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离开大厅,走进光线黑暗的走廊;走廊里一扇门通往他的卧室,一扇通往妈妈的,还有两扇通往另两个房间,是阿尼亚和科斯佳回来过暑假时住的。走廊里已变得漆黑一片,奥尔加·彼得罗夫纳的房间变成了深蓝色,摆满了宅地中最老式笨重的家具:一排排旧衣柜、小衣橱和一张宽大的睡床,虽然拥挤,却很舒服,神龛前总是点着盏圣灯,虽说奥尔加·彼得罗夫纳从没有显露出她是特别虔诚的基督徒。屋里的窗户都敞开着,窗口下是个无人问津的花床,紧挨着主林荫道的入口。林荫道后面,整个果园都沐浴在余晖之下,欢快地闪耀着绿白两种颜色。这番熟悉的景色,奥尔加·彼得罗夫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戴着眼镜,坐在窗边的扶椅上,迅速地织起毛线来。她四十岁上下,高大,消瘦,黑发,严肃,性格稍稍有些冷漠。
太阳已绕过屋顶,在西天落下,长满针叶枝丫的松树和阳台下树影斑驳的冷杉被阳光照耀得像镜子般发亮。树下的灌木丛也像玻璃一般闪亮,已呈现出一派夏日的气息。桌上映着清澄的树影,几寸土地上,日影斑驳、炙热、明亮,台布仿佛也闪着光。黄蜂在盛着白面包的小篮子上、磨砂玻璃的果酱盘上和茶杯上盘旋。所有的这一切都印证了乡村夏天的欢愉,印证了在这里可以过上多么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为了让妈妈放心,他心中并没有任何沉重的负担,米嘉决定赶在她出来喝茶前先去看她。
“妈妈,你找我吗?”米嘉跨进门,站在门槛边上问道。
“在自个儿屋里。”
“没有,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你的人影。”奥尔加·彼得罗夫纳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回答说,她的态度显得有点异常,过于若无其事了。
“她在哪儿?”
米嘉想起,卡佳在3月9日那天曾经说过,她不知为什么怕他的母亲,还想起了她这句话中令他愉悦的暗示。
“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着,强打起精神来问道:
他难为情地嘟囔着说:“也许你有事要跟我谈吧?”
“妈妈想要见您。”她补充道,举起手把茶饮搁到已经拾掇干净、准备用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飞快地瞄了米嘉一眼。
“不,没什么事,我只觉得你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有些无所事事,”奥尔加·彼得罗夫纳说,“你不妨出去串串门,比方说去麦谢尔斯基家,他家有好几个待嫁的姑娘,”她补充道,微微一笑,“再说,他们也是非常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人家。”
“没错,准是恋爱了,所以整天照镜子。”帕拉莎一边亲热地同他开着玩笑,一边端着滚烫的茶饮,迅速打他身旁走过,朝阳台跑去。
“我很高兴能去拜访,这几天就抽空去一趟,”米嘉不大情愿地回答说,“走,咱们喝茶去吧。阳台上可美呢……喝茶时再聊。”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明白得很,妈妈敏感又机智,是不会再回到这类毫无意义的谈话中去了。
但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个人光着脚,快步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身去。
他俩在阳台上几乎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喝好午茶,妈妈又继续打毛线,一边跟他谈着邻居家的事,谈着农务,谈着阿尼亚和科斯佳——阿尼亚今年八月又要补考;米嘉虽然听着妈妈讲,不时地回答几句,可是自始至终有一种好像离开莫斯科之前的感觉,他又觉得像醉酒似的昏昏沉沉,语无伦次,仿佛得了重病。
回到屋里后,他在大厅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她说得有道理,”他寻思着,“我的眼睛是拜占庭式的,要不至少也是疯子的。还有这又干又瘦的身材呢?跟木炭一样,粗俗不堪,眉毛也一样,忧郁的;头发又硬又黑,正如索尼卡所说,不是活脱脱像马鬃吗?”
黄昏时,他足足两个钟头不停地在宅地各处来回踱步,一再穿过大厅、客厅、起居室、一直走到藏书室内斜对着果园的南窗前。他看到残阳穿过松树和冷杉枝丫间的空隙,柔和地映红了大厅和客厅的窗户,听到聚集在下房附近准备吃晚饭的雇工们的谈笑声。迟暮时分,他看着一排排卧室和藏书室的窗户,看着一颗一动不动的玫瑰红星星挂在干净、藏蓝的夜空中,老枫树葱翠的树冠和果园中如冬雪般的花海,在这片藏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尤其像画境一般。可他却来回地走着,走着,对家里人将怎么谈论他这个举动已毫不在意。他咬紧牙关,咬得头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