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多么苦兮兮的脸呀!他那双黑眼睛几乎对她视而不见,仿佛是在看别的什么。他也几乎难以把思想集中到她这儿来。
“我正在长胖。”玛丽回答说,口气要多生硬就有多生硬。
“我把你忘了。”他说,“我怎么记得起你呢?我原来打算给你派一个家庭女教师或是保姆这类人的,可后来忘了。”
“你很瘦呢。”他说。
“求求你。”玛丽开始说道,“求求你了——”这时候她嗓子眼给一团东西哽噎住了。
他一边打量着她,一边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前额。
“你想要说什么?”他问道。
“挺好的。”
“我已经——我已经太大,不再需要保姆了。”玛丽说,“而且也求你——也求你晚点再给我派家庭女教师。”
“他们对你好吗?”
他又搓起前额来了,并且盯着看她。
“还好。”玛丽回答道。
“索尔比家的妇人正是这么说的。”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道。
“你还好吧?”他问道。
这时玛丽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点点勇气。
他算不得丑陋。倘若不是那么愁苦,他那张脸还可以说是俊秀的呢。见到她让他既烦恼又惶惑,他都像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她就是——她就是玛莎的母亲吧?”她结结巴巴地说。
玛丽向他走去。
“是的,我想就是的吧。”他回答道。
“走过来!”他说。
“她懂得小孩子的事情。”玛丽说,“她有十二个呢。她懂。”
她走出去把门关上之后,玛丽只能站着干等了,这个扭绞着自己又瘦又细的双手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她能看出,这个人高耸的肩膀有点儿扭曲,背还不能算驼得太厉害,头发里已经夹杂有不少白丝了。他把头从高耸的肩膀上扭过来,开口向她说话了。
他似乎有了一点儿精神。
“你可以走了,让她留下。我要你带她走时会按铃叫你的。”克雷文先生说。
“那你想干什么事呢?”
“玛丽小姐来了,老爷。”
“我想到户外去玩。”玛丽回答说,她真希望自己的声音并未打颤,“我在印度的时候从来不想出去玩。在户外玩使得我来这儿后胃口变好,我都一点点长胖了。”
她被带到宅子里她从未到过的一个区域。梅德洛克太太终于敲响了一扇门,里面有人说了声“进来”,于是两人便一起走进房间。有个男人坐在炉火前的一把安乐椅上,梅德洛克太太向他禀告道:
他又细细地观察她。
玛丽那张脸变得没了一点儿血色。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她觉得自己又重新变回到那个呆板、难看、沉默寡言的小东西了。她甚至都不搭理梅德洛克太太,而仅仅是走进自己的卧室,背后跟着那个玛莎。在给她换衣服和梳头时她一句话也不说。等穿戴齐整后,她便默默地跟着梅德洛克太太走下廊子。她又能说什么呢?她不得不去见克雷文先生,他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她也不会喜欢他。她知道他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索尔比大娘也说这会对你有好处。也许真的会吧。”他说,“她说最好等你身体先长结实,然后再请家庭女教师。”
“你的头发太乱了。”她慌慌张张地说,“快去梳一下。玛莎,快快帮她换上她最好的衣服。克雷文先生要我带她到他的书房去见他。”
“我玩儿,让荒原刮过来的风吹着,我觉得我变得壮实了。”玛丽争辩道。
这句话她没能说完,因为门开了,梅德洛克太太走了进来。她穿的是她最好的黑长裙,戴上了她最好的帽子,领口用一枚大饰针别在一起,饰针上还有一个男人的头像。那是梅德洛克先生的一张上了色的相片,他多年前就去世了。每逢她穿得一本正经时总是别上这枚饰针的。她显得既紧张又激动。
“你在哪儿玩呢?”他接着问道。
“你认为他什么时候想见——”
“什么地方都去。”玛丽喘着气儿急急地说,“玛莎妈妈送给了我一条跳绳。我边跳边跑——我四下里看看有没有花草从地下钻出来。我没做任何坏事呀。”
如果他到冬天才回来,或者哪怕是秋天回来,那就有足够的时间让秘密花园重获生命了。到那时就算他发现此事把花园从她手里夺走,至少她还能够有这段美好的经验呢。
“别显得这么害怕的样子。”他不安地说道,“你能做出什么坏事呢,像你这么大的一个小孩!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好了。”
“哦!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玛丽真要谢天谢地了。
玛丽把手按在喉咙上,生怕他会看出那里面因为激动而充塞着一团东西。她朝着他挨近了一步。
“他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呢。也许一直要到秋天或者冬天才会回来。他要到国外几处地方去旅行。他经常这样做的。”
“我可以吗?”她声音颤抖地说。
“哦!”玛丽喊了起来,“他明天就要走了吗?我太高兴了!”
她那张焦虑不安的小脸似乎使得他更加不愉快了。
“是这样的。”玛莎解释道,“梅德洛克太太说那是因为俺娘的关系。俺娘正往斯维特村走去时遇到了克雷文先生。她以前从未跟他说过话,不过克雷文先生到我们家来过两三回。他早忘了,俺娘可没忘,她壮着胆子拦住了他。我不知道她跟克雷文先生对你的事说了什么,不过她的话使他想到要在离开之前见见你,他明天就要走了。”
“别做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好不好。”他喊道,“你自然可以啦。我是你的监护人,虽然我当任何一个孩子的监护人都是不称职的。我匀不出时间和精力来管你。我身体很不好,心情很坏,精力集中不起来,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小孩子的事我一点儿不懂,不过我会让梅德洛克太太满足你的一切需要的。我今天把你找来,因为索尔比太太说我应该见见你。她女儿跟她谈了你的情况。她认为你需要呼吸到新鲜空气,需要能自由自在地到处奔跑。”
“哦!”她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刚来的时候他并不想见我。我听到皮彻先生说他不要见的嘛。”
“小孩子的事儿她全都懂。”玛丽情不自禁地说。
玛丽的脸变得煞白。
“她也理当如此了。”克雷文先生说,“我起先觉得她在荒原上拦住我未免唐突,可是她说——克雷文太太当初对她很好。”他提到已故太太的名字时似乎真得费上一些力气呢。“她是个值得敬重的妇人。现在我见到了你,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你尽管在户外玩就是了。我这个地方不小,你喜欢上哪儿就尽管去哪儿玩好了。你需要什么吗?”他像是突然之间想起来似的,“你需要玩具、书本和玩偶娃娃吗?”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说,“我是想先让你吃完饭再说的。克雷文先生今天早上回来了,我想他打算见见你呢。”
“我可以,”玛丽颤声说道,“我可以有一小片地吗?”
玛丽尽快把饭吞咽下去,她刚从餐桌边站起来就急急忙忙要回自己房间去重新戴上帽子,可是玛莎拦住了她。
由于心切,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多么古怪,多么不能表达她真正的意思。克雷文先生似乎大为吃惊。
“应该是这样吧。”玛莎答道,“你又不碍着谁。”
“一片地?”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在偏僻的角落里谁也不要的地方,那么就不会有人在乎了吧,是不是啊?”
“可以下种子——让东西长出来——看它们活起来。”玛丽嗫嚅地说道。
“如果是我,我会去问本·韦瑟斯达夫的。”玛莎给他出主意说,“他虽然脾气怪,其实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凶。克雷文先生随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因为克雷文太太活着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他老能让克雷文太太觉得快乐。太太很赏识他。没准他会在哪个角落给你腾出一小块地的。”
他盯看了她片刻,然后迅速地把手遮挡在自己眼睛前面。
“我还从未见到过他。”玛丽说,“我只见过几个打小工的和本·韦瑟斯达夫。”
“你真是——这么喜欢园子吗?”他慢吞吞地说道。
“呣,我是不会去问园丁领班的。他架子太大了,这个罗奇先生。”
“我在印度那会儿对花园没有印象。”玛丽说,“我老是生病,没有精神,天气也太热。我有时用沙子堆起个小花圃,在上面插上几株花。可是在这儿,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还没有问过谁呢。”玛丽犹犹豫豫地说。
克雷文先生站起来,开始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这件事你问过什么人了吗?”玛莎问道。
“一小片地。”他自言自语地说。玛丽认为,自己大概不知怎的竟让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在他停下脚步跟她说话时,他那双黑眼睛几乎有点儿温柔与慈祥了。
玛丽真担心她再问就会触及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幸好她没有往下问。她对种子和工具非常感兴趣,只有片刻工夫玛丽感到紧张。那是在玛莎开始询问打算把花儿种在什么地方的时候。
“你要多大的一片地都是可以的。”他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喜欢土地和种东西的人。你若是见到你喜欢的小片土地,”此时他露出了一丝惨淡笑容般的表情,“拿去用好了,就让它活过来好了。”
“哦!我从没怀疑过他会不带来。只要约克郡有,他就必定会带来的。他是那么一个靠得住的男孩。”
“不管在什么地方的都可以吗——只要是没有人在用的就行,是吗?”
“你怎么知道他带来了呢?”玛丽问道。
“哪儿的都可以。”他回答道,“行了!你必须得走了,我累了。”他按了按铃召梅德洛克太太进来。“再见了。我整个夏天都不会在家。”
“要长在你这么一张不丁点大的小脸上就会显得滑稽可笑了。”她说,“不过我早就料到你见到了会喜欢他的。那些种子和伺弄花的工具你中意吗?”
梅德洛克太太来得真快,玛丽怀疑她必定是在走廊上候着的。
“我就喜欢他那样的大嘴。”玛丽执拗地说道,“我还巴不得我的嘴也那么大呢。”
“梅德洛克太太,”克雷文先生对她说,“我现在见过了孩子,我明白索尔比太太的意思了。这孩子开始上课之前身体先得养养好才行。给她吃简单的、有益于健康的食物。让她到花园里去无拘无束地奔跑。用不着对她看管太紧。她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呼吸新鲜的空气和到处去嬉戏。索尔比太太过上一阵可以来看她一回,她有时候也能上那边农舍去看看的。”
“俺娘说他是因为老仰着头看鸟儿和天空,所以才会有这种颜色的。不过他那张嘴还是大了一些,对啵?”
梅德洛克太太显得很高兴。她听到说对玛丽不必“看管太严”简直是如释重负。她本来就觉得玛丽是个烦人的负担,总是在不失职的前提下尽量少见到她。再说,她还是挺喜欢玛莎的母亲的。
玛莎听了,十分得意,脸上都发出了光彩。
“谢谢了,老爷。”她说,“苏珊·索尔比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像她这样头脑清楚、心地善良的女人真是找上一整天也难得遇见一个的。我一个孩子都没有,她却生了足足十二个,而且个个都活得再健康、出色不过了。玛丽小姐从他们那里是不会受到伤害的。有关孩子的事我自己也总是向苏珊·索尔比请教的。她正是大家所说的那种思路清楚的人——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我就喜欢圆眼睛,”玛丽说,“而且它们跟荒原上空天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听明白了。”克雷文先生说,“你把玛丽小姐带走,让皮彻来见我。”
“还有他眼睛是那么的圆。”玛莎说,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虽然颜色还是不错的。”
梅德洛克太太把玛丽留在她自己那段走廊的进口处,玛丽飞也似的跑回自己房间。她发现玛莎在那里等她。事实上,玛莎把午餐盘碟收下去后便立即回到楼上来了。
“我就喜欢翘鼻子。”玛丽说。
“我可以有我的花园喽!”玛丽喊道,“我可以选我要的任何地方做花园!我可以很久以后才有家庭女教师!你妈妈可以来看我而我也可以去你们的茅屋。他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不可能干出什么坏事,所以我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也可以上任何地方去。”
“是啊,”她说,“比他更出色的男孩再也没有了,不过我们倒从来未曾觉得他漂亮过。他的鼻子翘得也太厉害了。”
“啊!”玛莎高兴地说,“他人真好,是不是啊?”
玛莎显得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玛莎,”玛丽很严肃地说,“他的确是个好人,只是他面容那么愁苦,他眉头紧锁,都快结为一个疙瘩了。”
“我觉得——我觉得他很美!”玛丽以坚定的口气说道。
她以最快的速度朝花园跑去。她离开的时间远远超出她设想应该离开的时间,她知道迪康回家有五英里的路要走,理应早早动身。她溜进常春藤掩映下的园门时,没见他在她离开时的那个地方干活。种花的家什都归置好堆在一棵树的底下。她往那儿跑去,朝四下寻找,却找不到迪康的影子。他走掉了,秘密花园里空荡荡的——除了那只知更鸟,它刚从墙外飞进来,正栖息在一丛嫁接玫瑰的一根枝子上,注视着她。
“我知道他会来的。”玛莎扬扬得意地说道,“你喜欢他吗?”
“他走掉了。”她沮丧地说,“哦!难道他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树林里的小精灵吗?”
“我见到迪康了!”玛丽说,“我见到迪康了!”
玫瑰丛上固定着的一个白色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张纸——实际上,就是她替玛莎用印刷体写给迪康的那封信。纸是用一根长长的尖刺插在树枝上的,她顿时就明白是迪康留在这儿的。上面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还画了个什么图形。起初她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后来她辨认出那意思是一只鸟蹲在鸟巢里。底下是几个印刷体写的字,它们是:
“你有点儿晚了。”她说,“你上哪儿去啦?”
“我会回来的。”
玛丽跑得那么快,以至于等她来到自己房间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前额上的头发乱糟糟的,双颊通红。她的午餐已经在桌子上安放好了,玛莎在桌旁等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