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下马,任由马儿自由地去吃草,缰绳还留在它的脑袋上。他大步向她走来,两只手向前伸着,一如既往,脸上带着笑容但眉头却紧锁着。
“安!这么说你已经到了!我没看见你!”他微笑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披着棕色斗篷,驼着背、弯着腰坐在一堆树根中间,一定看起来像个树桩子。可是她感到自己的手在斗篷下颤抖,她害怕站起来面对他。
“你冷吗?你坐在那儿缩成一团,看着就像只家鼠,或者豪猪一样!”
那只小松鼠竖起耳朵,突然跃上了那棵树,盘旋而上。接着,安听见树林里传来马蹄拍击地面的声音。之后,罗伯特就骑到了山边。起初他没有看见她,而她却看见他那长着雀斑的长脸上眉头紧蹙,他正四处张望,一面轻轻拍着他那条硕大的海湾猎犬。他穿着蓝色的制服外套,头戴短短的军人假发,身上挎着宽宽的宝剑带,穿着及腿长的骑靴;但他没带手枪或者盔甲,身上没有其他东西让他看起来像个战士。他叹了口气,刚刚鞭策了一下坐骑准备到其他地方找找看,就发现了安。他勒住了马,那匹大马打着响鼻拱起它骄傲的脖子。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伸出来的一只手,让他将自己拉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笑着。
几英尺外,一只红色的小松鼠匆忙从一棵树干上跑下来,开始在树根处乱刨,每隔几秒钟就停下来四处张望,它的身体和尾巴就像被冻住一样凝固在半中央。它看见了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认为她没有什么危险,便继续它的挖掘工程。风暴过去后,风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安看见它袭击了远处出海的渔船,棕色的船帆在大浪间起伏不定,几乎都看不见了,安不由同情起那些船员们。
“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刺,是吧?”
风力增强了,天空也黯淡了,突然一场雨哗啦啦落下打在了树枝的残叶上。她打了个寒颤,将棕色的斗篷裹得更紧了,并且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想到带上它。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来。但她想等到天黑了再走;反正他们在家已经将她想得如此恶劣了,还能比这更不堪吗?
“没有。就是头发有些被风吹乱了。”他抬起一只手将她一些打结的头发捋顺了。他一碰她,她就差点哭起来,这样无忧无虑、情意绵绵,就像他们在那家小客栈的时光。现在没有人像那样抚摸她的头发了。
现在他们不能像夏天那样了,坐在地上太冷了。她在草地上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有人来,于是她弯下腰坐在一棵山毛榉的树根上,背靠光滑的树干,听着头顶上方风刮过树枝时发出的哗哗声。她不知道罗伯特会不会来,如果来了,他会说什么。
“嗯。这就好多了。那么,你收到我的消息了?”
现在已经十月了,一场西北风正横扫枝头,将树叶无情地吹落。等待的时候,一些叶子飞过头顶,飘飘忽忽地落在面前的田野上,她朝东南方向远眺入海口,看到一些小帆船正稳稳地向西破浪而行朝比尔渔村驶去,她想,它们多么像这风中的山毛榉叶子啊,她多么喜欢从这儿看到的景象啊,即便它没有给她留下回忆;在她的下方,那宽阔的山谷一直延伸到入海口,还有坐落在远处绵长的山脊下面的小村庄和阿克斯茅斯教堂。她看着云的影子在你追我赶,将群山从夏日的葱绿变成了暗淡的橄榄色,大海从深蓝和绿色变成了狂暴冬日的灰色,在狂风掀起巨浪的地方飞溅起白色的浪花点缀着灰蒙蒙的大海。
“看来是的。”
她慢慢地离村庄越走越远,只见泥泞的道路上一个顽强地顶风而行的身影。终于,她到达克里顿的山顶了,在初夏那些温暖的日子里,她曾跟罗伯特在此见面。
“我还担心你不能来。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看起来……那么痛苦,而我又帮不了你什么。我想你可能会埋怨我。”
她继续走,一个人穿过小路朝克里顿山上走去。这次见面是不同于她平日外出的原因,是母亲不知道的原因。自从父亲死后,她只见了罗伯特一面,是在去舒特庄园的路上,并简短地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一切。他对此并不了解,因为他当时正带着一群犯人到东部的韦茅斯去。她当时太震惊了,也没有详细说清楚,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次见到他。但两天前,波尔家里一个男仆的媳妇在集市上将一张纸条塞进她的手里,于是,她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爱意,好似一眼虚幻的冬日温泉滋润着心田,照亮了将她压抑得喘不过气的荒凉生活。因此,虽然她认为他现在不会要她了,她今天还是按照纸条上所说的来到山顶赴约。
“我为什么要埋怨你?你已经尽力了。这是我父亲自己的选择。”
“好吧。”他从她的膝头下来走回了村子里。在街角的时候他转过身高兴地朝她挥手。她想,真是太奇妙了,两岁大的孩子刚才还是鼻涕一把泪一把,伤心得不得了,转瞬间就心满意足,又充满希望了。要是我也能做到这样该多好啊!然而,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要离开的吗,至少一定程度上是如此。即便这次见面没有什么结果,我也有一段独处的时间,可以自己无忧无虑待一会儿。我必须借此来让自己高兴起来,平静下来。
“一个很奇怪的选择。”
“也许吧。我想跟父亲说话时就那样做。但是不要告诉母亲。”
“是的。”他皱着眉头,想多了解些情况,但并不强迫她,因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城里周围还是有些地方她不能去,那又会让她想起行刑,她不想说起它。
“他会跟我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见我,罗伯特?”她等着他回答,在那一头红褐色头发的掩映下,她的脸上神情坦然,那双绿色的眼睛毫无防范,但有一点焦虑。
“不,奥利。你得一个人去。”她恨自己这么狠心,但她必须得离开了。他这么做也不会有危险的,一定的。
“为什么?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跟我一起去吗?”他已经不哭了,信任地抬起头看着她。
“但情况都变了。”
“奥利,亲爱的,我不是去见父亲,真的。我只是要一个人待着,就是这样。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你非常非常乖的话。如果你到我屋子里去,悄悄地去,往床边的抽屉里看,你会发现一个小小的木十字架,那是我小时候父亲给我的。如果你跪下来,闭上眼睛祈祷,而且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有的时候你就会看见父亲在跟你讲话,还是他原来那样的和蔼的声音,就像他以前从外面回家时那样。只是你必须一个人去,奥利弗,而且要使劲地祈祷。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没有变。”
“他没有!坏人杀了他,不是圣人。我想让他回来,就像耶稣那样!我真的想跟你一起走,去见父亲!”
“自上次见面,我有一个月都没有见你了。”
“奥利弗,我不是去见父亲。没有人能见到父亲了。父亲已经死了,他跟耶稣和圣人们在一起。”
“哎呦!这么说她现在是吃醋了!”他大笑着,只是声干笑,他想让谈话变得不那样直白且有情趣一些,但并没有达到效果。“你还没有结婚,是吧?”
她抱起这个脏乎乎的、满脸是泪的小男孩,用围裙的边沿给他擦了把脸。
现在轮到她对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发笑了。“没有,罗伯,我没结婚。”这是凄然一笑,但纵使如此,总算是笑了。
“安!我来了。我也想来。不喜欢母亲!我想跟你走,去见父亲。”
“谢天谢地!但事实上,安,我一直都跟我们团在伦敦待着。我无法很快再见到你。我两天后就得回去了。”
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几名妇女转身看着她,在村子的边缘,纯粹出于对小奥利弗的可怜与尴尬,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坐在桥的栏杆上,等着他慢慢走到她跟前。他边走边喊。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走?”
“不!奥利弗,回家去!”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现在说什么也忍不了。她猛地转过身去继续沿着街道向前走,不去理会身后微弱的喊叫声。
“呃,是的。”尽管她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他,但她还是很自得其乐;她总是喜欢让他吃惊,让他措手不及。跟他在一起装模作样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她是跟自己人在一起。
“安!安!回来!让我来!”她两岁大的小弟弟小小的身影坚决地跟在她后面蹒跚地走上大街追随着她,他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那么,如果我接受的话,就是做你的情妇?”
她停下来的时候听到身后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叫。
他摇摇头,有些困惑不解,既抱着些希望又有些吃惊。
安转过身,出门来到大街上。她感觉身体虚弱,还在因为争吵而颤抖,于是不得不在角落的墙上靠一会儿。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这样了;这样的场景就像止不住流血的伤口一样,在耗尽她旳精力。而她现在正需要所有的气力和精力。
“呃,是的,安,当然了。你知道不论我感觉如何,我不能娶你为妻。那就会,嗯……”
“母亲,我不听你说了。我要出去了!”
“不可能,是因为你父亲,还有你的财富。”她笑得更开了,但笑容不能维持多久。
“安,这个事业跟我有什么干系?不就是因为这你父亲才送命,我们的家才破碎的吗?至少汤姆和伊斯雷尔·富勒还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固执而死!汤姆可以给你一个新生活,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但是我告诉过你,安,这没有什么丢人的,不像这儿的人想的那样。我会照顾你,给你找房子,还有女仆……”
玛丽·卡特无奈地注视着大女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时间,似乎她的面前站着一个鬼魂,她的丈夫回家来告诉她他选择去死的原因,可这些原因根本就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
“那我就去。”
“母亲,西蒙不在这儿,他跟汤姆一个样儿,他们除了从那个胆小鬼叛徒伊斯雷尔·富勒那儿听到和看到的,就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什么都不知道!你愿意我嫁给那种只会唠叨的伪君子?那种出卖父亲和我们事业的懦夫?该被指指点点的人是他们,不是我!”
“而且你可以上些声乐课,还有……你愿意来吗?”
安怒气冲冲地摇着头,披上了斗篷。正是西蒙发现她悄悄给藏身树林里的尼古拉斯·汤普森送吃的,西蒙还建议如果这事由伊斯雷尔·富勒来做会更好。伊斯雷尔已经答应,她还听见他这么说,这种事情最好是由上帝的人来做,而不是“公然自认的妓女”。
要不是事关重大,想到把自己托付给这么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男人,她可能会大声笑出来。那张严肃的脸上,挺直的鼻子下面嘴巴张得老大,淡褐色的眼睛大大睁着,像孩子一般无邪。但她不得不握紧双手来防止它们颤抖。
“安,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想想你弟弟西蒙会怎么说。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他至少是个敬神的人,而且……”
“我会来的,罗伯,如果还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如果你还爱我……”
“母亲,我不能再听你说下去了。我……”
“你会来!安妮,我的爱,你不会后悔的,我发誓!这就会像我以前说的那样!”
“你父亲难道想要你在村子里被人指指点点给我们所有人带来耻辱吗?一个靠跟浪荡公子鬼混来祈求挽救他生命的人,一个放着老公家庭不要,却要……”
她任由他拥抱自己,但不敢回应。他想要亲吻她,但她将手指按在他的唇上。
“我父亲!”安感觉脸上的血液被抽干一般,一时间,膝盖颤抖起来,她抓住门框让自己站稳。她看见小奥利弗的大眼睛在看着她。这不仅是母亲的话带来的反应——她的肢体正在泄露她的秘密。“哦,母亲,你不能……怎么会有人说出什么……”
“罗伯,请你让我说完!”
“这不是你父亲想要的。”
“还有什么?你已经说完了!”
“母亲,我确实爱你、敬重你,正如我爱父亲、敬重父亲,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他从不严词苛责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但现在我只不过是想独自待一会儿,去思考,还有……也许是祈祷吧。”
“我……现在已经有孩子了。”
“安,我和你父亲从小把你在教众之间抚养成人,是要你做一个尊敬父母的女儿,为他们带来荣耀与尊敬,是一个现在应该出嫁的人了,而不是个……”
“有孩子了?”那个欢欣鼓舞的笑容退却了,他又眉头紧锁。
“母亲,我真的听你说了。但来来回回都是同一件事,都是我应该嫁给汤姆,这个我办不到。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了!”
她感到喉咙发干,手又抖了起来。但这一定要说完。
“你就不认为我也有困难,也需要有人说话?但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不想听!”
“而且……它可能不是你的孩子,罗伯特。我希望并且祈祷它是,也很有可能是,但也有可能是汤姆的。你还记得……”
“露丝有困难,你是知道的,母亲。跟人说说话对她有好处。”
“你为了给他勇气而跟他睡。”
确实,在过去几个月里,安跟露丝在一起待了好几个下午。但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那可怜的女人既要尽力照顾四个小孩,还要牵挂着被铐在拥挤的甲板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的丈夫,她都快被逼得精神失常了。在那个家里也常有泪水与困难,但至少都不是针对安的。
“是的,尽管他并没有从中得到。”
“你就有那么多时间跟露丝·斯普拉格待在一起!你是要去那儿吗?”
罗伯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安低着头,任由头发向前垂下遮住了脸。她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话。她无法承受看到他拒绝。
“母亲,瑞秋和萨拉也在这儿。我一早上都在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奥利弗,我昨天都干了一天了,还有之前那么多天,自从……而且实际上,今天下午我也没有必要待在这儿。就只有小奥利弗要照看,而且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会跟你走,罗伯,像我说过的那样。但我现在这样,你愿意要我吗?”
“那对我有什么帮助?”玛丽·卡特隔着厨房那张大桌子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女儿,与此同时,小奥利弗、萨拉和瑞秋则惊恐地看着她们。安站在门口,一侧的肩上披着那件旧的棕色斗篷。她不再注意母亲有多么疲倦,她的双肩已明显佝偻,还有她新长出的白发下面脸上的皱纹。或者确切地说,她只是感觉这些事情都是无法忍受的压抑,是对她自己的责备。
一阵风从她身后的山毛榉树林呼啸而过,一只乌鸦被顺风吹走,呱呱大叫起来。他的手将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我就是想一个人待着!”
“是的,我的爱。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