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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

还有一个孩子的同班同学告诉她,孩子生前爱喝桃汁。妈妈哭了,她在家只买橙汁和苹果汁,孩子没有说起过。

孩子去世后,她也惊讶地发现了很多关于孩子的事。有一位老师提起,孩子和同学传递情书,老师发现过。她想知道那个同学是谁,去找那个同学聊聊孩子。也许老师看她太热切了,也许怀疑她有追究同学或学校责任的打算,随即改口,说记错了人。

在自己的房间妈妈回顾自己的生活。这一生的前二十八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和外婆,后和妹妹同一个房间。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一个新村、一栋豪庭。三十一岁时她生育,她的身体白天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孩子上幼儿园,能按时起床睡觉后,她过起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在家中安装大浴缸,虽然丈夫会毫不留情地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当她的面排泄、走出去时不关门。她从浴缸起身,看见一团手纸漂浮在马桶里,膨胀得像胖大海。那时她喜欢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

那些药片也让妈妈不再做梦。本来在失眠之后入睡的短暂的梦里她经常梦到逝去多年的外公外婆,还有高考。偶尔在梦里她也能看见孩子。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长得不太像爸爸,爸爸是长眼睛,孩子是圆眼睛,爸爸是方脸,孩子是心形的小脸,额头圆,出生后两天酒窝就清晰可辨。她常常主动说,这孩子五官不太像爸爸。大家反而都说,可真像!就好似要为孩子辩护,找出孩子和爸爸越来越像的证据,头顶上的旋也在同一个位置,人中也是那么深,也是上端有点尖的耳朵,耳朵位置生得高,这骨相绝对聪明。那时这些别人挖掘的特点让她有点新奇,就仿佛她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孩子,不够注意孩子身上细小的部分,比如她当然知道孩子的耳垂很大,但她没来得及发现孩子耳廓有点尖。

现在吃下头痛药片便获得舒适,到夜晚她拥有整个家。妈妈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方瓶子顶扣粉色小皇冠,像小香水瓶。买来全彩图的杂志,适合在绿色房间夜里暖黄的落地灯下看,健康或者旅行,翻一页就忘记一页。安放一台香薰炉。窗外的柏油道路在夜晚想必发出神秘的黑色光泽。有时她打扫房间,擦书柜门,四壁发亮。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

起初睡不着的那段时间里,她很少想孩子,却总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好像获得了某种倒退式的新生。亲人们说这样不行,她就开始服药,让心情好起来的东西。之后她发现自己容易忘事,就停掉了。人们怎么不劝爸爸服药?就好像女人都是情绪,女人无法控制自己,女人的睡着与不睡着都是不情愿的,女人应该调控。

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她是唯一的活人。

孩子去世后,她先是失眠,其后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太多,之后又失眠。她发现在这个年纪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年近五十的、被迫的女权主义者,享有不情不愿的自我,在命运中随波逐流之后享受既像惩罚又像补偿的自由。

*

每天夜里,爸爸睡着,妈妈在床上躺一会儿,闭着眼睛,滴两到三滴眼药水放松下来。待他的呼吸声变成低低的鼾声,像运转不良的老式抽油烟机开着磕磕绊绊的一档,她就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倒杯热水,到书房的绿墙下坐着,看杂志。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坐进阳台上的藤椅,盖一张薄毛毯在身上,听不远处黑漆漆的大海在夜间发出的潮声。有时她不知不觉睡着一小会儿,再在凉意中醒过来,再过一会儿,小区旁的街道就有洒水车和垃圾车开过,将要天亮。她的房间就不再属于她,又是她和爸爸共同的家了。

有人建议他们养一条狗,爸爸考虑了这个提议。带大量视频和图片的宠物百科让其他网页打开得很慢,但他不愿意关掉窗口,对约克夏梗产生了几乎可以称为热切的冲动。他有些担心会不习惯家里有狗的味道,去过一次宠物店后,这个忧虑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狗的味道。爸爸和妈妈约好星期六下午到朋友介绍的狗场去买小狗崽,那里除约克夏梗外,还有银狐、柯基、雪橇犬。朋友认为爸爸也可能会喜欢日本柴犬,不过要看过才知道。整个星期中爸爸都期待星期六到来,直到星期四夜里他梦见狗走失了,又回来了。先是跟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跑远,像是在郊外新科技园区那种宽阔又不通向任何有人的地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他挪动步子却跑不动,不可能追上。在梦里他墩坐在地上痛哭,回家抖着手开门的一刹那,却又听到狗的吠叫,梦里这叫声可真熟悉,听惯一辈子了似的。

在迎接那个一度即将到来的小姑娘时(起名叫念宁,英文名Nina),妈妈不打算像她对大夫说的那样把房间漆成粉色或蓝色。她认为应当选择一种让谁都会快乐的颜色,在柠檬黄色、青草绿色、太阳橙色中挑了绿色。她热诚地布置房间。如今这里成为她的书房,书架和挂画挡住两面绿墙。

他不愿意再有可能失去什么了。狗能回来而孩子却不会,他无法抑制住怒气。他预料到自己在现实中可能会在遛狗后用钥匙打开家门让狗进家时因为狗确实能够走进家而憎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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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自然怀孕的按时索骥失败以来,爸爸和妈妈很少碰对方。也不是完全没有。二人相处时,房间里用了多年的挂钟走字变得很响。人的沉默和焦躁放大了钟表的声音,迟滞、黏稠。钟表也让人更焦躁,可怜的钟表。人默默不动,两个人守着墙上的一个活物。有时爸爸觉得自己和妈妈像尘世中的双鬼,亲近彼此时才有了肉身具象的形态,短短相互依赖。但这种神秘的令他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也并没有让亲近变多,想一想,就过去了。

看着这一个个生活着的人,妈妈边哭边走在地铁站里。

爸爸发现说谎有清热镇痛的功效。说谎之外,他和妈妈不大说话。有时妈妈突然说个不停,爸爸伸手按按她的太阳穴,表示容忍,表示关心,表示按下停止键。他把空置的卧室里原本摆放的跑步机和整理箱移到阳台,住了进去。

妈妈右手边的男人在看一本《庄股盘口揭秘》。左边的男人在手机上再写下一条发言,“交朋友,娶妻子,第一看衣服,衣服相近,才属同类,有缘分。第二看食物。第三看家乡家庭。”到站后妈妈走在地铁站的人流中,转弯,走上楼梯,转弯,走换乘另一条线的长长的走廊去她要去的出口。有人向她迎面走来,她避开,跟着一些人走下去,有走得极快的,有拎公文包的,有相互依偎的,有抱着小孩的,有停下来在通道边跟墙壁上大幅广告里代言水果味酸奶的男明星合影自拍的,有穿高跟鞋背帆布袋的,像是早晨出门上班时太仓促了。有散散漫漫走下去,走开了,又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随即聚拢的。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文明了,花两小时争吵,花一天在手机上打字相互道歉。

“人生,福气是啥,心情快乐,乡土人情环绕。”发表了,又修改,“乡土人情好。及时结婚生子,工作稳健,衣食住行好。”

有一段时间妈妈指责爸爸只爱他自己。反过来,爸爸不这样看待妈妈。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疲劳。

还有一次哭泣发生在地铁站。妈妈身边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有点像推销员,坐下时先翻看包里的几种商品折页。之后在手机一个顶端标着“说说”的页面上,不断修改发言。

在妈妈尝试几种宗教的过程中,爸爸以身边有科学实验正在发生的态度观察和记录样本的效果。佛教,她参加了放生和舍粥活动,都不喜欢,浪费食物。去过普陀山,还不错。试了基督教,不喜欢一同聚会的人,其中有些人太崇洋媚外。后来她落脚于灵修课程,参加在郊区的周末冥想工作坊,倒出乎意料,不都是坐着做瑜伽、想象蓝天绿草之类的事,也不是让人回忆罪孽之类的事,而是尽量让人跑起来、跳动,让人愉悦甚至欢腾,至少暂时表现出来这些情绪。还有赤脚舞蹈环节,还与比她年轻二十岁的人以及外国人一起野餐烧烤。她回到家时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这些关于自然和野草、清晨和裸体的竭力令人重生的试探让爸爸怀着伤感想起童年和家乡。非常奇异,那座中原军区大院中曾是他年轻的叔叔阿姨,现在成为他年老的叔叔阿姨的人们,如今有相当高的比例都在相信基督教的各种古怪的地下变体,有些老人每天吃牛肉,认为这是来自西方的神的旨意。红色的肉块是长寿的律令,老人以警觉发亮的眼睛躲避死亡投在他们四周的阴影,认定状如阴间的炼狱有无数粗野狂躁的土狗在等待不愿养生的人。

周末妈妈常去盲人按摩店。妈妈不太敢看盲人,怕面对不清晰的眼睛,她不知该盯着人家还是绕开人家。有一次妈妈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时,听到女按摩师和旁边的按摩师聊天,有个牌子的手机摄像头特别清晰,比同档次的贵了一千块钱,咱们这样眼睛不好的,拍下来再看方便。旁边的按摩师说,另一个国产牌子比这个牌子的读屏功能好。妈妈想,我从来没想过手机有——手机需要读屏功能啊。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又说,附近超市的小米不好,煮出来米汤分离,不如早市的。旁边的人让她放一点淀粉进去。女孩子说,超市称重台没人,价签看不清楚,以为白菜是五块八一棵,结果是五块八一公斤。拿了一棵,到收银台一看,十多块钱,又还给收银台了。这么说,白菜贵了啊,妈妈想。女孩子说,店面扩大后,人际关系复杂,“在这儿最好就别说话”。妈妈想,不知道按摩店里的办公室政治是什么样子。她想看一看这个声音清脆、“-an”“-ang”不分的女孩子,但只能看到隔开一块块大理石地砖的金色花纹。她是什么样子的?半个小时前妈妈在她身后,随她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恍惚的印象是长麻花辫尾垂着两颗紫草莓。又有另一名按摩师对女孩子说,离开家,说话做事要小心,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教他的。女孩子回答:“我妈跟我说,在外面想学东西就得付出代价。”妈妈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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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另一个儿子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秋天前需要在四个专业中做出选择。水文与水资源工程、农业水利工程、热能与动力工程、农业建筑环境与能源工程。妈妈存下信息,咨询工程师同事应当选哪个专业,安排孩子打电话过来,让孩子放假来探望母亲时和同事见面,谈谈未来的选课。爸爸提醒她,这样太关心是可能会有麻烦的。妈妈有些生气,有时爸爸全是逻辑,妈妈不堪忍受。

世界改变了。早在几年前她和爸爸尝试再要一个孩子时,妈妈就发现了。那时妈妈去医院做排卵监测和输卵管疏通,她发现生殖中心的女洗手间小隔间门背后贴着代孕、提供健康卵子、处女取卵的小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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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和爸爸去海边散步,从家走去滨海路的林荫道上脚底是一路亮晶晶的彩色纸片。当然城市就是这样。一直以来电线杆上都漆着代开发票的电话。总会有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卖房,他们对你的情况清清楚楚。另一些人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信用贷款,他们不清楚你的情况,但认为你总有遇到难处的、落网的时候,值得守株待兔。单元门上和门缝里有美女公关的广告和电话号码,他们想你总有软弱的时候。到如今城市的地面上花花绿绿地贴着新的事物,包生男孩、定制双胞胎性别、交易卵子,代孕母亲可以选择农妇、大学生、东南亚人、墨西哥人、擅长马术的白人女研究生。可以选择有多次生育经验的农妇,更能保证孩子诞出顺利,或选择处女,让你的孩子出生在最鲜嫩无垢的子宫。其他国家的代孕服务更乐于招募生育过健康婴儿的女性来代孕,有经验,不那么情绪化,不会突然执着于保留腹中的婴儿。寻找处女,一种地方特色,新房比二手房价格翻三倍。你有些厌恶地以为这个演员写真似的明艳女孩肖像是一种色情服务的迹象,它却是子宫服务的迹象,让人悲伤。

擦地时,阿姨告诉妈妈这些,妈妈靠在沙发上哭得像老妇人,没有声音,眼泪顺嘴角流进嘴里。

以前让人出卖阴道,现在让人连子宫和卵巢一起出卖。一个套装。

在妈妈告诉先前定下的那名金牌月嫂取消服务时,月嫂阿姨告诉妈妈,自己正准备改做白班保姆,因为儿子刚刚得到通知,没有考上研究生,要来这个城市找工作,她计划租房,母子住在一起,能给儿子做饭。妈妈请她成为自己的小时工。阿姨的儿子每天在一家工程公司工作8到10小时,赚130元。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发传单,每小时15元。阿姨每小时工钱35元,每天要骑电动车去三四个人家,路上的时间不算在内,有些人家不准她往保温杯里灌热水。儿子对阿姨说,妈妈啊,你不要那么累,我的工作是有上升空间的。

当时,在试管婴儿和代孕都失败以后,理所当然的下一步选择是改用新鲜的卵子,从孕到育都使用另一具身体。妈妈和爸爸没有沿这条道路走下去,在回忆之中,妈妈觉得爸爸比她更乐于考虑别人的卵子,稍微更乐于一点,不像她那样完全排斥。是否有可能,爸爸考虑过他和别人直接生育?离开这段婚姻,或者不离开而重新获得一个孩子。他也许可以轻轻松松地令一个年轻女孩受孕,也许可以自自然然就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晚上,没有负担也无需计算,缺乏准备也不必担忧,不用激起也准时到来的欢乐,几个月后转化成隆起的腹部。年轻女孩容易受孕。生命力激发生命力。年轻使人勃起。年轻带来孩子。就是这样。

妈妈不想听到这些。痛失会的那些父母好像决计要一辈子活在一起,不和别人,就他们自己,以及其他想用这个事件——案子!——改变或推动另外一些事的人。律师和记者想要通过这些事件改变自己的命运,说自己想说的话,可律师喜欢说,我代表你们的利益,记者喜欢说,我代表公众的利益。那些父母相信这些吗?还是他们也并不相信,但反正认定了总归其他人也不懂得他们,也没法和他们真正说话,或者说不出他们想听到的话?爸爸和妈妈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于另册中。除了生命中都曾发生过这件事外,爸爸妈妈与他们没有共同点。犯人出狱后还要定期聚餐吗?何况尚未出狱,也许永不会出狱了。

在女人的一生中渐渐地子宫就比脸要重要了。不说话的、位于身体正中心的器官,一个盛放未来孩子的宫殿,一个神龛。比阴道也更重要,当然。

事情发生时,有孩子死去,还有孩子受伤,留下心理创痛。有一个男孩子在逃离时手臂骨折了,后来在下雨天总会颤抖。事发时他是初二学生,顽劣,曾经为了早进去打饭冲破学校食堂大门玻璃,受到处分。事情发生后,学校补偿他,让他直升高中部。现在,痛失会的家长说,这个男孩子的父母正在为他向学校争取大学保送名额。痛失会的成员中,有一对家长离婚了,那位母亲仍在参加痛失会的活动,父亲已经keep calm and move on。还有两对家长成功生下了新的孩子,其中一对不再参加活动,另一位父亲有时来。

卵巢也重要。妈妈三十出头的单身女同事说如今有“余卵计量”的检查,医院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卵巢的库存:充足—在衰退中—严重衰退。装着玻璃球的半满口袋,每个月你扔出一个,年轻时你嫌重,嫌没用,嫌它惹麻烦,逐渐你看待这个口袋从半满变成半空。妈妈的同事从担心会意外怀孕到担心自己彻底不孕,只隔两三年时间。女人如何逃出这个口袋?

到第五年,没有更多记者前来实地采访爸爸们和妈妈们如今的生活,不过网络上到这一天仍然有追忆和评论,虚拟的烛火一屏屏点起来。在痛失会推动下,也有志愿者在这个城市的海滩上举行追思仪式,小蜡烛摆成心形,中间放了花束。而且在那起事件后,全国其他地方又有了几起类似的事件,谈到后续就总会提起开端。妈妈不希望看到这些事,她也不看新闻,但网络上的评论冲进她的眼睛。人们讨论历史和未来——这样的凶手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未来还有可能有更多人受难。也讨论原因——我们的社会错了,坏了,让人痛心,恐惧。前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凶手是世间总会存在的那一小部分变态之一,后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必然的事件,因为凶手是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社会结出的果实。这两种看法妈妈都无法接受。

始终如此。是男人总需要孩子,非要把某种血脉或者DNA或者使命依靠身体传下去。女人不总需要孩子。但每个人都告诉你是女人想要有孩子,想要,需要,无论如何都要,必须得有。

如果没有答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妈妈不再去参加活动,然而开始持续地想关于为什么的问题。那个凶手是没有清楚的动机的,至少没有大家能够确认的动机。凶手本人也自杀了,因此那些孩子的死没有意义,没有抹平什么不公,甚至没有慰藉坏人。只能追究各个机构的责任,但那也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了这个孩子?所有孩子都穿校服。我的孩子跑得不快。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的孩子特别可爱,也许吸引了那人的注意。但我的孩子的脸特别可爱,凶手难道不会因此停下来吗?不过那人确实是从身体后面下刀的。妈妈不能再想下去了。

后半夜,妈妈待在自己的房间。真是的,就好像你女性的身体是一只塑料脸盆。小时候那一种,没有特点也不太结实的塑料脸盆,丢了就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那些人行道上被踩在脚底的广告还告诉你可以定制:选择你想要的女孩子的类型,选择你想要的未来孩子的类型。

有一段时间妈妈常想关于动机的事。撒哈拉沙漠上一位老妇人走了很久,在干渴的绝望中寻找某种她不确定其存在也不懂其缘故的东西,无法停下,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也死了,她的姐妹也死了,她的兄弟也全死了。妈妈在尝试宗教的过程中参加一次活动时听到牧师讲这个故事。老妇人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生活无法继续,她执迷于“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发生,为什么发生于我?她离开家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这个老妇人走进了死胡同,牧师说,因为神的旨意有时是没有理由的,没有你能把握的理由。你能做的是服从神的旨意,不去质疑祂,不去询问祂,要心怀希望去相信祂的善与正义。

什么都这样容易吗。告别自己的孩子这样容易吗,他们以为?可以摘出来,可以塞回去,可以拿走,可以卖吗?妈妈想起孩子小的时候,送去幼儿园时从来没有闹过,第一天就挥着手告别,自己走进去,后来也总是高高兴兴的,周末都要去上学,那么快乐的好孩子,从来没有过公共场所的号啕大哭,从来没有非去索要什么东西,只有一次,孩子三四岁时,她带孩子去商场买了一只盆底印着斑马的新塑料大澡盆,孩子一定要坐在那个盆里回家,她端着盆走下电梯,走进停车场,盆放在后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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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盆里的孩子!她想起小薇。胎停育后小薇拿到了20%补偿金,是中介机构承诺负担的,另外付了钱做引产手术。在那年,妈妈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面试未来的代孕母亲,像决意走上一条不归路,她已经放弃了有百分之百的自己的孩子。而那时爸爸在去之前对候选人很有些好奇。当时妈妈想,爸爸对其他的女人,可能成为自己孩子的某个形式的妈妈的女人,这样在意。男人看到一具新鲜年轻的女性身体,承载着自己的孩子。而女性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暂时安放在别人的身体。男人是不是对身体总有占有欲?是不是代孕母亲像某种古代的外室,专门生孩子的那一种,弥补妻子的无能,也是某一种房,某一种妾室。科学使得爸爸与代孕母亲不需要接近,但男人是不是还会感到存在着某种联结,那个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因此好奇,因此对代孕母亲也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妈妈不觉得亲近,她只是极其、极其期待,期待怀胎一个月就可以生出孩子。选定小薇,回家后,她轻松了许多,甚至对爸爸说,但愿我们的孩子早产几周,让我们早些见到它。后来她想过,是不是自己太着急,才会有又一个孩子又一次离开。

该成为盲人还是聋子?

那时在B超室里看着小薇剥开衣服露出肚子,妈妈对她有感谢的心情也有排斥的感觉。如今她不这样想了。她疑惑自己怎么会那样残忍,对另一个女人。

当我看不见你时,我是一架供养八卦草料的马车。当你坐在我旁边时呢?我是像瘟疫吗?这样说太俗套了,同事并没有避开我,妈妈想。更类似于轻微的花粉过敏,使他们在某些时刻尽量去回避一些话题,又似乎无法不闻到妈妈身上的某种气味。

所以那一年,广州一套三室一厅住四个同乡女人,计划是在广州住八个月,临产搬去珠海分娩,其中一个是小薇。中介按时发照片和视频,告诉爸爸妈妈其体重增长情况和体检结果。起先每周发一回,到第五个月,妈妈要求在小薇卧室里安了监控器。夜里也能看到她的活动,关灯后画面黑白,分辨度低下去,被子盖住肚子。再见到小薇,她露出一口白牙,说,你们看我时,摄像头那个小人背后有个灯会红一下。她大概要去其他房间换衣服。妈妈疑惑自己以前居然没想过这件事。

同事不向妈妈提起这些。妈妈自上班以来一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领导这几年对她分外慷慨,给她在家工作的充分自由,实际上,领导积极建议她多在家上班,像对待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妈妈也发现同事赐予她特殊待遇,待她宽容,也许怕她受刺激。新入职单位的同事大抵很快听说妈妈身上发生过的事,她能感觉出来。她没法真正和他们交谈,虽然她认为是他们先停止真正和她交谈的。她能看到他们心里的疑虑:提起孩子还是不提起孩子?特意不提起孩子就等于提起孩子。

现在她听到年轻的、孩子三岁的女同事说,讨厌家里的保姆。孩子对保姆太亲了。有什么事,孩子先看向保姆,再看妈妈。“我家阿姨,我想撵走她。”妈妈插话,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你又要她爱你的孩子,你又要她不接受你孩子对她的爱,你又希望在自己想要割断时立刻就有某种神秘力量彻底切断你先前要求她给你孩子的爱。这还不如男人。男人不要娼妓的感情投入,因为男人起身后就想要马上离开。倘若娼妓投入了感情,男人还会害怕。你自己是女人,你应当懂得保姆也懂得娼妓。你为什么这样残忍?类似地,你要你丈夫去赚钱,更多的钱,超过工资的钱,你又要他六点钟回到家。

一个案子?那是我的孩子。妈妈在心里长长地说。

妈妈变得难以接近。她和她周围的人不一样了。她认为这不是由于她经历了悲剧,而是因为别人拒绝承认那些显而易见的真理。她知道别人只看她乖戾,不过他们认为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可名状、没有语言能够真正描述和叙说的悲剧,愿意以容忍补偿她,他们像在为社会赎罪,道德感的转移支付。也许实际上她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因而挑剔的那种人。人类不能接受这种人啊,人类只能接受比别人有钱因而挑剔的人,以及太过悲惨因而挑剔的人。妈妈不介意被当成后者。

亲属一如既往地关心爸爸和妈妈,没有因为时间逝去而太过消减,倒是仿佛因为认定他们的悲痛已经应当多少平息了,而能关怀得更露骨一些。孩子的死如今不再是一个不宜提起的悲伤事件,理性地看:家庭中一个需要有效填充的缺憾。有亲属问妈妈是否愿意收养,间接听说一户人家可能会想卖掉孩子,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怕养不熟。也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属,在春节前告诉妈妈三、四月间将有法律改革,可能会通过新的规定。你们的案子也许能追诉学校责任,活动活动,写联名信,请人大代表转上去,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某某的夫人,中央党刊理论版的编辑,大概也可以转交,亲属说。

妈妈长久地在心中发表小演说。

到第四年的这一天,没有记者联系他们。爸爸去了墓地,妈妈没有。她上午在家工作,中午去超市,买菜回来路上取了干洗的衣服。老实说,她不大相信那些关于丧仪的林林总总。反过来,她越来越相信灵魂不死。这六个孩子的墓碑明明在不同地方,在新闻报道上却总是六个孩子,就仿佛六个孩子是一个集体,来自不同年级和不同班级、生前并不相识的六个小人如今永恒抱在一起。但她只在乎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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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孩子忌日前一周,“痛失会”打来电话,爸爸和妈妈无能拒绝。这一天爸爸去了学校,妈妈头痛,待在家。后来她听说,这段时间,记者到学校门口堵截学生要求采访,寻找当时受伤的学生,让附近居民回忆凶杀经过,和邻近的小卖部店主聊一下午天。学校严禁学生接受采访。第三年的那一天到来前,爸爸和妈妈关掉手机。

爸爸和妈妈去参加了婚姻治疗的心理工作坊。“生活中的小美好,”治疗师说,“每天都要试着发现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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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今天傍晚小区外蛙鸣阵阵,多么美妙,让人能领会感恩的含义,要慢慢地,逐渐地,学习珍惜生命中这一天的特别。

在对自我身体的医学处置方面,爸爸落在妈妈的后面。他只切掉了痔疮。医生让他多吃粗粮和豆类。

比如若是早餐格外好吃,治疗师说,要想到这是怀有耐心和细心才能做出的早餐,其中独特的配料是爱意。

整形医生说埋线能够把她的面容冰冻在此刻的年纪,四十六岁。她想,如果能冰冻在四十三岁,她将按照一个快乐的女人老去。现在她按一个绝望的女人老去,不过法令纹是平滑的。

当然也别急着一蹴而就。肯定不容易。

第二天就看不出来了吗?妈妈想,世间的丈夫是多么粗心的一类人啊。

此外要为自己设立能够达到的小目标。比如每周保证有两个晚上一起在家吃晚饭。

最终放弃试管婴儿的念头后,妈妈不再吃促排卵药。她做了额头和法令纹部位的玻尿酸注射,切掉眼袋,完成了面部埋线手术。诊所墙上挂着女人术前后对比的两套照片作为范例,侧面照,都没有笑容,左边的皱纹明显一些,右边的更平滑也更冷酷。正面照,左边的不笑,右边的笑,说不清是笑容还是光滑的肌肤让右边的显得略为年轻一点。医生告诉她不需要担心,这里有休息室,不少女人手术后都会在这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家,以免丈夫发现自己做了整形美容。

但也不要因未达到目标而忧虑自责。最关键就是停止自责。

她做错了多少事啊,也许她曾对孩子说的大部分话都是错的。她亏欠孩子。

妈妈搜索其背景资料,得出结论,如今以指导他人为生太容易了。“那我也可以当生殖医学国家二级咨询师”,妈妈说她绝对不会再去那个工作室。除了陈词滥调什么都没有,墙上还挂着那人和名流的合影。在妈妈耳中蛙声如同葬礼上的军乐队。爸爸认为她太负面、虚无、愤世嫉俗。在孩子死去之前,自己的妻子曾是个可爱又粗心的女人。

事件发生之初,妈妈想从生活中逃走。之后新的孩子的可能性拴住了她。她像从未有过孩子那样,买来育儿书,学习正确地对孩子说话。过去十几年里,潮流变得多么剧烈啊。现在,需要母乳喂养,标准是越久越好,在孩子抛弃你之前,你不能抛弃它。众多女人因未能在产奶量竞赛中获奖陷入抑郁。在以前,妈妈养育孩子的时候,吃奶粉是高级的事情,至少不是什么需要理由的坏事情,她从进口超市买荷兰牌子的奶粉喂给孩子作为最妥善的安排。现在,对孩子说话有那么多讲究,急事要慢慢地说,纠正生活和学习习惯要幽默地说,不确定的事要谨慎地说。绝不能说伤害孩子的话,不当孩子的面谈论别人的八卦,要容忍孩子的错误。如果冤枉了孩子,孩子就可能会终生处在痛苦之中。你要让孩子感到你稳重,可以信赖,始终善意,爱得毫无保留又毫无条件。孩子不是传承人,更不是出气筒。

可以这样总结:“悲剧把她变成了知识分子。”但这同样是陈词滥调,类似于:贫穷使人高贵;饥饿带给人耐性;希望就悄悄躺在绝望之中,只要你肯去发现;坏天气遴选出好水手;人生经历总能带来成长;战争令人失去双腿而人反倒因此更珍惜生命并倡导和平;不幸给人心灵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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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人需要心灵的深度?

爸爸想抱住妈妈,又无法忍受看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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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爸爸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一步步的自我摧毁完成,这是他中学时代抄下来贴在书桌膛内侧的格言。他督促自己改掉坏毛病,如果周六去游泳能游十八圈,周日就争取二十圈。他提醒自己根除惰性,少打游戏,再累也要泡脚。如今在所有这些事之后他似乎又完善了一些。但摧毁自己也罢,为什么先去摧毁他的孩子呢?到现在,对自身的考古得到发掘结果后,再开始给乞丐钱,还来得及吗?意义在哪里?孩子已经死了。倘若生活能给爸爸第二次机会,那会是什么?

妈妈发现爸爸在看一本叫《非暴力沟通》的书。她不想学他,自己去找了门讲书的广播课,配合着买来《非暴力沟通实践篇》,整本都是应用题。她边做早饭边用耳机听。

现在爸爸不那么确定了。他服从规范,讲道理,对人好。但他从不给乞丐钱。他是否对弱者缺乏同情心?不欺负人是另一种隔离和冷漠吗?他相信原则和立场,区分外人与自己人,他清晰,是否因此他才受到这样的惩罚,要把他降格成弱者,让他试试看一无所有的感受,或者生活无法从头来过的滋味,让他在不惑之年学会突如其来。生活是由一场场海难构成的。有死火山,有活火山,有休眠火山,没有哪一座肯与你谈判。他以前是否太残忍?但即便如此,降临在他身上的是不是也未免残忍得过分?

有时她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不时心悸。错误之一在于当年不该让孩子去那所中学。年轻时爸爸说他爱她的原因是她又快活又马虎。爸爸讲究茶叶,她嫌麻烦,向来只用茶包。和同事一起在午休的闲极无聊中在网络上算命,星座师要求她们给出生日与大致出生时刻,她特地打电话给母亲问清自己诞生的精确时间,晚上九点半左右,接近九点四十。但她同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星座师阴历生日。当然!她向来过阴历生日。半年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时她已经为测算结果在日常生活中的呼应发出过几次惊叹,“太准了!”也因此她已经把这位神算子推荐给两个好赶时髦的同事。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爸爸笑得前仰后合。现在她怀疑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马虎,更没有那么快活,阴历生日是个偶然的错误,或者她只是不太在乎。多年共度的岁月中,是他的喜爱将她塑造成一个力图马虎也力图快活的人,对什么都放心。如果她仔细一些,用功一些,加入她本不愿意加入的妈妈群,更早去查询政策的缺口,更多去寻求别人的建议,她的孩子本可以早一年上小学,也就早一年上中学,也就未必会升入这所中学。类似地,如果她当初不那么快活,如今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与此同时爸爸在回忆他一生中做错的事。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好人,规矩、努力、准时完成任务、擅于审时度势。他不曾显现出任何可能变坏的征兆,以前他隐隐担心自己是否勤勉到了会在旁人、在女人和年轻人眼中显得无趣的地步。他在军区大院长大,大家相互认识,走路上学经过一栋又一栋家属楼,遇到父母的一位又一位同事,他停下来,对每个人叫出姓氏准确的叔叔阿姨。他不是那种会“不叫人”的小孩。他也是不欺负人的大人。孩子还活着时,他没有对孩子发过火,除了一次,孩子四五岁时吵着要听故事、扯着他衣角不肯睡觉、最终拽下床单裹住自己、滚到地板上耍赖的那一次,而就连那次他也没有打孩子。他也并非是对不睡觉发火,只是对胡搅蛮缠。他认为自己区分规训与惩罚,他不惩罚人,他只管束。生活应当由一系列基于给定规则的合约构成,沟通,谈判,让步,约定。

妈妈发现世界上到处都是谋杀案的新闻。这个世界怎么了!她在机场书店看到一架架的日本罪案小说。封面都是血。出差旧金山,酒店所在的街区居然有好几家塔罗牌算命的小店,她走进去,在穿紫色长袍、眼窝深陷、涂蓝黑眼影的女人面前坐下,写下公历生日,眼泪汪汪。

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她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晚生育。三十一岁——才——得到孩子,四十四岁——就——丧失了孩子。这太晚了。如今她四十八岁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常常发愣,发呆,忘记走进房间是要取什么就走出去,忘记已经端起了茶杯,或者忘了向茶杯里倒水,忘记喝水。微波炉“叮”地响过一声,热好的排骨在托盘上待了两天,下次再打开微波炉门时排骨上的肉裂开了,道道干纹是棕褐色的。她以为孩子死去后自己会长期失眠,却反而是睡得很乱。夜里不睡,早上又睡得太多了,常常无法起床,午觉醒来已经日落,让她的心一阵低沉。妈妈想要与记忆力衰退作战,但又想要忘掉,想要与冷淡作战,又宁愿淡漠一点。所有这些也许是前一阶段调整雌激素和促排卵针的错,或者仅仅是衰老的后果,无论孩子是否死去都会到来。无论如何,让自己能够专注总不是错的吧,她就做凯格尔骨盆运动,屏蔽掉周遭的事,只关注数字。渐渐可以从十个节拍数到二十个节拍了,重复三次。虽然,她想,阴道肌肉派不上用场了。早上妈妈边听广播边准备泡茶,又调小广播声音,试着去凝视水壶,倾听热水烧开的咕嘟声音,再专注在手臂端起水壶的力量和动作上,只想茶。正念,正,念。悲哀的岂不是恰恰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她丧失的孩子?如果可以买来一个孩子,收养到一个孩子,如果那样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会再这样淋漓发黏,她就不会再因为主持人语速太慢而烦躁到想要用开水烫自己,想要用厨刀刺穿手掌。现在她不得不用婚姻获得怀孕,用怀孕挽救婚姻。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完成两件困难的事?西西弗斯和石头打架,西西弗斯与石头为敌,可错误本来在于山峰,错在山峰的坡度。如今她的子宫像这只破损的、棕色的、萎靡的、滴着水的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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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妈妈是个为自己做的人生选择都满足了预期而得意的女人。这些选择不都最好,不都是唯一正确的选项,但在回顾里,的确合适于她的人生。在她还不想有孩子时,她不怕和别人不一样,不担心在聚会中缺少话题。同学聚餐时她说“别只聊孩子了”,在单位她说“是吗”。等待孩子降生时她仍旧频繁出差,有了孩子后,她也准备继续申请升职。超出她计划的发现是,她发现自己很爱孩子,她离不开孩子比孩子离不开她更多。发现这个小小的意外,她随即做了调整,更换到不需要出差的岗位,要求爸爸和她一样围绕着生育这件事重新构造自己,妈妈响应哭声,爸爸努力赚钱。妈妈继续为人生选择感到满意。

晚饭后爸爸和妈妈去散步。也许这是在冥府日历中具有某种意义的一天,临近海滩的路口飘荡着烧纸的味道,燃起几堆明亮的小火,围着想必是家人的人。沙滩上平时坐着救生员的二层观察台内,现在坐着一个悬空向外架起钓竿的老头,冲妈妈喊:“小姑娘!”爸爸和妈妈愣住了,停下脚步。“小姑娘!吃饭了吗?来玩儿!”穿着随意但算体面的老头子,头发有些长,钓竿末端亮着一盏小蓝灯,坐得端端正正,恐怕是脑袋的某个小角落糊涂了。小姑娘!一种奇异的温暖让妈妈想要哭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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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爸爸应该说点什么。制止那人。骂他几句。至少对妈妈说“老流氓”“这是个神经病”。或者搂住妈妈的肩膀。或者牵起她的手,换个方向,或者走得更快一些。可爸爸发现他不想评论也不想介入,这好像仅仅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他对她有巨大的、显著的、他在这样的时刻会尤其明确地感到的亲近感,但丧失了保护欲。

爸爸认为问题不在于精子。妈妈认为在所有这些之后,她已经有资格当辅助生殖医学的博士后了。要不要在胸前佩戴“英雄母亲的勋章”?

以他自己的标准,他不是男人了。

爸爸和妈妈也想过既使用别人的子宫,又使用别人的卵巢。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妈妈有过自己的孩子了,现在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爸爸年轻时,在男人中间、在单位里、在饭桌上,如果谁的妻子打来电话,大家会说,不过是老婆打来催回家的,不用接,或者敷衍几句,继续喝酒,仿佛蔑视家庭颇有男子气概,可实际上又都相当要求家庭稳定。孩子死去后,爸爸发现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似乎都更加重要,男同事第一时间接起电话,以正确的方式过周末,阖家出行。单位组织旅游,带家属,常常是年轻的男同事抱着孩子,妻子走在后面。他们都会换尿布。有时爸爸对孩子觉得抱歉。

那么这次降生的会是一个女孩子。妈妈是这样理解的,上次是男孩子,回收了,这次上天善意地换一个类型以更好地护佑。她猜爸爸可能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植入胚胎后的第24周,小薇胎停育了。

孩子活着时喜欢问他与妈妈相遇的故事,从孩子很小时就开始问。“爸爸,你要细细地讲给我听。”他就告诉孩子刚进单位时他在田径队,跑一百一十米栏,妈妈在排球队,单位组织的活动里两个人总能遇见对方。“再讲细一点。”孩子很感兴趣。孩子会告诉同学自己爸爸妈妈体育都好,小时候孩子为此光荣,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再来追问细节与细节的意义时,爸爸辨认出孩子的眼睛中有已经爱上了某个人的热情与犹疑不决。体育是一个因素,不过爸爸想,这只是浪漫故事细说从头的必需写法,你在哪里看见了谁,你喜欢谁长及腰际的头发,谁把你带到哪个饭桌上认识了谁,你先认识谁,其后又意外认识了谁并被打动。一个人一生中会这样看见、认识、记得许多人。而人与人真正建立联系是靠一些小事,那些事让你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某种光、某种程序、某种气味与众不同。有一次爸爸陪妈妈去集体宿舍区附属的修鞋摊取运动鞋,他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修鞋的老头要和她强横地争吵,他原本站在宿舍管理中心门外,抽烟等她,听到争吵声,他跑进去代替她争辩,她眼泪几乎涌出眼眶,他一时奋不顾身。从我到我们,从谢谢到不再说谢谢,就是因为这样的事。那天之后爸爸在心中担负起保护妈妈的使命,一条单行道,虽然妈妈始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人的保护。爸爸想,如果他与妈妈在其他情况下相遇,会愉快吗,会有孩子吗?

“我们应该把儿童房装修成粉色还是蓝色?”第五个月,妈妈按广泛流传的建议,在B超室里坐在代孕母亲和中介身旁,迂回试探医生。医生直截了当说:“女孩。”像在嘲笑妈妈的委婉。在走廊,中介告诉爸爸妈妈:“你们付了钱的啦。”

孩子活着时他没有问过孩子是否愉快。那时他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孩子是否愉快。有时孩子明明应该愉快或者平静,看起来却不是,他便要求孩子高兴一点,别哭,不应该闹,太作了,懂事一点,长大吧。现在爸爸认为自己不配活着。

还去了一次广州,一起见代孕母亲,西南省份人,中介公司称她叫小薇,身份证上名字不同,中介说这是她的小名。小薇已生过两个孩子,年轻,不说话,用笑回答问题,穿大领口的黄底碎花上衣和灰色宽松运动裤,头发梳起来盘在脑后,仿佛已经怀孕了一般。这一次什么都显得很顺利,求签的结果是中吉,签诗内容谈到山川和爽朗的新晴夏景。妈妈面试了保姆公司推荐的两页月嫂,在“专业”“资深”“金牌”“王牌”中选择了一位金牌,徐姐,比妈妈大四岁。

爸爸和妈妈不再读报。中国造出第一艘航母,叙利亚的小女孩在死去,朝鲜半岛面对着爆炸的危险,分裂带来平衡也带来希望,法国发现像狐狸又像猫的新动物,非洲大陆许许多多的人以不同形式流亡或者经受屠杀和矿难。也不再看电视。非常难弄,人人都在用智能手机谈工作,很难躲开手机里转发来的新闻报道。不得不读新闻时,爸爸觉得讽刺。“全球招聘局级干部”?全球和局级干部不应该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他奇特地发现自己是个好发议论、爱批评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爸爸和妈妈又去了两次香港。第一次没有成功,替同事的亲戚带了三台在内地脱销的新款手机回来。回答亲属关于为什么胚胎会移植失败的问题时,爸爸比妈妈先崩溃。第二次是秘密去的,也没有成功,妈妈劝爸爸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也算意料之中,我们还有彼此。爸爸感到要发疯了,去机场的路上,他要求下车透气。妈妈陪他下车,走进与香港的街头相比算得上空荡荡的电子产品商店,正是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纪念,商店为游客打九七折优惠。两人各买了一台新款手机。回家后爸爸换上了新手机,妈妈没有拆封。

痛失会坚持每季度聚会。地点据说起初在茶馆,后来在一户人家的客厅。爸爸和妈妈在宜家的餐厅遇见过他们一次,那些爸爸们和妈妈们说,大家都有宜家会员卡,在这里喝咖啡免费,正好一聚。爸爸和妈妈端着放肉酱意面的盘子,既不想坐下又不想走开,在附近一张长桌的边上和人拼了桌。那张桌子坐的都是老年人,面前没有盘子,多数很吵嚷,在争辩什么事情,其中夹以两个很沉默的,其中一位老太太嘴角垂到下巴。爸爸和妈妈听出来,这些老年人参加了某种集资理财,董事长消失、钱也跟着消失后,他们报案了。他们商议着要去首都北京讨个说法,已经去过一次,火车到河北被拦截回来,现在他们准备再去一次。妈妈右手边那个胳膊肘总撞到她的中年人说,手机群不安全,有卧底。还是宜家好。

做试管婴儿的两年间,妈妈的心情有许多起伏变化。她说促排卵针改变了她的荷尔蒙,让她像一条河流,湍急、狭窄、波动、不停。有一段时间她持续情绪低落。有时她说叠字,车车、狗狗、去玩玩、蹓蹓跶跶,像对孩子说话,也像自己变形为孩子。爸爸怀着惊叹观察她的试验与表演,女人真富有意志,和男人不同。

家具什么都见证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听见了。中学的塑胶操场跑道也一样,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后来那所中学重新铺了一遍操场。

有三年时间,爸爸和妈妈尝试再生一个孩子。先花一年自然怀孕。失败后他们怨恨自己居然天真到了会想要自然怀孕的地步。然后是试管婴儿。过程中妈妈试过几种宗教,买了磁疗床,清早平躺在床上监测体温。在尝试怀孕之前,爸爸戒烟成功。他在喜悦中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之后他复吸了。

警察,搬家,试管,宗教,心理学,活下去。是否让人想活下去的只有二人中谁得了绝症?不能治愈,只能治疗,死得很慢的那种绝症。在五六年之中逐渐死去。新的紧张,新的绝望,新的团结,新的亲密。爸爸奇特地发现自己还是个爱幻想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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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妈妈不想再与其他家长见面。中介在两天内找到了房子,他们开始前进。

爸爸和妈妈出门去吃饭。饮料单上,两页中一半是果昔,健康饮料,转化成液体的蔬菜,延长寿命的尝试,毫无必要的零度可乐。孩子还活着时喜欢吃油炸食物,五香卷、虾枣、薯片、天妇罗、炸鸡,一盘炸牛肉条会蘸尽一整碟椒盐。爸爸会制止孩子,少吃这些,吃有营养的,能长高,个子高多好,你想想。孩子表示不在乎身高,煮鸡蛋不好吃,扇贝也不好吃。鱼则刺太多了。

爸爸和妈妈答应在公开信上签字,但不肯和记者谈话。有一天妈妈上班时头晕目眩,出现了幻觉,她走到大厦二层的咖啡馆,透过玻璃望着行人。穿条纹制服的服务员身旁的墙壁上悬挂着深棕色木条镶的镜框,海报血红,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镇静并前进,她心想这很难,不过还是打算试试,试后面那一半。

“爸爸不要管我!”孩子年幼时恨恨地说。

一个悲愤的父亲、几名记者、几位教授想借此事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禁止令制度。必须要等到伤害发生后才能去追捕坏人吗?这等于是把潜在受害者当作猎物和诱饵。一定要给意图犯罪的人松绑吗?跟踪者和骚扰者就应当查处,由法院系统颁发禁止令,只要他们出现在猎物周围500米内就逮捕。警察系统应该是防范性的,不能止于事后侦查。接警员必须经过全面培训,不该不耐烦,更不能情绪化。让强奸犯都去死!物理阉割。把他们的大头照片贴到电线杆上。一旦他们要搬进某个住宅区,政府的监控系统就会触发尖厉的警报,讯息到达每个居民的家。有孩子的家庭将在愤怒中发抖,家家户户走上街头,制止他们,监视他们,驱逐他们,他们将找不到工作,租不到房屋,匮乏生活来源,饿死。让潜在的犯罪分子都去死!一切公开和私下说话粗鲁的人,看过色情电影的人,单胺氧化酶代谢水平低的人,三代以内亲属曾坐过牢的人。我们要建设一个让孩子夜晚出门不会感到害怕的国家。

他想,整个教育哲学都是错的。个子高?劝魏晋时代的人考虑未来移民火星者的福利。“这是为你好。”父母根本无法知道什么对孩子好,什么危险,什么致命。全是错误。而爸爸和妈妈永不能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一步。

有评论者认为女生夸大事实,要借此成名,把自己推向媒体和社会关注的舞台,这样做太愚蠢了,她会受到更多的注意甚至跟踪。不过,从110存储的电话录音判断,女生当时描述的跟踪者体貌特征与杀人者基本相符。但现在无法确定那个人就是这个人,杀人者在警察到达前就自杀了。

现在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的两侧。他们谈了一会儿科技与日常生活的变数,虚无缥缈的东西,银行产出票面上的财富,战争的A面与B面,5G将进一步分割那些能在家上班的人与必须使用双手和头脑之外的身体部分去劳动的人。国家在发生许多变化,汇率与房价的走势中有不可测的奇妙,让人们处在似乎永无休止的迁移之中,这种动能与伴随其中的那种一定要将生活变得更好的坚忍耐性是爸爸和妈妈不能够领会的。生在南方的人现今生活在北方,觉得太干燥了。反过来,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觉得太潮湿了。但这些人,这些有家族和家庭,有老人和后代的人,似乎都能令人羡慕地忍耐下去,在生活中持续看到新意。一点抱怨和一点回忆,一点陪伴和一点盼望就够了。

爸爸和妈妈搬了家。仍然在这个城市,离开了他们居住了十五年的小区,搬去滨海新区。其他几位失去孩子的家长组成“痛失会”,爸爸和妈妈没有参加。痛失会认为学校对六名学生的死、对其他学生受的伤和惊吓负有比学校承认的程度更大的责任。公安局也该负责,有一名女生曾发现有人在校门口附近跟踪她,打过110,接警员说如果对方还没有伤害她,就无法立案。确实也没有立案。女生认为那个人正是如今杀人的这个人。

他们意识到晚餐是暂时的。散步是暂时的。永恒的是孩子死去了的现实。日子过不下去了,至少与对方不能,但因为同样的原因,必须要与这一个对方,把日子过下去。

对这个事件有不少解释:优等生内心不为人注意的长期压抑。精神错乱。竞争压力使青少年人际关系变形。畸形家庭,主要是母亲的错,也有父亲的错。难以探测的怀恨。人是多么危险的动物啊。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像日本和美国了,连环杀人狂和变态杀人犯增多,这说明国家逐渐发达。人在人群中也感到孤立,这显然是一种现代病。青少年需要情感支持网络。

2018—2019,北京

爸爸和妈妈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十三岁,整个事件蹊跷、意外、不可预料。这所中学有名毕业生回到学校,用刀杀了七个学生,其中一个当时就死了,另外六个死在救护车和医院。共有三个男生和四个女生。一位老师受伤了,几乎死去又活过来,是平素不受注意的中年地理老师,事件后提拔为教导主任,入党,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