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严厉地告诫说:“别忘了他是患重病的人,今天去可不准找他玩,也不能有打扰他的举动!”
我记起昨晚父亲所说的话,虽然感到恐惧,但同时也有一种见识见识恐怖事情的那种好奇心,因为父亲曾说过,死神已显现在布洛基的脸上了,对我来说,这事对我真有说不出的恐怖和吸引力。“好的!好的!”我连声诺诺。
我在那天清早立刻前去,遵照妈妈的嘱咐,一动身就小心翼翼地努力保持静肃。沐浴着早晨凉爽的阳光,经过两棵已落叶的栗树背后,走到沉重而略显肃穆的房屋前,我停住步子,等了一会儿,在房门口倾听一会儿,这时,真想跑回家去。久久,我才鼓起勇气,一口气驰过三个铺红砖的台阶,再穿过一座半掩着的门,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然后才敲敲下一座门。布洛基的母亲是个娇小、庄重、慈蔼的女人,她开门出来,就拥抱着我亲了我一下,然后问道:“你是来看布洛基的吧!”
我大声回答:“记得呀!”妈妈仍一如往日以她那温柔的口吻继续说道:“春天到来时,你们就可以一起去上学了。但是,现在他的病况很严重,到时恐怕没法去上课;你去看看他好吗?”母亲很严肃地说着。
她随即拉着我的手走到二楼的白色门前。我凝视她拉我的那只手,它仿佛是天使或魔鬼的手一般,正带着我走进我幻想中的恐怖奇异的场所。我的心脏焦躁剧烈地跳动着,有如在向我提出警告。我裹足不前,畏缩地踌躇着,她母亲只得连拖带拉地把我扯进房间去。那是一间光线明亮、干净舒适的小房间,我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地站在门旁,凝视明亮的床铺,她母亲便拉着我走到那边去。于是,布洛基就朝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第二天,一碰上一些琐碎忙碌的事情,对于业已不相往来的玩伴的记忆,也许将会消失无踪吧!纵有,恐怕也不能恢复先前那样新鲜强烈吧!然而,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随即问道:“你还记得从前经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基吗?”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庞,脸形确是瘦削多了,但看不到死神,只看到一种很微妙的光彩。眼神有点儿异样,似乎充满毅力和安详的神色。看到这里,又令我想起,那天在鸦雀无声的枞树林中,满怀不安的好奇心,屏息静气地伫立等候天使的脚步从旁边通过时,那相同的心情。
在许许多多纠葛错综的回忆和感情中,我沉沉入睡。
布洛基伸出手来朝着我点点头,那是发烫干燥、瘦骨嶙峋的手。他母亲爱怜地抚摸他,然后跟我点点头,就走出房去。我独自站在他那小而高的床铺旁,凝视他,好半晌两人都没作声。
那以后,我曾和布洛基吵了一架,旋即言归于好。快到冬天时,布洛基病倒了,爸妈要我去探他的病,我去了一两次。他一直躺在床上,几乎不曾开口说话。他母亲给我半个橘子,但我总感到局促不安和无聊,探病的情形只是这样而已。那一段期间我就找弟弟、雇来的长工尼克尔或者女孩子们玩耍。这样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雪下了又融,融解后又下;小河结冰了,又融解了,成茶褐色,然后又变成银白色;河水涨高了,从上游流下来许多溺毙的猪和木材;我家的母鸡孵出小鸡了,其中死掉3只;弟弟患了病,又治愈了;仓库的粮食已吃光,又开始下田耕种了;大人又在屋里纺纱织布——这一切都是在我和布洛基的交往中断时所发生的事情。如此,他在我生活里,逐渐远离,以至消失,终被我完全忘却——一直到现在,直到今晚微红的灯光从钻孔泻过来,我听到爸告诉妈说“没救了!恐怕拖不到春天!”为止。
“哦!我们又见面了!”良久,布洛基说道。
——就这样,往事接二连三地复苏过来。我又记起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的事情。有一次,我看到枞树林里有小鹿出现,就招呼他跑到那边。那里,林木参天,林深荫广,踏进树干间褐黑平滑的地面,到处走遍,也看不到小鹿的影子,只看到在裸露的枞树根间,躺着许多大岩石,每一块岩石上都有一处约莫像手掌大的场所,茂茂密密地长着色泽明亮的细长青苔,好像是绿色的小痣一般。我正想把青苔揭下来,但布洛基急忙阻止道:“不行呀!你可不能取下它!”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那是天使经过森林时所留下的足迹,天使一踏上岩石,石头上立刻会长出那种青苔。”那时,我们把找寻小鹿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在那里等候着,看看是否会碰到天使的来临。整座森林,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黑褐色的地面上,太阳的明亮斑点遍地散落。远方笔直的树干,密集地并立着,有如高耸的红柱墙壁一般。仰头上望,繁茂的黑树冠上面,就是青色天空。凉风吹拂,风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周遭一片死寂,我们俩都怀着严肃和不安的心情,心中自忖也许天使就快要来临了。过了半晌,两人突然一起默不作声地离开那里,穿过许多岩石和树干旁边,走出森林。踏出草原,越过小溪后,我们又回头向森林那边看了良久,才匆匆忙忙赶回家。
“是的!”
有一次,布洛基因为走得发热了,就脱下外套和西装背心,在青苔上躺着,躺了很久。当他翻转身子时,一边的颈子裸露着,白皙的肩膀上露出一道长长的红色伤痕,我很感惊奇。本想立即问他,那一道伤痕是怎么来的。以前,我常有“幸灾乐祸”心理,总喜欢打听人家不幸的事情。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不想过问,便装着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同时,对布洛基带着这么大的伤痕,反而怀着怜悯的心情。心里想着,他那时一定流了很多血,疼得不得了吧!霎时,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更亲近了,不过,我当时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了森林。一回到家里,我就到房间取出一把非常精致的玩具手枪,这把枪是用一种名叫“接骨木”的树干木头所制成,是我家男仆在以前做给我的。我又折转出去,准备把枪送给布洛基。起初,他说我是在开玩笑,后来仍一直不肯接受,还把双手绕到背后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枪塞进他的口袋内。
他又问道:“是你母亲叫你来的吗?”
——有一段时间的下午,我们常在草坪上奔驰跳跃,从那里走进森林中。密林下长满柔软的青苔,玩累了,我们便坐在地上。几只苍蝇在菌上嗡嗡呻吟着,许多不知名的小鸟飞舞着,树枝吱吱嘎嘎响着。这时我们的心情非常愉快,几乎忘了交谈。如果有一方突然发现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就会指着那个方位,告诉对方。我们的身前,虽然有温和的绿色光线流动,但森林深处一片黑压压的,使人感到恐惧。簌簌的树叶声和着小鸟的鸣声,如同以魔法造成的童话秘境,形成一种神奇异样的声响,似乎蕴含着许多意味。
我点点头。
这样,我才收下来。
他似乎很疲倦,又把头落在枕头上。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有一边咬着帽穗,一边继续凝视着他。他也朝我注视,随即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
不久,他家院子所栽的苹果成熟了。他遵照诺言送来两个最大的苹果,这一来,我反而感到不好意思,毫不犹疑地拒绝了。最后,他说道:“请收下来吧!这不是因雅克波的事,我早就准备送给你了!你弟弟也给他一个。”
那时,他的身体微微向旁侧挪了挪,在那当儿,我突然看到他白衬衣纽扣的缝隙间,有红色的东西晃了一晃,那是他肩膀上的大伤痕,一看到它,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随后,布洛基就走出庭院回家去,走到中途,又折转身来向我招呼,等候我。他挨近我身边说道:“喏!我已经和雅克波约法三章,以后再不会侵犯你了。”我默不作答,僵持好一会儿,他告诉我说要送我两个大苹果,我接受了,于是他才回家。
“咦!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立刻问道。我没作答,只是一味地哭泣。质地粗厚的帽子擦着我的脸颊,到后来有点儿痛。“为什么哭呢?告诉我呀!”
“是你自己叫雅克波咬你的嘛!”布洛基叫道,他坚决声明,鸟儿一点儿都没错。对他的强横,我也很气恼地答道:“随你的便吧!”暗地里下决心,要找个机会修理那只乌鸦。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病得很重。”我回答道。实际上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实则是从前所曾感受到的那种像大波浪一般充满强烈同情的情怀,又突然在我心田里涌现,一时找不到出口发泄,才哭起来。
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时,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乱蹦乱跳的,有一次,我们把它带到我家的凉亭,把它摆在横梁上,它自己没法下来,常在梁上走来走去的。我把食指伸到它的前面,开玩笑地说道:“喏!雅克波!咬咬我的手指!”说着,它就啄了我的手指,虽然并不很痛,却把我惹火了,正准备打它几下作为惩诫。但布洛基扳住我的身子,直到他的宝贝鸟儿提心吊胆地走下屋梁,逃脱灾难,他还一直紧紧地抓住我。我挣扎嚷道:“放开我!那畜牲咬了我!”就这样两人扭成一团。
“我的病并不那么严重呀!”
每当下大雨时,我们就蹲在那家手推车店避雨。在微暗的天色中,两个人挤在一起,倾听滂沱大雨的哗哗声,眺望着中庭的凹地,形成大小不一的河川和湖泊,雨水溢出相互交叉,变成各种形状。有一天,我们就那样蹲着,竖起耳朵。布洛基开口说道:“你看,快要形成诺亚(注:《旧约》所载人名,系一义士,因此当大洪水来临时,神特地指示他造一方形船,其家族及动物等因而幸免于难)的大水灾了!怎么办?雨水已涨到森林旁边来,附近的村庄快要被淹没了。”于是我们在倾盆大雨中,一边凝听远方轰隆汹涌的怒涛声,一边环顾中庭,各自绞尽脑汁,筹谋脱除水困的办法。我说,我们可用四五根木材编成木筏,这样两个人就可在水上漂游了!话刚出口就惹来一顿痛斥,他骂道:“是吗?如若那样,那么,你的爸妈和弟弟,我的爸妈和猫儿,该怎么办?难道你不想带他们一起走吗?”兴奋和危险之余,一时我并没考虑到那么多的事情,我为替自己辩解,于是撒谎道:“当然,那是假定大家已经被淹死的情形下,才这样做。”但他似乎很认真地想象那种情景,悲伤地沉思着,好半晌,才说道:“再想想别种方法吧!”
“很快就会痊愈吗?”
——还有一次,事情发生在我们家附近的手推车店。
“嗯!大概吧!”
“这下子可不会再飞回来了!”不知哪一个人大声说道。但男仆人格多洛普却说道:“若能飞的话,老早就飞越过山谷去了。”老鹰用爪紧紧地抓住树枝,好几次试着振动它的大羽翼。我们既恐惧又兴奋,不知道那只老鹰会飞走呢,还是只有盘踞在那儿。最后,格多洛普找来了梯子架上去,木匠自己攀登上去,伸手去抓那只老鹰。于是它又开始猛烈地挥动翅膀挣扎想要脱离树枝。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紧张得胸口怦怦跳动,几乎快要窒息,屏神静气地凝视不断振翅的美丽大鸟。之后,精彩的时刻来临了。那只老鹰挥动翅膀两三次,它大约是知道自己还有飞翔能力,便示威似的缓缓画一个大圆形,逐渐向高空上升,最后小得像麻雀一般,静悄悄地消失在闪耀的空中。虽然老鹰早已消失无踪,但大家仍伸长脖子,在那里凝立着,视线在空中搜寻。在那当儿,布洛基突然好像非常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飞吧!飞吧!你又可恢复自由之身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
有一次,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木匠家的老鹰从马车的车房逃出去了。那只鹰的翅膀本来被剪掉,后来又逐渐长了出来,终于挣脱嵌在脚上的小锁,飞出狭窄黑暗的车房,从容不迫地停在家对面的苹果树上。十余人站在他家前面的大街上,有的仰头上望,有的互相交谈,研究对策。威猛凶悍的老鹰静静地站在那里向下俯瞰着。布洛基以及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也挤在人群中,紧张得不敢喘一口大气。
“不知道,总需要一段时间吧!”
这只是个开端而已,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同时又浮起许多做过的事情。夏秋两季间,我们的交往最密切。大家都认为布洛基是我的好友。这几个月来,他就一直没来找我,我也几乎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它们却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正如一到冬天五谷收成时,鸟类一齐群集过来一般。
没好久,我才发觉他竟睡着了。我又在房里侍了一会儿,才转身下楼,返回家里。母亲并没追根究底地盘问经过,我松了一口大气。她看到我的神态异常,似乎已洞悉这一趟探病无形中已让我体会到什么东西。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点点头摩娑我的头发。
现在我虽然已记不起那个故事的内容,但每当回忆及此,就不觉好笑。
尽管如此,那一天,我仍是胡作非为地乱闹一气,大概不是跟小弟吵架,就是去逗弄在厨房工作的女佣,要不然就是又跑到濡湿的草原上尽情玩耍,弄得浑身脏兮兮地回到家里……总之,必定有这一类的事情。因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母亲曾以分外慈爱的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也许母亲是想在默默不语之中让我回忆起那天早上的事情。我也因为很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意,而感到后悔不已。母亲似乎察觉出我的后悔之意,做了很奇怪的事情。她从窗边的平台上,端出一个装满泥土的小花盆,拿到我跟前,盆中放着黑乎乎的球形根部,已经长出淡绿色的尖形嫩芽。是风信子。母亲端给我时,附带说道:“这个花盆就交给你,你要留心照料它,再过不久它就会开红色的大花朵。以后你务必要注意,不要碰到它,也不可搬来搬去,同时不可忘记每天都要浇两次水,你如忘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开出美丽的花朵时,送给布洛基,他一定很高兴的,你说是吗?”
我的眼帘浮现出一个很清秀的少年,他虽然比我大一岁,但个子并不比我高大。他就是布洛基。虽然大约在一年多前,我们曾是邻居,他是我的玩伴,但我的记忆始终不能想到这点。久久,他的轮廓才鲜明地显现出来。他经常戴着有两只角显得奇形怪样的手织青色毛线帽子,并且,口袋里经常装着苹果或面包片,还有,一碰到无聊时,他就有现成的主意和游戏提议出来。他平常总是穿着西装背心。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非常羡慕。起初,我并不以为他会有多大的力气,有一天,一个名叫巴罗勒的铁匠孩子,出言讥笑那顶他母亲手织的有角帽子,被布洛基揍得惨兮兮的,从那以后的一阵子,我对他怀着恐惧。他有一只养得很驯的乌鸦,因为在秋天时给它喂了太多的嫩马铃薯,终于死了。我们便帮他埋葬,用箱子权充棺材,但因为箱子太小了,怎么也没法盖上,最后也只得将就一点儿。我像牧师一般嘴里念着告别式的祭辞,布洛基竟听得哭出来,我的弟弟看了不禁笑出声来。于是他就打我弟弟,我不能眼看小弟无辜受欺,也挥手招架,弟弟呜呜地哭着,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后来,布洛基的母亲来我们家里,转告说布洛基已感后悔不迭,请我们在下午去他家里;他要用咖啡和自做点心招待我们,并且说点心已经上灶了。我去做客时,我们一边啜饮咖啡,布洛基一边说一段故事给我听。
母亲催我上床就寝,躺在床上后,我一直想着花的事情,我暗自期许,照料这朵花是我攸关名誉的重大任务。但到第二天早上,我又把浇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之,被母亲注意道:“布洛基的花怎么样啦?”起初的那段期间,我老是非被母亲再三提醒不可,虽如此,但在当时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盆花更能占据我的心田,并给我幸福的感觉。其实我家屋里和庭院中,还有许多其他更硕大更美丽的花,父母亲也常叫我去照料。但,这是破天荒第一次郑重地赋予我任务,要我全力以赴去修整看顾这种小植物。
爸妈口中所说的布洛基,几乎已从我的视界消失,充其量那只不过是褪了色,大半已消逝的记忆。我几乎想不起有这个名字。我在脑海中一再搜寻,才把它催促出来,于是出现了一张洋溢着愉悦的脸庞。最初,我只能想起,从前经常听到这个名字,我也叫过这个名字之类的事情。接着,脑中浮现起某一年的秋天,有一个大人送我苹果的事情,这样才想出那是布洛基的爸爸。往后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最初几天,这朵小花似乎萎缩得毫无生机,好像什么地方有了故障。我先是为它悲伤,接着开始焦急,于是母亲说话了:“喏!现在这盆花,就跟病重的布洛基一样,这时候,更要加倍怜爱,加倍照顾它。”
爸妈已睡着,虽然四周非常静寂,但我的心境突转兴奋。爸妈的对话,我虽只了解一半,却如同落入池中的果实一般,跌落我的心田。一股不安的好奇心大举来袭,如今那急速变大的圆轮,已统统急促地飞掠过我的心。
我也很能了悟母亲的这种比拟,随即产生一种新念头,现在,我完全受到它的支配了。我感觉到这朵成长艰苦的小植物和罹病的布洛基间,隐然有一种神秘的关系。不独如此,我更有坚定的信心,如果最后风信子能开出美丽的花朵,那么,我的朋友也必定可获痊愈。反之,若开不出花,布洛基大概就要不治身死了。这样,我如对它掉以轻心的话,那就罪责非轻了。我心里一画好这种念头的轮廓,就开始戒慎戒惧地守护花盆,好像是爱惜着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宝贝一般。
灯光消逝,空气的震动停止了,地板和衣橱的门又变成黑暗。一闭上眼睛,我又看到那些带黄色边线的紫色和深红色圆轮,像旋涡图形似的逐渐扩大。
第一次探病的三四天后,盆花的成长情形仍非常恶劣——我又跑到隔邻的布洛基家去。布洛基仍一直躺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床铺旁,注视病友安详宁谧的脸孔,他的视线一直对着白被单。他不时张开眼睛,随即又闭上,除此外,身子都没动弹。若是一个年长又聪明的人,恐怕多少会感觉出,布洛基的小小灵魂已经很不安定,难免联想到天国的事情了。我渐觉房里的死寂气氛有点儿恐怖,那时,正好他母亲压低脚步声走进来,温婉地拉我出去。
“嗯!睡吧!”
过后几天,我的心绪便开始舒展开来,因为我一手照料的盆花,已开始带着新的喜悦和生命力,长出尖形嫩叶。如今,他的病情也大有起色。
“好了,休息吧!”
“你还记得雅各布活着时的事情吗?”他问我道。
“也好!你去告诉孩子吧!”父亲道,“话说回来,实际上也没必要。那么小的孩子什么事也不懂。”
于是我们把话题转到乌鸦的事情,模仿雅各布所学的那3句模糊不清的话语。接着,我又提到以前经常在我家附近停留的那只灰红色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布洛基不多久就疲倦了,然而那时我已完全忘却他是个病人。我说,从前有一只鹦鹉,大概是迷路了,常常在我家附近出现。有一次,家里的老男仆,看到那只美丽的鸟停在仓库的屋顶上,立刻挂上梯子,想去捕捉。他爬到屋顶后,小心翼翼地挨近它身边,鹦鹉就开口道:“您好!”于是,老仆人立刻脱下帽子说道:“真对不起!因为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只鸟。”
母亲道:“是不是让我们的孩子去看他一下?说不定对他会有点儿帮助。怎么样?”
我说这故事时,心想布洛基听了一定会噗地笑出声来,但他并没立刻笑出来,我惊奇不已地注视他,他只是优雅地微笑着。他的脸颊比从前稍微红润些,但一句话也没说。
“非常恶劣。死神已经显现在他的脸上,恐怕拖不到春天了。”
那时,我突然感到他似乎比我年长好几岁。我的愉快心情瞬即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困惑和不安。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如今我们俩之间,似乎已涌起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疏远,隔绝。
“病况那么严重吗?”
一只很大的冬蝇,在房里嗡嗡地飞旋。我问他,可不可把它捕捉住。“不,放它去好了!”布洛基答道。这句话我也觉得带着大人的口吻。我怀着拘谨的心情离去。
“我去看过他的病了,”父亲道,“傍晚我去了一下,好可怜的孩子!”
归途中,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初春的美丽,缥缈朦胧,有如罩着薄纱一般令人心旷神怡。这种感受,直到几年后——童年时代的后期,才让我重新体验到。
“你听过布洛基的事情吗?”
虽然,我无法说明那是什么情形,是如何感觉而来的,我只觉得一股和煦的微风吹过,湿黑的土块在田边高高隆起,形成田畦,闪闪发着光,空中飘浮的南风,味道大异往常。同时,口里真想哼出歌来,但,心里好像被什么压抑着,催促我要沉默,才立刻中止住了。
“嗯!老早睡着了。”母亲回答道。我很不好意思,实际我并没睡着。之后,谈话声中断了一会儿,但灯光仍继续亮着。我觉得好疲倦,睡意已爬上我的眼睛。这时,母亲又开始出声。
这短暂的归途,给予我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无法记清琐碎的事情,不过有时当我闭上眼睛,思潮落在那段时间的话,我便会认为当时稚龄的我,已感受到大自然的美——正如艺术家或诗人所憧憬、所描绘的造物主的赠物,美得毫无瑕疵的大自然。虽是短短不到两百步的路程,但在那条路途中,在它的上空,在它的路旁,我所经历的生活和事件,比我后来在许多旅行中所体验的,丰富得多多。
“孩子们睡觉了吗?”父亲问道。
已落叶的果树,树枝盘错纠缠,细枝的前端,朝天空长出含树脂的赭红色幼芽,和风和层层的云朵在它上面越过,下面是光秃的地面,洋溢着春天的气息。雨水淤积,沟里的水流溢在道路上,形成一条狭窄而混浊的小河,水中漂流着飘落的梨树叶和茶褐色的木片,像是片片小舟,在水中急驰,碰上岸边的障碍物,仿佛正在体验着喜悦、痛苦等等变幻莫测的命运。我也随着它们一起体验。
我总是没法入睡,因为在那瞬间,有一道细微的赤红灯光,从父母的卧室穿过房门枪头的小孔流泻过来,霎时,微弱颤动的光线充满暗室,朦胧发光的衣橱门上,立即描上了锯齿状的黄色斑点。我知道这是父亲上床就寝的时候了,却听到父亲穿着袜子不断来回踱步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深沉叹气的谈话声。父亲仍和母亲在谈话。
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黑鸟在我眼前的空中盘旋飞翔,摇摇晃晃之余,突然振翅发出长而高亢的鸣声,闪烁翩飞,最后小得像尘埃一般,终于消失于高空中。我的心在惊异之余也随着一起飞去。
如果我漫步走出去的话,就可进入我梦里的国度中,这中间,只有一步之差。现在,一切的东西虽都可用眼睛看到,用手抓到,但我只有徒自幻想而已。
一辆空的运货马车向这边奔驰而来,响起咔拉咔拉的声音,我目送着它一直到转角处。雄健的怒马从未知的世界而来,撩起我朦胧美丽的思维,随着它,又逐渐向未知的世界消失。
有一晚,在那关闭的百叶窗外,那些像谜样的东西仍在窥伺着,我心想,如果向外探望的话,该也是很美,同时也是很危险的吧!那阴惨的树木,疲惫而模糊的淡光,静寂的中庭,状若逃离的山峦和云朵,天空褪色的线条,遥远的那一边隐隐约约的灰白国境等等,一一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于是我幻想着,有一个身上披着大斗蓬大概是强盗模样的人,杀人后到哪里躲藏了。或者,有一个迷路的人,因天黑而感害怕,或因被猛兽追赶,正在哪里彷徨逡巡。那个人大概是和我的年龄相仿的孩童。也许他是离家出走,也许是被拐走,要不就是失去怙恃的孩子。他虽然勇气很够,但他大概会被即将逼近的夜之魔鬼所杀,或者被大野狼攫走吧!也许在森林中会被强盗掳走,然后,他自己也变成强盗,分配给他一把剑或是连发手枪以及大帽子和长统马靴。
那些只不过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而已。一个小孩子在一时半刻之间,哪有可能把那看到的石头、植物、鸟、空气、颜色、影子等等,一一说出对它们的感触呢?也许那些立刻被我忘记了,但已渗进往后年年岁岁的命运和变化之中。在我的心田里,地平线的独特色彩,屋里,庭院或森林的物体响声,形色不同的影像,或者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弥漫空中的香味,这些东西经常突然间,像云彩一般不声不响地在我心中撩起往日的回忆。虽然印象模糊无法一一识别出来,但不管任何一种仍与当时无殊,令我觉得甜美无比。因为自然界的景物或一石一鸟和我之间,都有着深刻的生命的联系,同时也因为那些痕迹一旦消失,我也会努力去搜寻。
那晚的半夜,我醒过来了,悄悄起身,提心吊胆地走到窗户旁边。意外的是,窗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黑暗和漆黑,还带点儿光亮。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大大的云朵横过天空;墨绿色的山峦,看起来像是满怀着不安,仿佛正准备逃避一场迫在眉睫的大灾祸似的,想要迁徙离去。白杨在沉睡,似乎已累得筋疲力尽,好像就快要死去,或者即将消失一般。只有中庭里的石凳、井边的水桶和果树仍是不变,不过显得有点儿疲惫和阴惨。我坐在窗上,眺望着眼前褪色的世界,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后来,附近响起一种令人胆寒的动物嗥鸣声,我也分不清那是狗或羊,抑或是小牛的哀鸣声。鸣声使我苏醒过来,在黑暗中,我实在感到恐惧不安。我急急奔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中,也不知是否该放声痛哭一下。但,终于在未哭泣之前沉沉入睡了。
那期间,我的盆花已大有欣欣向荣之势,叶子高伸,一天此一天茁壮,同时,我的欣慰和友人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不久,蓓蕾微绽,开出带着白色边缘的美丽红花,但在得意扬扬心情激奋之余,把要将它小心谨慎带到隔邻送给布洛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的卧室有一扇百叶窗。我在黑暗中似睡非睡地躺着,身旁的小弟正酣睡着,可听到均匀呼吸声。我虽然闭着眼睛,但很奇怪,我会看到各种色彩。先是圆形的紫色和暗浊的深红色,融进黑暗之中,然后不断地扩展,终于驱散黑暗,并且每一个圆形都镶着浅黄色的边线。我竖耳倾听风声,和风懒洋洋地从山那边吹过来,温柔地拂乱高高的白杨叶子,沉重地倚靠在不时发出嘎吱声的屋顶上。那天晚上妈妈忘了替我关闭百叶窗,我真想跑到屋外去,遗憾的是,耳中又响起爸妈一再叮咛的小孩子不能晚睡、不能外出、不能靠着窗边之类的话。
之后,就是晴朗的星期天。黑油油的田里已经长出细细的绿幼芽,云朵镶上金黄色的边缘,濡湿的道路和中庭、前庭中,映着沉稳澄澈的天空。布洛基的小床铺是靠在窗边的。窗子边缘的嫣红的风信子花,迎着太阳光闪耀。布洛基要我略微扶起他的身子,倚着枕头。他和我交谈,比往常多出少许。温暖的阳光恣意地在他那蓬乱的头发上闪烁流泻,红透他的耳朵。我也变得非常爽朗,心想布洛基一定很快就可获痊愈的。他的母亲在旁边坐着,她认为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便拿出珍藏已久的黄澄澄的梨子给我,遣我回家。我在下楼时就啃起梨子来,好脆,好甜,像蜂蜜那样甜,腮边和手上沾满梨汁,在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猛力一掷,画出高弧形投到水田里。
对我而言,从幼年时代起,我总会在田园的芳香中和森林嫩绿的新芽里,结合着某一个回忆,反复回味着春天时来造访我的那些不能理解且大半已忘却的时间。如今,我又想起了它。以下,我将尽记忆所及,叙述出来——
第二天,雨尽情地下个不停,我没法出去,把手洗净后,漫不经心地翻翻画有插图的《圣经》,那里面有许多我所喜爱的故事,其中最喜欢的是乐园的狮子、摩西的幼儿等几篇。雨不停不歇地连下两天,下得我心头火起,大半个上午,都是在窗口注视雨点飞溅的中庭和白杨树,接着就依次把我所懂得的室内游戏都搬出来玩。做完后,已近傍晚时分,我又跟弟弟打了一架。这是常有的事,先是彼此都使坏,最后弟弟说出很难听的话骂我,我就揍他。他边哭边跑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卧室,逃到母亲的怀里。母亲叹叹气,没理睬我,然而在父亲回来后,就把我们打架的事情一五一十转告他,父亲处罚我一顿,训了我一阵,就上床休息。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觉得好委屈,不禁流下泪来,但没好久就睡着了。
远山的林木,快乐、顽强地耸立空中,庭院中的水仙花和风信子,开着光辉灿烂般的美丽幼芽。童年,那时我们所认识的人还不多,但一般人,因为感觉到我们的光滑的额际还飘浮着肃穆的光彩,所以对待我们非常温和亲切。但我们本身对于那种肃穆的东西毫无所觉,在匆忙的成长中,终于,无意识地失去它。孩提时,我实在顽皮骄纵得厉害,从我幼时起,父亲不知为我耗了多少苦劳,母亲不知为我付出多少忧愁和叹息——但我的额际依然神光灿烂。我所看到的东西,都是生气蓬勃美丽无比的;我的所思所想或梦中的情景,即使那些并不是完全属于天真活泼的,但天使、奇迹、童话三者总是像兄弟一般在我的生活世界进进出出。
大概就是第二天的早晨,我又去布洛基家,一站在他的床铺前,他母亲就频频把手指放在唇上,似有所警告地注视我。布洛基闭着眼睛微带呻吟声地睡着,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一直注视他的脸庞。他脸色苍白,痛苦地扭曲着。他母亲拉过我的手放在布洛基的手上时,他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半晌,眼睛大大的,变样了。凝视我的时候,好像在看遥远的地方一样,眼神很奇特,很冷淡,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对我很感诧异,又好像是在思索其他更紧要的事情一般——不久,我就颠着脚尖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在这大自然所赐予,使我们衷心欢跃的时间中,我经常躺在湿湿的草地上,或者攀上近旁高耸的树木,在树枝间荡秋千。或闻闻花蕾的树脂香味,或看看头顶上枝网、绿茎以及云层纠结盘错的苍穹。像个梦游病患者一般,在童年时代的幸福庭园中做个沉静的客人,一边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空气,一边追踪寻找表现力和美的奇迹的童年世界。不过很难搜寻到,所以也弥足珍贵。
那天下午在他母亲的央求下,我跟他说了一点儿话,他就昏昏睡着了,一直继续到傍晚,这期间,他的心脏微弱地跳动着,终于徐徐地消逝了。
幼芽的覆皮破裂,阳光中泉水温柔地颤动,四处的花朵突然绽放,明灿的树叶带着如泡沫般的白花闪耀着;鸟儿发出欢呼声,画出美丽的弧形,在暖和的青空中飞翔。虽然我看不到它何时来临,但奇迹毕竟成了事实。森林枝叶繁茂呈大圆形,遥远的山顶呼啸着。人们准备着长鞋、钓竿、摇桨等等,享受着欢乐的春天。我总觉得春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美,去得也匆匆——从前,当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春天是多么的漫长,仿佛长得无休无止。
在我上床就寝时,我母亲已经知道那件事,但在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告诉我。我听后整天都像梦游病患者一样不停来回踱步,老是想着布洛基到天国去了,他自己也已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带伤痕的瘦弱小身躯,是否还在隔邻的房间睡着,至于埋葬的事情,压根儿没看到,也没听过。
幼芽对着太阳,云彩对着田地,嫩草对着微风——每年的这个时节,我总怀着焦躁和憧憬的心情等候着期待给我特别的一瞬间,让我能开启新生的奇迹之钥;或者,在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钟头的时间,让我清晰地看到并能完全理解力和美的启示,我的生命带着欢笑飞出大地,对着光线张开少年人的大眼睛,一起去体验它们——每年每年,奇迹总是带着呼声和香味从我身旁通过,我以崇敬、羡慕的眼神目送它——但无法理解。奇迹总算出现了。
有一段时间,我脑海中频频萦绕着这件事;故友的影子,自近而远,终于消逝。不多久,真正的春天,出其不意地来临了。山林中,黄黄绿绿的鸟儿在飞翔。庭院里,飘荡着蓬勃茁长的芳香;白杨树微微绽开的幼芽,柔嫩翻卷的嫩叶,向外探索着;每一条沟边的田畴闪耀着黄金色,粗壮的稻茎迎风摇曳,似乎在笑了。
几天前,远方的褐色森林,已呈现出微微浅绿的明朗气色。今天,我在黄土的小路上,发现樱草的花已微微绽放。带着水汽的澄澈天空中,平稳的四月云,正做着好梦。几乎完全没下种的广大田地,光秃秃一片黄褐色,好像对着和暖的空气有所渴求一般地伸展着。仿佛祈求上苍毫不吝惜地给予它成长的力量,俾能繁衍为茎叶繁茂硕壮的绿野平畴。在这微热的气候里,一切的生物都热切、无言地等待着萌芽、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