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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发雷霆

除了科林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些说得气鼓鼓、稚气十足的话对他会产生什么影响。假如有过哪怕是一个人他可以向之倾诉自己的秘密恐惧——假如他曾经敢于启口向别人提出问题——假如他拥有一些共同嬉戏的小朋友,而不是整天平躺在这座封闭的大房子里,生活在充满恐惧的空气中——而周围的那些人大多是愚昧无知和厌烦他的,那么他就会发现,他那些恐惧与病痛大半都是自己造成的。可是他却是缠绵病榻,脑子里想的仅仅是自己与自己的病痛不适,一连好几个小时,好几天,好几个月,好几年。而现在,一个火气很大、绝不同情他的小姑娘却顽固地坚持说,他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有病,他倒确实感觉到没准她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呢。

“这上面连一个鼓包都没有嘛!”她终于发话了,“即使是针头那么大的也没有——光有脊柱上的那些小疙瘩,只有人非常瘦的时候才能让人摸出来。这些后脊背疙瘩我也有,原先跟你一样,是杵出来的,后来我一点点长胖了,但还没有胖到能完全包住它们。你背上连个大头针大小的鼓包都没有嘛。你再说那儿有,会把我的大牙都笑掉的!”

“我一直不知道,”那护士壮起了胆子说道,“他认为自己脊背上有一个鼓包。他的脊背是不大强壮,因为他老是不肯试着坐起来。我原本是可以告诉他那儿并没有鼓包的。”

把衣服撩起来之后,大家看到的是一副瘦弱、可怜的脊背。每一根肋骨和每一颗脊骨关节都历历可数,虽然玛丽小姐弯下她那严肃得可怕的小脸去审视时并没有去计算它们有多少。她显得那么挑剔,那么一本正经,使得护士赶紧把头转了开去,免得别人看出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足足有一分钟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因为连科林都是在屏住呼吸,此时,玛丽顺着他的脊骨由上往下看,又由下往上看,那专注的神情简直赛过伦敦来的名医。

科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稍稍转过脸来看她。

“就让——让她看!她——她一看就明白了!”

“这——这是真的吗?”他可怜兮兮地说道。

可是科林还是听到了,他在抽泣之间憋出来几个字:

“是的,少爷。”

“说不定他——不愿让我动他呢。”她犹豫地说道,声音非常之低。

“你瞧!”玛莎说道,她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护士、梅德洛克太太和玛莎都挤缩着站在门口瞪眼看她,嘴巴半张着。三个人都不止一次骇得倒抽冷气。护士紧张地往前挪了挪,好像她也很害怕。科林还在一个劲儿地抽泣,连气儿都出不顺当。

科林又把他的脸转过去了,不过那是为了可以呼吸得顺畅一些,他的抽泣风暴总算是逐渐平息下来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虽然大颗大颗的眼泪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流,打湿了枕头。实际上,这表示他得到了奇特的巨大宽慰。很快他又把脸转过来看着护士,奇怪的是,他和她说话时根本不像是位王爷了。

“护士,”她发号施令了,“你现在就过来把他的背露出来,让我来检查一下!”

“你认为——我能够——活到长大成人吗?”他说。

她很喜欢“歇斯底里”这个词儿,觉得不知怎的它对科林有一种威慑作用。他也许跟自己一样,从来就未曾听说过这个词儿呢。

护士不算聪明也并没有慈悲心肠,不过复述几句伦敦大夫说过的话她还是会的。

“你压根儿就没有摸到鼓包!”玛丽毫不容情地顶了回去,“如果你有,那也只是发歇斯底里闹的。发歇斯底里也会催生鼓包的。那跟你该死的背没一点关系——纯粹是发歇斯底里闹的!你翻过身来让我瞧瞧!”

“你只要听话,不发脾气,多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便很可能会的。”

“我摸到有鼓包——我摸到了。”科林哽哽噎噎地说,“我早知道我必定会有的。我的背会长出个大罗锅,到那时我就死定了。”说完他又开始扭动身子,转过脸去哭哭啼啼了,不过他却没有尖叫。

科林脾气发过了,哭喊使得他很虚弱,浑身没一点劲儿,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气儿顺多了。他把一只小手朝玛丽伸过去,而我也必须愉快地告诉看官,她那一头呢,火气已发泄殆尽,脾气软了下来,所以她也把手伸出去在半当中和他的握在了一起,因此这也算是和好如初了。

“你做得到的!”玛丽喝道,“你的毛病一半都出在歇斯底里和乱发脾气上——完全是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每说一遍,她就把脚往地上一顿。

“我要——我要跟你一起出去,玛丽。”他说,“我不会讨厌新鲜空气的,如果我们能找到——”他突然记起了什么便赶紧打住话头,没有说完下半句关于秘密花园的话,却改口说:“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出去,如果迪康能来推我的轮椅的话。我真的很想见见迪康,见见那只狐狸和那只乌鸦呢。”

“我停不下来嘛!”他抽抽噎噎地说,气儿都透不出来了,“我做不到嘛——做不到嘛!”

那位护士把乱作一团的床重新铺好,又把几只枕头拍拍松。接着她给科林煮了一杯牛肉茶,替玛丽也倒了一杯,玛丽在激动过后,也的确觉得有需要补充点营养了。梅德洛克太太和玛莎高高兴兴地悄悄溜走了。在一切都整理妥当之后,那护士也显出一副巴不得快点走开的样子。她是个健壮的年轻女子,很不愿意睡眠受到剥夺,她朝玛丽看时连自己打呵欠都不加掩饰了。玛丽此时把她那只大脚凳朝四柱木床拉过去,一边还捏着科林的手。

其实他已经停止尖叫了,因为玛丽让他吃了一惊。他快到嘴边的那声尖叫几乎噎住了他。眼泪在他脸上直往下流,他浑身都在打战。

“你该回去接着再睡了。”护士说道,“他再过上一会儿自会入睡的——只要他不是心里太烦的话。完了呢,我就要回隔壁房间去躺下了。”

“要是你再叫一声,”她说,“那我也叫了——叫得比你还要刺耳。我要让你吓死,我要让你吓死!”

“你想不想听我给你唱印度阿妈教我的那支歌?”玛丽在科林耳边轻声问道。

他一直头朝下趴在床上,用双手捶击枕头,他一听到那愤怒的尖厉声音时,简直是嘭地一跳把身子翻转过来的。他的脸显得很吓人,一处白一处红,而且肿胀着,他大口喘气,而气儿又出不出来。可是对于他这样的惨状,狂怒的小玛丽丝毫也不加理会。

他伸出双手去轻轻拉住玛丽的手,困倦的眼睛哀求地望着她。

若是一个有教养和同情心的孩子,这样的话是想不出来也说不出口的,但是对于一个从来没人敢约束、顶撞的歇斯底里的小男孩来说,这却不啻是一服最对症不过的良药。

“嗯,好的呀!”他回答说,“那是支很温柔的歌,我一分钟就会睡着的。”

“你给我闭嘴!”她几乎是在大声喊叫了,“你给我闭嘴!我恨你!所有的人全都恨你!我但愿每一个人都从这座楼撤走好让你独自一个人叫,一直叫到你把小命送掉!你再叫上一分钟就会送命的,能这样我真是再高兴不过!”

“我来哄他入睡吧。”玛丽对那位哈欠连连的护士说,“你想走尽管走好了。”

她沿着走廊飞跑,越接近尖喊声她的怒气越是炽旺。到达门口时她已经是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了。她砰地将门一把推开,一直冲到房间尽头的四柱床前。

“那好吧。”护士说,还装出一副不大想走的姿势,“要是过半小时他还没睡着,你可要来叫我啊。”

一直要到事情过去之后,玛丽才领悟到这件事情既很有趣也很可怕——有趣的是,那么些大人全都惊恐万状却得求助于一个小姑娘,因为她们认为她跟科林几乎一样恶劣。

“好的好的。”玛丽答道。

“这就对了。”她说,“你这样表现最最合适了。你就去训他一顿,让他有点儿新鲜事情可以琢磨。求求你快点儿去吧,越快越好。”

护士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她一走开,科林马上又拉住玛丽的手。

她这一顿脚反倒使护士显得很高兴。事实上,她还生怕见到玛丽会把头缩在被窝里哭泣呢。

“我差点儿说漏了嘴。”他说,“不过总算及时止住了。我不再说话了,我要睡了,不过你说过有许多好事要告诉我的。你有没有——你认为你找到进入秘密花园的任何线索了吗?”

“今儿早上是他把我赶出他房间的。”玛丽顿着脚异常激动地说。

玛丽看着他那张疲惫不堪的小脸和肿胀的眼睛,她也心疼起来了。

“他把自己折腾得犯起歇斯底里来了。”她气急败坏地说道,“他这样会伤了自己的。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你来试试看,做个好孩子吧。他是喜欢你的。”

“是——是的啊。”她回答道,“我想我找到了。如果你好好睡我明天就告诉你。”

紧接着,她听到走廊里响起了一溜小跑的脚步声,接着她的门给推开了,那个护士走了进来。此刻她的脸上可是一丝笑容都没有了。她甚至都显得面色苍白了。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许他叫!得让他停下!他这是找打欠揍!”她大声地喊道。

“哦,玛丽!”他说,“哦,玛丽!如果我能进入花园我想我会活到长大成人的!你认为你能不能调换一下,先不唱那首阿妈教的歌,而是像第一天轻轻地讲你所想象的那里面的情景那样,给我说一说呢?我肯定这能让我睡着的。”

她也想过,如果她壮起胆子上他那里去,他是不是会停下来不叫呢?但接着她记起来,是他把自己赶出房间的,如果见到自己,没准情况会更糟。此刻,即使是她把手捂得再紧却也没能挡住那可怕的声音。她太讨厌、太憎恨这声音了。突然之间,她的怒气给勾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还想大发一通脾气呢,这样也可以把他吓住,正如他吓住了自己一样。从来都是她向别人撒泼的,她还没领教过别人冲她而来的撒泼呢。她把手从耳边放下,跳了起来,把脚重重地朝地板上一顿。

“行啊。”玛丽回答道,“你把眼睛闭上。”

“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她一遍遍地说,“我受不了啦。”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捏住他的手,开始非常缓慢、声调很低地说了起来。

听着这连哭带喊的声音,她便毫不怀疑,谁都害怕这样的吵声。为了自己的耳朵不受罪,宁愿一切都由着他,让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她将双手捂住耳朵,直觉得又难受又恶心。

“我想它已经荒芜了很久很久——都已经变成为一座可爱的废园了。我想玫瑰枝都爬呀爬呀爬呀,以至于都从树上、墙上挂了下来。甚至还蔓延得满地都是了——简直都像是一种奇异的灰蒙蒙的雾了。它们有的已经枯死,不过好多好多呢——倒仍然活着。夏天来到时,就会有那么多的玫瑰,都可以编成帐幔和组成喷泉了。我想满地都会有从黑土地里钻出来的水仙花、雪绒花、百合花和鸢尾花。现在春天开始来到——也许——也许——”

“是科林。”她说,“他又在犯护士称作歇斯底里的那种毛病了。这声音多吓人呀。”

她连绵不断的低语声使得他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安静,她看出来了便继续小声地说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想必定已是半夜了,她被如此可怕的声音吵醒,以致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那是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呢?紧接着她就能肯定那是什么声音了。一扇扇门开了又关,走廊里传来匆匆奔走的声音,有一个人同时之间既在哭又在尖叫,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简直可怕极了。

“很可能花儿是从草丛中钻出来的——很可能那儿还有一簇簇紫色的番红花,还有金黄色的——没准现在就已经有了。也许叶子在开始发芽和舒卷开来,它们组成的绿色纱罩爬呀——爬呀——一点点地盖住了所有的一切。而鸟儿也进来东张张西望望了——因为——这儿是那么地安全与宁静。还有,说不定——也许——也许——”她的声音真的是变得非常之轻柔与缓慢了,“那只知更鸟找到了爱侣——正在筑巢呢。”

“明天早饭前我就下去跟迪康一块儿干活,然后呢——我相信——我会去看他的。”

此时,科林已经安然入睡了。

她是天蒙蒙亮就起床的,在花园里干了一天的活儿,真是又累又困,因此玛莎端来晚餐她吃完后,她巴不得能快点上床。她把头靠到枕上时,自言自语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