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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祖的第六本日记 返回马蒂马蒂

“苏雷德拉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我不能让他在家里长住。这样政治上对我不利。”

我们经过苏雷德拉的房间。透过半开的门,看得见床单散落在地上。那一刻,我闻到了童年的气息,商店里熏香的缕缕香气。阿萨内说到:

我推着轮椅,很怕自己不能轻拿轻放。如果我失去控制,把轮椅掼进墙角,他应该会大发雷霆。我的双手畏畏缩缩,仿佛在抱一个新生的婴儿。阿萨内看出了我的不安,他让我坐下,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平静下来。

“因为那个女人,法丽达,她现在在船上。那女人看见了太多事。不能让她活下去。管理官正在想办法除掉她。”

“请坐。我要和你说件事。你是苏雷德拉的朋友,我看出来了。但是,那家伙脑袋不正常,简直是个疯子。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为什么?”

他接着说:“那家伙的想法不接地气,比月亮还高。这一秒他还在,下一秒就不是他了。我和他必须合作做生意。阿三有钱,不过得本国人出面。”

“现在不行了。不让去。”

“我们,土生土长的人,才能拥有财产,是吗?”

“现在不能去船上拿东西吗?”

这番话令他的脖子上青筋乍起。他愤怒地承认了:

“他在改造。这里根本没有电,冰箱能干什么?现在,它会变成一张床,给小孩儿住。只要给它铺上干草,孩子就可以把它当床来睡。”

“我不喜欢阿三。完全不能理解你会把苏雷德拉当朋友。”

他打开门,又关上:到处都有孩子,全是他的子侄,个个流着鼻涕,眼睛凸出,瘦瘦小小。阿萨内在前面引路,让我看有这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后院放着一个冰箱,也是遇难船的货物。一个年轻人正用锤子和凿子忙活着。他拆下了冰箱的门。阿萨内向我解释了这样做的理由:

我本可以回答说这个印度人与众不同。但什么都没说。对其他印度人我又了解多少呢?其实,我就只认识苏雷德拉这一个印度人。我没有回嘴,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的,我们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人特别多。捐赠物资都到了管理处,我怎么可能不挪用?”

“为什么我不能和阿三交朋友?那你呢?难道你可以和阿三合伙做生意?”

他开始抱怨这有多么影响他的买卖: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他开不成店,计划开展不了。他让我推着他在家里转一转,希望我看到战争对他家的影响。他一扇一扇打开门,把很多孩子指给我看。都是他的侄子辈,从丛林里逃出来的,与啤酒箱、易拉罐、塑料袋、包装袋杂混在一处。

“唉!算了!那家伙有钱。只因为这个。过上一段时间,我就会把一切收归国有。等到明年,我再把一切私有化。然后就把阿三踢出局。”

“粪坑里面,没有干净的战争。”

他笑了,对自己的才华深感自豪。他是答应让苏雷德拉入伙,但是现在,这承诺比玻璃还脆弱。他心满意足地再次重复:“私有化一切!”他大声地笑起来。可能我的脸上已经表现出不快。或许正因此,阿萨内转移了话题。他喊我靠近,对我耳语:

他这样解释:真要是战争,反倒好了。如果是一场战争,军队早壮大起来了。但是鬼魂的战争只会壮大鬼魂的军队。四处劫掠,到处游荡,没有人领导,所有人都厌弃。而我们,是无差别的牺牲者,我们都将变成鬼魂。

“我有一个秘密,兄弟。你发誓别说出去!”

“这根本就不是战争。这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无法命名。”

“我发誓。”

他摇着轮椅,向前、退后。枪声与炮弹声时不时地传来。我们早已不以为意。外面,死亡气焰嚣张,生命在哀恸中逐渐消逝。然而,对于我们,那声响已经是风景的一部分,不过在墙壁上留下一道苦涩的血痕。我们的谈话停顿了一下。我评论说,这场战争会永远进行下去。阿萨内不同意我:

“你要发毒誓!”

“我需要忘记太多太多我在管理处所经历的事。我挨了一顿打,腿不能用了。不过在我之前,很多人什么都没做,也被打了。”

我再一次起誓。然后,他让我把他推到后院旁边的灌木丛。

“我们需要忘记一切,是不是?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我父亲的酗酒。”

“在那里!快看那个好东西!”

“天一冷,我就得多喝点儿。这里很冷,你知道吗?只有十度,而且还是摄氏度!喝上酒,人们就忘记了……”

灌木丛里,有一辆军用坦克隐蔽地潜藏。这只铁甲几近全毁,轮子也不见了。它侧躺在地,就仿佛战士在康复之中。

商店已经搞好了,装得满满登登,货架上琳琅满目。万事就绪,只欠开业。他得和政府处好关系。而当局也想为前秘书身体上的损害做出一些补偿。管理官受邀参加开业典礼,这可是在世人面前给商店正名。阿萨内只担心一件事:环境对印度人很不友好。某些大人物在制造事端。所以,本着好好相处的策略,开业典礼必须公开举行,广邀各方来宾。我也在受邀之列。这可能是了解本地人的好时机。我礼貌地推辞了。我只是暂时停留。我的目的地是丛林深处,去那儿寻找加斯帕尔。阿萨内耸了耸肩,表示由我自己决定。他再一次往杯子里注满了酒。阿萨内爱喝酒,几口就干掉一杯,眼都不眨一下。然而,他的思维却纹丝不乱。他为过量饮酒辩护:

“这只铁甲是我的兄弟。我和它一样,腿都不能用。”

“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做买卖,没人知道战争后会发生什么……”

这只大杀器干什么用?阿萨内含含糊糊地应付我,说这个年月,有太多无法相信的事了。我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这个金属怪兽会藏在这里?

我吓得心都凉了,但装得不以为意。为什么她会被管理官处以极刑?我的好奇心在灼烧,但是我什么都没问。真相迟早会被我找出。我转移了话题,想知道这残疾人有什么计划。

“你上去看吧。亲眼看看这个怪兽的新功能。”

“一个叫法丽达的女人。”

轮椅在沙地上推不动。我独自向前,一探究竟。从坦克中,传来“咕咕咕”“咯咯咯”的声音。那里满地粪便,污染了大地的气息。我往里一看:几十只鸡傻愣愣地盯着我看。坦克如今是个鸡舍,产蛋的地方。阿萨内骄傲地宣布:

“一个女人?”我问。

“这是我的买卖。没人会怀疑,没人想得到,没人能来偷。要是商店不行了,我还有别的保障。”

“一个杀人的命令。有个女人必须消失。”

他是用在管理处任职时搞到的钱弄的鸡舍。别人会以为是他出租轮椅挣来的钱。他以保持沉默作为交换,劝说管理官从捐赠仓库里匀出一只轮椅给他,从此以后,他过上了挣租金的日子。不过,这男人什么都插上一脚:不但开店,而且还养鸡。

我们交谈时,黑夜降临了。阿萨内再次和我说起了他的不幸,说起了管理官的背叛。他干过截留与挪用捐赠物资的事,这不假。但连阿萨内都不觉得偷点捐给饥民的东西是什么大事。谁都伸手,就看官大不大,他说。其实,他和管理官不和有别的原因。一切都开始于阿萨内反对一个命令。

“谁都不知道!”

“等一会儿。苏雷德拉还得过一会儿才到。”

我们回到家里。阿萨内又喝上了酒。他已经喝得过量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再一次问起苏雷德拉。阿萨内回答道:“苏雷德拉出去办事了,马上就回来了。”我注意到他的回答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敲开门,阿萨内热情地欢迎我。他握住我的手,力量之大,出人意料。这双手属于一个再也不能走路的人,他的双足过早地陷入了沉默。他局促于轮椅之上,需要从下往上看着其他人。

“我还没从买卖中挣到钱呢,这个阿三就成了废物了……”

老板。这少年坚持这样称呼我。这词从他嘴里说出就像在骂人,像吐出一口酸臭的浓痰。仿佛在说,尽管我已被白人同化,但我依然归属于他的种族。有一天,我会为背叛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试图听懂他的话。他直挺挺地坐在轮椅上,向我提起政府的官方政策。没有种族主义,没有种族歧视。甚至有印度人做到了部长。然而,总有人对此不满。一些人希望向亚洲人关上门,只允许黑人经商。阿萨内大谈起政治,我完全听不进去。苏雷德拉曾经和我说过这个问题。他要为他全种族的人,为其他印度人的野心和错误买单。也许要等上很多年,每个人才能摆脱种族的负担。阿萨内东拉西扯,滔滔不绝:

“别忘了,老板。钱就像盐,只能用来调味。”

“不只阿三会遭殃。你也要注意。你是外来的,部落里的人,没人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那天在海滩上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太固执了,以后别哭……”

我一直坐在海边,直到有人走到我身边。是安东尼尼奥。开始,我们什么话都没说。我们沿着黑暗的路走,抄近路中的近路。后来,我开始高声说话,以便让走在前面的安东尼尼奥能听见。我想起阿萨内用轮椅挣钱的事。对于这群人,这真的再正常不过了。安东尼尼奥心存感激地应和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拥有一点点都会遭致觊觎。也可以理解:全瘫的会嫉妒跛脚的。阿萨内知道用他的轮椅能看到什么风景。“他这样做是对的,”安东尼尼奥做出了保证,“他把轮椅租给所有人,而不是一个人独占好处。”他接着强调:

他得出结论:这里已经没有管理了。这才是他真正的害怕。谁都可以发号施令,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不管也不顾。“然后,我们又能向谁诉苦呢?这里的当官儿的一个个架子端得老高,怕是都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我早就认清了他们:我就没看过他们排队,个个有自己的算盘,就知道走后门。”让阿萨内生气的并不是他们违反了原则,而是他自己再也不能享受特权。按照过去的传统,大人物总会把好处分给小人物,而现在,面对他人的痛苦,有权有势的人都成了瞎子。

我踉跄地逃离此地。我喘不过气,非常痛苦。那个女人的形象在压迫我。我弄湿了自己的脚,寒冷让我回复了理智。

我提议聊一个轻松一点儿的题目:女人。用这种方式可以直抵法丽达这个话题,得悉阿萨内隐藏的秘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摸着隆起的肚皮,遥想着成功。但是之后,他忧虑地皱起了眉毛。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保密。他让我去劝劝那个女人,好歹吃点东西,都是好不容易搞到的。他让我看那罐水、那盘子鱼,还配着面包碎。虽是残羹剩饭,但是也让人嫉妒。现在,她拒绝吃东西。但我去劝劝也许会不一样。至少会喝点水,不至于再衰弱下去。要是她死了,买卖也就完了。我走近这个女人,触碰她起伏的后背。她的皮肤冰冷无比,就像鱼鳞。她缓缓地抬起头。当我看到她的眼睛,我不禁张大嘴巴,退后数步,如同看到了深渊。她的脸正面和侧面看起来一样。那如波涛般起伏的头发盗走了她人的形状。然而,这个女人有些眼熟,我之前一定见过她。她是谁?我在哪里见过她?我又该如何与这形同动物的生灵交谈?我什么都没说。我把盘子拿到她手边,扭开了头,什么都没说。

“我们不如聊聊马蒂马蒂的女人?”

“放了她?这女人会给我挣很多钱的……”

我想到我曾向法丽达许下誓言,但是我无法再遵守她不许我提她名字的要求。我需要了解得多一点。我往前探询:

“你不放了她?”

“那个女人,那个法丽达……”

她都没想过要欺骗他,仿佛把他当成蠢货或者土包子。其实他非常清楚该如何好好利用猎物。他狡猾、爱钱,恨透了穷。就这样,那个女人被拿到人前展览,人们吓坏了,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

阿萨内坏坏地笑了。他用手掌摩擦着大腿,仿佛在给它们一些安慰。他让双腿舒服一点,如今是它们在承载他的孤独。

“不是天天都能抓住这么大的鱼的。”渔夫骄傲地说。

“这个女人是个婊子,不过,她婊得很是……很是……”

渔夫告诉我:他刚刚遇到这个在海浪里迷失了方向的女人。她用尽全力漂浮,头发如海藻一般随浪起伏。渔夫捞上来这具濒死的身体,擦洗干净,给她穿上衣服。她感谢不已,而男人却沉默不语。溺水的女人以为他不懂葡萄牙语,用笑容向他千恩万谢。他把她带上岸,绑在了这里:

他没有找到恰当的表达。只是在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唯有思恋才会燃起。他大谈起那些他觉得多多少少有些“婊”的女人。但是对法丽达却闭口不谈。酒精进入他的体内,升腾蒸发,他的舌头被困住了。这掺水的谈话我已经不再去听。有人敲门,是安东尼尼奥。他带来了苏雷德拉。两人站在门口,就像幽灵。

“她是谁?”

“苏雷德拉!”我抬起头,呼唤着他。

那一刻,我看到沙滩上躺着一个浅肤色的女人,她浑身赤裸,长发覆面。在她身边,摆放着一个盛鱼的盘子和一个水罐。月亮在云中出入,我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人们在嗷嗷嗷地叫。没有人说话,只有我提问:

然而,苏雷德拉仿佛没有看见我。他不一样了,头发乱糟糟地掉落在前额上。他瘦了很多,身体仿佛要逃出衣服。他想必是从海滩过来,鞋都湿了。安东尼尼奥打破了这一刻,他不明不白地说:

“算了,这人不用付钱。他是客人。”

“老板同志,你们都想不到他干了些什么!”

一个男孩手拿着铁罐走到我面前。见我没反应,他便摇晃起了罐子,里面的硬币哗哗作响。渔夫插了一句:

他指着苏雷德拉,仿佛他根本不存在。阿萨内很生气,让他立即说清楚。安东尼尼奥讲述了事情经过。吃过午饭,苏雷德拉出门去海滩。他带上了他的妻子一起去。之后,他搜集木料,准备造一条木筏。阿斯玛在他身边唱着什么,听起来像是噪音。黄昏时分,印度人造好了木筏。他把筏子放入海中,让阿斯玛坐在上面。他慢慢进入波涛之中,当他的脚快在海里站不住时,他在妻子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长久的亲吻。之后,他把木筏转到了早已挑好的方向,用力一推,然后挥别爱妻:

“什么?”

“走吧,阿斯玛!返回你的故乡!”

“你想看吗?”

阿萨内打断了他的讲述。他问苏雷德拉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的老朋友仿佛没有听到。他坐在一个箱子上,双手无辜地放在膝盖上。他的眼睛在寻找世界的另一端。我站起身,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我看见的那个女人居然是阿斯玛!我屈身靠近苏雷德拉,向他伸出手:

打斗的声音将我带回现时。沙滩上,一群人围成圈推来搡去。我走上前去,人群敬畏地退散。一位渔夫看起来像是这个地盘的主人,问我:

“苏雷德拉,我看见了阿斯玛。她还活着,一个渔夫捡到了她。跟我来,我带你去找阿斯玛。”

然而,我违背了他的命令。无论是纳帕拉玛,还是法丽达的儿子,我都不能置之不理。也许,我不过是完成我一直以来的使命:记忆的做梦人,真实的制作者。一个在火中穿行的梦游者。一个如同我出世的大地一般的梦游者。或者,如同那一簇簇火堆,我穿行其中,在沙上开辟出一条路。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不已。我无法原谅自己没有认出阿斯玛,没有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此时,阿萨内大喝一声:

“但是,儿子,不要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安东尼尼奥,把我抱出这张该死的轮椅。我们走,去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接回来。肯祖,你留下。”

沙滩之上,人山人海。连绵不断的火堆在黑暗的面庞中闪烁。有鼓声传来,还有影子在沙上此起彼伏,如同海浪。祈求海难的仪式依然在举行。人们寄希望于巫术,想让搭载捐献物资的船都撞到退潮时显露的礁石上。货船会开膛破肚,货物会散落在沙滩上。但愿他们心想事成!他们狐疑地看着我,但并未多加注意。我想起了父亲,他的话一向很苦:“现在,我们是乞讨者的国度,没有一个地方能活得下去。”仿佛我依然在听他讲话:

安东尼尼奥将阿萨内抱出轮椅,他用胳膊抱住阿萨内的腰,两个人走入了夜色之中。我留下来陪伴苏雷德拉。这一段时间,他一动也不动,仿佛正经历着魂离,就像当初在商店里他妻子那样,听着收音机的噪音,假装是印度的音乐。

我望着大海,月亮播洒的万千光辉让我双眼灼灼。大海,如果你的水只为我带来痛苦,为什么我还要靠近你?也许是因为在这里,在这无尽的荒凉中,海成为一处泉眼,带来又带走我的梦。

“苏雷德拉,我去救阿斯玛。你来吗?”

晚上,我坐在海滩上,等待安东尼尼奥到来。正是酷热难当的季节,可以看到月亮上红色的藓。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干脆随他去,就让他沉溺于空无之中。在海滩上,我很快就找到了阿萨内和安东尼尼奥。他们及时赶到,救回了奄奄一息的阿斯玛。阿萨内让人送来他的轮椅,来运送这个溺水的女人。她坐在阿萨内的轮椅上,被人送到了医疗点。我帮忙把阿萨内抱回家,回程一路上有很多好奇的人跟随。阿斯玛留在医疗点,还没有苏醒过来。

商店帮工安东尼尼奥之后会去海滩上找我,然后带我走一条更安全的路,免得被子弹崩了,或者被土匪抢了。

那个夜晚之后,我住进阿萨内家里,睡在阿斯玛的床上。苏雷德拉睡在旁边的床垫上,他毫无生气,就像一尊雕像。我把在此停留的全部日子都献给了他,希望他恢复神志清明。我感到亏欠他太多,正是在他的商店里,我的童年才能面向无数世界开放。但我失败了,苏雷德拉封闭了自己,囚困于悲伤之中。尽管如此,每天下午,当我动身去探望阿斯玛时,我总会问他: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家呢?”

“我去看望你妻子。你不一起来吗?”

还没等我回答,他便问我想不想租轮椅。我拒绝了。我和他说,我想见苏雷德拉·瓦拉,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他的合伙人。阿萨内回答说,这个印度人目前住在他家,在一个偏远的街区。他让我晚上过去。

“阿斯玛快到印度了。”他回答说。

“你最终还是回来了?”

可怜的阿斯玛身体见好。我把她接回家,抱她坐上一个单人沙发。她待在那里,因为苏雷德拉不让她回屋。然而,奇怪的是,阿萨内的表现却与以往不同。他温柔地照顾她,把最好的食物留给她,甚至亲自用勺子喂她喝汤。等到阿斯玛恢复了健康,阿萨内给她安排了照管鸡舍的轻活儿,其实不过是想让她有点精神安慰。

阿萨内检查起轮椅来。之后,他转头看我:

一天晚上,我大汗淋漓地醒来。我的心乱跳,仿佛风暴乍起。我听见了母亲唱的摇篮曲。歌声从外面传来,似梦如幻。我披上床单,走出房门。此时,我再无任何疑问,那就是哄我和兄弟们入睡的摇篮曲。歌声是从坦克中传出来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当我走到鸡舍前,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隐约看见一只巨大的公鸡,它正惊愕地盯着我看。它的目光几乎让我晕倒在地。那双眼睛里盛着一种我很熟悉的悲伤。

“在这里,阿萨内同志。你看,连划痕都没有。”

“小六!”

“我的轮椅没事吧?”他问安东尼尼奥。

公鸡迟疑地转动着脑袋。它“咯咯咯”地啄着,展示着自己的能力。现在,它和一只真正的鸡一模一样,它生来就是鸡,只想成为鸡。

我向阿萨内问好,感到十分震惊。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一个昏暗的环境里。现在,我看到了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我早已知道因为什么他失去了双腿。但当我看到他高大的身型,再想起他已不能站立,心里更感难过。

这不可能是小六,我的兄弟。但我还是站在那里,注视着茫茫夜色,一动不动,仿佛化身巢穴。一种深深的悔恨击中了我。我尽心尽力地寻找加斯帕尔,一个陌生人。但是,我完全没有思念过小六。我这样到底算什么兄弟?我还在等待阴间给我一个回答,等我父亲的灵魂下来,哪怕是来惩罚我。知了声声,催时间流逝。之后,我放弃了。我走近公鸡,和他告别。那双眼睛蓄满了泪水,再一次变成了人的眼。我把手伸进防护网中,抚摸它的翅膀。我可以发誓,我真的听见了童年的摇篮曲。

“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再也没有去过鸡舍。我说服自己,这场相遇不过是幻觉,是我的想象过于丰盛。小六已经死了,消失在那个我已抛弃的故乡。我每天早上都对自己这样说,也许是为了良心好过一点。

我们一起往上爬,安东尼尼奥借机告诉我:阿萨内出租轮椅给别人玩,这样,他可以挣到一些钱。

那几日,我比太阳起得都早。我从窗口看见女人们正在路边种玉米。她们在所有的地方坚持耕种,即便是不毛之地。她们在这场没有意义的斗争上浪费光阴。一如我的母亲,她们相信死了的子宫也能生出孩子。从我的房间,我可以看到整条沙路,直至一个广场。这是一个安静的广场,令人想起小河的入海口。广场中心有一座雕塑,是敬献给独立英雄的。这座雕塑是后立的,之前的那一座是反动政权建的,用来歌颂殖民军队。独立那天,那座雕塑被推倒了,碎成了千万片。人们新建了一座,说是暂时的,但直到现在都在。它很肮脏,尘土满面,四周全是垃圾,好像没有人很在意它。除了一个女人,她在此徘徊良久。我望着那个身着黑衣的女人,以为她是寡妇。

“认识他吗?他是阿萨内同志。现在是苏雷德拉的合伙人。他还是这张轮椅的主人。”

阿萨内告诉了我那个女人的身份:

我很惊讶:那人是阿萨内,管理官从前的秘书,给我讲马蒂马蒂故事的人。

“她是管理官的妻子。”

他说是的。我让他带我去店里,但是,他首先得把轮椅还回去。我们推着轮椅,爬上了山坡。安东尼尼奥指着一个坐在石头上的男人,他正在山顶上等我们。

一天下午,我回家的时候,与她在广场上交会。我走上前,把手放在胸口,仿佛在向这座纪念碑致敬。她远远地站着,有一条皱纹横在她的额头。那一刻,我感到她在哭。我走向前去,发现她并没有哭泣。她在唱歌。这首歌我很熟悉,是歌颂解放武装斗争的歌曲。

“商店?他开了新店?”

她站在那里,比祈祷更庄严。一种意愿引领我来到她那里,我想了解她的悲伤。她的身躯里有一种过早的守寡,并非因为死亡,而是对自身毫不在意的放弃。我采下几朵野花,放在纪念碑下面。只有在那一刻,女人才抬起眼,那双眼睛巨大无比,我之前在某个地方见过。一种无边无际在审视我。之后,她重新踏入了罩袍的黑,遁入了沉默的深渊。我满腹心事地退了回来。那个女人的身影执着地留在了我心里。

“就在商店里。”

开业的那个上午,我打扮得很郑重。我在苏雷德拉的衣服中挑了一件合适的。幸运的是,我和他的身量差不多。阿萨内和苏雷德拉的店位于主街的最外面,面朝第一缕阳光。在殖民时期,这里是罗芒·平托的饭馆。自从那个葡萄牙人死后,这里就没人管了。新主人费大力气搞清洁、刷漆、整理。商店装满了货品,街上的人啧啧称奇。好奇的人纷至沓来。衣不蔽体者、醉鬼和饿鬼更是数不胜数。管理官快中午才来。他的妻子卡洛琳达也一同前来。身后簇拥着大批保镖。人们站在阴凉地,听着冗长的讲话。卡洛琳达在盯着我看。她的眼睛中阴霾密布,我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我换到另外一个地儿,可以看到这个女人,但是她看不到我的地方。阿萨内在发言,他穿了一件西服,现在全身是汗。他竭尽所能,让苏雷德拉待在后排。我远远地看着,留心印度人的一举一动。他一动不动,几近塑像,仿佛是唯一一个待在该待的地方的人。苏雷德拉看起来俯仰由人,但他从不在大人物面前卑躬屈膝。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现在发生的一切可能是真的,而在这里,这不过是一场模仿,阿斯玛坐在他身边,脸上露出了艰难的微笑。也许她超越了所见,看到了另外一个场景,那是一个印度的场景,我们这些非洲人成了异类。

“安东尼尼奥,苏雷德拉在哪里?”

冗长的平静里,一切向前推进。突然,飞扬的尘土中,传来了人们慌乱的吵嚷。一群穿着军装的人在开进,准备杀人。在私人保镖的护送下,管理官迅速撤离此地。对比在众目睽睽下逃跑的丈夫,卡洛琳达的撤退更体面一些。当匪徒开进街道,人们四散而逃。一个匪徒掏出枪,向人群射击。真是疯了。子弹接连不断,人们呼天抢地,慌不择路,只为逃出生天。我躲在商店后面,滑进了一个泥坑里。我伏在那里,脑袋扎进泥里。我闻到了一股尿味,这大概是个粪坑。我被恐惧团团围住,完全顾不上恶心。我待在那里,祈祷战斗不要祸及后院。路上不断传来吵嚷声。

这个小小的村庄沿着山坡倾斜而建。我爬上一条路,它慵懒地卧于山间,就像一条长长的蜥蜴。宁静的金合欢树张开树荫,庇护着我。突然,我吓了一跳,有叫嚷声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一只速度奇快的轮椅从路的最高处俯冲下来。上面坐着一个男人,他满面愁容,试图把控路的方向,而不是轮椅。突然,轮椅凌空腾起,上面的人飞了出去,摔到了好几米外。我赶紧扶起这个倒霉蛋,撑住他,掸去他身上的灰尘。我感到很奇怪,因为他并不是个残疾人。但是,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面孔:是安东尼尼奥,苏雷德拉店里的帮工!他看到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彼此问候,你好吗?怎么样?

“把这个阿三给我杀掉。”这是匪首在大喊。

我缓缓地在这块土地上逡巡。怎样才能找到法丽达的儿子?去找露西娅修女?不,她应该不知他的近况。那孩子离开教会后,是往丛林方向跑的。还是应该去找欧吉妮娅姨妈,她可能会知道加斯帕尔的行踪。但是,欧吉妮娅,现在她人在何处?和村子里无家可归的人在一起?还是,依然在田野中坚守那栋她从出生就居住的房子?我决定不去解决这个问题,干脆任答案自行到来。我还有时间。法丽达答应过我,在我把儿子的消息带给她之前,她不会离开那艘船。就算有人来营救她,她也会等我。我们都曾发过誓。

突然,我看到了火焰。房子淹没在火中,烟呛得我直咳嗽。我不想跑开,害怕会在开阔地上自投罗网。在烟熏火燎之中,安东尼尼奥架着苏雷德拉走了出来,几乎是把他拖了出来。苏雷德拉完全吓傻了,根本不知道怎么迈步。安东尼尼奥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他撑住。我赶忙上前,帮苏雷德拉逃离了火场。

人群已经散去。是因为当局的威胁?我攀上一条荒凉的小路,它如此细狭,甚至不能容纳两条蛇一起睡觉。村子比看上去的更小,房子倒比我故乡的完整。然而,有太多太多无家可归的人,睡在大街小巷。太阳下面,到处都是摊开的身体。

“阿斯玛呢?”我问。

当马蒂马蒂的海滩映入眼帘,我终于知道,是我们的双眼创造了美好。我在恋爱,这处已被毁灭的土地因此增添了光泽。几天之前,我的眼睛已经看过了这幅景象,如今,它却摇曳多姿,光彩更盛。我下了船,不知从何找起。这一次,岸上的人并不多。

安东尼尼奥耸了耸肩膀,做出没救了的表情。我跑到窗边,隐约看见了可怜的阿斯玛。还没等我跑到,玻璃就爆裂了,碎片飞溅得满处都是。我抗不过,退到了后面。我再一次跑到窗边,往里面看:火已经蔓延开来,地上全是火焰。

我坐在独木舟里,向陆地划去,返回海岸的理由越来越明晰。我要扑灭那团吞噬法丽达的火焰。这并不是慈悲。我需要拯救法丽达,因为她把我从贫瘠的存在之苦中拯救。总之,必须要有一人从我们深陷的泥沼中拔出,无论如何疯狂,必须要有一人依然心怀希望。法丽达至少有岛屿与那天长地久的灯塔,还有一艘船,它会从天使栖居之地驶来,把她接走。

我大喊她的名字,但连我自己都听不见。火是绝对的主宰,自负的强者。我们等在那里,直到火势消退。只有那时,我们才能真正去看。苏雷德拉与一切保持着距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妻子出事了?

“在马蒂马蒂,不要提我的名字。人们恨我。”

“苏雷德拉,你看到了,阿斯玛……谁都帮不上忙……”

法丽达再也没有提过战争,仿佛没有勇气面对遥远的杀戮。然而,不安却在她的心里停驻,愁苦偷走了她的平静。她的梦想只是这小小的平静而已。当我离开时,她请求我:

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懂吗?我没有时间确认。阿萨内摇着轮椅赶到了。他走上前,用真诚的手安抚印度人的后背,真让我大吃一惊。这个动作不是生意伙伴的,而是朋友的。我不打扰两人,任他们默默悲伤。

“肯祖,战争可能有终结的一天。但是在我们心里,它永远不会结束。”

回家的路上,我被一个睡在路上的男人绊倒了。他的手里抓着一根长绳子。我靠近一些,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是睡了吗?还是生病了起不来了?我没有停下。阿萨内的家就在附近。我继续前行,慢腾腾地,就像今天的酷热。到家之后,我来到窗边,仔细观察之前绊倒我的那个男人。他躺在路上,进入深长的小睡。我决定回去,给这个可怜人送一点水。我正要出发,阿萨内的一个侄子拦住了我:

我点点头。但我的心却抽紧成一团。法丽达希望了解更多: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人们无休无止地争斗?我想起苏雷德拉的话:必须得有战争,必须得有死亡。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为了让行抢合理合法。因为今时今日,劳动再不能致富,而劫掠是唯一的发财之路。必须有死亡,这样法律才可以被遗忘。既然毫无秩序可言,那就什么都可以做。有错的总是其他人。

“叔叔,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场战争一定会结束吗?”

我远远地查看了一下。的确,那个男人都发黑了,现出大地一般滞涩的颜色。他手上的那根绳子是干什么用的?还是那个孩子告诉我:那男人想用绳子上吊。他没日没夜地搓剑麻,但总也没有做完。这根绳子已经有几米长了。他最终也没用上。不用上吊,他也就死了,病死的。总而言之,死亡是一根绑住我们血管的绳子。我们从绳结处出生,时光慢慢地将绳拉直,让我们一点点地衰老。

法丽达的言论从不涉及现实生活。她沉溺于幻想,于她,一切皆发生于看不见的世界。只有一次,她说起了战争。她这样问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国度:

死人在路边躺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还在原地,为苍蝇所追捧。仔细看来,这具不小心死在路边的尸体与周遭的一切毫不违和。它象征着村庄的变化: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停尸场。中午时分,一队士兵来到此地,将尸体移走。他们拉住他的脚,在道路上拖拽。这就是这位无足轻重的无名氏的葬礼:路上尘土飞扬,苍蝇嗡嗡追逐,仿佛是无人雇佣的哭丧人。

法丽达给了我一种全新的生活意义。在这种并非幸福的安适中,我甚至有些心烦意乱。遇见法丽达后,我可以找到我自己、看见我自己。很多次,我提醒自己这份爱充满凶险。我们俩都无法等待太久:一如她,我也是忘记行程的旅人。但是法丽达的手指在我的唇上微笑,不让我讲话。我害怕她的天真:她不知如何活下去。她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秩序与尺度的世界。故国已殇,她势单力薄,无依无靠。我的感受与她一样,但是方式不同,也许因为我没有孩子。我谁也没有。恐惧是我唯一的所有。是的,只为摆脱恐惧,我才离别了我的村庄。那时,恐惧完全侵占了我:在路上行走时,我恐惧;在家里睡觉时,我也恐惧。活在恐惧中的人需要一个小世界,一个控制得了的世界。我和法丽达的世界,如今是一艘船。对于我,那不过是终将逝去的瞬间。对于法丽达,那却是颠扑不破的命运。

我看着士兵在毁弃的房子之间渐渐走远。空气沉重而黏湿。当我看到这支丧葬队伍最终消失于断壁残垣,我冒出了一个想法:我们,出生于那个时代,是最后的生者。我们之后,再没有世界,再不欢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