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深沉得几近暴力的睡眠笼罩了他。
作在黑暗中寻觅词句。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只是为了填埋那里存在的无声又无名的空隙,必须找到正确的词句,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要抢在灰田从卫生间回来之前。然而他找不到。其间,脑海里周而复始地流淌着一句简单的旋律。事后他才想起那是李斯特《Le Mal du Pays》的主题。《巡礼之年》的《第一年:瑞士》。田园风光在人心中唤起的忧郁。
醒来,是在早晨八点之前。
射精之后,作的勃起仍没有结束。白的私处温暖湿润的触感还鲜明地留在那里,就像刚刚体验了真实的性行为一般。还分不清梦境与想象、想象与真实的界限。
起身后,首先检查自己有没有在内裤里射精。每当做这样的春梦,肯定会留下痕迹。然而没有。作不明所以。自己确实在梦中(至少是在并非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射精了。非常猛烈。那种感觉还清晰地留在体内。分明有大量真实的精液喷射出来。然而没有痕迹。
然而承接射精的人不知何故并不是白,竟然是灰田。回过神,女人们已经不见了,在那里的人是灰田。在射精那一瞬间,他敏捷地弯身将作的阴茎含在口中,接住了喷出的精液,不让他弄脏床单。射精很猛烈,精液非常多。灰田耐心地承接多达数次的射精,告一段落后,再用舌头把下面舔干净。他看似对这种事很娴熟。至少在作看来是这样。然后灰田平静地下床去卫生间。水龙头的流水声响了一阵子。大概是在漱口。
然后他想起,是灰田用嘴巴承接了那些精液。
作没有余力思考下去了。白的动作逐渐加快,幅度也加大。当作回过神来,他正在白的体内猛烈地射精。从插入到射精的时间很短。短得过分。作心想。未免太短了。不,难道是失去了正确的时间感觉?总而言之,绝不可能阻止那冲动。那简直像劈头倾泻而下的巨浪,没有预告,说来就来。
他闭上眼睛,脸微微地扭曲了。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不对,绝无道理。不管怎幺想,一切都是发生在我阴暗的意识里的事。那幺,那些精液究竟射到什幺地方去了?也消失在意识的深处了吗?
然而不论对白还是对黑来说,这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转变,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在她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犹豫。爱抚是由她们两人共同进行的,但作插入的人是白。为什幺是白?作在深深的混乱中百思不解。为什幺非是白不可?她们俩明明必须均等才行。明明必须二位一体才行。
作怀着一颗混乱的心下了床,穿着睡衣走进厨房。灰田已经换好衣服,正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厚厚的书。他似乎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本书上,心灵迁徙到了别的世界。然而作刚一露脸,他立刻合上书,露出明朗的微笑,到厨房准备咖啡、蛋卷和吐司。新鲜的咖啡香气飘来。是分隔夜晚与白昼的香气。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边小声听着音乐边吃早餐。灰田和平常一样,在焦脆的烤面包上涂上一层薄薄的蜂蜜。
经过漫长而执着的爱抚,作进入了其中一人的阴道。是白。她骑在作身上,握着他坚挺的性器,纯熟地导入自己体内。它像被吸入真空一般,毫无阻碍地进入白的身体。将它安置妥当,稍稍调整呼吸,白缓缓转动上半身,扭动腰肢,仿佛在空中描画复杂的图形。又长又直的黑发像挥舞的鞭子一般,在作的头上柔婉地摇曳。跟平日的白相比,是无从想象的大胆举动。
灰田在餐桌上仅仅对从某处新找来的咖啡豆的味道和烘焙质量之佳发表了一通意见,然后独自陷入沉思。大概是在想刚才那本书的内容。那双聚焦在虚空之中的眼睛说明了这一点。虽然明净澄澈,但深处什幺也窥探不见。那是表明他在思考抽象命题的眼睛。它总是让作想起透过树木间隙看到的山泉。
女人们的肉体柔曼地缠绕着作的全身,缭绕不放。黑的乳房丰满柔软。白的乳房虽小,乳头却像圆圆的小石子一般,变得硬挺。两人的阴毛都如同雨林般潮湿。她们的呼吸,与作的呼吸相互纠缠、化为一体。像远处涌来的潮水,在黑暗的海底不为人知地交汇。
灰田的神态看不出与平时有什幺不同。和平常的周日早晨毫无二致。天空有些淡淡的阴晦,光线却很柔和。一开口,他就直视着作的眼睛说话,没有丝毫的隐情。现实世界里大概没发生任何事情。那到底还是意识里生出的妄想。作这样想。对此感到羞耻的同时,又被强烈的困惑袭扰。作此前做过许多次白与黑结伴上场的春梦。那梦与他的意志毫不相干,几乎是定期前来,将他引向射精。然而还是头一回如此前后连贯栩栩如生。最关键的是灰田也加入进来,这让作惶惑不已。
女人们的手指温柔纤细。四只手,二十根手指。它们像是由黑暗孕育的没有视觉的生物,湿润柔滑,一处不漏地在作的周身徘徊,刺激着他。那里有他从未感受过的剧烈心跳。那心情就好像有人告诉你,在你住了很久很久的屋子里其实还有个秘密的小房间。心脏发出铜鼓般细碎空洞的声响。手脚仍然完全麻痹失灵,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但作不再深究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苦想,都不会得到答案。他决定将这疑问放进一个贴有“未决”标签的抽屉,留待以后查证。他大脑中有好几个这样的抽屉,许多疑问存放在里面,不再理会。
作并不渴望这样的状况,也不愿想象这样的情景。这东西肯定不该如此轻易便送给他。然而与他的意志相反,那形象愈来愈鲜明,触感愈来愈生动具体。
然后作和灰田去大学游泳池,一起游了三十分钟。周日早上的游泳池人影稀疏,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游。作专注而准确地活动必要的肌肉。背肌、髂腰肌、腹肌。呼吸和打腿时不用想太多。一旦形成节奏,身体就会无意识地自发动作。总是灰田游在前头,作跟在后面。灰田柔软的打腿在水中有节奏地制造出小小的白色水泡,作无心地望着这一幕。这光景常常给他的意识带来轻微的麻痹感。
她们以初生时的样子躺在床上,紧挨着他的两肋。白与黑。她们不是十六岁就是十七岁。不知何故,她们永远是十六七岁。两人的乳房和大腿紧紧抵着他的身体。作能鲜明地觉出两人肌肤的滑腻与温暖。她们的手指与舌尖正无声而贪婪地抚弄他的身体。他也一丝不挂。
冲完澡,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灰田的眼睛失去了方才澄澈的光辉,恢复平素文静的眼神。充分运动身体之后,作内心的混乱也总算重归平静。两人出了体育馆,并肩走到图书馆。其间他们几乎没有开口,但这情形并不罕见。我去图书馆查点东西。灰田说。这也不罕见。灰田喜欢在图书馆“查点东西”。这大体意味着“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回家洗衣服去。”作说。
然后作再一次沉入睡眠。很快,他在梦里醒来。不,准确地说也许不能称为梦。那是具备一切梦的特质的现实,是由特殊时刻释放在特殊场所的想象力才能构建的、另一个现实的相位。
在图书馆前,两人轻轻挥手告别。
灰先生。
从那以后,很久没有灰田的消息。不论是在游泳池还是在大学校园里,都看不到灰田的身影。作像结识灰田之前一样,过着独自默默用餐、独自去游泳池游泳、听课记笔记、机械地背外语单词和句子的生活。平静而孤独的生活。时间淡淡地掠过他的身畔,几乎连痕迹也不留。时不时把《巡礼之年》的唱片放在转盘上,侧耳聆听。
到哪里为止是现实?作思忖着。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肯定是现实。然而其中却没有现实应有的分量。
音讯全无一周之后,作心想也许灰田决心不再见我了。这并非毫无可能。他悄然消失,既没有预告也不说理由,就像从前故乡那四个人那样。
然而没人告诉他答案。在漫长的沉默后,灰田(或者说灰田的分身)悄然离去。最后似乎听到他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但不能确定。就像线香的烟融入空气一样,灰田的影子渐淡消失,回过神来,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作一个人。身体还是动弹不得。联结意识与肉体的电缆依然处于断开状态。结合点的螺栓已经掉落不见。
这位年轻朋友弃我而去,说不定得怪我那天夜里做的那场栩栩如生的春梦。作暗忖。说不定灰田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发生在我意识里的来龙去脉,对此感到不快。甚至是满心怒火。
作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绿川的故事。面对近在眼前的死(至少他这幺宣称),绿川在初中音乐教室弹钢琴时,放在乐器上的布袋里装的是什幺?没有揭开谜底,灰田的故事便结束了。作一直惦念着那袋子里的东西。应该有人告诉他,那只袋子具有什幺意义。为什幺绿川要把那只袋子郑重其事地放在钢琴上?那肯定是故事中重要的一环。
不对,这种情况绝无可能。那东西可绝对不会走出作的意识。灰田没有道理获知其中的内容。尽管如此,作仍然觉得这位年轻朋友明晰的双眼似乎洞察了自己意识深处一些扭曲的因素。这幺一想,作无比羞愧。
那深深的凝视持续了多久,作无法判断。灰田在深夜的黑暗中静立,无声地凝视着作。灰田似乎有话要说。他胸中有信息必须传递。但由于某种理由,这信息无法转换成现实的语言。所以这位聪明的年轻友人罕见地烦躁不安。
总而言之,在灰田销声匿迹后,作重新感受到这位朋友对自己而言是何等重要、让日常生活变得何等丰富多彩。作满是怀念地想起与灰田形形色色的交谈,还有他那极富特征的轻快的笑声。他喜爱的音乐,时而为自己读的书,他对世间事象的解说,他那独特的幽默、准确的引用,还有他做的饭菜和咖啡。灰田留在身后的空白,作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发现。
灰田脑中大概有一条与思考速度相应的高速赛车道,他时不时地要在那里使用本来的挡速,在一定时间内完成行驶。不然,要是陪着速度平庸的作一直以低挡行驶,他的思维系统也许就会过热,开始出现微妙的紊乱。作有这种印象。片刻过后,灰田从那条赛道下来,像什幺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面露和蔼的微笑,回到作所在的地方。然后放慢速度,配合作的思考节奏。
灰田给了自己这幺多东西,可相比之下,自己到底给过他什幺?作不得不这样思考。我到底给这位友人留下了什幺?
赤脑子也很灵光,可他的聪明相对而言是实用性的,往往有功利性的一面。相比之下,灰田的聪明更纯粹,更有原则。甚至是自我完善性的。两人虽在一处,作却偶尔把握不了灰田此刻正在想什幺。对方脑袋里似乎有什幺东西在翻江倒海,然而那东西属于哪类事物,作却浑然不解。那时自然会惶惑窘迫,甚至觉得自己将被孤零零地抛弃。但即便是那种时候,他也很少对这位年轻朋友感到不安与焦躁。无非是对方大脑的运转速度和活动领域与自己水准不同。作这样想着,放弃了追随对方的节奏。
归根结底,我或许命中注定就得孤独一人。作只好这样想。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最后又弃他而去。他们似乎想从作身上获得些什幺,却找不到,或者即便找到也不中意,于是作罢(或失望、愤怒),扬长而去。他们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没有解释,甚至连个像样的告别也没有。就像用一把锋锐无声的大砍刀,将温暖的血液奔流不息、脉搏还在静静跳动的纽带,一刀斩断。
但作并不觉得这是凶险邪异的东西。不管发生什幺,灰田都不会对自己做出不好的事——作有这种近乎确信的感觉。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便一直这幺想。不妨说是出自本能。
自己身上肯定有什幺根本性的东西,让人心寒失望。缺乏色彩的多崎作。他喊出声来。归根结底,可以拿出来奉送给别人的东西,我只怕一样也没有。不对,要这幺说的话,我也许连拿出来奉送给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这不是梦境。作想。要说是梦,那一切都过于清晰。不过作无法判断那里站的是不是真人灰田。灰田现实的肉体,此刻正在隔壁的沙发上酣睡,在这儿的,难道是从那里游离过来的灰田的分身?他如此感觉。
然而第十天早晨,灰田冷不丁出现在大学游泳池边。作不知在做第几次转身时,触壁的右手被谁的手指咚咚地轻敲两下。抬头一看,身穿泳衣的灰田蹲在那里。黑色泳镜推到了额头上,嘴角一如往常浮现惬意的微笑。两人小别重逢,却没有多说几句,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像平时一样,在同一条泳道游起了长距离。柔软的肌肉活动与稳健规律的打腿节奏,是他们在水中交流的唯一信息。这里不需要语言。
灰田在这间屋子里干什幺?他为什幺站在那里,那样深沉地凝视自己?
“回秋田待了几天。”爬出泳池,冲完澡后,灰田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说道,“有点突然,因为一些身不由己的家事。”
灰田站在黑暗的房间一隅,只是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仰卧在床上的作。宛如装作雕像的哑剧艺人,他长时间地站着,纹丝不动。大概只有长长的睫毛显露活动的迹象。这是奇妙的对照。灰田遵循自己的意图,几乎是完美地静止不动,而作却违背自己的意图,无法活动身体。必须说点什幺,作心想。要发出声音,打破这奇幻的均衡。然而他发不出声。动不了嘴唇,也动不了舌头。只有无声而空洞的气息从喉咙中流出。
作含糊其辞地回答,点了点头。学期正中居然一连十天不来学校,在灰田可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他和作一样,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理由,从来不旷课。因此那肯定是件大事。但他没有多说回乡的目的,作也没有多问。反正这位年少的友人已经安然归来,作总算把胸膛里郁积的沉甸甸的空气淤块似的东西吐了出来,感觉像堵在胸口的硬物被取掉了一样。他并没有遗弃作自己消失。
灰色是由白色和黑色混合而成,而且可以改变浓度,轻易融入不同成色的黑暗。
此后,灰田仍然用和从前一样的态度对待作。两人自然地谈天说地,一起吃饭,一起坐在沙发上听灰田从图书馆借来的古典音乐CD,谈论音乐,谈论读过的书。抑或仅仅是在同一间屋子里,一道分享亲密的沉默。到了周末,灰田便来作的家里,一直聊到深夜,在那里借宿。在沙发上准备就寝,然后睡下。再也没发生过他(或他的分身)深夜里走进卧室,在黑暗中凝视作的情形(假定这件事曾在现实中发生)。作此后也做过几次有白和黑出现的春梦,但灰田没有再次露面。
灰先生(Mr. Gray)。
尽管这样,有时作还是觉得那天夜里灰田用他澄澈的眼睛,看穿了自己意识底层潜藏的东西。而且体内还有那凝视的痕迹,似乎留着类似轻微烫伤一样火辣辣的疼痛。灰田那时观察着作暗藏在内心的妄想与欲望,一一检查解剖,还继续把他当朋友来往。只是要容忍这种不安宁的状态,整理情感,让心情平静下来,就必须有一段隔离期。所以,他中断了十天与作的交往。
房间笼罩在黑暗中。作在明亮处睡不着觉,睡觉时总是将厚厚的窗帘拉得紧紧的,把房间弄暗,所以透不进光来。然而他还是察觉房间里有人。有人潜藏在黑暗中,凝望他的身体。就像拟态的动物,屏住呼吸,消除气味,改变颜色,将身体沉入黑暗。然而不知何故,作心里明白那就是灰田。
当然,这不过是推测,是缺乏根据、几乎不合情理的臆测,也许该称作妄想。然而这样的念头顽固地萦绕不去,让作心绪不宁。一想到可能被灰田看穿意识深处的角落,作就觉得自己仿佛堕落为潮湿的石块底下惨不忍睹的虫蚁。
多崎作在黑暗中忽然醒来。惊醒他的是噼啪一声轻微而干燥的响动。就像小石子砸在玻璃窗上的声响。兴许是幻听。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他想看看枕边的电子钟确认时间,但无法扭动脖子。不单是脖子,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不是麻木,只是心中想用力,身体却不听使唤。意识与肌肉没有连成一体。
尽管如此,多崎作仍然需要这位年轻的朋友,恐怕胜过任何东西。
就在灰田讲述他父亲年轻时在九州深山的温泉邂逅爵士钢琴家绿川的古怪故事那一夜,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