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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那是妈妈!”

长满常春藤的墙上的那扇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妇人走了进来。她是在大家唱最后一句时进来的,她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听他们把歌唱完。她由背后的常春藤衬托着,阳光透过树枝在她的蓝色斗篷上投下斑斑驳驳的浅影,再加上她那张姣好与充满朝气的脸从绿色叶丛中朝他们笑得那么灿烂,使得她看上去都像是科林藏书里的一幅彩色插图了。她有一双奇妙的、充满深情的眼睛,能把前面的一切统统收入眼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本·韦瑟斯达夫和那些“小朋友”们以及绽放的每一朵花儿。尽管她来得出人意料,大家却一点都不觉得她是不速之客。迪康的眼睛更是像两盏灯一样地放出了光。

“是谁进来啦?”他急急地说,“那是谁?”

“是俺娘——俺娘来了!”他喊道,并且飞跑着穿过了草地。

此时,科林的眼睛在朝花园的另一头张望,那里有样什么在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他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科林也开始移动步子朝她走过去,玛丽紧紧跟随。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原先从来没觉得这《荣耀颂》有啥了不起的。”他嗄声说道,“不过到一定时候我的想法也会改变的。我应该说你这个礼拜必定会多长五磅肉的,科林少爷——那是靠唱歌长出来的!”

“那是俺娘!”双方半路相遇时,迪康重复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见她,我就告诉了她我们隐藏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们便再一次唱起来,玛丽和科林提高了嗓门,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优美一些,迪康的嗓音也更加洪亮,更加好听了——唱到第二句时本·韦瑟斯达夫大声咳了几下,把嗓子嗽嗽清,在第三句上参加了进来,声音很响,几乎有些粗野了。在唱到“阿门”这两个字时,玛丽发现,上一次老本得知科林原来并非瘸子时的那个反应又重复出现了——他的下巴又抽搐起来,他的眼睛又死死盯看和猛眨个没完了,他那皮革般苍老的脸颊上又是湿漉漉的了。

科林伸出手去,他脸颊红红的,还带着几分贵家公子的矜持羞涩,可是他的眼睛却贪婪地盯看着她的脸。

“这首歌很不错嘛。”他说,“我挺喜欢的。也许它正好表达出了我为了感谢魔法而想大声呼喊的那种感情。”他停住话头,有点迷惑不解地思索起来。“说不定这二者就是同一回事呢。我们又怎么弄得清一样东西的准确名称呢?再唱一遍,迪康。咱们也试着一起唱吧,玛丽。我也想唱呢。那就是我的歌了。一开头是怎么唱的?‘万千种幸福源自于他’,对吧?”

“即使是身体不好那阵,我也盼望着能见到你。”他说,“我希望能见到你、迪康和秘密花园。以前我可是根本不想见到任何人和任何东西的。”

他唱完时,本·韦瑟斯达夫静静地站着,他的双颌紧紧地并拢在一起,可是那双盯看着科林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困惑不解的神情。科林的脸上则显示出了若有所思与欣赏的表情。

见到他那张仰望着的脸,她身上也起了突然变化。她的脸变得更红润了,嘴角微微颤动,眼前则因为升起一重薄雾而变得模糊了。

赞美上帝,万千种幸福源自于他,赞美他,我们下界的芸芸众生都赞美我们在天上的万军之父,衷心赞美啊,圣父、圣子还有圣灵。阿门。

“啊!亲爱的孩子!”她忽然颤声说道,“啊!亲爱的孩子啊!”好像前一分钟连自己都不知道会这样说的。她没有说“科林少爷”,而仅仅是不无突兀地说了一声“亲爱的孩子”。每当见到迪康脸上显现出什么让她感动的表情时,她也会这样叫他的。科林很高兴有人这样叫自己。

迪康从树木和玫瑰丛里往前站了站,开始唱了,他是以一个健康男孩的天然嗓音不加修饰地唱的:

“我显得这么健康,你有点感到意外吧?”他问道。

科林脱下便帽,阳光洒下来,晒热了他浓密的头发,他专注地看着迪康。本·韦瑟斯达夫原来是跪着干活的,现在也爬起来把帽子摘下,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迷惑不解半带怨恨的表情,好像很不理解,自己凭什么要参加到这一不寻常的举动里来。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笑了,眼前的那层薄雾消失不见了。

“你必须得脱掉帽子。”他对科林说,“你也得摘,本——还必须站起来,你是知道的嘛。”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她回答道,“不过因为看到你那么像你母亲,所以我的心就跳得快起来了。”

迪康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对这首歌也并无太深的感受。他认为,科林对事物的感受能力比科林自己所明白的要强烈得多。科林是依靠一种本能来理解事物的,这种本能是如此自然,连科林自己都不明白那也能算是一种理解。迪康此时把帽子摘下,环顾四周,脸上仍然是笑眯眯的。

“你觉得,”科林有点尴尬地说,“这一点会不会使我的父亲喜欢我呢?”

“既然她那样说,那么必定是一首好歌。”科林说,“我还从来没上过教堂呢。我原来病得太厉害了。你就唱一唱吧,迪康。我很想听呢。”

“是啊,那是一定的,亲爱的孩子。”她回答道,轻轻而急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是大家在教堂里唱的一首歌。”他说,“俺娘说她相信云雀清晨醒来时也一定要唱的。”

“苏珊·索尔比,”本·韦瑟斯达夫说道,一点点走到她跟前来,“你瞅瞅这孩子的腿,行啵?两个月之前,它们就像是包在袜子里的两个小鼓槌——我听底下人瞎叨唠,说他的腿脚既是内八字又是罗圈儿。你瞅瞅这会儿怎么样!”

迪康回答时显露出他那凡事无所不知的驯兽师式的微笑。

苏珊·索尔比舒心地大笑起来。

“迪康可以唱给你听的,这我拿得稳。”本·韦瑟斯达夫回答道。

“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长成棒小伙的一双结结实实的好腿的。”她说,“让他继续在园子里玩儿和干活,好好吃东西,多喝些又香又纯的新鲜牛奶,那么感谢上帝,约克郡再不会有比他的更结实的腿了。”

“那是什么?”他问道。

她把两只手按在玛丽小姐的双肩上,以慈母般的眼光细细打量她那张小脸。

不过科林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他正好对《荣耀颂》也是一无所知。

“还有你!”她说,“你也快长得跟咱们家伊丽莎白·埃伦一样皮实了。我敢肯定你也会变得很像你的母亲的。咱们的玛莎告诉过我,梅德洛克太太也听说过你母亲是位很漂亮的太太呢。你长大了,也会出落成红玫瑰般的俏丽姑娘的,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你可以唱那首什么《荣耀颂》的嘛。”他用他那再干巴巴不过的嗄声建议道。其实《荣耀颂》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提到这首赞美诗时也并未怀着什么特别的敬意。

她没有提玛莎“轮休”回家向她提起那个脸色蜡黄毫不起眼的小丫头时,还一个劲儿地说不相信梅德洛克太太听说的这个情况呢。玛莎顽固地认为,漂亮妈妈是绝对不会生出这样的丑丫头来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理儿。

正在一个玫瑰丛旁干活的本·韦瑟斯达夫扭过头来看了看他。

玛丽哪有时间管自己的脸正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只知道自己是显得“不一样”了,头发是多出来了不少,而且还长得很快。不过,她还记得当初每次见到“主母太太”的画像时总是感到很快乐,便为自己有一天会长得跟那位漂亮太太一样而高兴。

“我会永远、永远、永远地活下去的!”他神采飞扬地喊道,“我会做出成百上千项新发明的。我会对人类、动物以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做出新发现的——像迪康那样——我会永远不休止地施展魔力的。我身体好了!我身体好了!——我感到自己真想高声喊叫——以表达出我的感恩、喜悦心情!”

苏珊·索尔比随着大家走遍了整个花园,听他们讲了整个的经过情形,看了活过来的每一丛灌木和每一棵树。科林走在她的一边,玛丽则在另一边。两个孩子都不断抬起头来看看她那张让人看了很舒服的脸,心中还暗暗琢磨她给予他们的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愉快感情——这种感情使人觉得既温暖又安全可靠。看来她非常了解他们,就跟迪康了解他那些“小朋友”一样。她朝花儿俯下身去,谈论着它们,仿佛它们是小孩子似的。“煤烟”紧紧追随着她,还对着她呱呱叫了几声,又飞到她肩膀上停在那儿,好像那就是迪康的肩膀似的。他们告诉她知更鸟的事情,说那些雏鸟第一次是怎么飞的,她听了慈祥地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从嗓子深处发出,非常醇厚悦耳。

在某种程度上,他以前就是知道的,他曾经希望如此,感觉出这种情况,也反复思考过这种情况,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某种力量涌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狂喜的信念和领会,它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使得他不能不大声地说出来。

“我寻思,教小鸟儿飞也就跟我们教幼儿学走路差不多吧,不过要是我的小孩长的是翅膀而不是腿脚,那我还不定得担心成什么样呢。”她说。

“我身体好了!我身体好了!”科林一遍又一遍地说,他整张脸都变得红彤彤的。

由于看来她是那么一个凡事都从荒原茅屋的实际出发的明智妇女,最后,大伙儿都放心地把魔法的事向她和盘托出了。

“对啊,你身体真的好了!”迪康说。

“你信不信魔法?”科林在向她介绍过印度苦行僧的事迹后,这样地问她。还说,“我真希望你是信的。”

“就在这一瞬间,”科林说,“我突然自己记起来了——在我看怎么用手将小铲子往下挖掘的时候——我不得不站直身子看看是不是真的。那是真的!我身体好了——我真的好了!”

“我信的,孩子。”她回答道,“我以前不知道它有这样的一个名字,不过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敢说在法国人们用另外一个词儿称呼它,在德国又是别的一个。反正就是这种力量,使得种子发芽,使得你在阳光照耀下能成为一个棒小伙子,反正那是一样好东西。不像我们当中的一些可怜的傻瓜那样,以为名字叫得不对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个巨大的好东西无时不在操心,上帝保佑你们。它不停地创造万千个世界——像我们这样的世界。你们永远不要中断对巨大的好东西的信仰,要知道世界上这样的东西无处不在——不管你怎么称呼它。我进入花园的时候你们不是正在为它歌唱吗?”

玛丽也是盯紧看着科林的,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方才觉得好快乐哟,”科林说,对着她大睁着自己那双奇妙的蓝眼睛,“突然,我觉得自己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我的胳膊和腿都是那么的健壮,你知道吧——我既能挖土又能站直——我跳了起来,一心想大声叫喊些什么,对着愿意听的任何东西。”

“对啊,我们记得的呀。”他回答道。

“你唱《荣耀颂》时那魔法正在听着呢。你唱什么它都是愿意听的。重要的仅仅是快乐,对不对啊。啊!孩子啊,孩子——在欢乐的制造者那里,那又该叫什么名称呢?”她又在他肩膀上迅速而轻轻地拍了一下。

迪康使劲地盯看着他。由于在驯养动物方面经验丰富,他能察觉许多常人无法看到的现象,其中的许多情况他从未向别人透露过。此刻,他在这个男孩的身上看到了一些迹象。

她今天早上按惯例准备了一篮子食物,到大家肚子觉得有点空的时候,迪康就从隐蔽处把东西拿了出来,她和大家一起在树底下坐下,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真是又高兴又好笑。她有一肚子的故事,趁他们吃东西时便跟他们说起各种好玩的事儿来。她用的是浓浓的约克郡土腔,有些太土的地方他们不懂,她便解释给他们听。有时她也似乎忍不住会大笑起来,因为他们讲起科林现在再要假扮脾气恶劣的病孩子,真是越来越难了。

“你们还记得你们带我来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吗?”他问道。

“你明白吧,咱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笑个没完。”科林解释道,“发出的声音一点也不像病房里的声音。我们想把声音压下去,结果只会笑得更加厉害,情况当然就更加糟糕了。”

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对着他看。

“我脑子里老有一个念头。”玛丽说,“我一想到这个念头就憋不住要笑。我想的是如果科林的脸变得像一轮满月那么圆了,那该怎么办。现在还没到这地步,不过他每天都在往胖里长——到了某一天早上他真的像了——咱们该怎么办呢!”

“玛丽!迪康!”他喊道,“你们看着我呀!”

“老天爷保佑,我看得出,这出戏你们还得演一阵子呢。”苏珊·索尔比说,“不过你们用不着再熬多久了。克雷文老爷也该快回来了。”

他说完这番话不久,便放下小铲子,站直身子。他沉默了好几分钟,大家看得出他是在思考演讲的内容,近来他常常这样做。在他扔下铲子站直身子时,玛丽和迪康就觉得他必定是头脑里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意念,所以才会这样的。他把身子尽量挺直,兴致盎然地张开双臂。血色涌上了他的脸,他那双奇特的眼睛因喜悦而大睁着。他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你认为他会吗?”科林问,“有什么根据吗?”

“在你干活的时候魔法最能起作用了。”这天上午他这么说,“你都可以从你的骨骼和肌肉中感觉出来。我准备读一些有关骨骼和肌肉的书,不过我自己要写的书还是关于魔法的。此刻我正在酝酿。我感到不断有新的发现。”

苏珊·索尔比咯咯地轻笑了一声。

那天上午,迪康来晚了没能赶上听演讲。他来到时,因为跑步脸红扑扑的,他那张滑稽的脸比平时更加光彩照人了。雨后有许多杂草得锄,他们紧张地开始工作了。下过一场温暖的透雨后总是有更多的活儿得干的。潮湿对花儿有益,对杂草何尝不是如此,它们让小小的叶片和尖尖的芽儿到处萌发,得赶紧趁它们还未深深扎进泥土就连根拔掉。到此时,科林在锄草上已经不弱于任何人了,他还可以边干活边发表演说呢。

“我寻思,要是他在你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以前就发现了真实的情况,你会很伤心的。”她说,“你准是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时盘算过好多次了吧。”

“那全都依靠法力还有——还有索尔比太太的小圆面包、牛奶以及种种别的东西。”科林说,“你瞧,科学实验成功了。”

“我受不了让别人来告诉他。”科林说,“每一天我都构想出新的做法。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径直跑进他房间去。”

“我在琢磨呢。”本回答道,“我不是担保过你这星期会多长出三四磅肉的吗?我方才仔细端详了你的小腿肚子和肩膀。我真想把你搁到秤上去称一称呢。”

“对他来说那会是一个好的开始。”苏珊·索尔比说,“我真想看看他那时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孩子。我真的很想呢。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你在想什么呢,本·韦瑟斯达夫?”他问道。

他们还讨论了别的一些事,其中之一是准备上她家去做客的事。他们都计划好了。他们要驾车穿过荒原,在野外的石南丛里吃午餐。他们将见到所有的十二个孩子,参观迪康的菜园,不玩到筋疲力尽决不回家。

可是当科林站在他那棵树的底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时,老本却目不转睛地盯看着他。他怀着既挑剔又慈爱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孩子的全身。他更感兴趣的倒不是演讲,而是那双腿,它们显得一天比一天更直更壮了,是那个男孩子气十足的脑袋,它挺得更加高了,一度如此瘦削瘪陷的下巴与面颊变得丰满滋润了,那双眼睛也开始炯炯有神,发出他记忆中另一双眼睛的光彩了。有时候,科林从本急切的眼神里觉察到,这老汉必定是被深深打动了,他很想知道老人是怎么想的。有一次,在老汉显出听得很入神时,他问老汉了。

苏珊·索尔比终于站起身来,准备进宅子去见梅德洛克太太了。现在也是科林应该坐上轮椅让人推回去的时候了。可是在他坐进去之前他挨紧苏珊站着,双眼无限崇敬地着了迷似的盯看着她,突然,他伸手抓住她的蓝斗篷,紧紧地捏着。

“演讲最大的好处,”本也忍不住要发表看法了,“就是一个人想说话只消站起来张口,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谁都不能跟他顶嘴。老汉我哪天一高兴,没准也会自说自话,来上一小段的。”

“你正是我——正是我需要的人呀。”他说,“我真希望你能是我的妈妈——当然,也是迪康的妈妈!”

“我喜欢这样做。”他解释道,“因为等我长大做出伟大的科学发明之后,我也将不得不应各界之请发表演说的,现在这样做权当是演习吧。我目前还只能做短篇演说因为我还过于幼小,而且,除此以外,本·韦瑟斯达夫也会感觉像是进了教堂,免不了会眼皮沉重,昏昏欲睡的。”

苏珊·索尔比猛地弯下腰来,将他搂在自己胸前,围裹在蓝斗篷里——好像他真的就是迪康的弟弟似的。她的眼睛又因泪水形成的薄雾而变得模糊了。

他们对魔法的信仰是一件持久的事。在早晨的念咒语仪式进行完毕之后,科林有时会向大家做一番关于魔法的布道演说。

“啊!亲爱的孩子啊!”她说,“你自己的母亲此刻就在这座花园里呢,我相信。她是绝对不会离开这儿的。你父亲也是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来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