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那个另外的人是谁?”米嘉问道。
“你住口,别叽叽呱呱地唠叨!”索尼卡吼道,“我可不是窝囊废!”
“你想听?……好,那我就跟你讲。”索尼卡说道,“我爱上了你们家那个牧人老爹。爱得像火一般,都烧到脚尖了!我跟您一样,可喜欢骑老马哩。”她挑衅地说,显然是在影射帕拉莎,帕拉莎今年二十岁,在乡下显然算是老姑娘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撂下铁锹,大模大样地坐到地上,她认为由于她悄悄爱上了少东家,就有权利多歇一会儿。她把双脚伸直,露出一双花纹羊毛紧身裤和一双粗布靴子,两只手乏力地垂着。
“唉,姑娘,你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信口开河,传到村子里会说你闲话的——你就出了名了!”
“唉,什么活也没于,已经累得要死啦!”她咯咯地笑着,大声说,“我的皮靴都磨坏了。”说罢,就尖声唱了起来:
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格拉什卡,没有停下手头的活,摇了摇头,轻声说:
“走,跟我一块上窝棚里歇会儿,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又大笑起来。
“有钱,可是没脑子,脑袋瓜里一抹黑,”索尼卡开玩笑地回答道,显得有几分得意,“再说,我心里说不定有了另外的人……”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张开大嘴,腼腆地笑着,从梨树枝上跳下来,走到索尼卡身旁,躺倒在地,把头搁到她的膝盖上。索尼卡把他的头推开,他又搁了上去,心里则想起了近几天来反复吟咏的诗句:
“听说有人来向你提亲了,真的吗?”米嘉想继续同她攀谈下去,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问道,“据说是个富足的庄户人家,小伙子挺英俊,可你却不听你爹的话,总是回绝……”
哦,玫瑰,
“哎哟,滚开,到别处找妈妈去!”
当你舒展小巧的花瓣,
“好啦,好啦,别说啦!别把话讲得那么绝,我可相信你哩!”索尼卡快活而粗鲁地大声回答道,不相信米嘉没有情人,使他又一次感到美滋滋的。突然,一条额上有一撮白毛的红牛犊从云杉后面出来,慢腾腾地走到她身后,啃起她印花布裙子的荷叶边来。她忙不迭推开牛犊,又大声叫道:
幸福的力量随即彰显,
“我有什么事能叫睡觉耽误的?我悔就悔在无事可做。”
一切还未结束。
这会儿索尼卡说“瞧着点儿,别睡过了头,误了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又击中了他的秘密。他环顾一下四周。他们面前的那排云杉蓊蓊郁郁,墨绿的树叶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几乎成黑色,而尖尖的树冠中露出来的天空则显得格外地碧绿壮美。菩提、枫树、榆树的新叶,每一瓣都照满阳光,亮得透明,交织成一层明快、轻盈的冠层,覆盖了整个果园,把阴影和日影洒满了草地和小径。茂盛、芬芳、洁白的花朵在这冠层下如陶瓷一般,那些未被树影遮住的花朵则照满了阳光。米嘉情不自禁地微笑着,问索尼卡道:
当你舒展待放的花瓣,
她喜欢米嘉,但竭力想掩饰这一点,却又不知道如何掩饰,一见米嘉就魂不守舍,举止失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话里影射着什么事并已模糊地猜到,米嘉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肯定是有什么隐情。她怀疑米嘉已经跟帕拉莎好上了,至少安了这个心。这使她心生醋意,有时候跟他讲话很温柔,倦怠地看着他,流露着深情;而有时候却很尖刻,冷冰冰的,甚至怀着敌意。这一切使米嘉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快感。卡佳始终没有来信,他现在已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过活,这种撕心裂肺的期望使他越来越苦恼,使他不能向任何人倾诉他秘密的爱情和痛苦,不可能跟任何人谈谈卡佳,以及他怎样渴望去克里米亚,因此索尼卡暗示陷入了不存在的爱情中反倒使他高兴:不管怎么样,她的那些话毕竟触及了他心中为之沮丧的隐情。使他高兴的还有索尼卡爱上了他,这就是说,索尼卡也同样经受着跟他自已一样的痛苦情感,因而仿佛成了他心中爱情生活的秘密参与者。有时他甚至产生一丝奇怪的希望:也许能在索尼卡身上找到他感情的寄托,找到多少能够代替卡佳的东西。
超越了所有的召唤。
“才起床吗?瞧着点儿,别睡过了头,误了事!”
当你张开层层卷卷的花瓣,
米嘉坐到索尼卡刚才坐过的那根老梨树的粗枝杈上。索尼卡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那露珠打湿的花瓣,
另一个村姑,叫格拉什卡,则恰恰相反,装得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米嘉,不慌不忙地把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踩到铁锹上。她脚上穿一双黑色的短软靴,里面落满了白色的花瓣。只见她使劲把铁锹铲进地里,将新割的草皮翻了过来,同时用洪亮而悦耳的嗓子高声唱道:“啊,果园,我亲爱的果园,你的花儿为谁开放!”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有点男子气概,总是不苟言笑。
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芬芳,香甜……
“哎哟,东家来了!”她假装害怕的样子叫道。她坐在梨树的一根粗枝上休息,见状马上跳了下来,赶紧拿起铁锹。
“别碰我!”索尼卡大声叫道。这回真是感到害怕了,她竭力想把他的头抬起来推开,“我可要喊啦,喊得森林里的狼都窜出来!我什么也不会给您的,我幸福的火焰已经熄灭。”
林荫道的尽头是大门,门外便是打麦场。在林荫道尽头的左面,靠近果园的墙角边,有一排黑压压的云杉。云杉旁边的苹果树中间,显眼地站着两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村姑。米嘉像平日那样,由林荫道半中央转了弯,朝她俩走去——绵延伸展的低矮花枝,像姑娘一般,温柔地触碰着他的脸,发出蜂蜜和柠檬的香气。其中一个村姑,火红头发的瘦小索尼卡,刚一看到他就叫了起来,同时爽朗豪放地笑着。
米嘉合上眼睛,一声不吭。阳光穿过梨树的枝丫,一道道狭窄的光束把温暖的日影星星点点地洒到他脸上。索尼卡温柔而又鲁莽地揪住他又黑又硬的头发,叫了起来;“跟马鬃一个样!”随即把便帽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后脑勺贴着她的腿——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蹭着她的小腹,他闻到了棉布裙子和上衣的气息,而这一切又是同盛开的果园,同卡佳交融在一起的;夜莺忽近忽远,无精打采的啼鸣声,无数蜜蜂不停地发出的撩人而又昏沉的嗡嗡声,暖洋洋的空气中,飘散着的蜜香,乃至背部贴着地皮这种感觉,都激起了他某种剧烈的、势不可当的渴望,这种渴望折磨着他,使他感到难受,感到正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天气炎热,没有一丝风。他在林荫道通透的树荫下走着,四周卷曲的白色枝丫似雪一般,连远处的也可以看到,梨花开得特别茂密、旺盛;雪白的梨花和灿烂的碧空交织相容,呈现出紫罗兰的色彩。无论苹果树还是梨树,雪白色的花瓣散落在翻耕过的泥土上,热乎乎的空气中可以闻到落花甜美柔和的清香和牲畜栏内晒着的饲料味。有时,头顶飘来一片浮云,蔚蓝的天空变成了淡蓝色,于是热乎乎的空气以及落花和饲料味就变得更甜更柔和了,蜜蜂在雪一般洁白的繁花丛中忙忙碌碌地采蜜,使得这片春日乐土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催人入睡,令人陶醉。连夜莺也此起彼伏地鸣唱起来,声调像午后一样单调而快乐。
突然,云杉树上有什么东西沙沙动了起来,起初那东西开心地、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几声,然后震耳欲聋地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叫得那么近,那么清晰,那么尖厉,那么可怕,以致当布谷鸟开始哀鸣,他都可听到沙哑的喉音和尖尖舌头的颤动声,这使他顿时渴望起卡佳来,渴望她,要求她无论如何立刻就把这种超乎人类所及的幸福给他。这渴望如此狂暴地包围了他,他冷不丁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穿过树林,使索尼卡大惊失色。
有一天,吃过午饭——午饭是在正午吃的——米嘉走出宅地,慢悠悠地朝果园走去。果园里经常有村姑在干活,给苹果树松土。今天她们也在那里干活。米嘉在她们身旁坐坐,跟她们聊聊天,已然成了习惯。
由于对幸福的这种狂暴的渴望和要求,由于在他头顶上,云杉树中回荡起的那么恐怖、那么清楚的叫声,整个春日的世界仿佛天崩地裂了,米嘉突然醍醐灌顶,意识到信不会来,也不可能来了,某件事已经在莫斯科发生,或者马上就要发生了,他完了,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