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合唱团不唱这种歌吧。
她说,that phone booth in the Midwest.我现在觉得这样的歌太伤感了,煽情,简直做作。
她说,谁都不该唱。我平常爱和几个育儿嫂大姐待在一块。月嫂通常年纪大,说是要脾气磨平了才适合带小婴儿,哭得多,睡不了整觉,人容易焦躁。育儿嫂要带小孩运动,算起来比我大不多几岁,至少是同辈。这几个大姐真的比我聪明太多了,什么都懂,什么歌谣都会,有一个大姐认识全天下所有的动物和植物,连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的动物叫声都样样清楚,有一天有人在园区门口摆摊卖热带鱼,有一泡沫箱娃娃鱼,她随口说,娃娃鱼的肺在腮上。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小时候生物课学过,早就不记得了。她说在老家一直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人与自然》。不是外行带着偏见想的那样,农业户口就天生熟悉动植物,要种地那当然懂物候,不是的,她是看电视看书特意去学的,娃娃鱼和角马跟平常的生活有什么关系!这才是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对不对,我真觉得我以前去非洲玩是浪费,凭什么是我去不是她?还有个大姐在小剧场外面种了好多牵牛花。她们做事情也清楚,情商特高,学东西超快,人又有情趣,比起来我就是茅坑里的石头。我还不是最糟糕的石头。那天有个陕西大姐看手机上的新闻,说,家乡下冰雹了,苹果要霜打了。有个大学生就问,霜打过是不是更好吃呀?大姐心事重重的,说,是能甜一点儿。我问,价格怎么变?她说,产量少了,平时收购的人来,卖三块多,霜打过估计要六块多收,那买的人肯定就少了。我就想,我以前也就像这个大学生,只知道甜不甜。
他说,鲍勃·迪伦得了诺贝尔奖。今天可以听一下Diamond and Rust。
他说,与其做志愿者,我觉得你不如好好工作,赚钱,给她们捐钱。现在这样是她们在帮助你,不是你在帮助她们。或者说,你给她们的帮助是可替代的。
她说,没看。现在只有你发imessage了,平时光看微信。短信里都是垃圾信息和验证码。这个电话号码以前的号主应该是用它登记过房产、申请贷款,总有中介打电话发短信,以为我有龙湖的房子。
她说,我知道。团员也没拿我当朋友。
他说,忙?
他说,哈哈,你看,人家拒绝被你利用。
9
她说,利用不了。尤其这次整顿,我深深感觉团员的斗争经验很丰富的,擅长办事,会说话,跟干部比我会讲话。
她说,算了,国内的段子,讲起来你也不知道。
一个北京本地的大学生志愿者请大家去家里做客,父母下厨,只能在周五晚上,家政阿姨和育儿嫂没参加,去的是比较年轻的男工人,园区东门集合,一起出发。她和他们一起进了地铁站,稀里糊涂间,男工已经嗖一下翻过护栏,没刷票,过去了。看《悲惨世界》音乐剧她会觉得逃票毫无问题,挑战既定秩序的英雄主义,“占领华尔街”时她也觉得这简直令人心驰神往,以前她反思过她那种总想要遵守秩序的冲动,那是太顺服了;她更不想像那些高高在上者一样指责,“人不应该因为贫穷而不遵守秩序”,把贫穷视为借口而不是一种困境,尤其秩序并不是由逃票的人制定的,也往往不保护他们。但此刻她和他们在一起,她要逃票吗?她能买得起(他们也买得起,他们有时抱怨往游戏里充的钱太多了),社会不欠她什么,她不该逃票。但如果她买票,是否太自高自大,自视与他们不同?是不是该与他们做同一种反抗,实践同一种道德?她也想到如果逃票而被抓怎么办——于她更麻烦,她逃不掉,没有翻护栏、快跑的经验。而且她是女性,不想面对地铁警察,被谁拷住询问。可是反过来,如若被抓,她更可能被轻易释放,警察更可能接受她的解释,例如下班后太累了,一时放空忘记刷卡,或者她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见他们翻护栏,她以为就该从这里过去;警察会相信她根本不认识他们。
他说,那是什么样?
如果逃票,她是比他们更麻烦还是更少麻烦?她有特权吗?取决于把哪些因素放在前面。她对自己说,I'm an awful,awful person.
她说,靳东那样。
合唱团微信群有时像支部,“学习了!收获大”,“主席说要做小学生”。团员对袁教授就是对领导的架势,很捧。微信群里也是男工人说话多,相互帮衬捧场,说黄色笑话,有两个尤其爱压着别人说话,解释事情。在其他地方令人讨厌的关系,这里也有。后来知道,来参加活动的月嫂、育儿嫂、家政阿姨组了全女角小群,聊得热火朝天,相互介绍工作,拉成一个月子单还能收一千块介绍费,也没叫这些“工作人员”参加。阿姨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来这里就是要文艺,唱歌,不想被谁组织,不想被谁发动,人家有人家的敏感,人家在保护自己的生活,有的阿姨有归属感的集体就是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妈,以及她酗酒的丈夫,她想要在家外面找一些自由的感觉,也想在家中说了算,唯独不想听那些志愿者与捐款者批评她的家庭的胡话,尤其不喜欢那些人言必香港名人、德国电器、美国规矩。阿姨说,崇洋媚外。
他说,长什么样?
她有时相信,有时不相信世界大同。
她说,我好像是有点爱他。说不清楚。
还有一次,她在园区外配钥匙。走回住地,发现少了一把,估计忘在钥匙铺了,回去找。算一算刚才交了九元钱,应该拿到三把,一开口,对方劈头盖脸骂过来,“谁多收了你的钱!我们可没有!”她说,我少了一把钥匙,不知丢在哪,来问问。对方说,“你是狗屁!”她就走了。
他说,你还在说他。我简直要觉得你是真爱上他了。
他说,可能有阶级仇恨在里面。穿得好,住好房子,还嫌贵。
她说,一束花那个一束,一速?平舌还是翘舌?真的,生来就是个MBA。他这样的人,真是,选择一种毫无风险的生活,自己过得舒服,但是在路边对车屁股停得离他的车太近的人大发雷霆。在高速收费口也是,前面的人耽搁了一会儿他就不高兴,喇叭使劲嘀人家。我去日本餐厅,一个大姐点单时有两个菜的区别讲不出来,大姐说,“我刚来,不熟悉,我去问问”,他就说,“那换熟悉的来”。何必呢?堵人家的活路,为自己吃饭,不让人家吃饭。人家说去后厨问,依我看已经是种道歉,再说也根本没什么可道歉的,难道为耽误了他的半分钟时间?连这他都不容忍,而且我特别讨厌“日料”这个简称,听见他说“日料”我就想吐。他还说“马勺儿”,就是那个音箱,什么玩意,我都能想象出来他跟小人物就随随便便发火,跟另外一些人就一副“同道中人呀”的样子。我看这种人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争取利益最大化,该站队站队,该分手分手,该按喇叭按喇叭。在这里过无风险的生活本身就不道德,人应该跟别人共担风险。而且他那种生活的内部也不道德。他也不想想他每天在干些什么!
她有气无力地说,都整顿了,哪里是好房子。
他说,什么树?
他说,跟城中村的比就是好房子了。
她说,他甚至不是对中国有感情,他是对中国崛起有感情。你说这是不是阳具崇拜的一种?他总说,“我的位置我的资源”,他真觉得人就是资源束。
她说,总有人期望我吃苦。有一次和园区保安因为噪音的事有矛盾,保安说,“就应该来个男的教训你一下”。我起初以为是要打我的意思,我还想,保安自己不就是男的吗?突然反应过来,是“干死你”的意思。还有一个合唱团成员,木工,负责男声部的,有点像袁老师的助理,副团长那个意思,他骚扰了一个女大学生志愿者,比骚扰严重,算是性侵了,老师出面劝解,也就不了了之,好几个人去劝那个女孩,说要有大局观,组织生存下来不容易。
他说,我也愿意你有钱。我真的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
他说,啊?什么情况?
她说,他就好像抓住了我的把柄,说,你有了钱不也很开心么。就好像我在造假。我愿意有钱,可钱不是我的目标呀。我愿意有钱,可我也不愿意为了钱就怎么怎么样。
她说,骚扰和性侵之间吧……未遂。我说不清楚。你别问了。
他说,那肯定的。
他说,有没有人骚扰你?我一直担心。
她说,真的是不合适,不可能。我比他强太多了。
她不想回答。这里区分出三类流浪的“无主妇女”。第一是企业家,极其有钱成功的单身女性,大家把她们当作男人。注意必须要足够有钱,单是有名望或是成功是不够的。第二类是“绿茶”,危险的、威胁旁人的美满家庭、有诱惑力的单身女性,大家对她们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能从肉体上消灭,就从名誉上消灭。第三类是受欺凌和嘲笑的人,第一类没钱就变第三类,第二类长十岁也变第三类。
另一个谎言是,她和与敌方报纸的意识形态不共戴天的那个旧相识交往了一段,从头到尾十一天。她为整顿的事生气,在附近城中村、园区内拍照片,把合唱团排练结束后工人三三两两在公共汽车站等待的身影拍得很落寞,配文说这一切将不复存在。不共戴天说,你要是为了自己,那我尽量理解。你为别人,何苦?还发到网上去,这也许会影响到我。捋清这如何会影响他工作、前途、社会关系的逻辑链条后,她抱怨低沉的气氛,不共戴天说,嫌不好,你移民啊,牢骚太盛防肠断。就像以她为敌人,一份长了腿的《纽约时报》,除之不得。她迟钝地觉得不对,觉得“他不喜欢我”,开始尝试撒娇,这时她去找那本教科书,没找到,不过按照书的指点去做了,对他的笑话,一定要笑。一星期以后,不共戴天清楚地说要结束,甚至不是“嫌不好,你提分手啊”,出乎她意料。这时她开始带着怒意和不忿想,“这人不好”。
三种各有各的道德问题,分别是丑、坏、怪。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带着好奇买了一本教谈恋爱时该怎样说话的教科书。读时结合事例饶有启发,读完了忘记了。感觉需要用的时候,找不到了。
10
她有一天在知乎上搜“怎样撒娇”。以前她会吗?或许如果撒娇了,也不知道那算是撒娇,缺乏自我意识。现在大家说一定要这样做,甲方对乙方说哈,下级对上级说好的呢,男友对女友说嗯嗯。也有回答问题的人列出“男友撒娇的瞬间”,这样普遍地泛性别地鼓励撒娇,或许不算性别歧视,更像是要让权力显得柔和一些。撒娇是什么?迂回地达到目的?委婉的霸权主义?水冲刷石头?对比一下自己的微信对话框,一部分是要求,一部分是谴责,一部分是论证。
他说,Connie说她觉得在北京很少能喝到真正的咖啡。她准备搬回上海住。你觉得呢?真的不好喝吗?
她撒了两个谎。其一是,她感觉到一种自己正在丧失吸引力的恐惧,因此想谈恋爱,又不知从何开始,像是期待一段恋爱能落到头上似的,完全是电视剧式的情节。与其说想谈恋爱,不如说是想被人爱一下,不然自己眼睁睁地就变成一个穷人,愈来愈老,缺乏正规的职业,隔音不太好。
她说,神经病。你在乎咖啡吗?反正我不在乎。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咖啡”,咖啡多得是,Connie是个bitch。Connie干吗挑挑拣拣,究竟是因为她是上海人,还是因为她是加拿大人?我也不觉得人们真的在乎那些生活享受。有一半人是硬要说自己在乎,那就不是在乎咖啡,是在乎自己究竟是谁,还硬要借咖啡说出歧视和偏见。另一半人是没有别的事情能自由自在地在乎,所以都去找咖啡店,去找真正的煎饼果子,要吃到真正的煎饼果子可累死了啊,还要排队。北京现在很时兴喝奶茶,好像先从南方流行起来的,最近这两周,跟别人一起做项目,总去他们办公室,下午我也凑单一起买。选奶茶口味这个事情像成人的乐高积木,要选好久,商量聊天。就像在办公室里去洗手间,多去几次多待一会儿就感觉赚到了。
她写,述职,述廉,民主生活会。
他说,我和Connie真的没什么。你一会儿为北京代言,受不了别人贬它,一会儿又受不了北京。
他写,对了,no offense,我们认识以前你在国内的男朋友如今在做什么?做夫生仔了吗?
她说,我愤世嫉俗,行了吧?我觉得她特别傻。我自己以前也够傻的,我前几天还想,以前我为什么要跟着别人把“再见”说成说“Ciao”啊,我跟意大利有什么关系呀,我神经病吧!还Patti Smith,什么呀,我怎么不说最爱《军港之夜》啊。
她写,还没,介绍人忙。我也没动力,如果是以前认识的人,糊里糊涂自自然然就“正常”地恋爱结婚了,也许我还情愿经受那些过程,那些家务和考验。现在我没办法带着热情把自己放到一个婚姻或者恋爱市场上去。想想和哪个人交往以后会有多少事,就不向往了。
他说,我现在有时候也说“Ciao”。
他写,相亲饭吃了吗?
她说,傻死了。还不如“撒由那拉”好点吧,至少还算东亚。
她写,我离做妻生仔很遥远啊!要怕也是怕从此在微信群里过一世。跟你说,我现在很会微信上沟通项目,“亲,觉得咱家的设计怎么样?”
他说,那绝对不是。你又政治幼稚了。
他写,自我代入了。
她说,总之我现在完全不在乎吃喝。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徒手杀过泥鳅,二十八条,砂锅炖的。
她写,看了真想哭。
他没说话。那次是两个人出去玩,下午到达,顺路去唐人街买菜。夜里时差醒来,睡不着,把盆里的泥鳅杀掉了吃。事后各执一词,她说是由她戴手套开膛破肚,虽然他曾经是医学预科生,他说是她在网上查到要先砸晕,让他去砸,应算是他杀掉的。那段常以此玩笑,看到超市柜台也想起泥鳅,看到池塘也想起二十八条,如今好似突然讲古。
她写,我知道的,你告诉过我了,你帮我交了好几百刀的欠款对吧。现在要是能用大学时的校友卡办一个阅览证就好了。不过我住的离自己当年的学校也是有点远。倒是合唱团的志愿者帮我从她们学校借过两次书。志愿者小Z学国际关系,喜欢汉服,熟悉中国服装首饰史,常在网上给古装剧挑错。有天小Z带了本民国名人书信集,拿过来翻,看到一封林徽因二十八岁时写给胡适的信,“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地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
她说,我最近参加的这个项目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们买来一套儿童绘本,想拍短视频,做成“大IP”。那套书很可爱,有一本没有字,每页都是好多彩色的大点点。这一页上是中间成一横排,下一页就都在左边星星点点的,再下一页零零碎碎堆在页底。小朋友还不知道书页和现实的差别,就说,乱啦,乱七八糟啦,掉到地上啦。
他写,你走以后催你还书的信还一直寄到家里来。
他说,不可能不知道吧。
她写,没有再办卡啦。
她说,也是,也许小孩子表达方式就是那样。我宁愿天天和小孩在一起。我差不多知道该怎样生活才安全了,但我也害怕。我也不能保证——我也不想——什么都跟——永远都跟——绝大部分人一样。
他写,图书馆的书都按时还了吗?
他说,你讲得自己跟聂隐娘似的,“我一个人,没有同类”,这么哀怨。
她回复道,我没有再误过机了,也没有晚还信用卡欠款,正在成长为正确的新自由主义主体。
她说,你看啦?
有一天他下班早,到河边兜了一圈,拍下家附近的夕阳发给她,想到Greenpoint似乎没有汉语译名。就是“绿点”吗,好像也不常见。刚认识时,她还在读书,往往是周末她从南部飞来,有时是他去看她,周一早上飞回来上班,那时总是坐很早出发的航班,有时露水要把飞机压塌了。
他说,亚洲协会放过几次。有段时间交往了一个日本女孩,一起去看的。
8
她说,哈,我才知道。真不赖。
她说,不过我实在饭也做得不怎么样。连米饭都总是太硬了。
11
他说,对不起。
改了几稿后,她问他,现在作为一篇小说,它有没有更好一点。
她说,不想回去。回去也很烦的。在纽约我觉得我总在做饭。
他说,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主人公西班牙语进步那么多?
他说,你也可以考虑我。
她说,点餐不需要很多词汇的呀。只要有一点决心,很快的。
她说,不是钱的问题。北京问题很多就是了。我是习惯聊没钱的事了。钱嘛是最好讲的事情,其他讲也讲不清楚,千头万绪的,讲完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答,或者就说,社会就是这样子呀,或者就说,出国去就好了呀。那我就只讲讲钱算了。我觉得大家都被过日子给打劫了。很多人是知识分子,但就像是害怕被群众打成臭老九似的,自贬为知道分子,放自己在很低的位置,仿佛那样才有资格说话。我大学时的老师现在养多肉植物养得很好,说“我的小肉肉”。反正周围环境是很不一样了。没人喜欢有知识的人,大家都只敢说喜欢有钱人,都愿意当马云的孩子,就好像那样不仅更富有,还更文明,还更容易善良似的。若有谁表现出了同情心,首先怀疑他是不是虚伪,求名博利。就好像其他都是装模作样,唯独钱是大家都顺服承认的客观规律。我觉得赚钱好难啊,花钱倒是很容易。现在这样突如其来让人搬家,我又要一切重来。在这个园区不需要交押金,搬到新地方,要准备出来四个月房租现金,付三押一,那等于手上至少要有够付半年房租的钱才敢真的搬,不然赚钱压力太大了,家具还要买。有时我是很想到哪个小一点的暖和的城市生活,做点自己的作品,考虑过泉州呀,绍兴呀,湖州呀,应该会便宜很多。等我存一点钱就去长租个房子。我一直觉得湖州很好,可以去莫干山旁边,我看了个视频,国民党蓝衣社以前在那里培训特务,那就肯定安静吧。估计东西也会好吃,国民党很喜欢吃,你看台湾东西也是比较好吃。
他说,那我也许真应该学学西班牙语。不过真要学,我对日语更感兴趣。
他说,在北京生活到底需要多少钱啊?
她说,你的形象在这里面蛮好的。我就有点讨人嫌。我自己看都觉得女主人公很不招人喜欢。
她说,不联系啦,根本就没有开始。他也没什么钱,我不想吃完饭替两个人结账。我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是在钱上非常计较。你见到都要不认识我了。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可能这样才对吧,才是正常生活,以前大概也有点不真实。
他说,其实我读过的印象是大家都很有特权,privileged people。不然你加一个抠脚的情节。
他说,哪有,厉害了,和马克·扎克伯格同等学历。
她说,女主人公都要被清退了!我写是违建的房子好吧!
她说,你这是因为嫉妒讽刺人家。
他说,我是说,贫穷的感觉和贫困是两回事。有时人感觉穷,是表达一种对钱的渴望,其实还是多少可以改变自己渴望的程度。贫困里哪有选择啊。你写的人是时刻有选择的,没有特权的人是生活在更少选择的世界。
他说,哦对,没技术。
她说,什么啊。这里的女主人公没有选择的。到某个男人身边去不是一种选择。
她说,中专。
他说,是,也不是。
他说,你跟那个技校生还可能有发展吗?
她说,那你等于说性别为女是一种特权。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她说,我有时候想,哎呀,偏要回北京来,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真是好笑啊。又想,无论好坏,做出来就是了嘛。可真正觉得有点惨的事情是,本来想得清清楚楚要做自己的事,但迫于生活,还是要做一些这个那个,时间都打碎掉了。这几年我真是什么都做过,做过一次舞美顾问,做过策展,当然没有钱,写文章。反正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有时一点小钱我也去赚一下。还帮人画过插图,来回总是要改,后来也就算了。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那个诗,当时拿给你,很大程度上是我看的诗太少啦。一般都看不懂。这是偶尔碰到一首能看懂的,就是别人facebook上贴的。
她说,那这里她没有其他选择的呀。当然整顿以后,她应该也就不在这个NGO了,也不包养了,可能去广告公司找工作,五险一金,跟甲方生气。可问题不在那里。去agency上班也差不多的,也跟现在的生活类似,七零八落,总要追个星,买买东西,捋一捋手头活人的数量谈个恋爱,弄一点跌宕起伏,才活得下去。
电话里,她说,我准备写下来这些事情。比如你给我看韩东的诗,我要把它写到故事里去。
他说,可是现实中你没有被整顿,这也是种特权吧。
当时她觉得这不太有意思,价值观太老旧了,像鸡汤本身。年轻的主妇为什么要待在厨房里负责烧鱼?这里的好妻子根本就等于好母亲。如今这些曾经刺伤她的东西不再刺伤她了,并不是她开始认为妻子就该是母亲,而是那些成为妻子的可能性消失了,它令人恐惧的成分也随之消失了。现在她能够原谅他了。在北京她是好几个小孩心爱的阿姨,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老朋友们不声不响地或吵吵嚷嚷地成为了父母亲,现在她单身汉地回来,用睫毛扎他们漂亮的小脸,也很容易喝醉。
她说,但是我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房产证!这次肺炎我起初差点进不来小区。而且不被整顿,那不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吗?
就原谅了他们
他说,你适当写写真正边缘的人。
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说,我又没有要给别人看,不用讨谁高兴。我就写我熟悉的事。再说,我也没钱。
看到他们混浊的眼泪
他说,又来了。
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
说到这些时更生他的气。他爸爸的投资让他有绿卡,所以他在纽约工作无需签证,有全球出入的自由。他不算中国人了,他当然不懂。明明他家的每件东西都是偷来的,就像大都会博物馆,他还认为他爸爸很辛苦,受了多少折磨,背黑锅,好几次不得不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以前他家没出事,他也还不懂事时,他在纽约乖乖坐地铁上班,回国来则摆一副小富豪的样子,那时在亚洲钱更值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日月换新天了。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也许人就是应该把主要的力气都放在谋生上——维生上。应该,不是说那是理想的生活,而是承认那是大多数人大体的状况,历史上也是这样,此时此刻也是这样。她对他说,对比起来,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普通白领生活简直相当轻松。发展中国家是血腥资本主义世界,什么都血腥,比如,几乎没有托儿所,三岁以下的小孩若不花大价钱就没地方送,当妈妈的不知不觉就不再上班了,血不血腥?他提醒她表述中的概念混乱,他说,美国甚至不是福利国家!美国人成天都在羡慕加拿大,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她说,我当然知道,但北京更原始积累。她经常说,“当然,但是”。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听起来情绪化,不讲理,像有偏见的女人,像人们偏见中女人的样子。而且当她批评时,人们总会说,你又没穷到饿肚子。
我的好妻子
这句话有好几种表述的方式,意思不同,包括近于人身攻击的猜测,关乎动机与性情,“你这不是批评,是抱怨”;包括比较友好和慷慨的劝诫,“既然你过得还不错,就算了吧”;包括不太友好或慷慨的提醒,“既然你过得还不错,你不配谈这些。”
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
又没穷到饿肚子。她就不想多说。她说,就跟你说说,随便说说。我不想在跟你的电话里面还要再为自己的身份、安全感、教育道歉。也许我是有特权,到如今才懂得为钱焦虑,园区整顿这件事对我是小事,我搬走也可以去酒店过渡几天,末了也租得起房子,我只是觉得整顿过程好突然,像随机的暴力降临在身上,协警来逐屋收走了电暖气和电热毯,冷得没法伸出手去,我就待在被子里。我就想,贫和寒真是连在一起。现在是李白加上杜甫的时代,看人想要听哪个声部。当然你又要说许多人早已经习惯了随机的暴力,我现在才见识它又是种特权——你别说了。
说是连夜就要成亲
他说,这两个主人公总是有选择的吧。
然后摇摇晃晃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
她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不少这样的人。书读得还可以,上了不错的学校,能够四处看看,换地方生活。父母总归爱小孩,送房子,送去境外读书,或者二者兼有,有点文化资本。这里的女主人公在北京也照样是没钱,也照样被驱赶,不是她变了,是世界变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变了,以前自以为过得不错,可能社会相对平等一点,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幻影,现在发现周围是资本家和官僚二代的天下,自己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和“艺术”“寻找自我”这些词挂钩的机会,可是又受了这样的教育。以前以为自己和那类人是一个阶级,现在发现自己和另一类人是一个阶级。我记得刚到Charlottesville时,宿舍楼里有个美国女生说自己要是养狗就养个mutt,我不认识这个词,还以为是一种狗的名称,后来才知道是杂交狗。这个女主人公就是这样,以前自以为是条好狗,雀跃狂奔,躁动得很,现在发现,得是名狗,路才走得通,身边到处都是纯种狗,这犬那犬,而自己原来是条mutt。算了不说了,不然你都要打我,周树人都要跳出来生气,你是谁呀,从小康坠入困顿。总之我是觉得,文化资本是一种特权,但不一定能变现的吧,也就是化成回忆与别人有时当成修养、有时当成狗屎、有时拿来讽刺的东西,像看过许多无用的电影,像《小城之春》。我觉得这是全球化过程的一部分,这些人是历史的一代,横向比较,算是幸运吧,所谓文化上的世界主义者。纵向比较,和上一代比起来也许真的是特权,对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很不同,但那也就是因为历史。
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
他说,这个文化资本同时造成一定距离感。拥有这个是特权,我说不太好,一种感觉。
他们和我没碰三杯就醉了
她说,读者阅读时的距离感,还是指这些人物对生活是有距离感的?如果是后者,那是我想要的。
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
他说,人物想得太多了。这也是特权吧。
他们拥到厨房里
她说,当然,但是我觉得上一代的人太少自省了。不过你说得对,这招人反感。尤其如果主人公又没穷到饿肚子。尤其我觉得周围现在非常反智。
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
他说,有没有可能,你现在这么不开心,也是因为以前你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形式的压迫?
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的儿子
她说,你受过吗?
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夫妻
他说,算了,那你改一下区块链这个地方。区块链不是货币,只是技术,比特币背后也是区块链的技术。
他们到我们家来
她说,哦我还以为区块链是交易的链条那种意思。
他们很多人都是单身汉
他说,你总写你不懂的东西。事件驱动,对冲基金之类的。
我们的朋友就会回来
她说,本来想可以问你嘛。
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想,她当然是有特权,她只是不肯承认。不然她现在应该在坐公交车通勤,而实际上她每天睡到九点,有时他要睡了,她在时差的另一边还没起床。他觉得她太多怨恨了,可以称为spiteful,她以前一直乐于谈这些,她那些朋友都是这样,可她现在终日批评和抱怨,而且开始把自己当成受害者。有时他厌烦辩论,心疼她,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她回答,反正问题很多就是了。有时他厌烦她,遇到生活的困难就自怜,又从未好好生活过,抱怨经济压力又无法放弃环球旅游,一生不曾为打卡起床,眉毛弯弯的孔乙己,只想坐顺风车。不上班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痛苦?如果她这普遍的、弥漫性的厌世,能够对象明确地转化成愤怒,这个国家就不需要掘土机了。这几年来他逐渐变成了严肃的人,对现实不满,关心政治,为参议员筹款,离收养一个小孩只差一步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以前有点窝囊,如今在这些不满里有了些真正在乎的事情与联结感,由此终于做好了和什么人一起生活的准备。
我的好妻子
她说,我有什么特权?我这么穷!而且我是单亲家庭。
我们的小屋子连坐不下
他说,单亲家庭在中国跟在美国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和阶级和族裔和教育程度的联系不那么紧密。当然也许越来越紧密了。
朋友们还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
她说,有人给图书馆捐来一本《活着》,我看过电影,书从来没看过。这次一看,最大的感受是知道嫖跟赌分不开。嫖的人都喜欢赌,体会到什么都来得轻易那种感觉以后,容易上瘾。现在我见识到这样的人了。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他说,当然。我都很惊讶你才知道。
我的好妻子
边争辩着这些,她边觉得理解他的意思。你可以说护照和签证都是特权,可以说移动是一种特权,可以说大多数人租房子时本来也都需要付押金,甚至有些人身份证上的字样和民族地域就已经令他们无法跨省旅行,也没有资格租到一间北京的房子,那么她的生活已经是特权,无论她多穷。或者她再穷也不够穷,她买过三千块钱的吹风机,四百块钱的陶瓷杯子,杯子漂洋过海而来,身上有手工画的彩点点,杯底有加工检查它的人的名字,“Inspected by Janice”,每个彩点都带着人的痕迹,这就是血染的风采。
起初交往时,他某天上班时想起韩东的诗,用手机搜出来,转发给她。叫《我们的朋友》。
她说,我之前真的以为能长期住在这里,没存钱。有时是大手大脚一下,有时是拿到了一笔设计费,就出去玩了一趟,也就没了,再有就是我心里其实是想这两年先探索一下,不要让自己过得太不舒服,老惦着房子啊存钱啊“发展”啊“积累”啊那些,我以为这样工作状态能更轻松一些。我原来也有朋友是这样的,生活得很简单,拿到钱,买条贵裙子,银行账户又回到四位数,我还觉得这是挣脱束缚的一种方式,不由物质控制,不是总“百年大计”似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发现没有钱比有钱更束缚人——你觉得我傻吗?我以前都是和人家一起批判消费主义这些,我可真傻,衣食无忧时的虚荣心啊从众欲啊丧失自我啊,天,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至少不需要害怕什么。我现在明白了,户口、房产,没有这些就需要许多存款才能活着。要活得安全,太难了。比如一个人,最初只是不想朝九晚五上班,想灵活一点,结果再也找不到稳定工作了,或者他失掉了存款,譬如他误以为生活太容易了,把钱花掉了,譬如被P2P骗了钱,那如果没有家人帮忙,或者自己身体不好,离流浪汉也不很远了。真的,现在我觉得被贷款套住而跳楼,出卖裸照以至于受人勒索,这些故事离我也并不远了——不是说我会那样,我没那么不要脸,我桌子上还有四百块钱的马克杯,我是说,我真的明白了这是可能的,在我的世界里也是能化为现实的,我才明白了我的世界有多脆弱,我也才明白了有钱人才有权爱恨。无恒产者无恒心这句话多可怕呀!难道不是要让有无恒产的人都能过得好吗?人从“好端端的人”到变成流浪汉,这个距离可以很近,我真害怕。这次我看到有印度人在肺炎中要走几百里路回家乡,一步步走,我就想,我没有地啊,没有家乡接纳我,我简直浑身发冷。你能明白吗?
7
他希望自己说,我能,我明白。说不出来。他说,我尽量。
后来这家修鞋铺不见了。我就总想,不知道他的钱安不安全啊。
12
她说,什么都变了。咱们十几岁的时候周围还时兴港台腔,你记得吧。现在买台湾发货的东西都会被笑话了,至少不时髦了,甚至有点傻,甚至显得有点危险。现在饭馆都要办会员卡。也不是逼你办,可一道菜的会员价和非会员价差好多,我就不知道为什么饭馆要这样。也没见它举办会员活动啊!当然这是提高顾客忠诚度的方式,可以前也没有这样。我不懂啊,随便说说,我就想,是不是老板要快速收回成本,着急先收笔会员费,好赶紧溜?但经济又很繁荣的样子。那是不是钱投到其他地方,比开餐馆回报率更高,所以想先从顾客身上拿一笔钱去买基金、买房子?修鞋铺也是,那么小一间店,预交两千甚至五千的会费,粘一次底扣几十块。有回我坐旁边等,看到鞋匠手机置顶好几个投资者交流群还有“返利群”,他跟我说他做小额信贷。我还想到你,我想,跟你是同行啊。
她说,你记得我那件灰色的长风衣吧,带皮领子的那件。昨天我忘在合唱团办公室了,今天去取,口袋里有一只带精液的避孕套。
他说,我听着觉得和美国也很像。都想当卡戴珊和坎耶的女儿。
他说,怎么会这样。报警了吗?看监控了吗?
她说,我觉得很明显,说不清。北京真的变化很大,蚕茧形的大衣不流行了。我没开玩笑,现在是追求一边拼命地装饰自己,一边要把人打回原形,我去商场买粉底,售货员帮我试涂,问,“您的鼻子是真的吗?”意思是如果垫过,她手法就轻一些。你想想,那么如今垫过鼻子的人有多少!可能房子太贵了,阶层太固定了。也可能恰恰是因为形象、吹嘘、金光闪闪的履历、企划这些东西确实能骗到钱,引来风险投资,大家都不戳破,骗子联手去骗更多人,虚幻制造出真实。现在北京有一种说法叫,“感谢父母把我生成富二代”。就好像穷人不免品行有亏,只有千幸万幸,从没有受过苦,才能跟黑心资本家翻脸,甚至才能实践高标准的道德,比如App上不投放假药广告,不坑病孩子父母的钱。你记不记得以前富二代是歧视性的称呼?
她说,没立案,监控查不了,因为没有发生侵害嘛。让我自己多防范,说女的不要一个人住,问我丈夫或者男朋友在哪。
他说,是不是太敏感了。咱俩以前也抱怨家里隔音不好,不会觉得和钱有什么关系。
他说,有怀疑对象吗?
她说,最近的词,该死的才死,死的都该死的意思。我觉得这些人眼里都是钱,看别人一个个也都是由不同厚度的钞票构成的——他们也重视教育,才能,或者一些特立独行的选择,可这些也都是钱换的,或者能换钱。根本上讲就是用钱评价人。我教小孩画画,常跟一个妈妈聊天,我觉得有点像朋友了,课后还一起去喝过两次咖啡。上周末我提起来在住处听到隔壁吵嘴,她一下很怜悯,说,是不是你住的地方隔音不太好。我才突然意识到她眼里我是一个穷人。为什么请我喝咖啡?因为我给她的女儿提供了一种service吗?这些人觉得你穷你才过这种生活,于是我有时就去接活儿,就好像想证明自己可以不穷,到最后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做,做的事都是没意义也没意思的。我经常睡不着,许多画面涌来,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我根本不思考。
她说,怀疑谁能成为我丈夫?
他说,什么意思?
他说,别闹。
就上周,一个我最后也没听懂究竟是创哪种业的硅谷回来的人跟我说安·兰德是最伟大的作家,说人从本质上讲就是猴子龙虾草履虫,眼界平台选择命运底层认知。都是社达。
她说,没事。那个风衣,干洗特别贵,因为肩章袖口是皮的,这几年总穿,一直没洗,脏到不行,正好不要了。
做生意的人、住在别墅里的人、画画的人、导演、能够全球旅行但有时因肤色或者性别感觉受到了歧视的人,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厉害死了,辛苦死了。想听到一句不含计量单位的话非常难。年薪、年龄、父母。公司名字、行业、以前读的学校、谈恋爱都用计量单位表达。三千万美元投资。ABCDEFG轮。一夜七次郎。在爱丁堡几年?去过什么样一票难求的西方音乐节?在地球上哪些地方跳过伞呢?总登上过乞力马扎罗吧?动物大迁徙看过的吧?用猎枪射杀过野兽吗?就不用讲向导和驮夫和厨子和吉普车和直升机了,仿佛富豪都是在毫无夏尔巴人的协助下自己蹓蹓跶跶走上珠穆朗玛峰的。什么是能动性?我以前天天讲能动性,agency。天,太可怕了。那时真傻,说一些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现在我觉得不动常常就是一种动,忍耐下去把日子过完,把日子稍稍扭转成能过的可堪过的日子,这是需要人动员起许多资源的。
他说,如果我能回去陪你一段就好了。
川流不息。我也很分裂,我也想兴许能有机会帮机构募一点资,尤其是找一些公开演出机会,那样她们特别高兴,她们是很希望得到体制承认的。我也想自己多做一些小项目赚一点钱,虽然也就是打工。说不清楚什么心理,理不清,总之我有时也去吃吃饭,认识了一些人,参加过好几个生日聚会,挺无聊的,也不知道聊些什么。现在年轻人过生日喜欢包酒店套房,你知道吗?夜里在无边泳池开香槟拍照,那种派头就好像泳池是自己研发的。
她说,那你倒是回啊。总这么说有什么意思。我比你强,我不想回去,我就从不说这种话。
而且这在北京根本不现实。你指望我什么,小小的户型,大大的能量?中国流淌着好多好多钱,就好像被钱统治的。你不觉得吗?艺术新闻像英文报纸里那种社交版面,列举谁出席了哪个酒会。现在北京画画的人都好有钱,艺二代艺三代,甚至还有艺四代的。或者富二代。倒是没有富三代……不知富三代都干什么去了?也有人嫁给富二代。反正谁家里都有院子。这样的人,有一个现在和我算是邻居,在这儿有一个工作室,放了一屋子高达,我见过几次,可能偶尔来体验生活。我觉得很分裂,我们合唱团里,几乎没有在传统工厂做工的,男的搞装修的多,年轻的就快递、外卖,女的打零工,发传单,在小饭馆打工,上一点年纪的几乎都是去顺义做家政。我们有个文艺骨干,甘凤英,山西紧挨河北一个村的,四十一岁,属龙,特别神奇,她是三胞胎——不是她生的,她自己就是三胞胎,大龙二龙三凤英,她最小,她说她妈妈从怀孕第五个月就没睡过觉,肚子比米缸大,整天靠墙坐着,眯一会儿眼睛权作休息,你说了不起吧,哎,以前我看过那么多关于所谓女性身体痛苦的文章,可是看文章、那些先锋戏剧,和听一个人当面跟你嘴巴讲出来,一点也不一样。真的是不容易,真的是厉害,真的是赌上命来。而且要命的是,做这些赌上命来的事时,人没觉得那么重大,怀着希望,自自然然的,带着轻微的使命感就去做了。真的是了不起。我现在也才觉得离婚真的是很复杂的事,你没法认为谁该——谁本可以离开谁,即使是家暴这类事情。而且,家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现在国内许多人都喜欢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是从一部电视剧台词兴起来的,我就觉得可够逗的,钱解决的问题,不是原来那个问题,对吧。钱使人和人的环境变化,自己的想法跟着变了,根本不是钱解决了先前的问题。我们排了一首歌,周杰伦的《爸我回来了》,讲家暴的,我们很少排这种歌,团员不喜欢台湾流行歌,那次就随便学了一下,排练的短视频意外在网上红起来了,就有记者来采访,根本不关心唱歌,还让团员讲自己的事,出门多不容易在家多孤立无援在工厂里多没希望什么的,她们也就讲了,然后有人给我们团捐赠,指明要捐给女团员,特可笑,说她们都是有勇气有志气的人,支持她们离婚,捐赠条件是现在发一半,离完才发另一半。我们就说,神经病吧,捐赠可以定向,开这种条件怎么行。真的,许多人有了点钱,就以为别人做什么选择只是在于没钱,为了活下去才受委屈,缺钱才不离婚。不是的,我现在明白,生活真的重要,一家人相互依靠相互帮助真的重要,而且人真的会爱孩子。人对孩子的爱是真的。人真的不舍。这样的现实,它跟法律,跟西方人怎么看,跟规范,全都是两回事,所谓的文明把家暴放在不可说的位置,就好像多么不可理喻不可想象,把忍受了这些的人看作是贱民一样,我现在很看不起。我现在明白爱了。很奇怪吧。甘凤英,她二嫂离婚了,跟她前后脚来北京,大龙二龙三凤英嘛。有回有人来采访甘凤英,都没说是采访,就说找她“聊聊”,结果就登出来了,我一看,下面的评论,我天,说她二哥是“老农民”,还说嫂子都离了,甘凤英自己怎么不敢离婚?我看了真恶心,这些陌生人来竞争谁更能影响她的命运。甘凤英要是看到得气死。这些人干吗老给人家的生活设限制呢?一会儿觉得人家悲惨,一会儿愚昧,一会儿反动。人家可不配合这些。而且,不让人家配合自己哥嫂弟妹,让她配合你?你是谁啊?“团结起来”?人家一起过日子,给孩子买房子,相互之间介绍活儿,这不是团结?非得跟你一起读马列?唱英文歌?还得感动?人家过得好好的。甘凤英跟她二嫂一块在园区旁边的村子租了间房,房东是村里一个小组长,我有时去吃他家背后的土豆粉。甘凤英和她嫂子都在别墅区打扫卫生,天天骑电动车过去。我就想啊,有人住在后沙峪,在这儿有玩具仓库,反过来有人每天骑车到后沙峪去,有的主顾家不让她们电动车推进去充电。一定得放外边。我就想啊,来来回回的人,川流不息。
他说,我很心疼你。
他不是写破碎的戏剧吗?自己的人生怎么就如此连贯有意义?名人就是虚伪。
她说,你父母还有几年?
她说,这是篇荒唐的故事,这是为了回答记者问题——当成功者需要叙述和宣传他自己——才制造的类比。
他说,我妈出来了,跟你提过,你可能忘了。她在里面总蹲着,现在腰不好。我爸减了两次,现在还有八年三个月。
她在朋友圈看到一句,“罗贝塔本来想继续做些插画的工作,后来却没有。为什么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房间、光线、桌子,一概没有;没有自己能够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生活以一种崭新的方式控制了她。”在电话里念了这段,他责备她不够专心。他新近看到一篇报道,纽约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剧作家,也就是全美国最受关注的年轻剧作家,有十年都在Mercer街上一个法律诊所上班,接电话,作记录,帮失业者申请失业保险和社会福利。人家由单亲妈妈抚养成人的,年幼时吃教会捐赠的食物,房间里也许只有气垫床。人家一直在努力,如今在NYU做教授。剧作家不认为自己受到过什么磨损,下班后独自写到凌晨两点是一种准备,他表示,将陌生人的倾诉凝结成一个法律案例,这和写一部戏剧本质上相似。这个比喻让剧作家的白天与夜晚成为平行线,让他上班的岁月成为他得偿心愿的缘由之一,让人生清晰、有方向、具有了黑格尔式的目的。
她说,你离开这么久了,根本不知道北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从来就不知道在中国当女生是什么样子。你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受过骚扰?是追求还是欺负,有时是说不清楚的。那次我坐顺风车,你让我注意安全,我们不是已经大吵一次了。
每段时间都有个热门,谁都聊那些,都看那部电视剧。有那么两个月,每个人都说要去香港买重疾险。好像都很恐慌,恐慌频繁,就每次都轻微,震级与夏天每个人都看的电视剧带来的喜悦差不多。精力零存整取,透支掉了。不是说“突破自己一次,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吗?成功者在访谈里是这样说的,事业上的偶像在传记里说从小妈妈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在那些人的世界里这真的是真的吗?
他说,你这样我会担心的。
她说,什么玩意。
她说,那我不说了好吧。你的感受不总是最重要的。
他说,我突然想到,冷面汤就是东北的可乐。
他说,我希望你安全。
她说,有一天我数了,我同时在做五份工作。晚上八点多进门以后还在回微信,我什么都不想干了。Andy Warhol不是说嘛,可乐真民主啊,盖茨比和黛西和汽车修理铺的威尔逊两口子都喝着一样的东西。可乐真是让人快乐。综艺也是啊,吃饭时横放智能手机,所有的人同时打开同一种快乐。
她说,我得先保证我的生计。像那次你说别在网上约车,坐出租车,我都觉得很可笑。烟味大,司机特别凶,绕了路我也不知道,而且起码一百五十块。还得在路边冻好久,招到了别人还要跑在前面截掉。无所谓了,反正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说,真难想象你会喜欢这个。
那边没声,不知道是他不觉得好笑,还是他不熟悉国内网络上这些话。
她说,看综艺。旅游的我不爱看,现在看一个好几对夫妇装修房子的。
她急了,说,你笑呀。
他说,你周末都做什么?
13
6
他说,我下班了。你干吗呢?
另一天有朋友在纽约问他和她是否还有联系。他说,我们很友好。朋友说,听起来像“二战”前的法国与德国。
她说,我……看窗户外面。
有一天她在北京与旧相识重逢,那个人告诉她,人和人的根本差别在于登上国航与美联航共享航班号的飞机前是取一份《环球时报》还是《纽约时报》。她说,如果我都想看看呢?那个人说,只能选一种。
他说,什么东西这么有意思。裸体女人洗澡吗。
北京是另一副样子。总和人为看法吵架,看新闻会受伤,为与自己在地理上无关的人和认识的人吵得真切,血淋淋,与熟悉的人走陌路。不像在美国时跟远远近近的朋友在一起,几乎不存在看法差异,一屏通讯录,一锅黏腻甜浸的椰汁西米露,融成一团,不清不楚,没有差别也没有颜色的区分,因为没有颜色的区分而不可能有真正的差别,不可能有真正。
她说,那是你感兴趣,我又不感兴趣。
那时朋友粘住时间的褶皱。周末一群人聚在一块花一整天时间看一整季电视剧,打打杀杀,来来去去,一惊一乍,到五点钟忘记了三点钟的情节,中间叫配着芹菜棒和手指大小的胡萝卜的外卖鸡翅盒子来吃,夜间下楼去喝酒,似乎比一对恋人做同样的事有意思。夏天野餐,骑自行车,一起出游,相约遛狗,预订假期,从决定谁先去、住哪里、在哪里会合开始,一路做计划占去许多时间。决定周末到朋友家烧烤,从邀请人开始,组邮件群、订肉、买酒,又决定熬椰汁西米露当甜点,为此又去一次中国城,之后见面、交换照片、分担账单又忙两周。买一张新桌子,要几处去看,和朋友讨论,顺便聚餐,前后能带来一个月的愉快。那几年的记忆中与朋友们没发生过什么真的近似于冲突的事,有过一些微小的看不惯,也曾有朋友移情别恋让大家不得不选择站位,但很快有朋友带来新朋友,感情通货膨胀得很快。小争论假模假样,由球赛和电视人物挑起,玩笑间就滑过去,那些争论更像是表现机智的机会。她如今有时会想起那种缺乏重量的长久愉快,Prospect Park公园小径上彩色购物车卖的瓶装肥皂水里,一定是加过什么独特的配料,孩童轻松一吹就有拳头大的五彩泡沫飞高,沿着树干吸引路人的视线一路上升。她试过在家自制肥皂水,始终是不行,很费力才能吹出几只小泡泡。加的是什么,异乡、年轻、安稳中的哪一种?如今她觉得可能是因为那种生活又具体又舒适又纯然是假的,不是比特币那一种假,是无关的那一种假。在公司上班,忙碌又如同一种“待着”,不参与生活,政治就是争论的意思,文化就是尊重多样性的意思,把气候变化和身份认同顺利说出口,关心气候变化意味着去旅行但按要求分类垃圾,关心身份认同意味着有同性恋朋友,每个国家的菜都夸赞味美可口。生活从根本上讲是稳定的,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也不会破碎,也没有变化,因稳定而缺乏希望,于是天天忙碌,过一种营造出来的像是有意义的生活。
他说,我也不太感兴趣。但窗户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比那年收到年终奖支票的时候更早一些,兴许就是那个活动密集的十二月刚过去的一天,他们俩在街上找吃晚餐的地方。圣诞到新年间,餐馆大多不开,在手机上挑中看起来有点特色的一家古巴式中国菜,打电话确认过开门,搭了地铁又走十几个街区过去,一推门,仍旧是不开。这时再打电话又变成无人接听了。两人不知往何处去,只好茫茫然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回,总会繁华一些吧。纽约冬天冷得骇人,肚皮没有吃东西简直扛不住,这一天分外冷,踏着雪走在街区内大楼裙边还好些,过马路时,大风几乎能将脸刮出伤口。斑马线覆盖冰雪,看不太到了,两个人相依相扶着过马路,唯恐在风雪中摔倒,倒因彼此搀着在路口摔了一跤,一个将另一个带进行人交通标识灯柱旁边隆起的小雪堆。终究走不下去了,街角的星巴克开门,他们走进去。不求个性的连锁资本悖谬地因其盲目与冷淡而能够成为冬天会收容流浪汉的地方,那次是他第一次喝加了焦糖浮着泡沫的滚烫苹果汁,平时在他看来是妇孺的饮料,不提供刺激,此刻尝试起来,太好喝了,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堪称圣水,说是人类末世时重建文明的泉眼也可以。第二年他们就认真地过圣诞季节,买来小雪花、拐杖、星星,装饰一棵真真正正的松树,门外悬挂花环,粘挂钩时不够熟练,需要时常喷水的常绿冬青枝条整月都挡住门上猫眼。
她说,不然呢?我做什么?拿一本波伏娃一杯马丁尼斜靠在沙发上?
如是恍惚的启发下,好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该试图摸索一下自己有哪些奖金和升职以外的兴趣。慢慢地,这些恼人的事过去了。现在他既不准备卖,也不觉得账户里的这些虚拟货币与旁人讨论的所谓自由的可能性之间有什么关系。留它们在手里似乎等于保留一些对估值,对疯狂,对新兴事物的参与,他尽量有兴味地观察市场和他人,不然自己就容易产生避世者那种乐于冷淡而不免低落的心情。一个夜晚他看了一部主人公是失明者的电影,情节魔幻,躺在家中沙发上枕着靠垫独自睡着前,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也视力微弱,身处许多戴眼镜的与不戴眼镜的近视眼中间。他想回头该把这个感受告诉她,兴许她会夸奖这比喻,困得没精力在手机笔记软件上打出连贯的字,就打开录音软件,对着麦克风说了一会儿话。第二天上班进地铁想一想,这38秒想必是胡言乱语和呜咽,他不忍重听,不带遗憾地删掉了。
他说,Don't be sarcastic.我刚加完班到家,真的想知道你在干吗。
他们俩都很喜欢过节,喜欢聚会,拉朋友到家里来一起吃吃喝喝看电影,进十二月就开始物色圣诞装饰和高大的圣诞树。可能人离家愈远,对节日愈认真,也可能他们俩在原本是家的地方都没有家了,人离乡贱,自愿亲力亲为。有一年的四月他领年终奖,两个人商量着买了比特币,预备等到涨了卖掉,专门设一个节日账户用在这些事上。没真指望它涨,那时一枚是七百刀,后来一直跌,到一百五十刀了,心灰意冷没有再管,领到退税又买了一批。分开以后,那些比特币在他手里疯狂涨起来,如今到了一万刀,走势图早非过山车,完全是拔地而起冲击无顶的天际。财富不可预测,与工作的勤奋程度甚或投机的用心程度都不太有关,而要承认自己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实在显得幼稚。区块链概念股票随之涨起来,比特黄金比黄金指数靠得住,黄金指数又比真金有价值,还有许多种新的虚拟货币,让人放弃想要读解变化背后原因、区分实体与呈现、能指与所指的努力。不再需要倚仗一种真货了,都是曾经被视为泡沫、山寨,甚至是笑话的事物,原本他的职业也是戏弄这些在旁人眼中像云彩一样缥缈的东西,制定其价值,如今价值的含义愈发使人疑心。他一度想要借此思考一些类似于人生意义的东西,譬如,是否该承认奋斗一事的徒劳,扔掉教人职场进步的手册,远离有用之物。譬如,世人是否该更新一下风险分析的流行机制,如果风险规避者与冒险家都不自知也自不量力地走在白雾弥漫的茫茫荒野上,只能看到视线内三五米的距离,还作利弊分析干吗呢?他觉得这个发现如同悟道,如同意识到富爸爸穷爸爸都难免一死。
她说,我窗户外面有个喜鹊窝。等挂了电话我拍照片给你吧。北京冬天很冷的,树上叶子都掉了,枝条很稀疏,高处就有个喜鹊窝。我站在房间里还看不到,躺在床上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刚好能望见。今天我醒得早,又不想起来。
5
他说,几只喜鹊啊。
他说,我觉得以前我们一起养的狗也是这样。
她说,就一只大的。不知道窝里有几个蛋或者几只小鸟。
她说,我记得她,健康环境下生长起来的高高兴兴又有好奇心的孩子。
他说,大喜鹊飞来飞去。
他说,家庭生活里的小女孩感觉特可爱,话很多,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惊奇。包馄饨那天晚上感觉很强烈,劳瑞跟孝芬的小女儿也是。
她说,大喜鹊飞起来才看清楚有几个蛋。——不太好笑吧。我跟你说,我有时真厌恶北京,这个冬天尤其如此,并不是因为我住的地方出了问题要被赶走。现在我真没法工作了。也不光是因为整顿以后屋子里冷,也有关系,但不只是这个。这个冬天类似的事有好几件。有时我觉得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她说,有的朋友,情侣两个人住在一起,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无聊。他们自己温馨,我看着替他们无聊,反正就觉得,哎呀怎么总在散步,总在看电视,总在做饭。但如果有小孩,感觉就不一样,好像就温柔起来了,特别有生趣特别值得。就,——哎呀,做个爱心饭。
他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地名,打你在北京的心理状态。
他说,倾囊而出了。
她说,什么啊?驻马店?
她说,冲击得蛮厉害的啊,这么多成语。
他说,新乡。
他说,我也没仔细想。好像也是自责,觉得没有把自己往这个方向训练,就随随便便,得过且过,放任自流下去了。其实冲击以后也就继续放任自流,本来都忘了,跟你这么一说,又想起来。
她说,什么玩意,那不是纽约吗?
她说,嗯。
他说,都行。说正经的,要是离开北京呢?去你说的那些小地方。
他说,就是很温馨的家庭生活。现在跟你说起来,甚至还能感到一点冲击。
她说,也不知道北京是典型还是特例。
她说,什么样子?关注小孩?
他说,我有一个模糊又强烈的故乡概念。事实上是不了解。其实我也想回国去,晃一小阵子,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下楼时你在电梯里跟我说到一个关于向日葵的诗。后来我怎么都找不到。
他说,其实这次见面对我有些冲击。一种“哦原来正常人生活是这个样子”的感觉。
她说,哦,是黄灿然的,叫《爱上巴赫那天》。我不太喜欢它的标题。
她说,真难想象。大学时候是个摇滚小哥,头发很长的,扎个辫子。他去戒毒中心我都能信,没法想象他做父亲的样子。不过你这样讲,现在想一下,确实是挺温和的人。蛮开朗的,挺好沟通的。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他说,那一晚上就是包馄饨。虾剁碎了混进肉馅儿,加香菇。虾还不能切,一定要用刀背剁。他们家小孩发音只有爹妈能听懂,我反正是对话不了,笑起来很欢实,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感觉孩子爸爸是个相当不错的爹,愿意做游戏的那种,勤快,特会鼓捣东西。他当年应该也很招女生喜欢吧。
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她说,他们两夫妻怎么样?我走后他们才生的小孩。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他说,也是这次,别人约着去看他们,刚认识。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
实际上也并不知道如今他真人什么样子,他们几年来没有见过对方。从朋友圈贴出的两张照片判断,比前些年稚嫩了一些。照片不是他贴的,是她在一个熟人的朋友圈里见到他的脸出现在照片中,看到他点赞,才知道他们相识。
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也或许是周围在许久没有变化后又有了可以算是惊人的变化,让人不得不振奋,意外增添了活力。2001年“9·11”后的情况,他和她间接经历,此后签证变得困难,他和她在中国不同的地方得到类似的估计,她放弃了去美国读大学的计划,他进入到东部无数博雅学院之一。后来他们觉得这让他们二人的相识晚了十年。下一个变化发生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有色人种总统在狂欢中上台,希望潮来又潮去,他和她分别经验这些,逐渐对自身的职业选择该与繁荣形成什么样的关系做出了不同的决断,长成大人。到2016年,新总统意外上台,她离开此地,核战争的可能性翻过防火墙传播,她觉得他在失望、愤怒、痛恨间交替,他也似乎同时精神了一点。嘲弄能培育人的智力,至少培育人对智力的信任。当年他常说“然后”,以不惯连接词与转折的小孩讲故事的方式,当年他把but拖长成东部腔调下犹豫的but-ah,如今,或许是职业了一些,对于陈述,他的新口头禅是“对,也不对”,“是,也不是”。对于问题,有时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个长答案,也可以给你一个短答案”,开始讲世界观,笃定得近乎做作,投资医疗领域新公司的沉思者,在网络电话对面皱起眉头,评判VR诊断项目和预测心脏病突发几率的智能手表是否在商业上有前景,同时谈起生命的价值和人文主义。在海洋的这一侧,单身没有帮助她年轻,甚至她对街道上的时尚都有一种老年人看到少女时常有的,奈何不知愁滋味式的夹杂着伤感的微微不满。卡通。蝴蝶结。写字楼里的人穿带一颗颗从中间裂开的粉红心形图案的白色兔毛毛衣。心形,小象小猫,星星图案,浅粉色,这在印象里是初中生的衣着,带着长辈眼中的少女气息,属于把人拘禁在青春期的道具。然而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年轻,都担心被淘汰,都害怕老。在北京她一天天地觉得自己太老了,惊奇于从前认定是规范的事积极地一番番瓦解重塑,那种活力让人钦佩。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
她倒是觉得,交往的那几年间,他逐渐长出来鱼尾纹,像三十出头的样子了,现在眼角则好像熨过了。可能家居生活里每晚一起吃饭,饭后整理杯碟,就是会让人像中年人。单身则使年轻的人更年轻,老的人更老。
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
“打不起这个精神了!”他说。他跟别人也这样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外表和内心一样疲惫,不过大家都说他没变样子,始终像在公司刚上班不久的年轻人,虽然穿衣服比那时讲究了一些,并且亚洲人的年龄本身就很难判定,在他们眼中亚洲男人的神情显得犹疑不定,因此长久都像很年轻、刚出学校似的,一二十年后,头发密度与体态仿佛在一瞬之间发生变化,那种复杂的神情在旁人看来会具备新的含义,不再像是初出茅庐的试探与犹豫,而像是放弃了自我,那就彻底是中年人的脸。
一架直升飞机在大海上空盘旋,
4
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
他说,对啊,直到你搬过来。
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她说,整个那一年都是关于机场的。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
他说,我还记得送你去完机场有种人生新篇章展开的感觉。
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她说,好像没有。周六看演出,记得那天的萨克斯口水声音特别重。周日是先去农夫市场逛了一下,晚上你带我去尤金家玩。周一我飞机很早,你上班前先去送我的。
窗台上,蚂蚁麇成一块污斑。
他说,那不可能。打不起那个精神了。那个周末咱俩看电影了吗?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
她说,你像那年十二月那样准备一下系列活动。
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他说,吃饭。吃完饭,离开。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她说,那你要准备一些话题或者活动的。间隔这么久才见面,需要一起做点什么吧。要不要去看电影呀?
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他说,一直没约。这周末得见面了——劳瑞找我下礼拜打壁球,你说是不是检查工作的意思。人生第一次目的明确地相亲,还真有下半场。看看会怎么样。
和诗比起来,此刻北京与纽约大概都处在冬天的顶点。接下来日子多半也不会轻松,冬夏恐怕也确然不同,对盛夏是在忍耐中等待,而冬天是不抱希望的苦熬,让人缺乏去描画它的热情或者生的信心,每进一天添一点萧索。她经常想要离开北京,做了不太持续的努力。反过来也一样,北京时不时要她离开。上个月她到埃及去,她觉得金字塔挺孤独的,骆驼也是。骆驼真是很孤独的动物。金字塔和想象的不一样,不大,也不是金光灿灿的,是看着它就会难过。很意外。
她说,那你跟人家学学。
他说,我想象中金字塔就是个自然背景,对本地居民而言跟一座土山没什么区别。
他说,劳瑞开头说,孝芬有个女同事他认为挺不错。问我喜不喜欢新加坡女生,介绍我认识。我说,都挺好啊,新加坡也好,不新加坡也好,就看人怎么样呗。他说,她最大的优点是,工作特别认真负责。
她说,差不多。
她说,挺好的。
他说,是不是光秃秃的。
他说,新加坡人。
她说,沙漠特别广袤,它在上面好小。
她说,也是台湾的呀?
他说,人一死,修个陵墓,这么高,这么多奴隶,觉得最荣耀,伟大牛逼。几千年过后就是大爷大妈跟着旅游团过来,合影,摆姿势,骆驼绕着走一圈乱收费。据说金字塔周围特多骗子。
他说,最近我也有个类似的事儿。劳瑞把孝芬的一个同事介绍给我。今年我还是去劳瑞家过感恩节,火鸡配烧卖和面线,全球烹饪熔于一炉。我到得早,孝芬花了一整个下午做糯米香菇烧卖,从面团做起,真是挺不容易的,我也插不上手。一个英国同事找不出词来夸奖,就说:“哦,有姜,好吃,带姜味的东西我都喜欢。”你说是不是对牛弹琴。吃饭时认识了这个女生。现在还没有约。
她说,我也说不好。也没有心疼法老。就觉得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似的。
她说,对方可不知道要相亲。介绍人只告诉了我,对他说是为工作认识一下。也不止和那个人吃饭,是个大饭局。可能介绍人怕我难堪吧,怕他拒绝我。也可能怕他难堪?想不明白。
他说,我看照片觉得金字塔摆在那里是人力和自然的对比,好像很徒劳。
他说,我还以为国内相亲前会先交换微信和照片。帖子都这么说。
她说,我有时觉得,现在你我差不多,都是放弃了个人感情上幸福的可能性在生活,如果能遇到什么是意外之喜,但不是目标也不抱希望了。
她说,最近有人给我介绍相亲,还没见面。介绍人反复叮咛,这个人很丑,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样讲我就更好奇,能有多丑呢?对方又不是名人,搜不到照片,现在有点期待这第一顿饭。
他说,什么叫放弃了个人幸福的可能性?我觉得就是“不主动参与那些被认为会创造幸福的活动”。
3
她说,不主动的话,它不会莫名自动到来的呀。
这个冬天后,园区要整治,不得再作为住宅使用,她也要离开了。截止日期是一月十五日。她昨夜的梦里出现养过的狗和微信对话框,密布点开回应后才会消失的红点,新信息有(197),左侧一竖排人名都不认识。还有一瞬,遥远而无关的麦加城来到梦中,大概因为白天读过英文电子杂志上一篇关于探访麦加城里新建筑的文章,读的时候她想到麦加她是绝无法进去的,它只允许穆斯林进入,那么无论她想不想去,都无法去,虽然在读这篇文章前,她从未想去。
他说,我这几年是做最少量的努力,但恰好做足够当一个普通社会人的努力。其余放任自流。
这栋楼底层,便利店拐角那两间,借给了一个非营利的松散文艺团体,有兼职工作人员和一个捐赠图书流通的小图书馆。近几年成人室内混声合唱在上海红起来,北京一位音乐学院的袁老师也组织了一个,招募附近城中村的居民,来的主要是年纪大的工人,还有宿舍设在此地的一家月嫂公司的阿姨,三三两两伙着来,月嫂不时“上户”,在雇主家一住数月,育儿嫂往往周末有一天休息,来得更勤些,如今有三十多个比较稳定的成员,除男高音外,声部齐全,参加区艺术节登台表演过,逢芭蕾舞团没有活动时,也可使用舞团大剧场背后的一间小剧场排练。她申请了当这个团体的志愿者,和兼职工作人员一起,组织大家清理场地,平日接受社会捐赠、管理图书流通,她最大的功劳是把纸质签到表改成了电子登记。有一所文科大学的新校区在附近,也有大学生来做志愿者,写文字材料,招募新成员,拍排练视频发到网上去。
她说,“看起来也不奇怪”,“好像也合乎礼仪”。
大的决定做得坚决而用心,小的决定摧毁了它。她没有做出来什么。回北京以来,她一直住在一个艺术园区。在城郊那些连贯而不均的、乱七八糟、看不出边际与界限的大村庄中的一个,地产公司开发出飞地,影视产业园区内设一栋三层公寓楼,高大的单间能当工作室用,也住人,进门的开放式岛台给电磁炉留了两个位置,她买了一个锅,一只电饭煲。园区大门面对三岔路口,路坑坑洼洼的,布满重型卡车留下的小坑,夜晚在路灯下看像一株株葡萄藤横躺在地面上。门外有刀削面馆、饺子馆、小笼包店、烧烤摊,她常吃大鸡排和安徽正宗牛肉板面,门内有一家兼作咖啡馆的书店和一家便利店,平时很萧条,到周末,城里的中产夫妻开车载着孩子来园区内最宏伟的建筑,一个芭蕾舞团的剧场上儿童课,中心通路成为停车场。地产公司招揽了五个做艺术的人住在这里,免去租金,自付水电,要允诺不派商用,并以艺术家身份参与地产公司办的一定量活动。其他租户都是园区内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她回来前通过朋友递上简历和许诺,从落地后第二个月起就住下来。没想到能入围,公司愿包养的应该是名人吧,来后知道,公司原本有收藏艺术品、办展的宏愿,现在资金运转不灵,就在郊区的“loft”找了这五个年轻游民过来,告诫,“严禁吸毒”。活动还是办的,她每周末去教地产公司在别墅区中心会所办的周末儿童绘画工作坊作为回馈,车费报销。
他说,对,打眼一看不奇怪。普通人接受你不是个怪人,认为你没有放弃人生。
她到北京来是为虚无缥缈的可以称为理想或价值的东西,实际为了钱四处做事,设计海报、书签,画插图,繁繁杂杂,都算衍生品,自己也成为不知所云的周边。本来想借此留下专业,也存一点钱,逐渐花了很多时间在手机上,讨论这些项目,新认识人,打招呼,讨论,坐车进城去见人开会,一折腾一整天。之后持续修改,有时吵起来,追讨尾款,总在忙而拿不到钱,长久为这些钱沮丧。拿到钱后就急于花掉,平息不知何来的怒气。记一段账,羞惭中放弃了。
她说,努力也是很没有意义,就是徒然。但我也会挺寂寞的。我实际很怕自己会像我妈妈那样,一时意气,结果独身一辈子。虽然婚姻继续下去也未见得好,恐怕也是另外一种“结果就一辈子”。
现在牵挂是有一点的,对彼此的生活偶尔会好奇,几乎是兄弟情谊。几年来他喜欢上了滑雪,西班牙语的程度足够在墨西哥餐厅完成整套点餐了。她离开后,他在家连办公室电脑远程工作的比例降低了不少,天气最冷无法出门时才会这样,不像以前工作日也有时和她一起待在家工作。他没有和什么人切实交往,始终独自住,有时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或者投影于墙壁的电视剧逐渐睡着,半夜冻醒。或者在床上抓着书迷迷糊糊睡去,早上被手机闹钟叫醒时,台灯依旧亮着。他认为这种睡眠踏实但不太有效,可以算作是长期独自生活最大的缺点。
他说,你跟你妈妈聊过吗?我印象里你从来没说过她怎么想。
太凄楚了。结婚不应该是这样的。甜一点。不要这么苦,他说。她表示同意。如果有一位神,一位菩萨,一位天使,一位蝙蝠侠在这样的夜晚低空飞在大楼上方,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公寓发亮像海洋里燃光的怪鱼,浮浮沉沉。
她说,她不太跟我说自己,不知道是保护隐私还是保护尊严。她不是个喜欢反思的人,也比较保护自己的生活。和她聊没什么意义,谈不清楚的。
而我只能死去,含着大块的冰。
他说,明白。上一辈的人很多是那样。
只能在死后。你命令我活着。
她说,你周末和那个新加坡女孩约会怎么样?
雨,我将惊慌至死,亲爱的,
他说,还算顺利。吃了饭,无感,但也不讨厌。
亲爱的,如果没有这应景而至的
她说,她也是在孝芬在的那家新泽西医院上班?你说是放射科?
涌出,不断涌出礼物般的温暖。
他说,对。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女生,做的事情,看法,喜欢的东西都比较普通吧。
摸自己的熟悉的胸口,从那里
她说,可是也很难头几次见面就讲出什么独特的看法。真讲出来的人不少倒是装腔作势。
躺在里面,互相抚摸,就像
他说,她业余时间是在Netflix上看Friends。
也有厚厚的棉被,适合我们
她说,你别嘲笑人家的趣味。
为你撑伞,倚靠在你的肩膀。
他说,没。已经约了下周五再见。
都适合我们相爱,每天,我应
她说,嗯,我觉得只要无过无失就可以一直见下去。换我会的。绝大多数人都有点讨厌,无过无失很不错了。
是我们相爱的天气,每一天
他说,我也这么想。
早上发一条短信告诉我天气,
她说,我在想总要给别人充分被了解的机会。我们有时候自以为是,很快下判断。也许人家是礼貌,起初见面,说平常的事,不讲什么看法,也是一种友好。
你告诉我生活是平淡的,每天
他说,我说实话觉得这算非常顺利正面的约会,我都有点惊讶。
我的脸色也丝毫不是苍白的。
她说,是吧。都做什么了,吃完饭有没有逛逛。冬天约会,感觉缺点是容易速战速决,夏天春天就容易一道去哪里再逛一下,公园走走。
我们相爱。没有什么风景可看,
他说,吃的西班牙菜,tapas,吃完就回去了。不过吃了很久,喝了酒。
吃枇杷,在每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说,那很好哎。
是下雨的夜,我们在路上走,
他说,我也想跟你说一下,我其实是打算和她相处下去,不管能走到哪一步。她应该不会反对。
马雁的诗是这样的,
她说,那真是好消息。
有一段时间他们觉得肯定要结婚,因此对未来有点厌倦。在城市北边,邻近河水的街角,窗外矗立着尖顶教堂的四层小公寓里,看到有人在主页上贴出马雁的诗。《结婚》。他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面,望着天花板和鸟雀啄果子形状的吊灯。现在吊灯是灭的,亮起来的小台灯的颜色是鹅黄的。
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想就暂时不和你联系了。
2
她说,好啊。
他说,我升职了。劳瑞,我们去他家吃过感恩节晚餐,记得吧?跳槽了,下个月他全家从纽约搬去西雅图。现在我得管他组里的三个人,突然忙起来了。
他说,你自己怎么样?
她说,是那个电话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然一上车就能发现了。也想过下车,他实际开来的车子跟叫车软件上登记的号码牌、车型都不一样,是违反规定的,又不预先告诉乘客就自动去直播,这侵犯人隐私吧。但想到还要重新找车,又麻烦又冷,我就算了。不维权了!反正北京就是这样。直接打车有点贵,地铁十点多就停了,我经常都是叫顺风车,便宜一半。你自己怎么样啊?
她说,我最近在想啊,也许我只能跟以前认识的人在一起。就是见过不是这种鬼样子的我的人。不过以前认识的人都已经在很温馨地生活了。
他说,你要注意安全啊!!
他说,相亲怎么样?据说很丑的那位。
她说,结果我一看,方向盘右边插着一个手机,正在做直播。屏幕上的新留言简直是源源不断,一条挤掉一条,我自己的脸也在屏幕上!直播平台是默认加上美颜效果的,现在不少手机摄像头也都是这样,拍个照都白白的,溜溜滑,滑溜溜,你得特意关掉才行。我赶紧找出来口罩戴上了,幸好在北京生活随身总会带个口罩。这样才想到,那个电话属于直播里的一个桥段吧,一个“装置”,肯定是预先安排的。所以这个开车的人挂掉电话以后还来问我对这件事情怎么看,究竟凭什么要替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养孩子之类的。不过这时我已经发现啦,就赶紧摆手,让他屏幕侧过去不要拍我。后来又想起来让他关掉导航声音,不然看直播的那些人就听到我住哪里了。
她说,大饭局以后还吃过一次饭。饭局上介绍人建议我帮他的公司设计一款大瓷碗。好笑吧,公司新年送客户礼品答谢,送个碗。据说吉利,一种小型的聚宝盆吧。也是饭桌上当场说起来的,吃饭前,大概大家正饿,他们还在说答谢考虑送酒或者伊比利亚火腿礼盒,从小吃橡果长大的猪,快吃完了,变成送一只碗,换我妈妈肯定要说送一只空碗是大过年的去要饭。做出来了他拿成品给我看,单独吃了次饭。这一次感觉有点像是约会,我也不确定。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清不清楚那是相亲。介绍人很搞笑,反复讲他是“青年才俊”,我觉得就好像我高攀的意思。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是好人。
他说,吃得怎么样?
她说,哦!然后才奇怪。司机说:“可是我们不是明明已经分手了吗?”听到这里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老公——但我们分手了啊!两句话里戏剧转折太强烈了,已经是一个小电影了。那个女孩子说家里没有奶了,让这个男生给她送奶粉去。我心里纳闷,干吗半夜非要喝啊,而且去便利店买牛奶不好吗,就听见这个男生说:“又不是我生的小孩!”我一震,新人物啊。女孩子说:“可是你答应过,不是你生的,你也愿意养啊!”男生说太远了,女孩子又说冷啊累啊,最后说来说去到底讲好男生明天会送奶粉过去。
她说,人还行,真的还行。吃过饭又去楼上的酒吧喝了酒。北京现在真是奇怪,净是威士忌吧、雪茄吧,乔张做致的,这些地方都看起来很有钱。
他说,你不要学,你就讲故事吧。
他说,丑吗,这人。
她说,今晚我从五道口回家来,没地铁了,从西到东太远,我叫了一个顺风车,上车没有两分钟,开车的人接了电话。来电号码显示在车屏幕上,闪啊闪好一会儿他才接,声音也是外放的,我都觉得奇怪,丝毫不讲隐私,就那样当着一个陌生乘客的面接电话。接起来是一个女孩子,很娇滴滴那种声音,哎哟,叫了一声“老公”,听得肉麻死了,从车的音响里放出来,娇嗔一样,“老公!”
她说,给你看照片。
他说,你在北京怎么样?
他说,长得像一种橘子。
家莉说,我……在干活呀。
她说,幼不幼稚。比你好看。根本不丑。不过喝酒时,坐在吧台椅子上,他变了个魔术,我和酒保一起看。我不喜欢。魔术太造作了,他也知道是表演,我也知道是表演,还要心甘情愿等着被骗。魔术全是关于表演的。我知道约会整个都可以说是表演,一个仪式,把它演好,可是变个魔术,铅笔在耳朵后面别来别去的,我又没办法说不感兴趣,这种事又是铺垫很长,“你看这是一支铅笔,你看清楚啊”,我还得配合,就觉得像合作演一场心知肚明的戏。变魔术仿佛是和盘托出约会过程中的表演性。不是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关于他想要被当成什么样的人。那样的话,约会和约会软件还有什么不同呢?本来应该有些不同的。但我这些想法可能也是偏见,你还记得在纽约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一年圣诞季节纽约将近最冷的时候,我们去普莱西德湖,那里办过1980年冬奥会,现在一切都很旧了。我们去参观一个旧比赛场馆,藏在足够保存一整个城市的尸体的雪山背后,场馆本身已经废弃得如同尚未建好的一堆脚手架的集合了,根本不能用了,展览还留在楼顶,我们坐露天电梯上去参观,实际不是电梯,是矿区那种露天升降机,开那升降机的年轻人至多只有十八岁,坐在操纵台前,面前只有上、下两个大按钮,他手里拿一个老式手机,红脸蛋仿佛冻硬了,像涂过蜡,头发是那种所谓姜色的发红的黄,美国人通常在偏见下认为这种发色不大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歧视爱尔兰人的余波。我们当时觉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绝望也最坚韧的人,也可能是最迟钝最不敏感的人,也像一个圣人,连智能手机都不用,连一本书也没有,就那么戴着手套和防风帽坐在那里升升降降一天,当然他的一个班次或许不足一天,或许是四个或者六个小时,但那样坐着不可怕吗。可他就那样坐着,什么也不盼望,什么也不等待。我们对这件事简直是议论了一整天,回到家后还总是会谈起这个人。我如今在想也不知道这个人能赚多少钱,是长期这样工作还是放假时来打工的学生,感觉也不像,学生总会想要看手机,找乐子的吧,他好像什么都放弃了。不知道他每个小时的工资有多少,这样值得吗,他图什么呢,他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呢。真的,我那时看着他,想他是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家庭矛盾、因为恨青春、因为跟学校里的人处不来、因为是个怪胎,就是塞林格喜欢写的那些事情——才来做这个工作,那时我没想可能是为了工资,根本没去想这个可能性。也许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一眼看过去以为年轻就是忧伤,苦闷,我的天!年轻就是穷啊,就是更有可能没有房子,就是除了家庭矛盾、除了青春、除了跟人处得来处不来、除了是正常健康还是怪胎以外,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发现,电影也不拍为了钱工作的人,表面上拍,实际上不拍的,镜头都放在人因为情感或野心、历史或个人选择而受的折磨上。没有人拍那些日复一日,大概太难拍了。换我,去画它,也不知道怎么表达,难道画腰椎吗?结果日复一日总是一个能指。其实它是一个所指,对不对?真真正正受苦的人,在受的苦就是苦本身,不源于什么,也不带来什么,镜头却都执迷于那些原因和结果——情绪、感情、轨迹,天。我现在都惊讶,那时候我们好像从来不谈生计问题,虽然你和朋友会谈要不要去读个商学院,要不要转行,或者比较一下信用卡积分和航空里程的优惠,但好像不是真的在为钱焦虑,不怕失业,不怕被撵出去,不怕一无所有。我那时候已经有点女性主义,总在跟人谈图像里的平等和社会政策这些事,可那时这些想法的基础是自己没有真的为生计发愁过,总是买东西,虽然都是买打折的,但都在吃有机菜。那时候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都很可怕,不一样的可怕,都很虚假,不一样的虚假。我离受苦还远得很——你不要再说特权了,我来替你说——可是我真难过。唉,在普莱西德湖我们到山上去滑雪,那时你还完全不会滑雪,现在你滑雪很厉害了。有一天晚餐时我们都喝多了,你在餐桌上给大家变了一个纸牌魔术,还有叉子魔术,好像是折起来一张纸架成斜面,然而叉子怎么都不会滑下去,具体是怎样我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大卫德在度假酒店房间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大卫德了,照片里你罩了一只不透明的塑料袋在我头上,太讨厌了,简直要闷死我似的,你冲镜头笑,我看不到镜头,手臂从塑料袋里伸出来,方位倒相当准确,手指竖在镜头正前面,冲镜头在比胜利的手势。
一个叫家莉,一个叫家明吧。家明打来电话。他说,你怎么样。
他说,我记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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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02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