。不过,你也许不赞同这些观点,芬格尔先生,我清楚地知道它们并不流行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必须生活啊,明娜!”

“我非常赞同。”——尽管只是部分;我感到高兴,因为他原本有理由期待在这次争论中占上风,而现在我让他的希望落空了。然而,我也知道他说这些废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自始至终他只想说明他足够世故聪明看出了我的讥讽;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明娜面前炫耀。他不住地半睁着眼瞥明娜,那得意的笑容犹似在说:“这傻瓜就要将我们搁浅在沙洲上,而我迅速明白过来,转移了话题,你注意到了吗?我希望你会心存感激。我谈论艺术时是不是特别精彩?他也应该试试,可他只是知趣地保持着沉默。我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Assez d'esthetiquecomme ça(法语:这样也足够审美)!”

“可它还是将你拉回去了。”明娜说着,却仍旧看着我们正慢慢走下的宽阔石阶。

当我们来到剧院外面时,一些绅士小姐们走到休息厅的阳台上。我想起了昨天;这个时候我和她一起站在那儿,夸耀着我的能耐和我渐增的财富。“他站在他的宫殿之巅——波利克拉提斯,波利克拉提斯!”[2]

“确实可恶!”尽管我对它没什么看法,可我还是这样回答;只是想要胜过他。

“对了,”斯蒂芬森顿了一下说,“我去拜访过你母亲了,她身体很好,行动也没有不便,我很为她高兴。”

“不能住在这儿,每天欣赏这样的景致真是遗憾!艺术家定要住在艺术的环境,呼吸艺术的空气。每次我从哥本哈根出来都有这样的感觉:人们在那儿会堕落。哥本哈根是个可怕之地,你觉得吗?”

“是吗?你昨天就来了?”

我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人,自然不能给予明娜的家乡如此恭维,而每一个赞美她亲爱小镇的词都会令她欢欣。她第一次和善地看着他,他迷失在关于小镇的沉思里,并没有抬头,却也感受到了她的眼神;他甚至有时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它,这般热情,或许不全是虚假,但却与之不相称。

“不,今天,坐早班车来的。”

“每当我想到德累斯顿,我就会想象自己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那只手臂总像是在召唤我,也许是因为那些珍贵的回忆都与之有关吧。可那真是个好地方!那是教堂的宝藏,其后是并不算大却有着至高威严的殿塔。很快守塔人就会点亮上面的灯。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经常在那上面、在人类的匆匆生活之上,思考着看守塔人不同寻常的生活?……我是多么喜欢看人们在乔治走廊上蜂拥进出,然后穿过一所房子进城去……另一边的河区:我们站在古桥上,而玛丽亚桥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伸展开,还有紫色的鲁兹利瑟山,其山形如此优雅,总让我想起台伯河边的雅尼库鲁姆。可这个比喻一点都不好。人们说德累斯顿是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可亚诺河旁的佛罗伦萨并没有能与这里媲美的广场,差得远呢!”

“又要走了吗?”我脱口而出。

他自然不会猜到我的心思,还一直站在那儿细说着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镇上的美景。他尤为欣赏天主教堂,教堂前方呈现出由饱经风霜的巨大砂岩建成的两层建筑,属优雅而高贵的巴洛克式风格。在聚集成群的柱子之间,傍晚的黄色光芒在辉耀,铜塔顶之上光芒透过栏杆,如绿野穿过栅栏,成排的雕像在典型的装饰位置露出凌厉的轮廓。斯蒂芬森说明娜曾让他注意位于塔前方不远处的群像,那里,一只裸露的手臂在天空的金光中阴郁地向外伸展着,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效果。

“大概明天出发。”他嘲弄地笑着回答。

尽管我感到这个说法十分出奇,还忍不住笑了,可又觉愤怒,对,那伴随他的得意的假笑对明娜甚至是一种侮辱,我随之产生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抓住他的衣领,从我们站的石梯顶端将其推下。我想象着这样是否能折断他的脖子,还在脑中描画了明娜惊恐的样子,围观人群,以及警察如何抓捕我。

“我还以为是的呢,”我说,”因为你那么急着去拜访。”

“我只希望这次的委托人不要太苛刻,因为这样碰运气的事不会总被我遇上。可无论如何,熟悉将要呈现的东西总是好的,至于优秀的柯雷乔,我很早以前就发现:那位女士所读的绝不是《圣经》,而是一本田园小说,我敢说,而且她并不适合小说。”

“可画呢!一天是完不成的。”明娜说。

斯蒂芬森笑了,捋了捋胡子。

“只是罗马!幸好那画没人用。我已和监管人联系并安排好了,我想明天开始。”

“你说得有点过于谦虚,让人无法相信你的谦卑……何况我想也没有理由这样。”我加上最后这句是因为明娜责备地看着我,好像她担心我们的对话会变得针锋相对。

我已将那幅画忘得一干二净,而他显然也是。

“我在信中告诉过你,我把那幅画卖给了一名商人。我们的米西纳斯[1]竟然毫不挑剔地爱上了它。”

我们慢慢走过了茨温格宫,现在正穿过花园走向后庭。一群树干相倚的刺槐后,街灯散出一道晦暗而朦胧的黄光,与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抗衡,苏菲教堂精美的哥特式砂岩入口在这光线中凸现,而纤细的露天塔尖如鬼魅般矗立在黄昏天幕中的幽暗树梢之上,天空几近无色,只有几片轻柔的云朵仍辉耀着玫瑰色微光。晚上散步时,我时常看到这地方笼罩在迷人的光线中,可现在,令我厌恶的是,竟然是斯蒂芬森将它提出,并用艺术家的权威将其收纳。

“不错,”他说,“我是写完信才接到的委托。我来临摹柯雷乔的《圣母像》。明娜,我想你还记得我两年前临摹的那幅;你对它很感兴趣,还来看我工作。”——说到这儿,他嘴角露出一抹自负而含沙射影的假笑,这让我浑身血液沸腾。“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们一起在画廊度过的快乐时光。”他眼神迷离地看向远方,故意停下来,好让明娜有机会表示同感。可明娜仍沉默地看向地面,他只好用一种比较轻快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看,它矗立彼处,真是精妙;简直就是凡·德尔·内尔。”

她转身朝石阶回走。我们陪伴她左右。显然,当着我的面提到那封信,斯蒂芬森感到很恼怒。而他的恼怒又加深了,因为我装作挑衅的样子,犹似在说:“对的,先生,我就是知道你通过海涅的诗抒发的情感。”

“哦,这里总能看到美丽的光效,”我说,“有一天我们会在萨克森–瑞士看到‘真正的普桑’。”

在德国并不像在丹麦,年轻男女——兄弟的朋友、远亲,甚至熟人——都很少相互称呼教名;因此,明娜并未觉察到斯蒂芬森在她已与一个丹麦人订婚后仍使用这个特权,目的是强调他们的亲密关系或者强调我们处在对等位置。

明娜咬着唇。我们的话让斯蒂芬森摸不着头脑,他感觉我在嘲弄艺术家的手法。

“你到这里——”明娜正要像她母亲对我那样说一些不必要的话——可她足够机灵地加上“如此突然”。“你到德累斯顿太突然了。”为了恢复自持,她第一次定定地看着他,“两星期前你给我写信,都不曾提起。”

“是啊,我也全然相信。到处都能找到话题。可,到此为止吧!我住在韦伯旅馆,我要走了。也许我已经打扰到你们了。”

我们几乎过分礼貌地相互鞠躬,并且说了些很高兴见到对方之类的话。可我发现在这样的考验中,他显得比我沉着,这又加深了我的恼怒——自他出现就有的感觉。

我们当然说没这么回事。他快步离开,碎石在他脚下嘎吱作响。

“我的未婚夫,哈拉德·芬格尔。”

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回家。邮局旁,一群黄色车辆如蜜蜂回巢般拥挤着爬行在回家的路上,喇叭声不绝于耳。

可明娜却决然地盯着——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容——盯着她的手套,也许她感激这手套的顽固。最终,她把手抽出来——手上正戴着我送的戒指。我似乎感到她在用眼睛爱抚这神奇的爱之纪念品,而斯蒂芬森则忧郁地盯着它。和他握手时她瞥了他一眼,然后介绍我们认识——这姿势,正好使戒指闪着光泽。

我默默地诅咒着一切信邮和整个邮递系统。

“哦,明娜,不要麻烦了,老朋友之间——”

[1] 米西纳斯,文学艺术事业的慷慨资助者。

他立马褪下右手手套朝我们走来;明娜也开始脱她的,可套得太紧,因而当他停在我们面前时她还在拉。

[2] 出自席勒的名谣《波利克拉提斯》。

这位潇洒的绅士就是亚克瑟尔·斯蒂芬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