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们忙着清洗布片和血污,并尽可能地让动作轻柔一些。当听到砰一声重击的时候,他们正全神贯注于工作中,要不是躺在床上的人惊恐地喊出声来,他们根本顾不上抬起头看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也帮不了霍尔姆斯上校,姑娘,如果他自己不想的话。他今天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又是他的胳膊。但他肯定会让我们先检查塞缪尔。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是安永远难忘的一幕。霍尔姆斯上校坐在案桌旁边,他的左肩搭在桌子上,粉碎的左胳膊向前伸展着。他用右手拿着一把在墙上找到的切肉大刀朝它砍去,砍了一刀又一刀,就往止血带的下面砍,他的头向后仰着以免碍事,苍白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闪着一丝狂野的决心。人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动弹,他已经结束这一切了。他将嵌在案头上的切肉刀拔了出来,用它将血淋淋的残肢拨拉到一边,之后摇摇晃晃地向他身后一锅沸腾的沥青走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举起一根长柄勺,将滚烫的沥青浇在正出血的残肢上。那嘶嘶声和恶臭让安不由叫出声来,但上校却又无声无息地转向大锅,阴郁的脸庞苍白得如鬼魂一般。他还没有够着锅,汤普森医生已冲到他身旁。
安转向那两个抬担架的人。他们帮着她清除了伤员腿上的布,他的两条腿几乎像那军官的胳膊一样支离破碎了,然而他们还是将其清洗干净,这样至少汤普森医生能看清在哪儿切开。她满怀疑问地瞥了一眼那位军官,而其中一个男人将手按在她肩上,摇了摇头。
“等等!上校,让我来。”又过了一会儿,残肢就被灼焦了,多余的沥青也清除干净。上校呆呆地望着一片虚无,似幽灵般一动不动,沉默不语,而厨房里的每一个人也同样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只有医生在忙活。等他忙完了,后退一步看了看上校。
“很好。那就别管我了,快检查我的人吧。”军官一屁股坐到另一个案桌边的长条凳上,用那只好手捂着脸。
“先生,你已经完成一个壮举,但你的身体会剧烈地疼痛。你应该躺下休息,给它时间来恢复。”他指了指墙角一个临时的床铺。
“有的,先生,在火上。”她指着壁炉那边,一锅的沥青在火上慢慢煮着,不断地冒泡。屋子里因此更热了,还充满难闻的气味。
上校慢慢摇摇头。“现在还没有时间休息。我必须照看好我的手下。然后,再上床休息……在客栈。”
“这胳膊肯定要截掉了,姑娘,清洗它毫无意义。你这儿有医用沥青吗,用来灼烧伤口残肢的?”
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但走了一半就开始摇摇晃晃,不得不用余下的一只手紧紧扶着墙。安看见那只手开始颤抖,接着胳膊和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要不是医生扶住了他,他准会跌倒在地上。
“医生会尽快给他检查的。如果你们把他放在这里,我们会先清洗伤口好让他检查。但你的胳膊,先生。你不想让我先看一下吗?那个人已经失去知觉了。”
“你的人在上帝手里,先生。将你自己也交给他,还有我。你今天不能再上战场了,而且我今天可没时间处理你更多的伤口。”他点头示意上校的两个手下。“带上校去客栈,如果他在那儿有张床的话,再给他喝点白兰地,如果能找到的话。但不要让他再参加战斗了,我们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医生在这儿吗?让他尽快检查一下这个人。我担心他的腿被炸碎了。”那个军官冲担架上的战士点点头。
那两个人走上前来帮助他,但颤抖已经止住,霍尔姆斯上校自己站了起来,只是仍需靠在一个人的胳膊上。他说话时的声音是嘶哑的低语,不含丝毫情感,只有微弱的求生意志。
安没办法在那个人身上花更多时间,因为另外一组人在同一时间到达——两个士兵抬着一个粗糙的木制担架,上面躺着伤员,还有一位更年长的男人,那是一个壮实但头发已灰白的军官,约莫五十多岁,正坚定地站在门口,右手紧紧抓着门的边缘以防止自己摇晃,而他的左胳膊却在身旁毫无用处地垂着,止血带的下面还有一些碎骨头和血淋淋的肌肉挂在衣袖的破布上。衣袖下面只剩下一只大拇指,而不是一只手。安大口喘着气转过头去,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她用手捂住嘴,但是只吐了一点;然后她转过身惭愧地面对着他,仍不停颤抖着,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和胳膊。那张脸就跟他灰白的头发一般惨白。
“我会接受你的建议,先生。但我想我自己能走到那儿,既然上帝还给我留着这双脚。”他小心地走出了门,那两个战士紧随其后,如果他摔倒了,他们时刻准备好扶着他。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空当,年轻的戴维被抬了进来——就是安给他包扎脖子的那个男孩。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但还有意识,就是动不了;他黑色的眼睛里放大的瞳孔从苍白的脸上向外凝视,眼里还有最后的一丝意识和震惊,这让她想起了一只被猫弄折翅膀的小鸟。她对他说话,并冲他微笑,但他眼里还是一片茫然,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看了她一秒钟,就转开扫视着屋内,最后停在一群围着案桌的人身上。医生正在那儿工作。
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之后,手术台上的人呻吟起来,于是医生回到那人身边。安没有勇气去将上校破碎的胳膊扫进桶里,再扔到厨房菜园的坑里——那儿扔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有人去做了,因为当她清洗那人的腿的空当,抬起头再看时,上校的断肢已经不在那儿了。
下午的时间缓慢地流逝,安感觉自己的笑容越发勉强,虽然她知道现在比以往更需要微笑。医生将农场的厨房当作临时医院,墙上的平底锅常常随着炮弹在外面的爆炸和轰鸣而晃动,发出嗡嗡声。她想,这就像头顶上方被困住的惊雷,怎么也逃脱不了。在炮声的间隙中,疲惫焦虑的男人会从风暴中走进来,抬着他们在战场上受伤血流不止的朋友,大喊医生快来查看。但他们来得总不是时候;往往正好有几个重伤员要处理,那会儿,安和其他几个女人正忙着压住伤员以便让医生在他肩上仔细探查子弹,而第一组结束后还有两组要接着做。之后,经过一个小时赶死忙活的工作,会有一段简短的休息,但他们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擦擦额头,笑一笑,清理血污,再就是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