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她坐地铁去公园。万一碰到熟人,就说亲戚家邻近,刚串过门,来逛逛免收门票的市民公园,走到这里看着热闹,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在做什么。或者就说要去附近的酒家吃喜酒,到早了,进来兜一圈。
早听同事提起南城公园里有老年人替儿女贴海报找对象的小广场,就在公园中心仿古庭院外面,人工河边,大花坛的边上。现在生活频道上说,征婚角附近有老年人的交友角,每周末活动。都是老年人,不上班了,为什么还要等到周末呢?估计平时要替儿女看孩子的。
地铁挤得很,车窗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衣领随车摇动,朴素微丰的一个人,神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像她和他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频繁发脾气,对学生用诅咒的口吻,当时大家说这是更年期的神经病。现在她了解,人到一定年纪以后,是很难长久地挂着笑容的,皮肤和嘴角都向下垂,眉毛堆起来,让你肃穆。
她去照镜子,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没那么老,是像不及五十的样子,如果愿意打扮一下的话,如果像台湾女人那样信生命,信青春,信美。她清楚自己不会再碰到什么人,但也难以想象未来的日子。人的寿命太长了,在哪个意义上都越来越长,愁死了,兴许还有三十年在前边。也许她会偶然地,毫无预兆地碰到下一段爱,也许那甚至都不会是她最终的爱。或许最终的爱如同音乐。
进了公园,沿小河向中央的园林一带走,先在附近转转。在河边找了条长椅坐下。这里杨柳不多,多的是低矮的灌木,正在开叫不出名字的花,有些晒,还好不致让人咳嗽。天上飘着形状明确的云,像洗澡海绵。旁边的亭子里,两位老年人穿白跨栏背心,以颠球的姿势踢对方的小腿,口中呼喝有声,也是种长寿术吧。更远处,林子过去,逐渐朝花坛聚拢的人团应该就是交友角。一个弯着背的老头从她身边走过,拎着深蓝色涤纶袋子,背着手向那个方向去,回头看了她两三轮。她决定不去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新闻里讲台湾的什么事情,闪出一张全家福,记者拐进普普通通的一条街道,走进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采访一个台湾女人,年纪大了,弯眉毛,短发烫得像一把轻轻圆圆的花折扇,雍容华贵。比她恐怕要大上二十岁,孩子都四十多岁了,全家福里大的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而这个台湾女人像从民国穿越而来,头发蓬松,化着妆的脸沟壑森然,很明媚,反而像比她要年轻。看起来不能说是多么快乐,但很轻松。
到十点多钟,公园里的人密起来。河对面的那座亭子里,一个中老年人的小团体逐渐聚齐,摆上了音箱,像是合唱队排练。过一阵子,雷光电兀然照亮,原来是小型KTV,轮流唱一些流行歌、老歌、民歌。她坐在河的这一边听,渐渐晒得有些困倦,暖意融融的,在不太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十分好的音乐之中。后来她太热了,不想喝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水,向路边摊贩买了一角浸泡在盐水里的菠萝吃。卖得比超市贵一半,但送一张湿纸巾擦手,也不算吝啬。她又买了一角,这次入口有些生涩了,和刚才那角恐怕不是同一只菠萝切开来的,她慢慢嚼着,听歌,菠萝汁水流到手腕上,冰凉的一条小蛇,她抬起手臂,舔一下。
她是不是该跟女儿女婿说,不怕,我不和你们住。我能带孩子。但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想让我去照顾,我就陪。你们想单独住,我就去探望。你们不需要我,我就走,和人结伴去旅游。你们的需要就是我的原则。是否那样她就足够好,不太像负担,值得成为后死的那个。
对面在唱一首她年轻时听过曲调的歌,好像是《礼物》,再听一阵,高音处清楚了,是《领悟》。她想起女儿送她的书,“丧失的五个阶段”是系列丛书中的一部,封底介绍,另有一本是“爱的五种词汇”。西方人写书,像单位里写汇报,小节区分为稳定的数目。早年带她的一位领导说,通常都以为是写三点,但如果你没有一定职务,写三点容易显得走形式,以一般水平又难把复杂问题归纳充分,最好是写四点。而这些西方人,总是五点。爱的五种词汇是这样的:陪伴,鼓励,服务,礼物,亲热。宽恕不是爱的词汇,虽然很多人认为宽恕和原谅是最高的、最扎实的、最深的、最无条件的爱,但宽恕是对爱的放弃。你所宽恕的有什么意义呢,能够领悟到的又有什么重量呢,挽回了丧失之后,最终的丧失总要来临。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故事新编。有什么新事情发生呢?也逃不过旧陷阱。有什么志异呢?
现在她想她的女儿,小小的从五斤八两长起来的小孩,从小就有意志,四岁开始上芭蕾课,课间也不出来休息,她在教室外面看到女儿在教室里压腿,抬起头来抿着嘴几乎要哭,又压一下,脸贴住腿。六岁上演讲与口才班,从八岁起就自己管理压岁钱。当时读到新翻译过来的儿童教养书,也照着培养女儿。“财商”“自我意识”“社会和情绪能力”,了不起的东西,女儿现在很具有这个了,洞明自己的利益,有风险意识,话都说得及时又清楚,又带着玩笑的口吻,不会太肃穆,是她一辈子没有学会的本事。
他出轨时曾忏悔,孩子四年级,我知道你带她、陪她辛苦,我却这样,真是混蛋。她说,三年级。现在她想起他时,往往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总是对生活满意,始终是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最痛悔时也有一种天真的志得意满,是她没有过的。
她以前不大想关于养老的事。父母年近八十了,都还在,在家乡和弟弟一家住同一栋楼的不同单元,没有太多需要不放心的。她愿意当子女中那个既出钱又被认为性格凉薄的人。弟媳跟她聊过这些,老太太走在前面,剩下老头,照顾起来容易一些,请个住家保姆就是了。老头和年轻一些的女保姆总是处得来的,如同一个新家庭。只要儿女替老人管好存折和房产,由儿女去发放保姆的工资,就简单了,不去管桌布以下,做儿女的关键是不要看不惯,别嫌恶心。而老头走在前面,老太太的寿命往往还长,老太太还麻烦,要人关心,要人照看,要有说法,小辈就要亲去照顾,长久的不停歇的磨难,现在和公婆住同一个小区,照看起来固然便利,但也多出些无事生非的时刻,老人年纪大了,有时故意要使唤你一下,像试你似的,真难想象未来若只剩一位老人,且是婆婆,会是如何。与弟弟和弟媳聊起父母时,她常常扮木头人,不去细致听进他们的抱怨、邀功、揣测。她知道弟媳跟弟弟说过,姐是油盐不进。
四年级,她从没有机会做这样的表态。也许她喜欢他的就是这些东西,糊涂中的坚定,责任感中无需多想的依序而行,事业心中也有一种顺其自然,进取心背后是令人艳羡的一路顺利,向来安全轻松才一遇麻烦即尤觉沉重。遇到正确的贵人与向导,有应当具备的基础本领,不容他不进取。跳起来摘到了果子,可是本来也已经被推到了蹦床上,你只能称其为命运。
晚上,她看一部讲京剧团历史的电视剧时意识到,孩子对父母的要求,比买房子、带外孙、既要给孩子支持又要给孩子自由,还要多得多。老剧团兴衰的故事中,一集里死了三个配角,一个是高龄喜丧,离休团长,留下身后几个弟子争座次,缺少了能镇住他们的角色。一个是七十多岁的女演员,病死。一个是五十出头,吵架中心肌梗塞,等于气死了。《红楼梦》等同于办公室斗争戏,政治戏总也是家庭戏,每个死人身后都是一串的家庭,家庭成员一生以来做过各色各样的选择,一些追悔,一些抱怨,一些盘算,明明亮亮地摆在观众面前,生怕你看不懂似的。她明白了一个先前约略知道,但没有细想过的道理:子女对于父母中谁应该先死,是有偏好的。这和跟谁感情更深,恐怕也不大有关系。就像子女对于老人更宜“享受晚年”还是为自己带孩子有偏好一样,对于是让妈妈还是婆婆带孩子有偏好一样。
而命运是终究以早逝惩罚了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命运最终会以什么奖赏她吗?
女儿说,吓掉牙了!吃着饭看到这个,咯一下,还以为是花蛤里有沙子。
先生,先生者先死。在她数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对丈夫的通用称谓逐渐从爱人变成老公,原本像是专属广东话与二奶的称呼弥漫全境,直到连新闻采访里都这样标,一家五口,老公,老婆。护士说,你老公,在房产交易大厅填表时,工作人员说,您老公,恍如敬语和口语联姻。她偏不这样叫,坚持“我先生”,预备着等年纪大些改称老李,我家老李。没有等到那天,先生者先死。
她进厨房盛饭的时候,女儿一惊一乍,说有一条新闻讲,一个江苏女孩,和自己妈妈同时怀孕,女儿二十一岁,妈妈四十四岁。父母跟记者说,孩子原本是独生女,我们抓紧时间,给她留个兄弟姐妹,是我们做父母的生前能给她的最好礼物。女儿哭诉,父母年纪如此大,以后等于自己要供这个弟弟或者妹妹读书,凭什么呢?自己怀着孕,本来等着母亲过来照顾自己和外孙,结果少了劳力,多了负担。现在可完了。
四年级!那件事后他开始在床上讨好她。你喜欢什么?这样可以吗?她不习惯去想自己喜欢什么、怎样、哪里,打破习惯的摸索带来尴尬的停顿。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与他合二为一,以往这种时候是想要身体近一些,能像心里面那样毫无距离,吞并对方,因此才想要尽脱衣裙。那件事留下的不是刺也不是痛苦,是一种再怎样也无法充分逼近的奇怪感觉,以前是从远到近,如今是很近而不可能更近。
女儿和女婿登记了,说等父亲周年忌日后再办婚礼,先住到一起。女儿像个妻子的样子了,开始支使女婿,吃饭时懒洋洋地一直在翻手机,点开视频给女婿看,不像以前,带男朋友来家里时还是端着股劲。
也有时她觉得由她来主宰很有些装腔作势的味道,因此瞧不起他。
亲戚里和表妹好,地理和感情都最近,在两百公里外。上班时和女同事一同打发时间,约着逛街,实际也逛得不多,往往是出差时结伴去转转,买衣服鞋,出差劳顿中往往脚肿,无论怎样叮嘱自己要买小一点,买的时候还是不敢买太紧,回来再穿就大半码,下次又忍不住买。而今退休了,他不在了,她没那么大兴致找人出来,怕怜悯。他两个姐姐在北京工作,以前来往得多,他去世后淡了,想一想,过节时打电话,孩子结婚时见面也够了。两个姐姐之间有嫌隙,以前他费力去平衡,现在都不必再假装是一家人。
过了好些年,他有个同事出轨,本来说决意一生丁克的中年人,五十许离婚,和公司里年轻一些的女员工再婚,婚礼前孩子生出来,过后同事留任,女员工跳了槽。他说理解这男人,男人总是想要有后代的,年轻时不愿意,和妻子缔约,人到中年想法就改变了,又说这同事傻——干吗找同公司的。他提起《婚姻法》,说在台湾地区出轨属于刑事范畴,《刑法》列有“通奸罪”。她想,是三十五岁那年我告诉你的!这一天起她开始怀疑他的博学,他对中国历史和国际局势的谙熟像工作餐零碎听闻的集锦。
现在她发现自己缺少朋友。她没和谁是一伙过,从知道孤独的滋味起就只是他。她和他共同的那些熟人——促成二人认识的那些人,中学同学,她反而更不大来往。那些年里,生活很快就围绕他存在了。她与那些人之间隔着秘密,和男生保持距离,“可远观不可亵玩”,其他女生即像情敌。后来,结婚以后,有男同学单独约她吃饭,她去了,当然没有亏心事,却怕他知道。后来不再去了。
在他以为由忏悔、痛哭、让步带来,而她认为由疲劳和谅解换来的那些年的平静家庭生活中,他曾不耐烦,指责她,说她阴阳怪气。比如就在收拾晚餐桌时,她扭头见他低头看手机,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屈拇指,将手机屏幕向内压,握紧电话,显然紧张起来,怕她劈手夺走。这样的时候她的心会沉下去,手腕有时瘫软,突然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不想活着。这样的时候她转身走进厨房过,落泪过,暴怒过,摔门过,甩下狠话过。他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有火冲我来。你这样对孩子不好。要懂得克制,有什么事关上门再说。
其实也不大想改。不知道是越说越会生嫌隙,还是因为他也因为她的描述而连带着不大亲近她的家人,或者是到外地念大学、再两个人一起留下来工作、和他组建新家庭的自自然然的结果,她和父母、弟弟越来越疏远。她也真是不喜欢自己母亲。不喜欢母亲,和父亲陌生,和弟弟无话可说。与他组织起来的这个仿佛从天外飞来、无祖无宗、在此落地扎根的簇新家庭是她唯一的家庭。她将它攥紧了,到他去世。
你还在装好人?居然是你利用孩子谴责我。你想教我什么?她觉得全错了。她说,我真佩服你。我什么也不想说。
想想当初有点傻。最急着要和他走近、对他交心、两个人说话也最多的读书那些年,自己迅猛地逆反,全是情绪,还想要受他疼惜,不免极端和夸张,把少女时代的成长说得像受了父母的虐待。他就更疼她,发誓要照顾她,给她一个家庭。后来成了习惯,结婚以后想改也改不掉,照旧和他说娘家的不是。
用手机日历提醒自己孩子将要过生日的男人。自以为是的自大的男人。把上一秒听到的新闻在下一秒说得委婉动听的男人。让秘书给孩子订蛋糕的男人。对接孩子患有选择性遗忘症的男人,他相信待自己忏悔后女人也能患上选择性遗忘症,记得他的承诺,忘掉他的背叛。现在她想起他三十五岁过后那几年的模样,很奇妙,神态有时像他十九岁时。像十九岁时那样,对她非常好。
也可能他还在时她像从小以来那样,习惯于要设法让他更疼爱她,拼命拦下了自己性情里像妈妈的那部分。不要戴着卷发棒在街上走,不要叉着腿坐在门口,边聊天边摘菜,不要对丈夫和孩子说自己含辛茹苦,不要收走压岁钱。
渐渐她从五十一岁变成了六十一岁。女儿从很有主意的年轻女人变成很有主意的妻子和妈妈,母乳喂养,但都用机器吸出来,拿奶瓶喂孩子,她担心通电会影响乳汁质地,念了几次,女儿照旧。外孙长大了,快要上幼儿园。女婿是江苏人,按照那边的习惯,让孩子喊她也是奶奶,于是外孙有两个奶奶,江苏一个,北京一个。她也从未做寿。她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还在。很多时候日复一日这四个字是真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很像。她没有改变过自己观点的基础:婚姻是艰难而偶然的,从本质上说又是幸福的。
以前他在的时候她不这样。总想要受他尊重,要大方,有见识,别太像个主妇,别重复上一辈人的做法,别成为他喜欢过的那另一个女性的完整的反面,那个嗓音低沉的女人两腮下垂,没有多好看,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度受那个人的吸引,就像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的依赖家庭有多大程度等同于依赖稳定、名誉、交际圈、前途。我们的爱是出于势利吗?在后面这些年里她饰演朴素但有格调,细致又不俭省的主妇,像优秀的办公室主任,煮毛豆时剪开两端以入味,切蜜瓜皮时不吝啬地切掉瓜皮连带的厚瓤。“这都能吃的吧?”他问。“不好吃呀。”她像看傻孩子一样看他。也可能那时她不怕缺钱。现在她拿笔算,大病保险赔付的身故补偿金能换算成他在世几年的收入,最初她的算法是假设他本应当能再活二十年,这样写下乘法算式,又觉得自己心很坏似的,还是反过来用拿到的补偿金做除法。
五月时,女儿女婿去度假,要她同去。之前女儿在深圳出差,他们一家在那里聚齐玩了几天,从深圳飞去泰国,她坐单独的航班从北京过去。女儿女婿在考虑去泰国寻觅地方住几年,孩子去读英语学校。
生活频道介绍,如果洗澡前多放一阵子水,蒸汽充分弥漫淋浴间,鼻子会舒服一些,洗完了也会有一阵子不大咳嗽。不过她近期以来有时气短,不愿站太久,已经不再那么经常洗澡。女儿让她把浴缸里长储的水放掉,以后坐浴,她不习惯,再加上总觉得兴许会临时停水,储着放心。她也用浴缸里的水冲马桶,塑料红瓢舀出来水,两下就够。打电话跟表妹聊天,表妹说,咱们都越来越像自己的妈了,以前还看不惯她们。
在机场托运行李,她转头向身后的人,“先生,帮我一下吧。”
她去药房开了海盐水鼻腔喷雾,没去耳鼻喉科。没处方不能用医保,但这两年来她在医院里耗的时间太多了,新医院都很庞大,内部通道曲折如立交桥。住院楼还安静一些,门诊楼是拥挤的迷宫,一层大厅总挤满来当场排队挂号的老年人,不会用科技手段抢到号的那些,比她老的真正的老人,早晨七点就聚齐在机器前,开始等当日号放出。就好像他们有无穷无尽、无法打发的时间。多悖谬,恰恰是那些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的人最常排队。
站她后面的男人提起来,放上传送带,“这么轻!”
她向女儿说起这些。女儿说,妈妈,行动慢,这需要你指出来吗?新鲜吗?自从爸爸去世,你脾气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抱怨,反问,喜欢说“你怎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本来宽容得很。我跟爸爸说准备结婚以后,他和我深谈过一次,当时他跟我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宽容,让我向你学。
“我不够高,”她自我解释一般说。那人比她还矮一点。但我真的不够高,提起这个高度的空箱子都会吃力,她心里辩白,尤其到了现在,腰不大好。
而从治理进展看,几年内是好不了的吧。语言铿锵有力,“经过逐年淘汰、更新,杨柳树的雌株比例在逐渐缩小。不过,由于这些树木有生长快、易成活、释氧固碳能力强等多个优点,让这些树种在一定时期内还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就是没有预算去砍伐,换树,要保留它们,让你忍着的意思。何必这样曲折婉转呢?与其说是婉语,不如说是谎言。
“立起来,标签撕掉。”地勤说。她弯腰抓住箱子把手,晃了一晃,扶住柜台。地勤是在惩罚她。这么轻还要人帮忙,这么老还卖弄风情。可她做不到像正确的老太太那样,说,小伙子,来给我搭把手,喂。
在这二十年后的春天他整个都死了。奥运会已经过去十几年,北京经过三轮盛世,杨柳絮和多年前一样讨厌,买完菜回家,要先在家门外细细摘掉挂在手提袋上的絮沫才成,不然带进家里更无法摆脱。喘气时有毛毛粘在鼻尖上,鼻子痒,眼睛也总要斗鸡眼似的,自觉不自觉就往鼻尖去看,一团若有若无的白絮。这样下去,不仅会过敏,还要花眼。电视台说杨柳絮年年都在治理,尤其在飞絮引发了几次火灾之后,“治理力度加大”,飞絮是由于杨柳树的雌株引起的,只要嫁接上雄株的枝条,飞絮就会减少。简单地讲,当年种错了——应该都种雄株,结果种了半雄半雌的树,一排排树就在空中交配。这些人很会写报告,把错误写成治理。
有一晚女婿带孩子去吃酒店里西餐厅的汉堡薯条,女儿和她走出酒店,去沙滩那边的餐馆找米饭吃。海鲜餐厅都在排队,她们走进一间紧贴着另一家度假村明黄围墙的小餐厅,狭长细窄的一条,像回廊改的,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女儿说在网络上评价不错。
她能向前看,而确实做不到向四周看。她只爱过一个人,他是她真正碰见过的唯一一个人,总不能算上旱冰场里看店的。她曾梦见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长得有点像一名常演警察的香港电视剧演员,一起住在带院子的二层别墅,门口的树,很奇怪地,像公园里的景观树那样挂着标牌,“香樟”。在梦里她清楚知道那所房子不是家,那个光头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虽然在梦里她正等此人化疗结束回家吃饭,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在那房子里她熟练地进厨房摘下案板,就像熟练走动的异物。天亮后她说,梦到嫁给了别人。他立起来枕头,靠在上面笑,嗬,精神出轨了。她说,梦里也不高兴呀,指腹为婚,强买强卖。这样的梦很快又出现了一次,醒来后她已经忘了,到周末想起来,散步时告诉他,我又做了那种梦,精神出轨了。他说,怎么可能。她没有对别人动过心,在那次中年来临前的危机里,她更爱他了。仿佛为了求胜与求生,只肯爱他,同时他的一部分对于她也死了。
这边的餐厅终日都敞开大门,晚风从海上经过波涛、沙滩、乘凉吊床、躺椅、隔开沙滩与街道的几排树木、路边小贩的餐车和水果摊、街道,吹到餐厅里她的背上,潮湿惬意。吊扇在头上嗡嗡作响。女儿分析,这里以前或许是俄国餐厅,因此菜谱上有俄文,还列了俄式土豆沙拉、罗宋汤这些东西。如今装作是专长意大利菜的餐厅,墙上小黑板上写的都是比萨饼和意大利面的口味,估计会吸引海滩上的欧美人,现在的中国小孩也都是喜欢吃这些。她点了冬阴功汤和炸猪排配米饭,酸溜溜的还比较开胃。炸猪排反正是上海菜,配的半盘土豆片炒培根也像中国菜,很下米饭。假如点了土豆沙拉,她也不介意吃一碟的。
那次后她没有再去看心理医生,带着一股怨气,为什么是我感到自己有问题,是我奔波,我受质问,我在挖掘?浪费了后两次疗程的预付款。算了账,有沉没成本,但若继续去,来回的车费也不便宜。这样说服着自己,也怀疑着自己——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
“妈你回头,这两个服务员在谈恋爱。”女儿戳她。刚才在收银案后招呼她们的男孩和端菜上来的女孩,两个人正肩并肩靠在餐厅临街的栏杆上,对着街道,闲闲聊天。最初女儿点了香蕉奶昔,女孩转头一个手势,那个男孩就冲出去,飞一般骑着摩托车突突走了,让她想,这是去买香蕉还是去买牛奶?过一会儿告破案,男孩肩膀上架一捧香蕉走进来。
“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他接着问。
此刻菜已上齐了,两个年轻人都忙毕了,在谈恋爱了。
“那种生活像外国人的。我没那么开放。”她回答。是正确的回答吧,文章的腔调和人生观有点西方化。
她把椅子拖到桌子侧面,和女儿坐成直角,望暗下来的夜色与沙滩和两个年轻人的背影。餐馆头上闪烁圣诞式的小彩灯,待外面黯淡后益觉耀眼。这里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像天天在过节。窄马路边上的小吃摊贩在树下烤鱼和黄油虾,晚风送来一点香得堵住鼻孔、让人想要干呕的气息,一个个当地人稳定地弯着背骑摩托车过去,夜渐渐降临。男孩和女孩不时互看一眼,多数时候一起望着街景。女孩挂着围裙,典型的南国脸,凹凹凸凸,浅黑肤色,涂口红,头发与眉毛皆浓黑异常。他触摸一下她的手臂,她用手指点他的额头,两个人都是少年,谈情说爱如在讲故事开玩笑,隔着一点距离,像是因为太热了而不要依偎在一起,又像是并不想依偎,谈话和看风景才更有趣似的,身体柔曼扭动,不时侧身转去面向对方,笑一两下,有时又看路人和景色,碎碎地说必然没有意义又恰因此而有意义的话。
“为什么有这种疑问呢?”心理医生问。总用提问回答提问,让她觉得在受审。
永恒差不多就是这样子的,她想。两个小朋友。
“我应该高兴吗?”她问。
什么是恋爱呢?什么是初恋呢?女儿曾经大惊小怪地说,公司女同事,父亲去世了,其母亲很快通过婚介所找到了新伴侣。以在项目截止日期前完成作业的精神去做,去几家婚介所登记,五个月完成任务。女儿为这行动力惊叹。她也惊叹,还没过周年。女儿倒不觉得短时间是个问题,只是一再感慨,以这种精神,岂不是什么都能做成,连减肥都能成功!女儿又讲,那个母亲——祝阿姨,以及她的新伴侣,双方各有一个女儿,都工作了,经济分开。两边女儿就读学校的水准、今日从事的职业,甚至两边女儿的男友档次也是相衬的。叔叔搬进祝阿姨房子里住,自己房子租出去,租金交祝阿姨作为家用。两个都是公务员,什么都像数据库配对一样合适,当然,婚介所最初也正是比照了数据,才让两名年龄、学历、收入相仿的公务员见面。女同事说,她妈妈认为这次婚姻比上一次在年轻时由无知的校园爱情缔结的婚姻要幸福一些。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呢?
不过她记得心理医生说,离开和留下都不是错误的选择。当时她坦白,自己开始用母亲的名字存私房钱,但也没打算离开丈夫。医生安抚了她。就在那天,来的路上,出租车经过平淡无奇的城市街道和随时有人冲到路上的城郊村庄,医生让她十分钟后再进诊室,她能感到诊室里并没有人,等待与准备煞有介事。在等候室里她看咖啡桌上的杂志,上面有关于应对伴侣出轨的心理学文章,每一篇都像是只写给女人。有男人来看心理医生吗?有男人认为自己出了问题吗?有男人真认为错在自己吗?有男人在出了错后肯去请教权威吗?一篇文章给受了背叛的女性戴上勋章,硬要推她们到新世界去,“恭喜你!看清了一个混蛋,赢得了其余的世界”。现在你可以离开他去和所有其他男人交往了,以宝贵的自由。她跟心理医生讲这篇文章,自己缺乏同感,没法感受到文章语调里的喜悦和希望。
还在校园时,全部都喜欢奥黛丽·赫本。不多的人别出心裁,说喜欢野性的吉卜赛女郎,墨西哥的叶塞尼亚,中国的张咪、石兰那一种,皮肤像乌木的质地。他和她有个暗号,更着迷于费雯丽,碧绿圆眼,像猫,十分诱人。这种喜好与众不同,好像更成熟似的,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性的意味。对比起来,赫本类似学习委员,适合作倾慕的对象,不能发生早恋,只能牵手,不能接吻。
其间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在那些无法起身、无法出门去上班的日子之一,她看了一本毕淑敏的书,找了一位心理医生。新近装修过的诊所设在城北远郊的联排别墅内,或许也是医生的家。去的路上经过尘土飞扬的露天市场,面谈室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亮一盏绿色琉璃灯罩的仿古台灯,书桌侧是一张紫色天鹅绒长沙发,小提琴弧线形状的靠背上点缀着金色装饰钉,医生说供催眠用,她觉得颜色和质地未免有些夸张。心理医生问,你讲这些时,为什么始终保持微笑?她猜他想让她回答自己太压抑了,但她不想跳进陷阱。台灯的灯绳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让她不宁。明明每次等候室都空荡荡的,医生却总端着架子,含有深意的居高临下。又去一次,仍然不觉得有效果,反倒因为拷问而不舒服,第三次后她停止了。
两个人先看了《魂断蓝桥》,再看《乱世佳人》,又去看《飘》。她是这样看《乱世佳人》的,结尾处郝思嘉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告别瑞德、抛却过去的一天,而是抹干了泪水,刷新了信念的一天,瑞德会回来的一天,新的日子,新的重逢。这样的信仰才值得郝思嘉不败的勇气,才值得乱世中一部真真正正的爱情故事,开始于错误地爱艾希礼,结束于在战争之后更明确地爱白瑞德,长大与成熟便是爱的真理愈辨愈明。爱情故事里,每个关头,人都在问,他爱我,该怎么办,他不爱我,该怎么办。
最严重的争吵就发生在她三十四岁那一年。之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冲突,生活的锚是彻底安定的。没有报复他,或者,“建立新关系”。她接收到的神启式的律令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要能自立,要随时可以离开他。成为女儿尊敬的人,不只是管教和照顾女儿的人。她完全不想离开他,但做了奇怪的准备,家里是她管钱,负责理财,还贷款和他的信用卡。所有的钱本来也都归属于她的名字,那时她却开始存私房钱的账户了。
在他与她的生活里,家庭开始得太容易了。可惜完全是自由恋爱!甚至没有父母或者战争能去违抗一下。大观园里没有别人,立刻就结婚了,从此谱一曲盛世小儿女歌。盛世里的浪漫是青梅竹马,童男童女,从一而终,子孙满堂,相濡以沫。他们二人几乎便会这样下去。三十四岁时的撞击,其真正结束不在于他的回归,是那个第三者移民去了国外。她听说这个消息是几年后,她的家庭已恢复幸福很久,而这消息令她终于可以不再掉头发了。战争!战争时始知珍视一蔬一饭,难道不是为了和平日子里能更好地相互陪伴吗?其后生活并不让人完全的快活。再其后肿瘤登场,寻常人的战争。
几周后他来找她。先写来纸条,后来在教学楼背后的暗影里说他错了,又伤心又扭捏又无辜,哭了,说她不肯再和他说话的压力比来自父母的压力更沉重。她抛下尊严感,收回了他,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一生中她想过许多次,在旱冰场的那一晚她完全有可能死、被杀掉、挨欺辱,与之相比,他施与她的那些小小折磨是彻底温暖、可靠、安全的。
那时她希望肿瘤不要结束。始终微微的恶性,永远这样控制着他,照料着他。她年轻时就想过,很愿意他瘫痪。他快死的一天夜里,护工睡着了,她进他房间去,坐在床畔看见窗外电线杆顶吊着一轮黄澄澄的圆月亮,他感知到有人来,睡眠里伸出手去。那只手柔软,放在她腿上,她居然有污秽之感。这是我的亲人,不应抚摸我。
开学后,有一天夜里她随同宿舍的隔壁班女生翻墙出去,坐车去了旱冰场。她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夜里的商业区步行街上没有店铺营业了,风把雪糕包装纸从垃圾箱中吹出来,粘在人行道上,通宵录像厅的灯箱看起来骇人,入口也像垃圾箱。旱冰场里看店的人年纪和她差不多,也许大几岁,这就是社会青年吧,方言重,拉着她的手滑旱冰,她容忍了,手指松松勾住这个陌生人,滑得很慢,跟在同宿舍女生和另一个陌生人后面,被甩远了,那一对又从身后追上来,一圈圈好像不会停止。场子里几乎完全是黑的,垂了几线彩灯,烟味很重,香烟味道里还混着些饭菜味,放串烧粤语歌,有时节奏快,像跳舞的音乐,有时很慢很慢,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就随着慢下来。两个男孩嘀咕了一阵,一起过来说,去吃宵夜吧,滑也滑腻了。女同学说,我们可难得从学校出来滑一回。过阵子他们又说,关店了,换个地方去玩,她们说要回去上课,跟家长说好来接的,已经在步行街口等着。这样跑出来,再坐凌晨早班公共汽车回到学校,在太阳升起前躲进宿舍,很快洗漱,出早操。仅有的一次报复他,冒险中没有愉快的成分,有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
几十年前,上学时,她说,我希望你能生一次病。他不解,很害怕似的。她说,我只是想照顾你。什么是信仰呢?围绕着它,为着它去生活。她信仰一种完整,变化中的不变性。出轨没有毁坏的,囊肿打破了。真的,起初只是一颗小小的囊肿。
补习三天后,他跟她说压力太大了,一年前老师找双方父母谈过早恋的事后,家里把他看得很紧,这个假期父母又和他谈了一次。他说,不然先暂停,高考之后再说,到时候我们都心情轻松一些。
一定有什么错了。明天应当是新的一天。
很多人在体会深刻的丧失后会急于用建立新关系的方式来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来回翻了几遍第九十七到九十八页的转折,她确定了断句方式。是为了控制生活吗?也可能是为了报复生活,报复背叛自己的人吧,以出轨或者以死背叛了自己的人,这两样都违反天长地久的承诺。当年她没有报复他。恨他,不再全然相信生活,算是报复吗?不算吧。她人生中报复过他一次,是高中时,学校推迟放假,补课,又提早开学,假期只剩三周,他和她一直没找到见面的机会。三周后,学校补习开始,规定下午一点半到校开动员会,他和她无需约定,像几年来那样心照不宣地在午饭时间各自来到校门口,她先到的,坐在校门侧畔的饭铺,二三十分钟后,远远看他穿白裤子,圆领灰蓝短袖上衣,胸前一个红标,走过来。她先看他有些陌生,他说已经吃过了饭,她便独个吃,他显得累。
几十年前,上学时,看到《飘》里说郝思嘉是南方的娇小美人,简直难以想象。看电影,包括看郝思嘉的性格,人好像应该很高大似的。
按照这本指南,她如今应当学着“看清楚自己处于生活中的什么阶段”。早就看清了,当年就弄清楚了,无需借助外国人的分析,当年她看清楚自己不可避免地处于生活之中,而他不可避免地是生活的部分。当时他表达过类似的看法,对于他,这是更说明二人的不可分离,是他重新做出承诺并且能去遵守、要去遵守,也一定真的会遵守的原因。他不想也不能丧失她和家庭。而她所看清的是自己没有办法。这个人的某一部分死了,她的生活碎了一些,她不再照单全信,而又必须接受。在她清楚接受它的同时,她清楚承认他的某一部分对于她已经死了。
他爱娇地说,你就是小美女,像南方人。
她什么时候体会过那五个阶段呢?她不确定它们在她三十四岁时是否次第来临,不过她记得隔离,愤怒,与生活做谈判。所谓深沉的丧失感,女儿送她的这本书说,是伴侣死去时人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最核心的感受,无论隔离还是愤怒都是对丧失的一种遮蔽,空虚与深切的渴望撒了谎,装扮为怒气。但她在那一年比现在更体会到丧失,那时她在心里对某种坚信不疑的爱情和承诺做了哀悼。
他们都是北方人。说哪个男生像南方人,是有些侮辱人的意思。说哪个女生像南方人,则是恭维的话。有时是最高的赞誉。
哀伤有五个阶段,书里是这样说的,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中试图对生活夺回控制权、沮丧、接受。他去世后她没有感受到这些过程,书上写得不对,不完全对。对于他去世,她意外、无法接受,但那更多是因为他离开得太快,包括医生在内,没有人想到这场本应当慢慢发展的病最终会毁于一口呛住的痰。他病情发展后,她做好了他会长期卧床的准备,生活强扭了一下而还尚未转变到她预计的那个方向,她还没来得及真正付出自己在内心说定要长久奉献的那些东西,砸了一棒,不疼,眼前空荡荡的怅然。
她听了也不高兴。她说,喜欢大美人呀?他哄她。
结婚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她是在宽容和原谅他。到他死她才觉得,在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他出轨的那一年,对她来说他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她多少放弃了他,那是生活从此变好的原因。而如今他彻底死了。有一种已经令她陌生的恨意伴随着那种极其需要他的感觉一起降临,就像三十四岁时那样。
她做过在寻常生活中有一人只为自己倾倒的美梦——和平年代一个女人的美梦。买过一套水滴形状的绿耳环,想着可以改成没有耳洞者戴的耳夹。后来就始终藏在首饰盒子里。
她想起发饰。自己简直像报纸上的人,小小的笑话,太小了,不足以登出来给人嘲笑的笑话。他生前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糊涂的人吗,表里不同的、在朴实平凡的生活里向往着戏剧性的人吗,强势中总有一丝可怜,缺乏安全感,要去保护的人吗,像孩子一样有无法餍足的缺点,心总是空的,所以要去纵容和原谅的人吗?
中学时学英文,两个句子以花体字贴在教室后方,Until forever,Seize the day。人到中年开始试着seize the day,抓紧时间,感到把生活还给自己的紧迫,然而是带着对抗性的。人生稀薄得让爱人是敌人,每天分辨敌我。敌人死后,该活什么?
手册教人不要被骗。不听不信不转账。见到什么事,先怀疑是假的。防,时时防范金融诈骗和网络谣言,不要在网站上订号称优惠的火车票飞机票,不要理睬说孩子出了车祸的通知短信和电话,不要买网络理财产品。那么怎样买火车票飞机票呢?老年人走去窗口排队吗?那么如果孩子真的出了车祸,怎样接到通知呢?《理财通》栏目说,核心是转变观念。钱要用来生钱,花销应当用在让家庭和自己享受快乐时光的爱好上,切勿一味俭省、苦等未来。这是在说老人没有未来了!北京老头段某省了大半辈子钱,到老受骗,买了十万多元的延年益寿假玉石床。又讲囤积癖是一种心理隐疾,一个日本老太太去世了,女儿变卖她生前积攒的五十几件和服,都是崭新的。工薪家庭,婚后每年过生日前她做一件昂贵的新和服,存放起来,平时穿旧的。而和服这种东西,只要是二手货,即便是崭新的,也几乎毫不值钱。
如今看电视,“郝思嘉”改叫“斯嘉丽”了。也有年轻的女明星叫斯嘉丽,也是实际上娇小,但在银幕上显得高。
现在他去世了,她退休了,女儿早搬出去,结婚了。她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社区办活动,三个比她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寒暄,发彩印的《老年人健康金融手册》,一人手里硬塞一份,看完了回家垫桌脚包东西多好,推不掉,又说一个半月后在社区活动中心还要办趣味运动会,随时可以登记注册为老年运动员,此刻已经开放填表,笔递过来。她想叫,我不是老年!自己的妈妈当年将要满六十岁时,就拒绝庆祝生日,说,离老太太还远着,用不着过寿。
她想看的电视剧,是泰国餐厅里移动的玲珑少年男女这般,爱意隐秘,平平淡淡的,不是专去谈恋爱,然而有海枯石烂的意味,until forever。有一些距离和激动,没有提防,就像在中学时,没有特别想要去超越时间,没有做过——没有机会去做——关于天长地久的约定,却不需要去想时间,仿佛就会永远那样下去,永在复习而永无大考。回到家,能看到的电视剧,则就和生活里一样,非常擅长理解中年男人,给无限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面对妻子、面对丞相,一个中年男人决定撒谎。“接孩子?我劈个腿就去。”
母亲对她频繁的责难和严密的控制是她和他最初相爱时谈论的话题,小时候他因为这些倾诉而分外想要保护她,后来成为二人间一个持久的玩笑。在她自嘲怪癖时,两个人有小小的矛盾时,他在她身上分辨出责难与控制的苗头时,“都怪你妈”。中学时两个人天天见面,到大学时要横跨一整个城市去相会,常常一个月才能见到一面,有回他得了学校里一个科技作品比赛的奖,领到奖金,与她去刚开放的京广中心喝饮料,她第一次进这样成人的地方,心脏跳得厉害,更加矜持。他说,你见到我时总显得不太高兴,冷着脸低着头从宿舍楼道里走出来。要是你真不开心,我走。她说,是我妈的问题,我回家时她总冷冰冰的,我见到你高兴,但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知道。他说,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
海滩边这餐饭吃了很久,她的后牙开始疼。女儿说要把孩子多甩给爸爸带一会儿,过去几天累得很,她得享受一下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度假。又说,中国爸爸只有三种,大混蛋、二傻子、三不管。那么他是哪种呢,你的父亲?女儿说的仿佛不完全对,她边听女儿说,边试图想一下,又想不下去,暖风里什么都是醺然的,她能想的似乎很短,似乎生活刚刚开始不久。
“我妈不给我买没必要的东西。小时候她总说女孩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好,再艳如桃李都应该冷若冰霜。后来离开家了,就总想买。也不是真想要……小东西,也不贵,见到了就买一买。”
夜幕里蚊虫渐渐多起来了,她们慢慢向酒店走。回去要经过一段柏油路和一段沙滩,先是汽车、自行车、摩托车从身边经过,一排卖切好的芒果、榴莲、烤鸡肉串、烤鱼的小贩,操英文和游客做生意。再经过树林就是通往酒店侧面楼梯的入口了,那里亮着些小黄灯,身旁的树林是黑暗的,沙滩上的空地还停着摩托车和汽车,要用手电筒照亮才行,女儿平举手机,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有一阵子她想,女儿在想什么呢?脚下的沙滩上有一些小枝条,她走得慢,这时意识到是拖鞋穿错了脚,适才当是入乡随俗刚买了两天的人字拖不大舒适,恐怕是刚才在餐馆里脱掉了鞋子,再趿上时穿反了,左脚的挂在右脚上,人字带磕磕绊绊。她叫一声女儿,女儿回转身来,她扶着女儿的肩膀,在沙地上颤巍巍换掉。后来她想起这一幕,女儿走在前面,浑然无觉,又在夜色中转过头来,无所谓的一张脸,没有感情也没有好奇的样子,平静地等待她发出指令。静寂中她和她爸爸一模一样。
她半惭愧半认真地归罪于自己的母亲。
还有一次旅行,是过去的同事也都退休了,越南一个海港城市便宜,看照片,不及北戴河,但五个人还是一起订了旅行团。五个都上了年纪,都跑洗手间,各自早早选了不同排靠走道的位置,她坐在飞机后方三人位置边上的那个,内侧一对恋人,女孩长裙颜色很亮丽,戴彩色围巾,应该也是去旅行的。她有些担心两个年轻人会太吵。倒没有,只是轻轻的并蒂莲的人间版本,两个人一路慢声细语讲故事给对方听,共看平板电脑上的综艺节目,说稀里糊涂的话。你说世界上什么最臭?臭豆腐。不是。臭鳜鱼?不是,再猜。她升起一种温柔的感情。说话内容不重要,没有说话的动作那样重要。逐渐就睡着了。再醒过来,空中小姐发入境单给乘客,男孩向她借了一支笔,一格格问女孩要怎么填。
女儿上小学时要拿头花去戴,她不肯,女儿跑去找爸爸,他才了解这一屉宝物。攒这些是为什么?也没看你戴,他问。
“这写什么?”“Address。地址。”“这个呢?”“Road,道路。”“这格是职业吧,我的拿英语怎么说?”“Salesman.”“后面呢?”女孩嗔怪他,“Visit你不认识呀?Purpose你不认识呀?”男孩说,伤心了。女孩说,该伤伤心了。男孩说,你帮我写呀?女孩说,不帮。你好好练练。男孩说,回去我好好复习高中英语课本。女孩说,初中的。男孩说,你帮我填了呗。女孩说,让我给你填,你倒是递给我呀?
满满登登的一抽屉灿如朝霞的头花,她很少用,常打开抽屉去看,她的首饰,她的财产,她的浪费。这些绚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让她身上日常的朴素显得像一种令人羞涩的伪饰,而这些片断的丝绸、玳瑁、假钻石,不是珠宝,加起来也不如一只手提包的价值,也不奢华,只是零碎、无用、张狂可笑,似乎还有些可怜的孩子气,小小女孩装满假珠子和指甲油的首饰盒。
她想起丈夫。当年读书时她英语最好,大考的总分数也比丈夫好。后来丈夫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把她当回事,不过一直说,“我老婆学习比我强多了。”下机时她看见女孩的正脸。细眼眉,扎辫子,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珠子,腕骨处套根黑皮筋,自己上学时也是那样的,总带个皮筋在手腕上。男孩有点胖,年纪轻轻有了肚子,戴无边眼镜。这就是每一句话里都有感情的人。爱情。她坐在两个信徒旁边。
柜子是她的天下。她不在时,他临时出差,才自己拽几套内裤袜子出来,把她细致整理的抽屉弄得不平整。后来她干脆准备了一个应急包,放在他短途出差用的藏青色拉杆箱里。她推拉式的两扇避难所又恢复到安全整洁,属于她的秩序。
有时她看到公共汽车站上的电影海报,感觉就是热闹而没什么意思的。她就想,谁在看这样的电影呢?相爱的人。谁在看明明糟糕重复的电视呢?相爱的人和孤单的老年人,逮到什么是什么,让时间占有自己,让时间杀掉自己,以享受一些更大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活着的事实。有时她在家看演唱比赛类的电视节目,非常热闹,老歌新歌都有,边做饭边听,到评委点评就从厨房赶紧跑回客厅,有一次入神得忘了锅还在灶台上。然后她睡过去,夜里洗衣机仿佛还在铛铛晃动,而台上的少男少女和早就红过的歌星仍然在不懈歌唱,夜晚如同音乐。
卧室衣柜,左侧中间六只抽屉格子,下面一排放他的东西,三只分别放打底T恤、内裤,还有袜子,运动棉袜和上班袜子分开。上面一排,右边抽屉是她的内裤,中间从丝袜、棉袜,过渡到冬天在家里穿的厚线袜,厚得类似于软底脚套了。最方便取用的左边那只抽屉里是她的发饰。毫无必要的一整个抽屉,丝绸和天鹅绒的粗发绳,一只她不可能戴的镶满水钻的公主皇冠,《罗马假日》那种,她计划拿给女儿拍婚纱照用。一支手工彩绘的乌木长发簪买自新加坡,也是几乎全新的,年会时戴过一次,在合影照片中看不到,被头发挡住了。还有色彩斑斓的大抓夹,能卡住长发,头发盘起来时也能用,她最喜欢这类,抽屉里最醒目一只是玳瑁色的,还有一只翠绿珐琅的,上端尖尖翘起,热带鸟雀缤纷起舞。另有一只银制的,缠上牛仔布,又凌厉又随便。还有镂空的弧形盘发夹逐段缠绕粉色、紫色、橙色丝绸,如今尚挂着价签,去日本出差时买的,标价惊人,放得日子久了,丝绸有些刮痕和脱丝,拿起来试夹一下,生涩了,弹簧锈住了。
三、小李
而今他早早去世,五十二岁。她五十一岁,八个月前他检查出来肿瘤时,为照顾他,她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他们曾调笑,也曾计算,说房价上涨的幅度标定了新的退休年龄。未知真正标定了他们二人生活的是疾病,这样快她就一个人生活了,一个人待在家。
李先生和李太太的女儿自然也姓李。
不过她很快就向表妹讲到和解与重生的段落。当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深刻矛盾之后的和解居然这样让人安心,是一种贫穷的人中了能够救命的彩票的感觉。那是她的想象,如果她用熟悉的经验来叙述,可以说是像参加了十四天的欧洲旅行团之后终于吃到中国菜,早餐有热白粥和斩成四瓣的咸蛋,一切都不仅得到了安慰,还得到了荡涤的感觉。也像给孩子换下太久没有更换的尿布,洗一洗,涂上红屁股膏。一切简单、干净、香、甜蜜,嘎嘎的欢笑,重新启动了。仿佛不仅和解了出轨,还和解了此前没有机会充分明言的二十年岁月之中那些压抑下来而长久发酵的大大小小的矛盾,弥合了夫妻之间不可免的性格与处事差异,坚定了未来的方向,一家人。生活比先前更好了,好得太多了。他和她重新开始牵着手走在商场里。
“你占了大便宜了,孩子跟你姓。”
有时她也会再次怀疑、疏远,想起那件事,感到骤然而至的让她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的低温。比如就在她深夜里向表妹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她信心满满地讲起开头,然而在谈到她与李先生初次对峙,而他没有立即承认此事时,她请表妹帮她泡一壶不影响睡眠的滚烫的白茶。随后她被烫到了,连吃了几颗盘里的荔枝,果肉嵌进牙齿缝,第二天早上让她牙疼。
“第一个跟我姓的,第二个随你吧。”
她自己是选择记住了正确的事吗,或者别无选择,于是记住了正确的事?当年在痛苦之中,她是太忙了以至于无暇他顾,还是太累了,在长久的应对生活之中太累了,以至于没有精力去继续恼怒、仇恨、报复,身体余下的动物本能一般的求生欲让她想要活下来?活下来。大自然对她下的律令。
小的时候父母常常亲热调笑,她有点恶心。感觉父母本应当是像一对兄妹的,都是家人,怎样也想不到结婚有亲昵的意思。父母的派头也让她恶心,母亲动不动撒娇,也爱哭,也爱闹别扭。母亲有时跟她说,母女像姐妹。可我宁愿你更像母亲。更长大一点,她成为少女又成为女性,开始恋爱,母亲再这样说,要跟她讲姐妹式的体己话的时候,她想,你不愿意变老,总想要宠爱,硬要装成是我姐姐。我不是妹妹,我和你不一样。
如今她劝女儿早些生育,婚礼后尽快准备起来吧,年纪大了难复原,精力不充沛。千万别像你的同事那样拖欠到三十岁以后,她告诉女儿,别太新锐,你要知道人会选择记住正确的事,生育时的疼痛很快就会忘记,喂奶劳累但不辛苦,你遭罪但不受折磨,孩子将带来人生中最大的快乐,当你看到孩子的笑脸你就会知道成为母亲是怎样一种你先前的经验不足以囊括的幸福。
如今,不得不,孩子还是经常交给母亲照顾。她没有请母亲在自己家长期住过。还得照顾情绪,更麻烦,她告诉同事。大家都有同感。
这一年来你是罪人,此前十年你也是,自我怀孕开始便是,女儿出生之后你就尤其是。说得更长久一些,这二十年里你始终都是罪人,年少时就是我等着你,我带饮料去场边看你打球。我忙于服务你,等待你,而你可真有空。你。
儿子两岁时,她的丈夫出轨了。她没有告诉母亲,后来,当一切事情都过去之后,她在一次偶然的焦躁中跟母亲提起这件事。这时母亲说,你九岁时我准备抱着你去死。
你可真有空,我没有想到在我赶忙收拾书包,送女儿去周末补习班,在舞蹈教室外梭巡来去时,你在做这些。以及那些你主动提出送她去补习而令我感激的周末,以及那些我推掉加班与出差,为家庭牺牲自己的晋升,方便你能加班和出差的秋冬春夏,你在做这些。
难以置信。父亲在她心目中不是这样的人。父亲去世四年了,她经常想念他。实际上,二十多年来,从她是小女孩时到现在,她始终是使用母亲而爱父亲。不都是这样吗?无数的女儿不都是这样吗?如今她仍旧依赖母亲,需要母亲帮忙照看孩子、监管保姆,但又反感老人溺爱,不教孩子规矩,也不听教训,还有动不动撂挑子的脾气。不都是这样吗?无数的女儿不都是这样吗?这世界上难道有谁真正爱自己的母亲吗?一代代扣紧的难道不就是女儿憎恨母亲的链条吗?
她当时真的很忙吗?很难确凿回忆起来。她记得在他最初坦白这件事时,她喷薄而出许许多多的感受,他一项一项地道歉。他毁坏得多么多啊!家庭的未来、两个人及孩子潜在的名誉、夫妻忠诚的义务、十三岁相识以来已超过二十年的情分、她父母长期以来对小家庭的帮助与付出、共同的交际圈、他的前途、国家的法律、公职人员的作风,她的工作状态、她的身体、她的情绪、她的手部皮肤、她僵化的腕关节、她动摇的骨盆、她阻塞的乳腺。不过她说的一项他没能充分地道歉,似乎没有领会到它的重要性,这在当时的冲突中让她更加愤怒。可能她所说的对他来讲太过曲折,近于讽刺和抱怨,跟同期涌出的剧烈斥责与愤怒相比,显得重量不够,但她就是那样想的。她说:“你可真有空!”
当年的所谓要自杀,太女了,太幽怨了。一生幽怨,反复歌咏郎心似铁。为什么上一代女人的娇俏总变成要挟,愤怒总变成绝望,为什么上一代女人总喝叫呼喊着,要在婚姻与死间做选择?婚姻是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死不是,死连生活方式都算不上。而无论死还是婚姻,二者都与幸福、与平静毫无关系。
然而生活就这样向前了。活下去,人擅长活着,也擅长取代。生孩子是一种取代,偷情也是,忘记也是。擅长遗忘的民族都擅长做菜。对于生活,唯一准确的修饰词就是“居然”,对吧,出人意表的转折,未能预期的平静,所以生活确确实实就像一条河流,它席卷你朝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当你习惯并忘记了它的流向时它就果断对你施以恐吓,用肿瘤威胁你,用出轨刺穿你自以为有脾气的脾脏。当你服从,它就降尊纡贵,原谅你,继续携带你向前去。去它想要的方向,以它自己的速度。
当母亲攥紧婚姻时,那是出于爱、恐惧,还是冷漠?母亲爱遵守规则。可能母亲爱规则。小时候一个个夜晚母亲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插播的广告。她在屋子里学习,间或去客厅倒水,蹭一阵子电视看。父亲脾气急,不耐暂停,一遍遍去洗手间。母亲则能在万事中发现愉悦,她眼中母亲因此具备说不清的吸引力,她但愿自己也能那样。有一天晚上,母亲指着广告里一个在楼顶露台上抖开白衬衫晾晒的大眼睛、高鼻梁的男演员,“多像猫头鹰。”
她确实,确确实实忘记了当时她曾有多么恨他。那时她有些日子无法离开家去工作,也不肯让他去工作。他坚持去上班、女儿去上学以后,她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终于理所应当地独自一人,擦地板,清理吸尘器的尘盒,在书架上翻为女儿启蒙买的书,看到自己少女时曾不得不背诵的,当年读来毫无感觉的关于爱与恨的古代诗歌。“此恨绵绵无绝期”,用铅笔在下面重重地画横线,不是为分离的苦恼,而是她真的就有这样恨他,将永远这样恨他,不能摆脱。
母亲爱看杂志。不喝咖啡,但说咖啡豆要买有机的。她爱父亲吗?可能她爱价值观。“夫妻关系紧密,孩子才能茁壮成长。”所以她九岁那年活下来了,所以母亲不可能真正想去死,“我准备抱着你去死”,更像是母亲在形容自己痛苦的深度——那为什么要带上我?
至少在这个问题解决几年后,她就是按照这个版本去回忆这件事的。事情发生时她迷惘,感到羞辱,没有告诉任何人。几年后她跟要好的女友讲起这件事,还有一次,去另外一个城市的表妹家做客时,女儿睡着了,她也向表妹讲起这件事。不是以倾诉的语调要求排解,而是一位成功者讲述自我成长和人生哲学,以抚慰正处在痛苦中的表妹。女友和表妹都为连他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而表示惊骇、不解,表示对男人彻底丧失了希望,至少她们在表面上是这样说的,可能这样才足够礼貌,能表达稳固的姐妹情谊。而至少在表面上,她告诉她们,没什么,爱自己最重要。爱自己也似乎确实是正确的:他回归了家庭,家庭稳固地向前,在正确的时间继续置买房产,她的身材始终比同龄人优越,皮肤逐渐显得比周围的人要白皙一些了,女儿毕业,准备下半年结婚,她对女婿的做派不太满意但可以接受,步入中年以来,她的工作没有大风浪,有过一些机会,回避了,与之配合的是调整爱自己的方式。辛苦的日子过去了,她可以等待退休,过更心无挂碍的日子。
就像一种对社会负责的方式,去努力过接近广告和杂志的生活。那你就不得不有个丈夫,有个孩子,做一个知足常乐的妻子,有时做一个威胁要自杀的妻子。
十几年前他出轨那次她没有报复,也没有纠缠太久,事情淡薄了,他承认了错误,改变了,再次做出承诺,而这次遵守了承诺,事情在她这一侧就过去了。不是因为她有宽容大度的美德,或是她在内心争战下做出原谅的决定,或是她教育自己要向前看,或是像情感专家说的那样原谅让家庭更和睦,或是像僧人说的那样要放下。原因要更简单也更有重量一些,她太忙了,女儿九岁,每晚有作业和形体训练,周末五个补习班。她自己,自生育后一直有盆底肌肉和妇科疾病,半年前查出疑似肿瘤,月余排除了恶性,但她已经觉得仿佛从鬼门关跌跌撞撞,偶然、武断、无端遭释放回来,不是一场误会,而是一次抢救。之后她注意饮食,看电视剧时锻炼,把有限的时间更多花在自己身上。关注自己!我应当爱我!防治乳腺癌!她下的律令。他出轨后,她买了此前惦记了几年的首饰,进一步管住钱。我自己,其次是女儿的教育,再次是丈夫,她做了排序。她确实,确确实实太忙了。他的出轨,由于他迅速而坚决的矫正,倒更像一次虚惊。
一辈子没断了找药引子。找不到药就站进齐膝深的水池说要去死,等着人惊恐地跳下来搂住自己。姐妹?你这辈子未曾与任何女性结成同盟军。
他早早去世了,五十二岁。
那么,父亲出轨的对象离乡去国。究竟谁是逃兵,谁放过了谁?他也可笑。以为在外面遇到的新人总不会是个怨气连天的经典老婆了,然而受到威胁,想到财产分割,想到净身出户,想到再也见不到孩子,想到领导,想到前程,想到别人的议论,倒变成了反经典的梨花带雨的丈夫——这样的丈夫常见,然而经典里少有这样的丈夫,因为经典都是男人写的。真正的婚姻里,谁都认为自己在照顾人——因此不高兴——而实际上在被人照顾——因此也不高兴。
二、李太太
结婚后,有一次母亲到她家来,一定要动手打扫,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母亲在储物间里翻找她放洗衣液的架子,“没有防染色巾了?”惊讶中带着谴责。没有防染色巾也可以洗衣服的,人类漫长的生存史中大多数时候都没有防染色巾,妈妈,你对这点应当非常清楚。
这些对着自己的誓言与向着对方的威胁,发出时又重又令人惊骇像山顶滚落的巨石,很快就变得轻飘飘的,成为平顺生活中一件回忆起来时会恰恰因为其不可理解,不可相信,与周遭一切的安稳相隔那样遥远,而突然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彻底过去了的事情。仍旧是一对相爱的,众人羡慕的好夫妻,只不过如今改换了顺序,他们是李太太和李先生了。
英国人做过调查,说被谋杀的女性有接近三分之二是被丈夫、男友、前夫、前男友杀死的。大部分在分手一年内遇害。百分之八被儿子杀死。男人能犯下的错误是很大的。你能不能诚实一次,说你不完全喜欢爸爸?
最恨他时她发誓,我恨你到死,也将折磨你到死。别想离开我,而我将始终恨你,在坟墓中我们的骸骨会分作两边,我的头将歪向别侧,你会听到我牙齿啮噬的声音。但别想离开我。
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一定要把同学变成男友,男友变成丈夫,一定要和男友亲热或故意不亲热,以走在一步步使他成为丈夫的道路上,一辈子在原谅与纠缠间做选择?相濡以沫。沫好吃吗?没什么滋味。但也没别的可吃。夫妻的生活确然是相濡以沫,在枕边吸入二氧化碳。相恋时找合适的姿势睡觉,一个鼻子在另一个的下面,稔悉后尽可以背转身去,是所谓日常生活之美。然后到了婚姻生活的某个时刻后,只有先背转身去才有尊严。
让她最终放心甚至不免惊讶的是,很快证明,这事情如同黑暗地狱使得他比她还要更恐惧。在她焦虑不安的那些日夜里,他想象过没有她的未来,而几乎立刻便被这想象击溃了。那不是不好的生活,而是不可能的生活。羞耻、罪孽感、恐惧心的三股绳索捆绑着罪人,是他跪下来,求恳她不要离开。别抛弃我!我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已婚男人,我也不是一名平平凡凡的李先生。我是李太太的先生。
有一次她和丈夫坐邮轮,仅只六天,去日本三个港口城市。以为会是一次浓缩的假期,至少舒适,白天上岸购物,晚上她看表演,他去赌场,而实际上却像和伴侣囚禁在一间舱室里,争着去独自占有阳台,最抢手的奢侈品。幸亏有阳台。中间她几番想象这艘船上会有人落水,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囚禁中。那些天她比平日更向往自己睡去的愉快,只要睡午觉时没有人会开门进来。
在李先生和李太太的生活里,到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时,确然发生过一次可怕的意外。那时他们的女儿九岁。在此前他没有过个人的生活,生活便是与她一起,除此之外他但关心工作,没有什么必须要共同度过时光的朋友,或是家庭客厅之外不可割舍的娱乐。然而就在这样单调、丰富、有规律的日子里,他毕竟还是偶然遇见了一个女人,似狐似鬼的极尽温柔,无限泪水的考验,恍惚的未来,确凿的吸引力。李太太很快便看出了端倪,终生似半只玻璃杯里白开水一般的李先生身上新诞生的梦游般的失神时刻,实在很难逃过枕边人的眼睛,何况她是李太太,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与他同样的生日月份,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家乡,他们注定是李先生与李太太,一辈子都需要在一起,无论这判断怎样不能符合人口学的原理。
她自己的孩子喜欢机器人,执迷于编程序和数学题,三年级时的梦想是造出一台能做数学作业的机器人,到了四年级,计划未来写出解决黎曼猜想的程序。四年级下学期停学了,因为多动、“影响课堂秩序”,连番受批评,拒绝再上学。丈夫跟孩子谈话,说,三年级了,应当了解世界是根据规则运转的,最重要的是按规矩办事,就像对于甲方而言,乙方按时交工比什么都重要,乙方不配考虑完美主义。三年级!他还觉得他擅长数学。男人真是傻逼——自以为——数学很好——为时代——唱赞歌。
她相当地知道自己将成为李太太。恰好,她也姓李。十几岁时二人在午休时装作不经意相互传递的信件中,就开始以此开玩笑了。同样的生日月份,同样的姓氏,相差一岁恰符合男长女幼的道理,让他想要爱护她,让她想要恣意地与他嬉笑,逗弄打趣,抱怨责备,在他面前哭泣,提出要求,等待他满足。一切仿佛是注定的命运,他们不大需要考虑未来共同的道路该怎样行进。在一起的同时,前程也铺展在一部分已安排完善、另一部分已计划妥当的轨道上,便自自然然、安安全全地这样下去,不去思考一个没有对方的未来。
Well,停学就休息一阵,下一年再去寻觅合适的学校。母亲耻于谈起此事,来访时目光绕过外孙。可能就像当年母亲遇到父亲出轨时那样,令人痛苦的是不体面。按照电视剧的拍法,女儿早晚会理解母亲,因为一代代女人逐渐发现自己经历类似的事情,遭遇类似的痛苦,一代代女人在痛苦中和解,发现“我是另一个女人”。我只是另一个女人,我仅仅是另一个女人,在所有我与她们的差别之外,我还是,我也是另一个女人。但不是这样。婚姻和死之外有很多事。即便你要在二者之间做选择,你也不需要像辩论赛或球赛那样参与哪一支队伍,你可以是观众,可以是退役运动员、教练、裁判、路人,可以是上空盘旋的鸟。一定要在谁的臂弯里睡去吗,一定要臂弯里有谁而睡去吗?
起初的爱如同音乐。他们还是孩子时就认识对方,相爱的时候他十六岁,她十五岁。第一次接吻发生在冬日的冰品城,插黄色塑料勺子的香草白雪冰砖四角钱一份,卡座之间垂挂塑料制成的杨柳枝条繁密隔开身后扑克牌的声音,两个人都觉得十分安全。彼此的生日和喜好,是在这些年间共同上学读书,在同一个班级里隔着课桌椅害羞地相望,暗地里去翻找对方的练习册与家庭关系调查表时,早就记下了的。这一个吻的撞击如此猛烈,比一年前期末考试结束后晚自修下课,又打扫了教室卫生之后,两个人先是一前一后去了洗手间,又有默契地各自慢慢收拾了书包,她先走出教室,他再走出去,拉了一下教室内的灯绳,又关上门,看见她在走廊内的背影正在等待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再一前一后默默走出教学楼,穿过篮球场,走进自行车棚,她俯下身给自行车开锁,直起腰时他已经站在她身旁,扶住她肩膀的那一次,还要猛烈上无数倍。在回荡着烟味的嘈杂的冰品城中,外面冷,里面是暖的,他的头发有点油腻的味道,但耳后是香的。这一次无法形容的经验,又玄妙又幼嫩又如同神启,冬天冰冻过的冰冷甜滑的颤抖战栗的葡萄粒,他们二人都铭记在心,此后一次次向着对方回忆和讲述。不可追地,他们从此就这样一步步地朝婚姻走去了。
她纳闷母亲在婚姻中感受到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她自己的婚姻中最幸福的时刻十分清晰。孩子上小学前最后的暑假,去参加游学营,结束后逗留几天,在当地朋友处盘桓。游乐园的票买一张可以用足两天,但第二天孩子想跟朋友家小孩去游泳。她和丈夫想,不要浪费吧,把孩子托付给朋友一家去露天游泳池和BBQ,她和丈夫去游乐场。花了半天时间排队,坐上了前一天来不及去的最热门的过山车。没有想到,第二圈时,过山车爬升到最高处,没能翻过去,吱吱呀呀停在了整座游乐园最高的顶点,据说接近140米高的地方。机械故障。乘客卡在安全带中,背对大地,望着天空和前排人的头发,等待着。一个多小时后紧急援救人员爬到顶点,把乘客从座椅中挖出来,引导人们一排排出去,沿着过山车框架侧面维修工专用的窄阶梯,一个随一个缓慢谨慎地走下这140米的高空。下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据说全程花了三个多小时,但她不觉得有那么久,一路上丈夫在她身后,她无需担心他越过她走到前面,步子太快或者太慢。也相信他不会从身后把她推下去。触手可及而不需要牵手。越来越凉了,上身冷得抖起来,脚却要踩稳,有些人在紧张中努力聊天,她间或能听懂几个词,还有几个人唱起歌来,而后又没有声息了。前面的救生员穿着在黑暗中闪光发亮的黄背心,异国的人们在几小时间一步步变深的暮色中行走,让她觉得身处一条向下缓慢流淌的河流,身边是钢铁的一条尘封的冰河,踏到地面时有一种不真实感,大地的触感不是硬的而是软的。即将下落到地面时她发现众人处在无穷无尽的萤火虫包裹之中,在此之前她很多年没见过萤火虫了。这奇异的经验里大家都被盛放在阿拉丁神灯故事里的飞毯上,不太确定自己从哪里来,不太确定将要到哪里去,一个冰凉的梦中,在黑暗里,前方走着陌生的可以信赖的领路人,你要做的是友善、安静、稳定、仔细、照管好自己。在走下阶梯的过程中,她回头看丈夫,看不清他的脸,他微张着嘴,沉默、专注、小心、愚笨。这就是芸芸众生吧。那是一个和爱无关的时刻,并且没有一秒需要思考“他是否爱我”这个可怕、无聊、在人生的先前时刻曾经缠绕她的问题。
一、李先生和李太太
2019,普吉,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