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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祖的第十一本日记 大地的书页

“现在,你要多给安东尼尼奥一点尊重。相信我,肯祖。”

阿萨内向我做了保证。安东尼尼奥曾划着另外一条小船,试图营救我爱的那个女人。他冒着生命危险进入火场。他的胳膊如火炬一般熊熊燃烧,差点保不住。

悲伤淹没了我,我只能将怀疑放在一边。我承认我错了,尽管我并不相信。我让阿萨内代我向安东尼尼奥道歉。

“但是这一次你错了。我可以证明这孩子有多难受。”

“阿萨内,我必须离开这里。”

“对安东尼尼奥?我太了解他了。”

“正是时候,我的朋友。明天早上,我们公司的第一辆公车发车。”

“肯祖,你这样对那个孩子不公平。”

我装作没有注意。我们公司?难到买卖已经做大了?总而言之,战争时期发财比和平时期容易多了。我问了另一个不那么敏感的问题:

我转过身去,沿着走廊快速离开。我走进苏雷德拉的屋子,犹自沉浸于震惊之中。我没有哭。但是巨大的疲惫憋得我喘不过气。阿萨内进入房间,他的轮椅在黑暗中咯吱作响。

“公路已经通车了吗?”

“我不相信这些鬼话。也许就是他把她害了。”

“不确定。我们就是试试。”

“不用了,安东尼尼奥已经确认过了。”

“好吧。明天我会搭乘这辆公车。现在别管我了。我太累了。”

“不可能。法丽达不会死的!我要去灯塔那里,明天就去。”

我想一个人独处。在阿萨内的说辞里,我闻到了虚假的味道。这瘫子如今和管理官沆瀣一气,替他办事,只为谋得好感。法丽达的死也许就是替他办的事。安东尼尼奥可能是个好打手。

之后,她决绝地说:“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看到那座灯塔了吗?”她指向日落之处。“我必须让那座灯塔重新点亮。”安东尼尼奥表示愿意给她帮忙。她却说:她会点亮灯塔,照亮黑暗。灯塔的光会指引船只接她离开这里。安东尼尼奥得留在遇难船上,监视其他人的动静。法丽达划着安东尼尼奥的船离开。他甚至看见了她抵达那个小岛,并走进灯塔里面。她在里面停留了一段时间,走了出来,然后拿着几个旧油桶再一次进入。突然之间,地动山摇,灯塔发生了爆炸。火光冲天,犹如建筑伸出了贪婪的舌头。整座岛屿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整个夜晚,我都在做一个梦,梦中一切恍若真实。在我入梦之时,太多太多问题让我心神难安。是有人借安东尼尼奥之手谋害了法丽达?那孩子真的曾舍命救她吗?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明天我将返回我的村庄。我出来了多长时间?我的母亲,她身怀无法出世的孩子,又过得如何?还有小六。他依然在草地上咯咯咯地啄食吗?

“人们永远找不到他。”

现在,这些幽灵仿佛齐聚在我的脑子里,要告诉我隐秘之事,向我揭示另外一个世界。我将讲述最后一个梦,试着将自己从可怕的回忆中拯救出来。我不希望那些思绪回来。我需要睡觉,完全地睡觉。我要离开这具盛满等待与痛苦的身躯。我要平息我的怀疑,冷却复仇之火。明天,我要搭乘公车返回故乡。我什么都不想记起,无论是法丽达、卡洛琳达、金蒂诺,还是其他什么人。我想进入海中,就像阿斯玛,在漫无目的的小船里漂浮。或者像我的母亲教给我的那样:成为最为精微的影子。这就是我的希望:抹去自己,失去声音,不复存在。好在我一点一点地记下了我的旅行。因此,回忆被囚禁于纸上,离我远远的。这是最后一本日记。之后,我会把这一切放入苏雷德拉送给我的行李箱中。最终,苏雷德拉是唯一一个我愿意有他相伴的人。这个印度人再加上他梦中的国度:无边无际的大洋。

事情发生得不明不白。阿萨内授意安东尼尼奥坐上独木舟,划向那艘遇难船。当他找到法丽达时,不觉大吃一惊。这个女人脏兮兮的,只能看得见眼睛。使者安静地走上前去,介绍自己为肯祖的朋友。法丽达想知道肯祖的消息。她说他已经走了太长时间了。看来是找不到她儿子了。大地如此广袤,而战争却比这一切更大。

这样,我要做的是记下这个夜晚在我脑子里的旅行。我要做的是放下阻止我成为影子的最后的负担。我把梦安放于野蛮的无秩序之中:一大早,我走下一个沐浴着晨光的山谷。这仿佛是世界上第一个黎明。光被自己的初试啼声吓了一跳,它照亮最为微小的事物,体验着自身的伟大。色彩,因为如此之新,而不断变幻。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大群人,全部穷困潦倒,以树皮与破布蔽体。这群人足有成百上千。他们填满了我的睡意。我村子的巫师走在最前面,他身披肮脏的麻片,布条触地,扬起灰尘。占卜师凝视着大地,就仿佛宇宙的命运系于他手。创造另一日的庄严决定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眸之中。

“冷静,肯祖。我们这就告诉你。”

“就是这里!”他说。

“什么叫可以这么说?”

是他选的路,仿佛在寻找一处看不见的风景的中心。之后,人群沿着他的步履缓慢前行,仿佛生命在以引路人的足迹为食。巫师登上蚁丘之巅,俯瞰着平原。他整理好羽冠,将麻片裹得更紧,好像炎热沁得他的骨头发冷。然后,他举起权杖,做出宣判:

“可以这么说……”

“让公路死亡、道路消失、桥梁垮塌吧!”

“怎么了?有人把她接走了?”

之后,他开始讲话。他的语速缓慢,在风中撕扯着嗓子:

“法丽达等不到你了。”

“你们是在为今天哭泣吗?但是,你们要知道,之后的日子会更糟糕。正因为此,他们才发动了这场战争,为了给时间的子宫下毒,为了让现时分娩出怪物,而不是希望。不要再去寻找你们那些为和平而远走他乡的亲人。即便你们相遇,他们也不会认出你们。你们早已变成了无家无国的动物。因为,发动这场战争,并非是为了让你们离开这个国家,而是为了在我们心里驱逐这个国家。现在,武器是你们唯一的灵魂。他们偷走了太多属于你们的东西,甚至连梦都不是你们自己的。在你们的土地上,一切都不属于你们,连天空和海洋都是外人的。未来将比过去糟糕一千倍,因为你们将看不见新主人的脸庞。而你们的兄弟会去侍候这些主子,同时惩罚你们。最好的战士不去与敌人作战,却将长矛插入自己女人的腹部。本该统领你们的人在庆祝你们自身毁灭的宴会上推杯换盏。就连最卑微之人都能成为你们恐惧的主人,因为你们生活在一个残暴的国家。你们只能寄希望于杀人者杀死自己,因为所有人都害怕正义。大地颠倒过来,埋在地下的人会浮露于表面,找回他们被割掉的耳朵。还有一些人会在鬣狗的肚子里寻找他们的鼻子,或是在垃圾堆里翻捡他们原来的器官。一阵风刮过,将星星悉数拽到天空中,夜晚将变得很短,因为有如此多的光在你们头上爆开。狂暴的旋风将沙子卷起,鸟儿虚弱地掉落于地。无名的灾难降临,田园变成了墓地,植物干枯萎谢,只会结出带盐的石头。女人将咀嚼沙土,因为人太多又太饥饿,会吃出一个大洞,大地会失去内在,变成空心。然而,最终,将剩下一个如现在一般的清晨,充满了新生的光,会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是我们成为人类之前的记忆。一首柔美的歌响起,这是第一位母亲温柔的摇篮曲。是的,这首歌是我们的,是对根的记忆,它深深扎下,谁也不能替我们拔除。这个声音给我们力量重新开始。当听到它,尸体会在墓穴中安息,幸存者将用恋人般真挚的爱来拥抱生命。如果我们可以摆脱这段让我们变成动物的时光,这一切必将成真。让我们努力作为一个人死去,尽管我们已不是。这场战争将我们变成了动物,就让它死去吧!”

“不用?”

巫师筋疲力尽地停下。他身上的麻片早已浸透了汗水。他再一次举起权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他说出的话语不属于任何语言。人们紧跟他余下的讲话,试图理解只言片语。这时,巫师停了下来,他举起葫芦,往肩膀上倾倒某种液体。之后,他走下蚁丘,将葫芦里的液体滴在每个人身上。然后,至为诡异的事发生了,所有人都躺倒在地,扭着身体,抽搐、尖叫。再后来,痉挛、流涎与鼻涕开始肆虐。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失去了人的模样。他们的身体上长出了羽毛、鱼鳞、利爪、尖喙、尾巴与鸡冠,变成了一群动物。言语是最后一件被改变的事物,一段时间里,可以听见人的叫喊与惊恐声从最无理性的动物身体里发出。不一会儿,语言也消失殆尽,这群动物乱哄哄地逃入了丛林。

“不用再回那里了。”

面对这一情景,我不禁双腿跪下。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定还是人形。我脱下衣服,抚摸到身形一如往日。我小心翼翼地咳嗽了一声,确认声音还在。我抖抖簌簌地发出简单的词语,再说出没有关联的句子。毫无疑问:我依然是人,还住在那具用惯了的身体里。

阿萨内向我的方向移动。他撑在轮椅上,用尽全力,想安慰我,他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

之后,在梦的烟尘中,我看见一只公鸡在向我走来。是小六,我可以保证。因为他正与其他人相反,羽毛、爪子、鸡冠悉数脱尽,变成了一个人。他看我时依然像个动物。他用眼睛恳求着我,但我猜不出要我做什么。我,一个做梦的人,又能帮得了他什么?然后,殖民者罗芒·平托出现了,管理官埃斯特旺、舍塔尼、阿萨内、安东尼尼奥与警察们陪在他的左右。他们携带武器,向小六走来,想拧断他的脖子。他们将我的兄弟团团围住,说:

“发生了什么?法丽达怎么了?”

“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一直在找你。”

“告诉他那个消息了吗?”

这一刻,小六向我呼救。我不自信地看了看自己。但是,我所看到的一切令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的胳膊上缠绕着布条与装饰品。我的手紧握着一支长矛。我确信:我是一个纳帕拉玛!当看到以全新形象现身的我,那群试图虐杀我弟弟的人眨眼工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但是小六依然在与动物状态做着斗争,正努力摆脱加在他身上的诅咒。我觉得他需要一点童年回忆,因此,我轻声唱起母亲的摇篮曲,这是他与家人最后的牵连。随着我的歌声,他完全变成了人,完完整整的六月二十五日。仿佛为我的歌声所召唤,我的母亲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身边。我呼唤他们,但是他们仿佛没有听到。小六将张开的手放在胸口,之后,两手合上,比成贝壳。他在感谢我。我挥手告别,他搀扶着我的母亲,消失在无穷无尽的绿意之中。

我沿着镇上那条漆黑的路,向阿萨内的家走去。安东尼尼奥开门看见我,连连后退数步,仿佛活见了鬼。他的胳膊用绷带包了起来。阿萨内坐着轮椅来到门口。他转头问安东尼尼奥:

我感觉夜晚就要结束。一样东西提醒我,在梦消失之前,我需要加快速度。因为现在我于梦中看到了一条公路,我正在上面行走。但是,这条路很怪:它并非静止不动,只等待人走上去。它不断迁徙,从一处风景转入另一处风景。这条路不用我认路。前路莫非是要瞎子去引领醉鬼?我任其引领,忘却了时间,直至看到阴森的意外,令我的心抽成一团。一辆烧毁的公车出现在我面前。它被弃置于路旁,前端撞在一棵树上。突然,一声轰然巨响,我的头爆开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天崩地裂,在异乎寻常的白光之中,血纤细而蜿蜒地流出。因为突如其来的眩晕,我开始摇晃。我想倒下,让温暖的大地呵护。我任由装着日记本的行李箱掉落在地。心里有个声音让我不要停下,那是我父亲的声音,在给我加油。我战胜了麻痹,沿着公路前行。前方,有一个小孩正在缓慢地行走。他的手上捧着一些看起来很眼熟的书页。我走上前去,于极度震惊中确认:正是我的日记本。此时,我已呼吸困难。我呼唤他:加斯帕尔!那孩子摇摇晃晃,仿佛第二次出生。日记本从他的手上掉落。一阵并非生于空中而是来自大地的风吹走了那些书页,散落在公路之上。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字母变成了一粒粒沙。不久之后,我所书写下的一切终将化为大地的书页。

欧吉妮娅死后,我已不抱任何希望。我返回马蒂马蒂,没有金蒂诺相陪。我失去了友谊。没带回加斯帕尔,我也失去了爱情。法丽达不会接受不守承诺的我。她会离开我,去往无可企及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