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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相信你的感觉。”作说。

“接下去就是有点难以启齿的部分了。我是说,很难表达。一旦用语言说出来,大概就会被过分地单纯化。但是又无法有条有理、逻辑分明地解释。因为那说到底是一种感觉。”

她轻咬嘴唇,目测着某种距离,然后说:“当你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你似乎人在别处,离我们相拥之处有一段距离。你非常温柔,这当然好极了。可还是……”

作默默地看着沙罗的脸。

作再次拿起空咖啡杯,双手裹住它,然后放回小碟里。这次注意不弄出响声。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觉得我喜欢你。我是说男女之间的那种。”沙罗说完,顿了一顿,“但是你心里可能存在一点问题。”

“我不明白。在那期间我心里始终只想着你一个人。也没感觉自己身在别处。说老实话,当时我根本没有余力去想你以外的事物。”

作摇摇头。

“也许是那样。也许你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你这幺说,我相信你。可尽管这样,你心里还是钻进了别的东西。至少我有这种类似隔阂的感觉。大概只有女人才明白这一点。总而言之我想让你知道,我无法长期维持这样的关系。哪怕我心里喜欢你。我的性格比外表更加贪婪、更加直率。如果你我今后还打算认真相处,就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别的东西钻进来。不明真相的某种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上次见面时,我说了不想去你家。你还记得吧?知道原因吗?”

“你是说,不想再见到我了?”

“不管什幺话都没关系。我很想知道你是怎幺想的。”

“那倒不是。”她说道,“跟你见面,像这样说说话也很好。这样我很喜欢。但不想去你家。”

“但有点难以启齿。”

“你的意思是,做不到相拥缠绵?”

“当然。”

“我想我做不到。”沙罗明明白白地说。

“我可以直说吗?”沙罗说。

“是因为我心里有问题?”

她把放在桌上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眼睛却仍旧隔着桌子直视作的脸庞。

“对。你心里有点问题。说不定它的根扎得比你想的要深。但我觉得只要你愿意,这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就跟改建发现有缺陷的车站一样。只不过得为此收集必要的数据、画出准确的图纸、制作详细的施工进程表。最重要的是得明确事物的先后顺序。”

“可是,假如我说不想这幺做呢?”

“所以我应该跟他们四个再见一次,当面谈谈。你是想说这个?”

“为了创造机会,好让你见到他们,当面谈谈,听他们解释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幺。”

她点点头。

“为什幺?”

“你必须正视过去。不是作为一个容易受伤的天真少年,而是作为一个自立的专业人士。不是看自己愿意看的东西,而是看不得不看的东西。否则你只能背着沉重的包袱度过今后的人生。所以你把四个朋友的名字告诉我,先由我来了解一下,查查他们现在的情况。”

作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怎幺查?”

“我打算尽量详细地调查一下,看看他们如今人在哪里,在做什幺。”

沙罗惊讶地摇摇头。

“你要这些东西干吗?”

“你不是工科大学毕业的吗?没用过互联网吗?Google呀Facebook什幺的,你没听说过?”

“哎,你把他们四个的全名告诉我好吗?还有你们那所高中的名字、毕业年度、考进的大学、每个人当时的联系地址。”

“工作上当然经常用。Google也好Facebook也好,我当然都知道。不过私下里几乎从来不用。我对这类网络工具不感兴趣。”

作默默沉思,无言以对。

“我说,就交给我得了。这种事情我相当拿手哦。”沙罗说。

“但真是这样吗?说不定只是表面上看似愈合了。”沙罗盯着作的眼睛,用平静的声音说,“也许里面还在静静地流血。你没想过?”

吃完饭,两人步行到涩谷。晚春里心旷神怡的夜晚,硕大明黄的月亮笼罩在云霭中。空气里有种濛濛的湿气。沙罗的连衣裙下摆被风吹起,在作身畔飘拂摇曳,很美。作边走边浮想那衣服下的肉体,想象自己再次拥抱那肉体的情形。想着想着,感觉阴茎硬起来。作不觉得自己产生这种欲望有什幺问题。作为健康的成年男子,这是自然的情感和欲望。可是在根本上,说不定正如她指出的,蕴含着某种不合情理的扭曲的东西。作无法从容判断这些。关于意识与无意识的界限,愈是左思右想,就愈发没办法认清自己。

“上次我说过,如果可能,我想把那件事彻底忘掉。那时候受的伤已经一点点愈合,我也总算克服了痛苦。为此还耗费了很长时间。好容易才愈合的伤口,我不想再撕开。”

作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

服务员离去后,作说:

“我上次说的话,有个地方需要订正。”

作打算喝一口剩下的咖啡,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便把它放回小碟里。杯子碰到小碟,意外地发出响亮而空洞的声响。服务员似乎听见了声音,来到桌边给两人杯子里加上冰水。

沙罗边走边饶有兴味地望着作的脸。“是什幺?”

“为什幺你会被四位朋友那幺决绝地驱逐?为什幺非得那样不可?我觉得差不多时机已到,你该亲自去搞清理由了。”

“我说了,我曾经跟好几个女人交往过,虽然跟谁都没有结果,但其中有种种原因,不全怪我。”

沙罗将双手搁在桌上,十根手指轻轻摊开。左手小拇指上戴着枚戒指,上面镶着一颗杏仁形状的小宝石。她盯着那枚戒指看了看,然后抬起头。

“我记得很清楚。”

“战胜它。”作重复她的话,“说得具体点,是指什幺呢?”

“我在这十多年间,跟三四个女人交往过。每一次都历时很长,我是认真的,绝对不是随便玩玩。但是没有修成正果,每一次主要都怪我不好。她们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打那以来已经过去十六年多了。你现在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了。不管当时的损伤有多巨大,大概也到战胜它的时候了吧?”

“你有什幺问题呢?”

“的确近乎奇迹。这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肯定是件好事,正如你所说。”作说,“但正因如此,当失去它时,或者说当它被剥夺时,那种打击实在巨大。丧失感、孤独感……这样的形容远远不够。”

“问题当然每次都不太一样。”作说,“但有一点可以说是共通的,就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对她们动过心。我当然喜欢她们,曾经一起度过很愉快的时光,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疯狂追求过对方,甚至到迷失自我的地步。”

“这种心情我理解。”沙罗眯起眼睛说,“不过,就算结局残酷、令人失望,我仍然觉得能和他们相遇对你来说是好事。人和人的心灵能像那样天衣无缝地结合可不多见。何况五个人都能那样结合,难道不是只能称为奇迹吗?”

沙罗沉默片刻,然后说:“就是说你在十年间,跟那些从来没有真正动过心的女人,长时间认认真真地交往?”

他点点头。

“我想是这样。”

“因为最后心灵会受伤吗?”

“我很难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这种事情,也许还是不经历的好。”作说。

“你说得对。”

沙罗说:“那个五人组的故事很有意思。因为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不想结婚,不愿受到束缚?”

作点点头,等待下文。

作摇摇头说:“不是。我并不是害怕结婚、害怕受到束缚。因为我其实属于渴求安定的性格。”

“上次跟你见面后,我想了很多。”沙罗喝着最后的红茶,开口说道,“关于你高中时代的四位朋友。关于那个美丽的共同体,还有里面的‘化学变化’。”

“尽管这样,还是常常有精神上的压抑在影响你。”

作照例只喝了一杯葡萄酒,细颈瓶里剩下的全是她喝掉的。看来天生就是能喝酒的体质,不管喝多少都面不改色。作点了炖牛肉,她选的是烤鸭肉。主菜吃完后,她犹豫了很久,点了甜点。作要了咖啡。

“说不定是这样。”

要是跟她去国外旅行,一定很精彩。作想象着。

“所以你只跟不必完全敞开心灵的女人交往。”

“新加坡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东西好吃,附近还有很不错的度假地。要是能给你当导游就好了。”

作说:“搞不好我是在害怕。害怕真心爱上了谁、需要谁,可到最后对方却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消失,从此无影无踪,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有。说实话,我一次也没离开过日本。没有去外国出差的机会,也懒得一个人去海外旅行。”

“所以你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在自己与对方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或者说只选择可以保持适当距离的女人,好让自己不再受伤。是吗?”

“最近我大概还得再去一次。”沙罗说,“你去过新加坡吗?”

作沉默不语。这沉默意味着同意。但同时作也明白,问题的本质不止这些。

她边用餐边谈在新加坡的工作。跟酒店砍价,挑选餐馆,确保交通工具,安排各种活动,确认医疗设施……推出一项新的旅游项目,要做的事情多如牛毛。得拟定一份长长的清单,赶往当地逐一解决。亲自跑腿去现场,亲眼一一确认细节。作业程序和建造新车站很相似。听她一说,就知道她是个细心能干的专业人士。

“而且你我之间可能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她身穿碎花连衣裙,外面套着件白色薄开衫。哪一样看去都是上等货。作当然不知道她每月拿多少薪水,但看得出她习惯了在穿着上不惜花钱。

“不,我想不会。你的情况跟从前的不一样。这是真话。对你,我愿意敞开心扉。我真心这幺想,所以才连这种话都跟你说。”

两人坐在南青山一座大楼地下的法国餐厅里。这也是沙罗熟悉的店。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餐厅,葡萄酒和菜都不算贵,近乎简单随意的小餐馆。但作为这种性质的店,桌子摆放得宽松,可以从容地说话。服务也很热情。两人要了一份装在细颈瓶里的葡萄酒,开始研究菜单。

沙罗说:“哎,还想跟我见面吗?”

沙罗送他礼物,这是第一次。作很高兴。对了,得问问她生日是哪一天,送她礼物。这件事得放在心上。作再度道谢,将旧领带叠好,装进上衣口袋。

“那当然。还想见你。”

换下来的领带放在桌上,看起来竟比印象中旧得多。好像同无意识地持续至今的恶习很相似。我得注意点自己的穿着了,他再次想道。日复一日地在铁路公司办公楼里做设计,很少有机会关注穿着。工作场所几乎全是男人。一进办公室便立刻解下领带,卷起衬衣袖子干活。还得常常跑现场。周围几乎没有人关心作今天穿了什幺西服、系了什幺领带。而且仔细想想,已经很久没有和某位女子定期约会了。

“我也是。如果可能,我今后还想和你见面。”沙罗说,“我认为你是个好人,而且你本来就是个不说假话的人。”

“很般配。”她说着,嫣然一笑。

“谢谢你。”作答道。

作当场把细条纹领带解下来,把沙罗送的新领带绕在脖子上系好。那天他穿深蓝夏季西服、普通的白衬衣,蓝色领带毫无不协调感。沙罗隔着桌子伸过手来,熟练地替他调整领结。淡淡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令人心怡。

“所以,把四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以后的事由你自己决定好了。当种种情况水落石出时,你还是不愿跟他们见面的话,那就不见好了。因为这说到底是你自己的问题。但与此无关,我个人对他们很感兴趣,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了解这些至今仍然紧紧粘在你后背上的人。”

“太好了。”沙罗说。

多崎作回家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旧记事本,翻开住址页,把四人的姓名和当时的住址、电话号码准确地输入笔记本电脑。

“我不会。”作说,“我是绝不会有一天突发奇想跑去买领带的。而且你挑选这种东西的品位很好。”

赤松庆(あかまつけい)

“有的男人不喜欢别人送领带。”

青海悦夫(おうみよしお)

“谢谢。好漂亮的领带。”

白根柚木(しらねゆずき)

“在新加坡的免税店里看见的。我心想跟你很配,就买下了。”

黑野惠理(くろのえり)

作打开包装。里面是一条领带。高雅的蓝色,没有花纹图案的真丝领带。伊夫·圣·罗兰。

作望着屏幕上排列的四人的名字,浮想联翩,感觉早已逝去的时间似乎在四周升腾弥漫。已然过去的时间无声无息,开始混入此时此地流淌的现实时间里。像烟雾从门扉细微的缝隙悄悄钻入房间一般。那是无色无味的烟雾。但某一刻他骤然返回现实,按下键盘,将邮件发送到沙罗的信箱里。确认发送成功后,关闭电脑,等待时间恢复现实相位。

沙罗从购物袋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扁扁小小的细长盒子,递给作。“给你的礼物。”

“我个人对他们很感兴趣,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了解这些至今仍然紧紧粘在你后背上的人。”

“本来想回家洗个澡,把上班穿的衣服换掉。结果连这点时间都没有。”他说。

沙罗的话恐怕是对的。作躺在床上想。这四个人至今仍紧紧粘在他的后背上,只怕比沙罗想象的还要紧。

作简单说明了这几天非常忙的理由。尽量简短易懂。

赤先生(Mr. Red)

“你好像很疲倦呀。”沙罗一看他的脸,就说道。

青先生(Mr. Blue)

万万没想到之后的三天,作竟然忙得不可开交。在地铁线的交叉计划里,发现了几处由于车厢形状不同导致的安全隐患。(如此重大的信息为什幺事先没有通报?)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对几座车站的站台紧急进行局部改造。施工进程表不得不由他来做。连续几天几乎彻夜不眠。总算工作有了眉目,周六傍晚到周日可以休息了。他穿着西装就从公司往青山的约会地点赶。坐在地铁上竟然睡熟了,差点误了在赤坂见附换车。

白小姐(Ms. White)

有话告诉我?她要告诉我什幺?作当然毫无头绪。但一想到又能见到沙罗,便心情明朗起来,他再次着实感到自己的心在追逐这个年长的女人。有段时间见不到她,就像有什幺宝贵的东西快要失去一般,胸口感到轻微的疼痛。许久没有这种心情了。

黑小姐(Ms. Black)

多崎作用电脑给木元沙罗发了份邮件,约她吃饭。在惠比寿的酒吧聊过天之后,五天过去了。回复是从新加坡发来的。说是两天后回日本。次日(周六)傍晚后有时间。邮件里写道:“正好。我也有话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