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来,去碰碰看,也是无妨。最紧要的是,为了店务,应该让王格尔德尽早娶妻过门。
复活节的星期一,天朗气清,艳阳高照。2时正,圣歌班的会员几乎全都带着亲人或各色客人,在城东郊的落叶松树林下集合。王格尔德偕同母亲前来。远足前夕,他坦白告诉母亲,他正在追求玛格丽特,但希望很渺茫。如果明午的远足中,母亲能助他一臂之力,也许还有一点儿希望。母亲虽然暗自祝福孩子能够称心如意,但总认为玛格丽特太过年轻,也太美丽,和他很不相称。
林中道路相当险峻,大家都爬得很吃力,已没有余力去唱歌。尽管如此,王格尔德夫人却仍能沉下心来,在中途中先喘一口气,然后告诉孩子在这以后的几个小时中,应该如何如何应付等类的事情,然后又特意去找玛格丽特的母亲迪尔兰夫人聊起话来。迪尔兰夫人虽然爬得气喘吁吁,但还可一边听听她所谈的那些各种快乐有趣的事情,并且也保留必要的元气,以便做非回答不可的答话。王格尔德夫人从今天天气很好开始,谈到教会音乐的可贵,进而称赞迪尔兰夫人身体的健康,以及玛格丽特小姐春装的迷人可爱。因为化妆,在途中耽搁一会儿之后,接着她又娓娓道出她的妯娌的夏布店,这几年间惊人的飞跃扩展。迪尔兰夫人少不了要提到有关王格尔德的事情,并大加赞扬,说当年他在她家见习时,她丈夫已经发觉出王格尔德的风趣和他的经商能力。这几句恭维话,说得王格尔德夫人心花怒放,她感叹地回答说,当然,王格尔德是很肯干的,所以业务才能蒸蒸日上。如今这家规模宏大的布店已经等于是他所有,唯一遗憾的是,他对女性向来很腼腆羞怯。他本身并不是没有结婚的念头,也不是他不够结婚的资格,而是太欠缺信心和积极的勇气。
“一定去的呀!”美姑娘平静答道,接着又附加一句,“你刚才不难受吗?”说着,她自己已忍不住噗地笑出来,不待他回答,就径自逃走了。这一幕适巧落在波蕾的眼里,她那充满同情和恳挚的眼神,愈发使王格尔德困惑不已,他在刹那间所燃烧起的勇气,也随之急促地压抑下来。因为他想到,远足的事情已告诉母亲,但如果她不赞成同行的话,那么,远足、圣歌会以及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了。
迪尔兰夫人出言安慰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说她倒不曾为女儿的终身大事问题考虑过,但她可断言,镇上的任何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应该都很乐意跟王格尔德结亲。王格尔德夫人犹如舔尝蜂蜜似的回味着这几句话。
风琴弹出最后一曲时,与会者纷纷离开教堂,但合唱团员还留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因为依往年的例子,复活节第二天都曾举办热闹的圣歌班远足会。王格尔德一开始就对这次远足寄以很大的期望。不仅如此,这次他也敢对玛格丽特问说:“你也打算一起去吗?”并且问出这句话时,一点儿不觉得别扭和难为情。
这段时间中,玛格丽特和一群年轻伙伴已走到老远老远的前面,王格尔德也加入这最年轻、最活泼的小团体中。他的脚本就生得很短,费了最大劲儿,才勉强跟上队伍。
礼拜天复活节,圣歌合唱队的节目进行,比以前更加严肃。音乐演奏中,王格尔德只顾在台上拼命维持身体的平衡。演唱赞美歌完毕时,他发觉脚心下的脚垫在摇晃,似乎有摇摇欲坠的趋势,他大吃一惊,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以防止不致滚落台上,丢人现丑。他摒住呼吸,身体逐渐蜷缩,痛苦不堪,忍不住发出了微微的呻吟声。虽然总算安然无恙,但眼前的一切,指挥者、中廊、合唱席、金发玛格丽特的美丽粉颈等,一一从他的眼帘消失。整个礼堂中,他只看到露出牙齿的屈着脸孔的合唱伙伴,只看到附近席位的一部分男学生,其余发生的事情一概毫无所觉。熟练的复活节赞美歌,越过他低垂的头顶,欢欣鼓舞地飞翔而去。
今天大伙儿对他也显得格外亲切,因为在这一群淘气家伙的心目中,这位对女人老是色眼迷迷又胆小无比的矮个儿,可说是特意带来的玩具。美丽的玛格丽特,也曾主动讨来一份任务,不时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这位单恋自己的男人拉拢进来谈话,说得他心情激奋,心神荡漾,整个人都昏头转向。
第二天,波蕾指责他说,他特意垫高位置站立,还显得扬扬自得,根本就成了人家的笑柄。他也保证道,将来必不再以身材矮而引为可耻,但在明天的复活节中,为了不伤害那个搬出小箱子的人的心,打算再用最后一次。她也不好一语道破,那个人搬出箱子,很可能就是在故意戏弄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任他自己的主意去做,对他的愚笨多少有点儿生气,同时对他的处处替人着想,也深为感动。
不过,那种戏弄法子为时并不太长。可怜的王格尔德已逐渐发觉大家是拿他当消遣。可他也有好法子应付这种局面,但左思右想,还是打消那种念头,并且还极力装出根本没察觉的样子。大约继续个小时过后,大家对他的戏弄,愈来愈厉害,指桑骂槐、讽言讽语,令人难堪的打趣,倾笼而出。王格尔德知道得愈清楚,愈发故意发出大笑声,附和他们。最后,这一伙中有一位身材最高大、为人最粗鲁的药房伙计,对他开了个非常残酷的玩笑,而使这场闹剧落幕。
这几句话使他从心底着恼,同时,因为面临耶稣受难节的兴奋和准备,也潜藏着烦恼的阴影。那一天,王格尔德第一次夹杂在合唱队中出现在练习台上。那天早上,他特别细心地整理好服装,戴上装饰华丽的大礼帽,提前赶到教会。他的席位被指定之后,他曾向那位曾经答应说一定会为他的席位问题尽力奔走的同伴,再度提出申诉。实际上那位同伴似乎已把那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见他踏在风琴的风箱上,向家人挤眉弄眼。他一边笑着一边搬出一个小箱子,放在王格尔德所站的位置,要他站上去。这样,他不论想看人家,或被人家看,都跟身材最高的男高音同样有利。只是那样站着,很费劲儿,也很危险,他必须要能精确地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不小心跌下去就会滚落在站在胸栏旁边的女孩子们间,怕不要折足断腕?他想到这里,汗水就像雨点般吧嗒吧嗒落下来。因为管风琴的前面部分,是呈狭窄的急斜坡,一直向下延伸到会堂的中廊。但也有令他暗暗自喜之处,因为他的位置紧挨玛格丽特美丽光滑柔嫩的后颈,近得几乎令他窒息。歌唱和礼拜节目全部终了时,他似乎感到已筋疲力尽,窗户一开,钟声一响,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时他们正好经过一株高大的橡树旁边。药房伙计说:“我跳高起来看看能不能用两只手攀到这棵树最低垂的树枝。”说着他纵身跳了好几次,虽然跳得很高,但还是够不到。围着半圆形看他表演的参观者,开始嘲笑他。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一条计策,抓出一个人当做被取笑的替身,一方面又可挽回既失的名誉。于是,他突然转身抓住矮子王格尔德的身子,两手高举,逼着他说:“攀住那树枝!抓住它!”王格尔德遽遭意外,虽是气愤无比,但人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生恐稍一不慎就会滚落下来。他心想如果不照做的话,恐怕对方不会放他下来,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攀住树枝,抓得紧紧的。挟持他的那位伙计,一看到他已抓住,立刻放开手。王格尔德两脚吧嗒吧嗒地乱踢,引起一群年轻人的哄笑。他一边发出愤怒的叫声,一边艰难地吊住树枝。
“年龄太大啦!”他感伤地叹道。但她只是微笑着。他以苦闷的心情回到家里。第二晚,他又把话题引到那些事情方面来。波蕾只是答说:“你是打算跟谁结婚呢?也应该明确地指出来。不过,以你在圣歌班所扮演的角色,显而易见至少对这方面不会有一点儿帮助。以一个年轻小姐而言,自己的爱人被人家当做笑柄,无论怎么说都是无法容忍的事。”
“放我下来!”他吼道,“赶快放我下来呀!”声音高亢尖锐。
在那以后的归途中,他已经可以用一般德语很自在地跟她交谈,一如和母亲聊天时那样自然,这样一来,勇气和自信也随之俱增。在下一个的晚上,他已打算向她表白他的内心话,甚至下决心在必要时也把玛格丽特的名字说出来,然而总是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即使告诉她,她也不可能对他有所帮助。波蕾也没让他做到那种地步,她突然岔口切断他的告白,说:“你想结婚了吧!是吗?这样才不愧是聪明之举!说真的,以你的年龄而言。”
这一严重打击,使他觉得是永远无法洗脱的耻辱。但药房伙计提议说:“先要表演个什么节目,才能放你下来。”如此一来,大家也哄然发出赞成之声。
他带着满腹困惑,回到家里。想起她那一番直言无讳的话,实在是叫他万分悲伤,但居然有人那样诚恳,毫不矫饰,完全出于好意来告诉他,这是弥足珍贵,也是很足以自慰的事。
“想下来的话,若不表演节目可不成啰!”玛格丽特也大声说道。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
于是她就问起来。她说,一向难得听他唱歌,圣歌班队友的年龄也跟他相差一大截,彼此根本谈不拢,他参加圣歌班实在有点儿反常,到底有何企图?接着又问,在那里,大家经常以他为笑柄,难道他没察觉出吗?她的谈话内容,愈是使他哑口无言,他愈发深切体会出她那一番好意的亲切忠告。他一时也不知该冷淡地置之不答,还是该倾心感谢,犹豫难决之余,不知怎么的,竟感到泫然欲泣。这时,已走到她家门口,波蕾让他握着手,重申道:“晚安!王格尔德先生!你可不要生我的气呀!改天我们再好好谈谈吧!”
“会的!我会照做的!”他嚷道,“好啦!赶快吧!”
“那好极了!你仍是个很懂事理的人。那么可以谈谈了。我有一点儿话一直想出口。”
于是,刁难的始作俑者,扼要叙述说,王格尔德加入圣歌班已有3个星期,但还没有人听过他的歌喉,现在,一定要让在场的伙伴欣赏一下,否则不放他下来。
“哪里!哪里!当然,我也想那样做,一定——确实地——”
话还没说完,王格尔德已带着泣声开始唱起来。因为他觉得全身有如脱力一般。
“你看!又来了,又是‘当然’‘实际上’。请你告诉我,你晚上和母亲或伯母闲话家常不是用德语吗?就以那种语法、那种态度跟我们交谈不就得了!就可以说出有条有理的话了——你不会怪我吧!”
第一小节还未唱完,他的手臂已支持不住,“哇!”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向下坠落,众人也无不大惊失色,他们所担心所后悔的是:这下子,怕不要摔得断手残脚?但他虽摔得四脚朝天,仍夷然无伤地站起身来,捡起滚落在附近藓苔地上的帽子,端端正正地再戴上,一言不发地折回刚才走来的那条路,走到拐弯的地方,来到路旁的阴凉处坐下休息,好养养精神。
“不!我会说的。当然——实际上……”
药房伙计心里过意不去,悄悄从背后跟上来,跟到那里,他扳住王格尔德的身子说:“请你原谅!”但他没作答。
“那么,我要问了。你就只会说:‘哪里!总之!对不起!’这一类的话吗?”
“真对不起!”他重又致歉说,“我实在不是恶意的,请您多包涵。一起回到大伙儿那边去吧!”
“我是为你着想才说的!”她继续说道,“你不以为是这样吗?”他猛点头。
“好了!好了!”王格尔德说着,还使眼色要他走开,对方才无可奈何地离去。等没多久,第二批年龄比较大的这一伙人,以及那两位母亲,也慢步走过来。王格尔德走到母亲身旁,“我要回去了!”他说。
她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老是在回避我的问话?王格尔德先生!我不能跟你好好地谈谈话吗!”他窘迫无比地凝视她,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回去?咦!还未到达目的地嘛!怎么回事呀!”
“嗯!当然——非常的——实际上……”
“没什么!我现在已完全了解,一切都白费了!”
她微带笑容,又问:“唱歌的味道怎么样?很有趣吧!”
“真的吗?人家当面拒绝了吗?”
“不是的!”他吃惊之余又结巴起来,“没这回事……莫若说……真的不是……倒是……”
“没有!不过我还是不想——”
复活节已逐渐逼近,按往例星期五的耶稣受难节和礼拜天的复活节,都有圣歌合唱队的歌唱,因此练习次数增加,一星期中练习好几次。王格尔德总是照规定时间准时到场,为不让人家讨厌,他费尽最大的努力,不论对任何人总是善意相待。只有波蕾似乎对他有些不满。现在,这对他们来说不免引为不快。无论如何,她实在是他能够寄以全部信赖的唯一女性,而且他们俩经常结伴回家。他时常下决心想对玛格丽特说出要送她同家的话,终归提不起那种勇气。所以,他都是和波蕾一起回家。最初的几次,归途中都没谈过一句话,稍后,波蕾诘问他,说他为什么那么沉默,是因为害怕她吗。
母亲没让他说出始末,拉着他一起走。
“看吧!看吧!”他暗中想着,编织未来的美梦,在整理收拾时,生平第一次把纯毛绦带和半毛质绦带弄错。
“别傻愣愣的了,一起走吧!事情一定会顺利的。休息时,我会安排让你坐到玛格丽特的身旁,怎么样?振作一点儿呀!”
第二天,玛格丽特来到店里,他出来接待。他把长尺挥动得像提琴弓一般,指指点点各种布料和丝绸,问她需要哪一种,说不出的殷勤,服务非常周到。他暗自希望着,她会跟他聊一两句有关昨晚的事情、圣歌班的事情或练习的事情。她果真提起那些话题了。跨出门槛时,她问:“王格尔德先生,真想不到你也喜欢唱歌!你一定唱很久了吧!”他胸口怦怦跳动,“是的——不如说——只是——对不起。”在他的吃吃答话中,她一边轻轻颔首,一边走出,身影消失在小巷中。
他摇摇头,神色怅怅,但还是跟着母亲一齐走。波蕾本想跟他谈些什么话,但看他一直默默地凝视远方,满脸愤怒不快的神色,只好打消交谈的念头。王格尔德在别人面前,从不曾露出那副脸色。
练习完毕,大家匆匆打了招呼各自回家。有几个男人,送女友回到家后,便结伙去喝啤酒。王格尔德独个儿无精打采地在教室前的黑暗广场中伫立,露出怅然的神色目送别人,尤其玛格丽特回家。正好波蕾从面前走过,他一摘下帽子,她便问道:“要回去吗?我们一道路,一起走吧!”他心存感激,两人结伴并行,踏着三月寒意沁人、带着湿气的小巷,回到家中,但除了道声“晚安!”外,一路上都没交谈什么话。
半小时后,一行人抵达远足的目的地——一座小小的森林村庄。这里的饭馆是以咖啡闻名,附近还有遭骑士掠夺的古城废墟。饭馆的院子里,那些早已到达的青年男女,正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游戏着。他们已把从家里带来的桌子挨次摆好,并且搬来椅子和长凳,桌上摊好新台布,然后摆上碗、碟子、热咖啡、饼干、糖果等等。王格尔德夫人果然不食言,把孩子的座位安排在玛格丽特的旁边。但他并没利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始终郁郁不乐,神思恍惚地用汤匙搅拌快要冷却的咖啡,尽管母亲频频以眼示意,他始终缄默不语。
练习时,王格尔德态度极端慎重。学校时期所学的乐谱常识他还约略记得,所以还可跟在人家后头一小节一小节地低声哼哼,至于整首歌可就没自信全唱出来,他惴惴不安的,生恐被提出纠正。他的慌张神态看在指挥者眼里,既觉好笑也大为不忍心,离去时,安慰他道:“别紧张!耐心学下去,不久就会有进步的!”话说回来,那晚安多拉斯的座位紧挨着玛格丽特,已让他体味到饱餐秀色的满足。礼拜天前后的几天正式排练,在练习台席位中,计划将男高音的位置排在小姐们的后面,他心里乐不可支,心想从今以后到复活节期间,就可以这样站在玛格丽特附近,好好地欣赏她一番。但回头一想,自己的个子太矮,届时站在其他男歌手中间,恐将什么也没法看到,想到这里又不免心头怏怏。他终于期期艾艾地跟一个男歌手吐露,以后在练习台的席位中,他所处立场的困难,当然他并没说真正令他伤感的理由。这位同伴边笑边安慰他说,一定尽力替他争取个适当的位置。
喝完第二杯咖啡后,青年这一伙儿的带头者,首先提议大家到古城废墟去散步游玩。一阵吵吵嚷嚷,年轻的男男女女纷纷离席,玛格丽特也准备起身离开。站起时,她把绣着珍珠的美丽手提包,交给一直垂头丧气的王格尔德,说道:“王格尔德先生!请你好好替我保管一下,我们要去游戏了。”
礼拜三晚间,矮子王格尔德准时抵达练习教室,为复活节而做赞美歌的练习。陆续到来的男女歌手,对这位新会员都非常亲切地打招呼。玛格丽特·迪尔兰也来了,微笑着对他颔首招呼。虽然背后好几度传来窃笑声,但他已习惯于被认为是有点儿滑稽的男人,并不以为意。使他惊讶的倒是他发现琪夏西·波蕾也在座,不久,他又察觉到她竟是很受尊敬的歌手之一。她对自己的态度一向都很亲切和睦,唯独今晚出奇的冷淡,似乎在怪他不该挤进这种场合来。但,波蕾与他何干呢?
他点点头接过手。她竟也知道,他一定会留在老人们这一组,不参加她们的游戏?这对他未尝不是一项残酷的打击,但他已不引为惊讶,他所惊奇的是,最初练习合唱时的那种异样的亲切,小箱子的事件,以及其他的一切,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总之,如能让她的孩子再练习一段时间,必定会有良好的成绩表现。老人试着劝慰他们说,唱圣歌并不是乐事,即使不如此,长时间站在练习台上的滋味也不好受,倒不如在家休息好些。但最后还是他母亲的滔滔雄辩获得胜利。三十来岁的男子竟来申请进圣歌班,并且带着母亲前来助阵,老教师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是头一遭遇上。这种男人加入他的合唱队,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实际上也是很麻烦的事,但这一点一点仍使他暗暗心喜——那不是为了音乐。他告诉王格尔德,以后可以一同前来练习,然后脸带微笑地送他们离去。
年轻的一群走后,留下的人们仍喝着咖啡继续聊天。王格尔德悄悄离席,越过庭院后侧的田园,向树林方向走去。手里拿着的美丽手提包,映着太阳光,更显金光灿烂。他走到一株树痕犹新的断木前停下,掏出手帕摊在润湿的木头上,坐下后,用两手撑着头,又开始沉湎于悲伤的沉思中。当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华丽的手提包上时,一阵风吹过,传来伙伴的叫嚷声和欢乐声,他重重地把头垂下,压低声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老教师以善意的眼色向他示意,他才郑重其事地唱起来。唱毕,老教师下评语说,他唱得很不错,也很能把握歌曲中的感情,但到底是偏向于流行歌曲方面的素质,何不到歌唱会中去一试求发展。王格尔德慌张失措地正结结巴巴地要作答,母亲随即热心地替他解释。她说,孩子的歌唱得并不坏,只是今天的表现有点儿紧张而已,如果能成为该会中的一员,那就感激不尽;普通的歌唱会根本是另一回事,说来并不怎么高尚,再说,她每年对教会也都有所捐赠。
就那样坐了一个多钟头,眼泪流干,激动的情绪也已平静,却更深切地感到自己遭遇的惨痛和一切努力的归于枉然。那时他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衣帛的摩擦声挨近来,他霍然跳起,不多时,波蕾已站在身旁。
王格尔德又像少年时一样,满脸晕红,连一句也唱不出来。那位教师再三再四从旁劝说,最后似乎显得很不耐烦,大有生气的模样,他才抑住不安,望着静坐在旁眼中露出失望神色的母亲,开始唱起平素他所喜爱的一支歌。由于心神不集中,连最初的节拍也唱错了。
“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她开玩笑似的问道。他没有作声,于是她就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庞,神态突转郑重恳挚,满含女性特有的温柔问道:“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那么,你唱一首看看。任何一首你还记着的歌都可以。”
“不是,”王格尔德也无暇去想那一堆恭维话,轻声答道,“没什么!我已了解我不适合在大众场合出现,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他们的丑角演员。”
“是的!但不当……”
“咦!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你从前唱过歌吗?”
“不,的确如此,我是他们的丑角演员,尤其是小姐们的丑角演员。我实在太笨、太老实了,被人家玩弄也不知道。正如你所说的,我真不该参加圣歌班。”
“嗯!是的!请……”
“可以随时脱离呀!这样不就没事啦!”
“哦!王格尔德先生!”他问,“这么说,你是想加入我们的圣歌班一起学唱歌?”
“脱离的事,的确可以做。不必等到明天,今天也可以办得到。但那样做,解决不了问题呀!”
母亲对于圣歌班也颇表赏同。这个班在夜晚聚会,虽然热闹的程度比起一般歌唱会差一大截,但会费便宜得多,并且平常练习和正式演唱时,也不乏和良家少女聚集的机会。因此,他母亲立刻带着孩子来到主持人兼指挥的寓所。主持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学校教师,他很亲切地接待他们母子。
“究竟为什么?”
尽管王格尔德厌烦社交应酬,但原则上也同意这个意见,但他提议说,他比较喜欢属于严肃方面的音乐,希望能参加圣歌班。其实,真正的理由是玛格丽特·迪尔兰也是圣歌班的一员。她是从前王格尔德受雇见习时老板的千金,大约在二十岁左右,是个非常美丽又活泼的姑娘,最近,安多拉斯正在暗恋她。这也是因为好久以来,他始终找不到年龄相若的未婚小姐,最少是找不到美丽的小姐。
“因为我已成为女孩子们的笑柄。到现在,我才发现任何人对我……”他似乎又快要哭出来。
但一直到30岁,他依然带着满怀的憧憬,在婚姻生活港口的遥远处,围绕逡巡。母亲和伯母认为大有加以过问促使事情进展的必要。于是他那已达高龄的伯母,在谈话中就透露出,她希望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把店务移交给侄子,但也希望他能顺利地找个镇上的女孩子结婚。这正和他母亲的心意不谋而合。两老协商的结果,一致认为最好让孩子去参加社团一类的组织,俾能学些和女性交际的事情。他母亲知道爱子非常喜爱歌唱,所以,话中隐隐暗示,要他申请参加歌唱会。
她柔声问道:“任何人对你怎么样?”
有时,他把希望寄托在新买的高级皮鞋上,冀图引起女孩子的注意,有时寄托在美观大方的围巾上,对他那逐渐伸长的胡子更是珍惜无比,最后,他还从一个行脚商人手里购得一只镶着大猫眼石的金戒指。那年,他是27岁。
他哽哽咽咽地继续道:“到现在我才知道每一个女孩子都不尊重我,都不曾以真心对待我。”
只有一个例外情形,但他几乎是毫无所觉。有一个名叫琪夏西·波蕾的小姐,对他总是非常亲切,对他的事情似乎很关心。当然她长得并不美,也不年轻,年龄大他两三岁,可是非常忠厚纯朴。此外,她出身在一个富裕的手织加工家庭,居家勤劳,颇得邻里的赞扬。街上邂逅,王格尔德跟她打招呼时,她必定很亲切诚挚地回答,来到店里,也是很温文和气,毫不矫饰,使他应付起来毫不费力。而她,却把他的那一套商人的亲切款待,当做他的真情。总之,在王格尔德看到她时,只是不觉讨厌,除此外,对她根本没有过一点儿绮念。她离开店里时,不会使他惘然若失,她不过是少数不放在他脑海中的未婚少女之一。
“王格尔德先生!”波蕾缓缓说道,“你错了!这么说来,你也认为我不尊重你,不以真心对待你?”
他在商场上的经历,进展得很顺利,本来他还想到大城镇去磨炼两三年,但不久后,他已成为他伯母店里不可或缺的助手,他伯母不放他离开。将来,他是该店的继承人,可以保证他一生表面的幸福,但他心灵的憧憬则不如此,尽管他秋波频送,尽管他装得彬彬有礼,但在一般小姐,尤其是美丽女性的心目中,他不过是个滑稽人物而已。在连遭失意之余,他几乎对任何女孩子都表中意,只要有小姐对他稍微有所表示,他都愿意将她迎娶过来。但依旧没有一个这样的小姐闯进来。虽然他的恭维词汇已逐渐洗练,漂亮衣服也愈来愈多。
“嗯!也可以这么说。我深信你还很尊重我。然而,并不是那方面的事情。”
晚上,从饭后到就寝的一小时间,他便隐在自己的房间里,唱起抒情歌曲,深深陶醉其中。他的歌声属于相当高的男高音,功夫不到的地方,就设法以表情来弥补。那时,他眼睛里洋溢着微微湿润的光泽,梳得很漂亮的头微微后仰,随着歌曲的抑扬,喉结也跟着上下升降。他最喜爱的抒情歌是《燕子归去时》。当唱到“别了!啊悲伤的离别!”这几句时,他拉长颤抖的声音,有时,眼里还蕴满泪珠。
“是吗!那么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
上苍造物,不会没有它的道理。王格尔德显著的颈子,虽然和他的口才不能相称,却也正是一个热情歌手必备的特征。安多拉斯的热爱歌唱,实非寻常可比,不管是说出那最美妙的恭维话时,或装出最高雅的商人姿态时,以至温婉地说出“总之”“话虽如此”时,他的心灵深处激荡的快感,恐怕还不如他唱歌时。他的这种才能在学生时期一直被隐藏着,但踏进青春期后,便逐渐扩展开来,虽然,他的精彩表现不超出门槛之外——总之,王格尔德一向都是小心翼翼、腼腆羞怯的,以他的素性,总是极端秘密地享受他内心的喜悦和艺术,绝不会让外人知道。
“嗳!那种事情很难说出口。我只能说,当我一想起其他人都比我幸福时,我几乎快要发狂。不是吗?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和我——和我结婚。”
如果有人对他说道:“你今天蛮有精神的嘛!”矮子王格尔德就答道:“的确——啊真的——总之——对不起——实际上——”女客人问说:“我可以拿走这夏布了吧!”他就答:“啊!是的,真的,当然,可以这么说,完全正确。”如果有什么人问他的身材模样,他就笑,“对不起——当然健康——非常快乐——”尤其在可让他出风头的场合,他总少不了说几句“尽管如此”“总之”之类的话。当此之时,他的全身,从弯曲的头顶到支撑着身体平衡的脚尖,都充分露出殷勤和聚精会神的表情。但最足以显现他的表情的是他的长脖子。瘦瘦细细的,青筋暴露,缀着大得惊人且不时转动的喉结,所以,这位又矮又枯瘦的店员断断续续地回答时,予人的印象是他的颈子几乎占身长的三分之一。
沉默好一阵子,波蕾才开始说道:“哦——这么说,您以前曾向女孩子求过婚啰?”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缜密地梳起他那明亮的金发,衣服和汗衫弄得干干净净,焦急地等待着胡子赶快长得茂密。迎接顾客进来时,有他一套高雅的鞠躬姿势;对于递货品给客人时也有他的独到心得:左手手背平放柜台上,一只脚微微弯曲,用另一只支撑身体的重心;微笑时也能表现出充满幸福光辉的神色。此外,他还经常搜罗新鲜美妙的恭维辞。那些话虽然大抵都是由副词所构成,但他时时刻刻都不忘记,同时尽量想办法使那些词汇听来更新鲜,更悦耳。他原本不擅口才,也羞于开口,很早以来,就很难得说出有主语、有述语的完全语句,所以他便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用语来补救。他习惯说些不能完全表达意义或者毫无意义的话,认为这样可使听者以为是很“耐人寻味”的话,以为他是富于说话技巧的人。
“求婚?没有!没有!还用得着再开口吗!以前我就知道谁也不愿跟我结婚的。”
为了使自己所思慕的那些美丽小姐对他能有好印象,安多拉斯注意起打扮来了,并且学习各种礼节风度。
“那么,照您的说法,您是期待着小姐们来到您跟前说:‘啊!’王格尔德先生!您若能跟我结婚的话,我将感到非常高兴,非常荣幸——这样吗!这样的话,当然您等得再久也等不到的。”
他有许许多多认识和看到妙龄女郎的机会,因为年轻的王格尔德在见习期满后,就在他伯母开设的夏布庄工作。伯母无子嗣,他必是将来的继承人。这家布行,每天每天都有小孩子、女学生、年轻小姐、老处女、女婢或太太们前来,翻弄翻弄布料或发条,选选花边或刺绣之型,有的褒奖两句,有的嫌这嫌那,有的讨价还价,有当场成交的,也有因货色不如意又前来兑换的。安多拉斯总是腼腆而殷勤地接侍,一下子拉开抽屉,或上上下下脚垫子,取出货品;一下子又要折叠或包装,或是写写订单,告知价格。每一星期中,他就会对不同的女顾客寄以倾心。他红着脸颊怂恿人家买花边或毛线,写结账单时手脚颤抖,等到美丽的小姐爱理不睬地走出店门时,他心口扑扑跳动,手按着门框,说道:“欢迎再来惠顾!”
“噢!我了解了!”王格尔德叹一口气道,“波蕾小姐,我的意思你应该知道的。如果我发现有谁诚心待我,稍微喜欢我的话,那时——”
自离开学校后,他这种不好也不算坏的状态,只是继续到在镇上的迪尔兰商店见习一年期满为止。那时他虽只有17岁,但那渴望爱情的心灵,开始走向截然相异的路径,一向羞怯腼腆的青年,也逐渐学会瞪大眼睛直盯着小姐们,在他的心胸中奠定起异性爱的圣坛。他的爱情愈是走上崎岖坎坷的路径,那种热焰愈发高涨燃烧。
“那时,你大概是要那个女孩子对你挤眉弄眼,用指头对你做信号?嗳!你——你真是——”
虽然同学们经常欺负他,戏弄他,但他绝不生气,几乎可说没有什么事情足以惹他生气的。大体来说,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日子倒也过得很逍遥惬意。他把朋友之间可以发现到而无法给予他们的友情和感情,统统送给洋娃娃。他父亲早已过逝,他又是迟来的孩子,母亲虽希望他争气坚强一点儿,但仍是任其所好,对他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当然,这种溺爱多少怀着几许同情之心。
说着,转头跑开,她没发出笑声,倒是眼眶蕴满泪珠。王格尔德虽没看到她的泪眼,但总觉得她的声音和她的跑开,似乎有点儿不寻常,便跟着追过来。追上后彼此在默默不语中,猛然紧紧拥抱,接吻。于是订下白首之盟。
年轻时的安多拉斯,从学校时代起就很不喜欢和人来往和交谈,所以,不论在什么场合,总觉得自己似是多余的人,并且觉得好像大家都在盯着他似的。因而一开始就对人非常小心,非常客气,事事总是让步,不敢忤逆人家。对老师是出自衷心的尊敬,对朋友则是掺杂着欣羡的恐惧。别人绝不可能看到他在小巷中或游戏场所出现,仅能偶尔看到他在河里游泳。冬天时,只要看到少年朋友手里抓着雪块,他便吓得立刻蹲下去。他只有成天在家里抱着姐姐留给他的洋娃娃,快乐地玩着;或是在柜台上,用天秤称一称面粉、盐、沙等,把它装进小袋里,然后又倒出来,重新包好,再去称一称,就这样反复玩着。此外,他还喜欢帮母亲做一点儿家事,跑跑腿替母亲买东西,再不然便是在小院子里找寻附在莴苣上的蜗牛。
他鼓起勇气,羞涩地挽着未婚妻的手臂同行,当他们双双回到饭馆的庭院时,众人已准备动身踏上归途,只等着他们两人。两人一出现、大家吵吵嚷嚷的,有的大表惊奇,有的摇头,有的发出祝贺之声,美姑娘玛格丽特走到王格尔德眼前问道:“喂!你把我的手提包放到什么地方去啦?”
这位身材矮小沉默寡言的商人,任谁也看不出他有今天的成就,他数十年来一直是这个样子,年龄老迈时固是看不出,就是年轻时,也不会让人认为他会有什么特别。但安多拉斯·王格尔德也应该有过他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问问当地的父老,他们也仅能告诉你,他从前有个绰号“矮仔王格尔德”,在背后被人家叫得很响亮。实际上,大约在35年以前,他曾经有过一桩很不寻常的“事件”,虽然现在任何人都不会说出,不会去打探那件事的经纬,但在从前的格尔巴斯欧这一地带,可说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那就是关于他的婚事的曲折。
王格尔德愣了半晌,解释完原因后,匆匆折回树林,波蕾也一起跟去。适才他独坐哭泣的地方,掉在枯叶堆中的手提包,正闪着亮光。波蕾说道:“我们回来得正好!你的手帕也遗落在那里呢!”
雄鹿胡同中有一家卖夏布一类的古朴布庄,这家店铺和附近的几家商店一样,还未受到时代新潮流的影响,但生意仍非常兴隆。这家布庄,在客人回去时,即使是二十多年来的老顾客,也会说声:“请下次再来惠顾!”偶尔,来了老太婆想以德制尺寸来买束发带或花边布之类的零碎布片,他们也不惮其烦,一丝不苟地拿出德制尺来应待。负责接待顾客的,是迟迟未嫁出的店家千金小姐和一个雇用的女店员。店主从大清早到晚间也在店里不停地忙着,但很难得开口说一句话。他大约是七十来岁的老人,身材出奇矮小,脸色红润如蔷薇色,斑白的胡须修剪得短短的。大概在早年就已秃顶的头上,一年到头覆着质地硬厚的帆布料圆形头巾,上面有草花和波浪形的刺绣。这位老人名叫安多拉斯·王格尔德,是这个镇上道道地地值得尊敬的老乡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