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花更娇美
青春的少女
雅茄特就是这样的姑娘,她貌美如花,但比花更娇艳可人,这样的美女也许任何一个城镇都有几个,但具有她那种韵致的却不多见。她就像个大孩子似的,腼腆羞怯又令人乐于亲近,一见就使人有一种清新脱尘的愉快感觉。她那纯真无垢的眼眸,犹如森林的泉水一般泛着清澄的光辉,看到她们,不会使你有非非之念,只是令你觉得喜爱而已。不过,这也激起了我几许悲伤惆怅的感触:有朝一日,如此美艳的青春花朵,也难免要遭凋萎的厄运。
花儿虽美
也许是因暖炉的温暖,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睡梦中我回到了南国,躺在小岛岩岸的沙滩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瞭望棕发少女独自划着小舟向浪心驶去,她的背影愈来愈小……
脱下外衣,盖上斗篷,躺在微温的暖炉旁,我脑海里只是一味思索着棕发少女雅茄特的事情,此时突然浮起孩提时经常和母亲一起唱的一首古老的童谣其中的一段歌词:
清晨动身
他们起身离去时,我向他们道声“晚安”,他们却相应不理。我恨恨地随手关上门,少时,女主人便携来毛巾和枕头,两个人一同商议着如何将3张椅子和一张长凳排成床铺。她走开时,还叫我放心,说不要收我的房租,我也礼貌地向她称谢。
暖炉已冰冷,我的双脚冻得发僵,从寒冷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天已破晓,旁边的厨房传来生炉火的毕剥声,屋外的草原罩着薄霜,这是今秋的第一次降霜。昨夜,我将就睡在坚硬的板凳上,虽然睡得腰酸背痛,但还是一觉睡到天明。我起身来到厨房,和那位女佣打过招呼后,便在洗手台洗漱,顺便刷刷衣服,因为昨天风势强劲,衣服沾满斑斑灰尘。
回到餐厅时,那3位老粗正要散席离开。他们对我的举措,完全不闻不问,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残酒剩菜悉数扫光,并且,临走也没算账。由此看来,他们八成是那位伊尔根贝克商人的客人。
我回到房间坐着开始喝热咖啡时,那位木材商客人走进来了,他热络地跟我寒暄一阵,便在我身侧坐下。我替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也从旅行用的水壶中倒出樱桃蒸馏而成的酒,怂恿我喝喝。
于是,大家又合唱一曲《夜寂寂》,曲终,大家都站起身来。我伸出手一一向她们说声再见。对棕发少女还特别冠上她的名字说:“晚安!雅茄特。”
“谢谢!我不喝蒸馏的酒。”我说道。
“快剥完了,我们再唱一支歌结束今晚的工作好吗?”美姑娘提议道。
“真的?我倒是非喝这样弄成的酒不可,因为不这样就喝不下牛奶。嗨!真伤脑筋,每个人都有他各自的毛病。”
“是又怎样?”
“不,这不算毛病,你也别自怨自艾了。”
“你的心上人是测量师吧!”
“好!我不自叹了。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会养成这种毛病。”
“不为什么,我只是这样想。”
他似乎是个非常谦卑又喜欢自责的人,令人觉得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虽然热络得过火,但就令你像遇到故友似的彼此毫无隔阂。他的服装很称身潇洒,布料也极佳,却不俗气。
“也不对。你怎么会猜我是测量师呢?”
他也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看我穿着短西裤,于是问我是不是骑自行车来的。
“那么你该是测量技师?”
“不,我是走路来的。”
“不是,你看我像做什么事情的人?”
“原来如此!这就叫徒步旅行吧!的确,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这是一种很好的运动。”
“你也是做木材生意的吗?”金发少女又询问道。
“你是来买木材的吗?”
我只得要求她自己说出来,她似乎羞臊得无所施措,求了好几次,才低声迅速地答说:“雅茄特。”说毕,脸颊飞红,宛如暴露内心秘密一般。
“不是做木材生意,我只买一点儿供自己家里用的。”
我猜了好几次,全没猜中,她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活泼起来,最后还叫道:“哇!你好笨哪!”
“我还以为你是经营木材的呢!”
“也不对。”
“哦!不,不,我是做一点儿呢绒生意,一个零售小布商。”我们边喝咖啡边吃奶油面包,当他伸出手取奶油时,我发觉到他的手指纤长而匀整。
“亚丽海蒂?”
他说,从此地到伊尔根贝克步程约需六小时。因他是搭马车来的,曾一再亲切地邀我一同乘车回去,但我没接受。我向他仔细问明徒步的路径,好不容易弄清楚路径,便招来女主人,付了少许餐费,将面包装入口袋中,向商人道声再见,就下楼而去,经过铺石的房门,踏进清晨冷冽的空气中。
“差太远了!”
门口摆着那位布商的座车,那是可以乘坐两人的一种轻便马车。这时正好佣人从马厩牵马出来。这匹马小而肥胖,红白两色斑驳间杂着,好像一头母牛。
“安娜?”
穿过山谷后,我顺着小河一直向上走去,不久就开始向森林顶峰爬去。在这段踽踽独行的路程中,我不禁想到半辈子以来,我自己就是这样孤独走出来的,不但散步时如此,在人生所有的路程中也无不如此,虽然我时时都有亲戚、好友或爱人,但最后他们都不能使我慰藉和满足,没有人能把我从我一向所走的轨道拉进另一条轨道。也许人类就是这样,不管你身处何种地位,都像投掷出去的球一般,所滚动的轨迹是固定的,即使你嘲弄命运或打算强制命运,也必须依循着早已决定的路线。任谁莫不如此。命运是存在我们的内部,与外界并无关联,因此,人生的表面现象,也就是肉眼所能看到的事情,并不太重要,一般所认为的重大要事,甚至连一般所称的悲剧,也往往是无足轻重的无谓事情。为某种悲剧所屈服或者骤然呼天抢地的人,实际上他们是为了一种眼睛所看不到的事情。
“不对。”
我又想到,如今我本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为什么要被这伊尔根贝克小镇所驱策呢?那里的住家和住民已经与我毫无关系,旧地再临,除了给我带来烦恼和幻灭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目的了。走着走着,我也为自己的矛盾、犹疑、不安感到可笑。
“你叫亚格内丝?”
这是个美丽的清晨,秋天的大地和空气,略带初冬的韵味,那种冷森森的清澄,随着太阳的上升已徐徐减退。成群的白头翁鸟排成楔形发出扑扑之声,掠过田野而去;放牧在山谷间的羊群缓缓地移动着,扬起的轻尘,和牧羊人的烟管所吐出的袅袅青烟混合在一起。这种景致,陪衬着山岭起伏、蓊郁青翠的森林以及柳树夹峙的小河,在透明如玻璃的天空下,仿佛如同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美丽的大地,仿佛在向世人尽情吐露它的朦胧憧憬。
随后我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棕发少女身上。我把扁豆排成“M”字形,问她的名字的起头字母是不是这样,她摇摇头。我又排成“A”字形,她点点头。由是我开始乱猜起来。
山峦悄悄地耸峙天空,微风寂寂无声地在山谷中休憩,枯黄的白桦树叶从树枝飘落,成群的飞鸟越过苍空。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总觉奇妙得不可思议,它们比起人类精神上的各种问题或行为,更能引诱我的兴趣。看到这样的景致,你将会赞叹造物的神奇,而自惭己身的渺小而抛弃你的矜傲,并且会衷心感谢大自然的赐予,感觉身为宇宙过客而自豪。
“就算是吧!”她哧哧笑着。
森林旁边,一只雉鸡发出尖锐的叫声从我身前的草丛里跳出来。树莓的褐色长叶片向路上下垂,每片叶上都附着如丝绢般的透明薄霜,好像天鹅绒上所缀着的细毛一般,银光闪耀。
“是的,我住在修瓦本,”我不问自答道,“那您是乌西科洛西高地的人吧!”
在森林中跋涉久久,好不容易才抵达一座山丘和一个很宜于眺望又开阔的山腰,这以后的路径,我隐约还可记忆出来。但昨晚投宿的小村始终不知其名,我也没去问它。
“这位先生是修瓦本地方的人。”那位老女佣对金发少女说道。
我一直是沿着森林边缘行走,经过一夜风雨,沿路潮湿不堪,到处是一池池的积水,我只得尽量挑选有树根的地方踩去,或者借着树枝和树干的弹力,跳来跃去的,忙得我不亦乐乎,已无暇多去胡思乱想。
只是冰冷如霜
伊尔根贝克
那里的姑娘长得娇又美
步行两个钟头后到达修夫达辛根村,以前我曾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它的名字。当通过村中的小路时,我看到在一家新盖的旅店前停着一辆马车,瞥见那匹毛色斑斑而特殊的小马,我立即了然那是那位伊尔根贝克商人的坐车。
处在山谷,四周是青山
他刚跨出门口走过来,好像正要跨上马车,一眼看到我,立刻远远地挥手大声招呼。
修泽格多好风光
“我因有点儿事情在这里停留了一下,现在就径自回伊尔根贝克去。一起上车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走路不方便的话。”
“因为我曾听过这样的一首歌:
一来他邀得很恳切,二来此时我也急着赶到旅行的目的地,所以也就接受下来。他给了旅店的佣人若干小费,自己拉着缰绳,策马出发。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轻快、安适地奔驰着。我折腾了好几天,如今俨然绅士模样舒坦地坐在马车上,也自有一番乐趣。
“不是。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这地方的人呢?”
商人并没再多问些什么,耳根清净,也是一大享受,否则,我恐怕会立刻下车而去。他只是问我:此行是否属于纯粹游山玩水的旅行?从前曾否到过这里?如此而已。
“你也未免太高傲了,”我说,“大概你是修泽格多地方的人。”
“现在到伊尔根贝克在哪里投宿最好?”我问道,“以前有一家鹿肉店是个好住处,主人名字叫做贝利葛。”
这支歌唱完,大家不约而同抬脸互相注视,不由得笑起来,棕发少女的笑靥尤其迷人。我把酒杯推到她前面要她喝一点儿,但她不接受。
“哦!那个人已经过世了。现在那家旅店由一个巴耶伦地方的人顶过去经营,听说生意门可罗雀,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不知确不确实。”
看我当门站着,老女佣只是不在意地笑笑;金发女郎皱了皱眉;棕发少女抬眼注视我一下,随即垂下头,脸颊微微泛红,然后又开始高声唱起来。因为这时正好从新节唱起,我也插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一边唱,一边叫女主人抬来一张三脚小桌和葡萄酒,对着她们坐下。那位金发少女随即抓一把扁豆送到我眼前,于是我也帮着剥起豆荚来。
“不知修瓦本宾馆现在情形如何?当时的店主名叫修斯达。”
当我吃完晚餐,回到椅子落座的同时,刚才少女的歌声突然又响起来,声音很大,似乎就在附近。她们唱的是一首抒情民谣《美丽的花匠妻子》。唱到第三句时,我便站起身,朝厨房门走去,悄悄扭开门的把手。那里正有一位老女佣和两个少女坐在桌旁,就着蜡烛光,一边剥豆荚一边唱歌,桌上的扁豆堆得像山一般高。老女佣是何模样,我没多去注意,只留心其中一位小姐是金色头发,身材健美,散发着青春的光辉;另一位是棕发美娇娘,发瓣卷曲,形成所谓的鸟巢形,端坐在那里,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一边浑然忘我地唱出纯真如孩童的歌声。蜡烛光的反射,照出她那晶亮的眼眸。
“这个人还健在。这一家风评似乎很不错。”
3个农夫并没加进我们的谈话圈。我心里忖道,他们必是和那位伊尔根贝克商人订定木材买卖契约的森林所有者,或者是运送工人。很明显地,他们似乎把我当做是衙门里的人或是做同行生意的人,压低嗓子谈话,对我深怀戒心,我也不去答理他们。
“那么就住这一家。”
“来买木材。他每年中都要来一趟。”
我的旅伴似乎好几度想作自我介绍,但我总是把话岔开,没让他讲下去。我们就这样在明灿美丽的秋阳下奔驰着。
“真的?那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到底乘马车还是比徒步舒服得多,不过步行有益身体就是了。”
“大约要五个钟头。住上房的那位客人明天也要到那儿去,他是当地人。”
“也得有一双好鞋子——哦!你这匹马颜色斑杂,很惹眼的嘛!”
“从这里徒步到伊尔根贝克需多少时间?”
他叹了一声然后笑道:“你也注意到了吗?的确,它招来许多人的嗤笑,镇上的人都称它是‘母牛’,虽不是恶意,还是很叫人生气。”
于是,我从行囊中拿出蛋来,麻烦她替我煮一下,一边吃香肠,一边问她从这里到我旅行的目的地,还有多少路程。
“照料起来很费事啰!”
“睡在那里当然也无妨。这样的话,等一下我可拿一条毛毡给你,炉里再添几块木柴,这样就不会受冻了。”
“是的,简直可说无微不至。我实在很喜欢这匹马。你看,我们在谈这家伙的事情,它就把耳朵竖起来了。它已经7岁了。”
“可以在暖炉旁边睡觉吗?”
最后的一小时中,他似乎很疲倦,彼此几乎没有交谈。重临青年时代所住的地方,令人不安的同时又自有一种甜蜜温馨的心境,每逼近一步,愈增亲切之情,心魂随之神往,许许多多的回忆,如梦幻般闪烁脑际。往事如烟,已不复挽回,所留下的只是怀念和怅惘。
“地方是有,但没有床铺。”
马车加足马力越过一座小丘,镇上的景物立刻展现眼前,在住家、小巷、庭院等混然夹杂之中,两座教堂、镇公所的山形高墙、城墙边的高塔,傲然峙立着。不知怎么的,对着这座形状滑稽如葱头的铁塔,我竟激动得胸口怦怦跳动,真想挥手跟它招呼,这种心情是当时所未有过的。塔,仿佛还认得我似的,铜盖闪闪发光,仿佛无比欣慰地在对我横目注视,就像看到一个昔日的逃亡者或无赖汉,突然一变成为朴实端谨的人而回归故乡似的。
“那就不用了。再没别的地方了吗?”
这里的一切都如往日,看不到新盖的建筑物,也没有新铺的道路。看到这,回忆的热流犹如南国的旋风向我袭来。我曾在这塔下,度过如童话般的青春时代,度过充满憧憬的许多昼夜,度过忧郁而美妙的春天;在那间温暖的顶楼房间里编织幻想,度过漫漫长冬。当我恋爱时,每晚每晚都到那条多树的小路,焦躁、绝望地徘徊着,抱着头苦思种种冒险性的计划。也是在那里,我与她接吻,与她腼腆地定下初恋的山盟海誓,尝到幸福的滋味。
“哦!事情是这样的,”女主人耸耸肩答道,“本来我们还有一间空房间,不巧的是今天被一位男子住进去了。那间屋里本来也还有一张空床铺,不过,那位先生已经睡着了。您过去问问看怎么样?”
“喏!再走一会儿见到路尽头,就到我家了。”商人道。
我朝着桌子方向走去,对他们略事招呼,坐定后,也要了一瓶葡萄酒。这必是今年刚酿成的,虽只是淡红色的葡萄汁,但已有强烈的发酵味道。喝下几口,暖过身子后,我开始询问有关投宿的事情。
“去你家!”我心里忖道:好热情、好中听的话。
“我也不认识。”她回答。
美丽的庭园以及如画般的场面,一幕接一幕地涌过,许多已经忘怀的事物,正列队对我迎接,我忍不住想下车去。
“他是谁?”他诧异地问道。
“请你稍停一下,我要从这里开始走路去。”
暖炉中还有火苗,映着幽微的灯光,可看出这是用暗绿色的瓷砖做成的方形暖炉,有一条黑狗正在下面睡着。女主人看我进去,向我道声“晚安”,一个农夫转过头目不转睛地对着我。
他惊愕半晌,然后拉紧缰绳,让我下去。我与他握手致谢,正要迈步前行时,他咳了一声说道:“如果你住宿修瓦本旅馆的话,我们大概能再碰面。对不起!可否请教您的大名?”
楼下静寂而黝黑,房门口铺着石头,爬上楼梯,二楼是铺砖走廊和客厅,这楼梯已很破旧,栏杆扶手的木工做得很不讲究,粗细不一,梯旁用绳子吊着一个灯笼照明。客厅非常宽敞。在这昏黄的大房子中,摆在暖炉旁的一张桌子,在吊灯的照耀下,宛如漂浮的光明之岛一般。此时,有3个农夫围坐在桌旁喝葡萄酒。
说罢,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海薛尔。没错!他必是尤的丈夫。
第一家是农家房屋,经过那里再拐到一条弯曲沉静的小路,片刻,我便发现一家旅店。
海薛尔氏,一个席丰履厚又敦朴的男人,虽然他是横刀夺去我的爱人的情敌,一向我恨不得杀死他,但我还是说出自己的名字,且脱下帽子,让他先行。想起当年在我心目中如天仙般美丽高贵的尤姑娘,想起当时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如梦呓般地向她诉说幸福的远景以及生活计划等,此时不由气得我喉头像被勒紧似的。我的怒意瞬间即消逝,带着深沉的悲伤,我怅然地通过白杨夹道落叶满地的小路,进入镇内。
这里是森林尽头,头上又是山顶,找不出通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穿过斜度很大的牧场,顺着村庄方向走下去。先踏入一块空地,再往前爬上一段狭隘的石阶,再前面是一堵倒塌的石墙,我翻墙攀过去,跳过一条小沟,才抵达村中。
旅馆的一切陈设,比起童年均较高尚和现代化,甚至连台球桌和形状如地球仪的镀镍餐巾夹都有了。店主仍是同一个人,不过葡萄酒和菜肴的种类已增多,并且也稍有改进。古意盎然的庭院中,那棵枫树依旧亭亭峙立,那有两支管的水桶还在流着水。从前,每当溽暑的黄昏时分,我常在这阴凉的庭院中猛喝啤酒,醉陶陶地度过一个傍晚。
现在我究竟身在何地?这个村庄叫啥名字?我全然不知,也不想去知道。
吃过饭后,我出去街上溜达。小街依旧,我读着那些熟悉的招牌商号,到理发院刮刮胡须,买买铅笔,环顾每一家每一户,然后沿着围墙慢慢走到镇郊的小公园。我虽然能够预感到这次的伊尔根贝克之旅实在非常愚蠢,但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气氛,又是那样的摇撼着我的心弦,令人有回归故乡的快感,不由使我沉浸于美丽的回忆中。我几乎踏遍了每一条小巷,还爬到教会的铁塔上,读着钟架的横木上所刻的学生名字,又走下来去读镇公所的公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陡峭的山腰上,我站在林间往下瞭望,赫然发觉这里竟是森林尽头。底下广阔的森林山谷在夜色中酣睡着,脚下静悄悄地躺着透出六七盏灯光的小村落;灯光幽暗,只能隐约看到那些不规则地连在一起的低矮房屋,中间有一条屋影憧憧的小路,前端有一座大喷水池。村庄的直上方,也就是面对我的山腰间,有一座礼拜堂,周围是墓地,这时正有一个手持灯笼的男人,爬坡而上。下面的村庄中,不知哪一家传出少女的合唱声,声音清脆嘹亮。
然后,我在宽广而萧条的市场中站立一会儿,便走下并排栉比的古式山形墙住屋。因夜幕已垂,视线不明,我在人家门口的石阶上和铺石路上,还跌了好几跤。走着走着,我终于来到海薛尔家门口。这是一家小店铺,二楼的百叶窗刚卷起,四个窗口透出灯光。我只是呆呆地伫立,注视这一家。累极了,心里也很烦闷。这时,有一个小男孩用口哨吹着《新娘的头纱》这首歌,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看我站在那里,便停下口哨一直瞪着我。我给他12便士,将他支开。之后,又来一个做零工的男人,问我有什么事情让他做。
这几句幼稚而愚蠢的诗句,勾起我那褪色的少年时代的回忆。我曾为此,长年累月从一个城镇漂泊到另一个城镇,最后落得身心两皆斑斑伤痕,但它也的确给予我不少的欣慰——我一边唱着歌,脑中一边编织幻想和作诗,一边极其辛苦地在窄小弯曲的山路中摸索。累了,就闷声不响地继续走着,最后,我实在走得筋疲力尽了,刚好摸索到一株大橡树树干,便靠在那里休息。这棵橡树有常春藤纠结盘缠着,因夜色浓暗,看不到树的枝梢。我大约休息了半点钟光景,脑中回想一些愉快的往事。
“不!没事!”说完,我毅然伸出手猛拉门铃。
只是静静地回味那美妙的回忆。
尤琍
我的心扉已全部关闭,
房门嘎嘎吱吱开着,门缝露出一个年轻女佣的脸孔。我问主人在家吗,她便引导我走上昏暗的楼梯。楼上的走廊挂着煤油灯,我刚摘下雾蒙蒙的眼镜,海薛尔已现身。
我的眼神由惊奇而沉寂,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低声说道。
只因遇到美丽的你,
“你怎么知道?”
在夜晚迷路,实在别有一番滋味。我绊倒了又爬起,爬起来又跌倒,弄得筋疲力尽,就这样摸索着前进。还不时停下步子,放开嗓子吼叫着,且竖起耳朵去听回音——大地又回复了静寂,没有一点儿声响,那浓浓的黑暗以及森林深处的冷冽和森严,像一张厚厚的天鹅绒布帘,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着。是愚蠢,也是无聊,那几乎已忘怀,与那无缘的恋人道别时,穿过森林、夜色、寒气的往事,倏然浮上心头,还使我兴起欣悦之感。我开始哼起以前自己作词的那首恋歌——
“我内人说的。我也知道你的过去。喏!请宽宽衣服,请进!请进——我也很高兴——请!请!”
漫不经心地继续走了两个小时,才发觉暮色下的森林小径纠结不清。我迷路了。天色愈来愈黑,寒气愈来愈浓,我焦急地寻找出口,汗也愈流愈多。若想笔直地穿过这片阔叶树林,根本不可能,一是因树林太过茂密,二是地面到处潮湿不堪,而且一片黑漆漆的,实在难以行走。
显然他是言不由衷。对我的造访,他并不太欢迎。我呢!何尝不是感到很别扭?进入他们的小房间后,看到铺着白巾的桌子上已点着灯,显然他们正准备进晚餐。
静寂的村落
“来,请进。尤!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我早上刚结识的朋友。”
——这件往事,现在回忆起来犹感愧疚,后悔不已——吃完这颗捡来的胡桃,我把壳子扔向黑森森的叶丛中,然后,顺着山谷一直向前走,不久便经过枝叶枯黄的白桦树林区,通过并排耸峙的青翠枞树丛,终于走进树影浓密、黝黑的高大橡树林。
“知道啦!”尤答道。对我的鞠躬她只颔首表示回答,并没伸出手,“请坐!”
12年了!也许还久一点儿,每当回忆想来,对我,那是非常值得珍惜,同时也令我感到痛苦的一次体验。那时,我大约是15岁,在外乡读高中。秋季的某一天,母亲特地来学校看我。我那时的心理也跟一般同学一样,大有身为高中生就自觉不可一世之慨,所以,对母亲的态度非常冷淡骄傲,似乎一举一动,任何微细的事情都大伤母亲的心。第二天,母亲要赶回家乡了,动身前,又来到学校,在教室外边等候我们下课休息的时间,待我们熙熙攘攘地飞奔出教室时,她已站得远远的,用那美丽温柔的眼神朝我微笑。但是当着许多同学面前,我只得慢吞吞地走过去,并且也只是微微向她颔首。母亲的神情似乎想对我作吻别或者说些祝福的话,至此也只好作罢了。母亲虽然很伤心,但仍是尽量装出笑容,半晌,她突然急匆匆地越过马路,走进一家冰果店,买来一磅的胡桃,将纸袋塞进我手中,然后才搭火车回去。我愣愣地看着她拎着款式过时的小手提袋的背影,直到在街角消失为止,一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悲伤后悔,后悔自己的愚蠢和粗暴。那时刚好有一位同学从我眼前经过,这位同学经常和我闹别扭。“哦!袋子里是巧克力糖吗?”他话中带刺地笑问道。我立刻又绷着险,伸出手将纸袋递给他,他并没接受。后来我便把那些胡桃,一个不留全部分给低年级同学。
我坐在藤椅上,她坐在沙发上。我打量她几眼:她比以前健壮,但个子看来反而矮了一点儿;她的手仍是那么美丽;脸颊胖了一点儿,虽然仍是冷若冰霜,但已失去昔时的鲜艳光泽;纤手挥动之间以及眉梢眼角还葆有昔日美丽的痕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这夕阳美景,像起痉挛似的消失了。我总觉得,广阔的地平线上所呈现的这种像燃烧一般的颜色以及迅速而无常的现象,似乎具有某种奔放的东西,足以攫夺人心。想着想着,我回首向山野方面看去,才惊觉谷中景色已带着暮色的肃杀,寒气森森。走到一棵大胡桃树下时,不经心踩到一颗胡桃,我即俯身捡起,剥开壳子。这是一颗新鲜、水汪汪的淡褐色胡桃,我咬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芳香喷出来。这霎时,又撩起了我的一丝回忆。那就像一片镜子的反射光线,出其不意地照进黑暗的屋中一样,那些早已成过去和早已忘怀的生活片段,突然无缘无故地点上火苗,照进现实生活之中,不由你不感到惊吓恐惧。
“你是如何来到伊尔根贝克的?”
淡黄色的光束从重重叠叠的云层边缘向东方和直上空发射,偶尔迸出火红的光线,霎时,天空仿佛燃烧一般一片赤黄色,同时,所有的山岭也有如染上绀青色,湖岸枯萎的芦苇犹似野火般地燃烧着。接着,大地的黄色全部褪尽,红色光线也趋柔和,在薄如面纱的云朵周围飘浮着,穿过那灰蒙蒙的雾霭,宛如无数的细血管。然后,灰色和红色徐徐混合起来,呈现紫丁香花的色调,那种美实在无可言喻。
“徒步来的。太太!”
下坡走到山脊对面的河畔,注视一会儿广阔的湖水,不得不动身离开时,西沉的太阳已在和钝重的黄色云块作最后的挣扎,战斗,黄云用面纱次第将太阳包围吞噬。我在那里伫立休息片刻,欣赏天空的奇妙移动。
“来这儿有事情吧!”
我站起身,吹着口哨继续走着。
“不,只是想再看一看这个小镇而已。”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这里最可贵的是,此后我们并没再接吻过,没再在黄昏时一起去散步,也没做出越轨的事情。最可贵的是我曾为这次恋爱所流出的力量,为她而奋斗,不惜赴汤蹈火也引以为快乐的那股力量。只要能博得她的微笑,即使要我牺牲几年的岁月也在所不惜;只要为她一瞬间的幸福,即使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样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
“在这以前,你到过这里吗?”
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我倒没再仔细回想下去。吃过饭后,我把包食物的空纸袋,迎风投去后,立刻裹着斗篷躺下休息。此刻脑中所萦绕的倒是我俩热恋时的情景以及她的风姿。她,脸容修长,眉毛如黛,眼睛乌黑晶亮。接着又浮起那天在橡胶林中的事情:她先似欲推拒,但还是听了我的话,我吻下去时,她身体震颤一下,终于互换了一吻;她睫毛里还浮着泪光,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嘴角留着极微的微笑。
“那就要数到十年前了,你是知道的。十年来,镇内大抵没什么改变!”
人生就是这么无聊!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命运的嘲笑,也许是绝望所产生的勇气——在恋爱的幸福破碎之后,前此所渴望而不可得的成功、利益、金钱等,竟像被魔法所驱使似的,轻而易举地获得,但这又有何用呢?我想,命运之神真是反复无常的怪物,因此,和朋友们连喝了两天两夜,把口袋里装得满满的钞票花得干干净净。
“真的吗?哦!这一向我几乎完全不知道你的信息呢!”
我还记得很清楚,经过一年的漂泊后,我曾经从异乡寄一封信给她,大意是说,今生我已无指望获取高官名位和财富,要她不必等我,及早另适良人。她回信说,希望我不要说些无谓的话,徒然增加彼此心灵的苦恼,不论或迟或早,只要我回去的话,她一定会等待我。岂料,半年后,她又来信称她已与海薛尔结婚,可还我自由之身等语。我一时恼怒万分,也不愿写信,只倾我所有的一点儿钱,打一通交际电报向她祝贺。
“但对你,我倒一直都有个耳闻。”
不巧的话,也许后天会在半途中邂逅她。她已和一个名叫海薛尔的富商结婚,生下三个子女,其中一女,长相与她极为酷似,仍取名为尤。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但已嫌太多了。
海薛尔咳了一声道:“你就在这里吃个便餐怎么样?”
明天,明天也许要经过橡胶森林区,这是我的初吻纪念地,那是尤小姐给我的初吻。为了她,我特地加入当地市民所举办的一次远足会,远足完毕,随即脱离。
“如果不打扰的话——”
我在一块避风的大岩石旁吃午餐,果腹之物是黑面包、香肠和乳酪——在强风吹拂的山峦步行数小时后,再来啃几口三明治,这也是一种莫大的乐趣,少年期最纯洁的欣悦,也是有这股沁人心脾的甘美,令人满心舒畅。
“欢迎,怠慢得很,只是一点儿奶油面包而已。”
往事
然而,还是上了一碟冻烤肉和扁豆沙拉以及白米饭和梨子,饮料是茶和牛奶。主人一边殷勤地伺候我,一边谈上几句话。尤几乎未开口,只是不时以冷傲的眼神注视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寻出我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其实连我本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于是,我带着微笑和眷恋的心情,回头转视附近那极熟稔的弯路、森林的圆形顶端以及教会的尖塔。我美丽的青春期所住的故土,仍以往日的亲切眼神对我凝视,我热血沸腾,内心感动之余,涌出一种安全感。我就像一个战士在地图上找寻昔日戎马的痕迹,在这秋天的景色中,我也读到许多令人惊讶的愚蠢行为,以及如今看来仿佛传奇般的恋爱故事。
“有孩子了吗?”我问道。于是她才加入谈话圈,所谈的不外是教育、教养问题、学校生活、生病等等,完全一派世俗的口吻。
湖面的巨浪徐徐消逝,已听不到泪声,也不激起泡沫。我的心也逐渐平静,苍空像服帖的鸟一般,一动不动。
“说来说去,子女的教育还是要靠学校的力量。”海薛尔插嘴道。
随着那一阵旋风和云的疾驰,我的感情和欲望也热切地浮动,渴望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拥抱那遥远如锯齿状的雪峰,或跳进淡绿色的湖中稍作休憩。往日漂泊时各种令人神往的感情,像云影一般多彩多姿,络绎不绝地在我心灵疾走;想起未竟的雄心壮志,想起孤零零的一身以及多年来寻求故乡的心情,这一切似乎已被空间和时间完全隔离,不由你不感叹人生的短暂和世界的丰裕。
“是吗?不过我一向总认为做父母的应该尽量花费较多的时间专心去教育子女。”
中午过后不久,我已顺着山脊小路走到顶端,站在那里休息。我的视线越过宽坦的平地,再飞到遥远的彼方。那里是一片黛绿的山峦,再过去连接着黄澄澄的岩山和重重叠叠的丘陵地带,再往后矗立着陡峭嶙峋的岩壁和金字塔形白皑皑的雪山。脚下是宽广的湖面,两艘帆船在湖面轻快地滑行,浪花飞溅,景致一如海洋。岸边呈绿色和茶褐色,那里有黄得像火焰一般的葡萄园,有彩色的森林,有闪闪发光的铁路,有果树包围的农村,有肃杀的渔村,有位于丘陵地带间色彩明暗不一的小镇……当褐色的云朵飘过时,那清澈湛蓝的天空,就像被撕得片片一般。积云中的太阳形成彩色的扇子。一切都在流动着,连群山也似乎在移动,阳光下斑斑驳驳险峻的阿尔卑斯山山顶,也是不安定得像在跳跃一般。
“听这口气,我猜你大概还没有孩子。”
这一阵风声的呼啸以及远山的瞭望,已把我心底的稍许不安和窒塞,涤除净尽。整个大地充满蓬勃之气,对于自己青春的消逝以及往日疯狂的兴奋,已不再悬念于心,也不觉有什么值得留恋惋惜。
“我还没有这种福气。”
愈爬愈高,风势也愈强。风,忽笑忽呻吟地歌唱着,像疯狂、捉摸不定的秋天一样。人虽也是情绪无常,但比起它,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片片飘浮的云朵,布满天空,形成好几道平行线,在风声陪衬下,仿佛是古代诸神矗立云端,用一种前所未闻的远古话语,在我耳畔叫嚷着。它们似乎无比强横霸道,连群山也在它们之下恭顺地屈服。
“那么!结婚了吧?”
在冷风呼啸的空气中行走,步子特别快。烈风呼啸过耳,我一边在山脊的小径继续走着,一边眺望眼前那逐渐扩展的雄伟景致,顿感心旷神怡,心胸欢欣跃动。东北角上空的天色已转澄明,远远望去,群山连绵,层峦叠嶂,一片苍翠。
“不!我还是单身汉。”
第二天上午,继续踏上我的旅程。出门时已不算早,满天阴霾,一片片灰色或淡紫色的云朵在天空疾驰,强风迎着我的脸颊。不多久,我已爬到山脊,湖畔就躺在我的脚下,瞭望远处的小镇、城堡、教堂和小舟渡口,小得就像玩具一般。此时,胸中突然浮起曾经在这里所做的许多好玩有趣的事情,自己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到了这里,也就是告诉我已快接近旅游的目的地,但不知怎么的,心胸突感烦闷阴郁。
一块扁豆的节没摘除干净,哽在我的喉咙里。
风暴
饭后,主人提议喝一瓶葡萄酒,我没拒绝,他就径自下地下室取酒。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好借这短暂的时间跟尤琍单独谈谈。
我回到卧室,先洗一把脸,然后隔着窗户眺望青碧湖面好一会儿,才上床。宴会的骚扰声虽已徐徐平抑,仍隐约可听到,但我因疲倦所袭,一觉就睡到天亮。
“尤小姐!”我开口。
他们都客客气气地跟我招呼,那位患过肝脏病的男人还对我点头为礼。实在,我对他了解甚深,连他的名字、太太的名字,都能一口道出,因为从前在工作完后,我们曾交谈了好几次。
“什么事?”
“只要功夫深,就不难知晓。时间不早了,各位!晚安。”
“怎么见面时也不跟我握手呢?”
“患过。这就奇了!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我想那样做才对的。”
“约在10年前,你曾患过一场严重的肺炎。”
“随你的便好了——看你生活得很幸福,我也很高兴。你过得幸福吧!”
“不错!”
“是的,我们都很满足。”
“我是个医生,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你今年45岁吧!”
“那——尤小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会想起当年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呢?”他虽仍粗声暴气的,但显然已有点儿色厉内荏。
“你叫我怎么说好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而且大家都过得好好的,我认为更应该如此。你当时不是认为伊尔根贝克不适于你住下吗?那也许是你一时想偏了,如果——”
“各位!我虽然不曾打过架,但照样可奉陪。不过最好别让那位先生上场,他患肝脏病恐怕不堪一击。”
“的确如此!尤小姐,一切既已成事实,我也无意去挽回,你也不必为我的事情挂意。不过,我的话并没有什么深意,我只是觉得青春年华的许多往事,很美很富诗意,值得重温,如此而已。”
午夜时分,我因口渴又喝了一两杯,过后,几乎跟人家大打出手。事情的起因第二天已忘记,只知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接着三四个醉醺醺的男人,怒气汹汹地冲着我咆哮着。我也喝得差不多了,也毫不示弱地站起身。
“请你谈些别的话题吧!当时实在有许多说也说不出的话,也许你还不会如此。”
虽然一切都改变了,奇怪的却是我仍可辨认出他们来。唯一可喜的是,这里特产的香醇葡萄酒和餐馆可口的菜肴,仍丝毫未变。酒,仍是带着涩味,在平底杯中愉快地流动着,泛着琥珀色的光辉。看到这,不禁唤起我心底的朦胧记忆。过去,不知有多少次的夜晚在酒馆中犯下失态的事情。但是,现在竟没一个人认得我了,我置身在喧扰的贺客中,像个偶然漂流而来的异乡人,陌生地加入他们的谈话圈。
我凝视着她。她当年的美已完全褪尽,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海薛尔夫人而已。“诚然!”我没好气地说道,并没加以反驳。这时,主人带着两瓶葡萄酒折转回来。
今天的菜肴很丰盛,在我一个劲儿吃烤羊肉的时候,已从邻席人口中听出有关今天婚礼的梗概。我虽然不认识新婚夫妇是谁家儿郎,倒是大部分贺客都是熟面孔,他们大多喝得半醉了。借着灯光,我略一打量周围的人们,大家或多或少都变了,变老了。昔日目光怯生、身子纤瘦的毛头小伙子,如今已蓄着胡子,叼着香烟,谈笑风生,俨然成人一个。从前,为了“接吻”案件,几乎愚蠢地走向自杀末路的一位年轻人,现在已是满脸络腮胡,在太太的陪同下,正兴高采烈地大谈地价跌涨以及火车时间表变更的事情。
那是布鲁哥纽出产的一种烈性葡萄酒。海薛尔显然并不善饮,喝下第二杯后,样子就变了,还出口戏弄我和他太太的那段交往。她不让他说下去,他笑笑,转头又跟我干了一杯。
“——所以,诸位亲爱的朋友。”他正红着险,大声吼着时,那条狗像旋风一般扑在他身旁,汪汪地发出愉快的吠声,致使演说中断下来。贺客中响起笑声和叱骂声,演说者不得不将狗牵出外边去。那些“亲爱的朋友”,对这扰人的闹剧,似乎颇感有趣,纷纷噗笑出声,举酒干杯。我悄悄向旁走去。等到小狗的主人回到席上,重新开始演讲时,我已走到候客室,并且已将帽子和斗篷脱下,坐在一张桌旁的椅子上了。
“最先,我内人并不希望你到我家来。”他吐露实话。尤琍站起身,“对不起!我得进去照顾孩子们,小丫头有点儿不舒服。”说着,她就走出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再折回来了。她丈夫边眨眨眼边开第二瓶酒。
一打开大厅厅门时,突然有一只小狗从我脚下穿过,跑进屋里去。这只两耳尖挺的黑色小狗像发疯一般发出欣喜的吠声,在桌底下穿梭,向主人跟前突进。它的主人正笔直地站在桌旁,因为他正在演讲。
“你刚才实在不该说出那些话。”我责怪他道。
宽敞的店口传来混杂的骚嚷声,包括音乐声、叫嚷声、欢笑声、仆欧的穿梭来往、碗盘交错。前院中并排着几辆除去马具的马车,里面放着用枞树枝和人造花配成的花环。当我进入时,才知道大厅、客厅,连候客室都挤满洋溢着愉快笑容的婚礼贺客。我预料得到,今天,已无法像往日那样,在这里悠闲地吃顿晚餐,也无法一边浅斟慢酌一边沉浸于幸福的回忆中,更无法安适地早早上床睡觉。
他只是笑笑,“没什么!她不是爱闹脾气的人,别介意,喝酒吧!怎么样?这种葡萄酒味道不坏吧!”
转过角,跟从前一样,那张画着怪形怪样的金狮子的旅馆招牌,仍挂在那里。我决定投宿这家旅馆。
“嗯!很不错。”
后来,据新闻报道,此城曾一度发生火警,但至少照今晚看来,一切仍依旧,并没一点儿火灾的遗迹。我浏览一会儿这古代建筑物的轮廓,然后拐到前面的小巷。
“是吧——喂!也许我问得无聊,你可否说说看,当年你跟我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什么,你放心好了。遗憾的是我今天没法再陪你了。”
“不值得一提,我们别谈这些事吧!”
“那么你呢?”
“是的——当然——我太莽撞了。那是10年前的事吧!”
“小姐!你赶快逃吧!我已叫一个忠实的仆人在后门接应你。”
“对不起!我得回去了。”
“啊!你怎么啦?我该如何帮助你呢?”
“怎么搞的呀!”
“不,我是你的奴仆。”我向前鞠了一躬答道。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绳梯先将她安全地送下地面——我“哇”的叫了一声,绳子断了。我摔倒在尘埃中,脚折断了,手触到她那柔软美丽的玉手。
“我应该回去了,也许我们明天可再碰面。”
“你是我的救星!”她惊喜而哽咽地说道。
“多坐一会儿嘛——稍等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回去的话,我替你打个灯照路。那么,你明天几时来?”
这时,我正好经过城堡旁边,这是有几座黑色塔和四角形红色窗户的城堡,周遭是骤雨欲来的秋夜,威凛森严地窥伺着。记得,10年前青春年华的我,每当黄昏经过此地时,经常会幻想着,在那塔的最上层房间里有一个伯爵千金独自凄凄哭泣着,于是,我利用斗篷和软绳,攀登这陡峭而危险万状的墙壁,爬到她的窗户旁。
“明天下午。”
街道上,住家的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我在街头漫步着,擦过古色古香的山形墙壁,穿过门房前的石阶或突出的墙角。狭窄弯曲的小路旁,几家古式宅第前的夹竹桃,庭院前专供闲时休憩用的石凳,以及餐馆的招牌,街灯的木柱等,都使我情不自禁地停目凝注。我离开此地已10年了,我自己也很觉奇怪,这些老早就该忘怀的风物,在我心中似乎永远无法消逝。一时间,那多彩多姿的青年期的前尘往事,不由齐涌上心头。
“好的。那我送你回旅馆去,我们可以一起再吃些东西。”
离岸后,经过那座高高的拱形门,我开始向古老的小镇走去。这是我此次旅游的第一站。从前,我曾待在这里一段短时间,经验过种种惬意或辛酸的事情。现在,旧地重临,也许还会踏遍旧时的每一个足迹。
“谢谢!不用了。跋涉好几天,累得很,我想早点儿睡觉。明天见,请代向尊夫人致意。”
投宿
走到门口,我把他推回去,独自离开。越过宽广的市场,迈向黑暗而寂静的街道,我徘徊很久才回房。我走着,想着,不禁大骂自己蠢蛋。现在,即使有哪家破房子的屋顶突然掉下瓦片把我砸死,也无所谓。蠢蛋!蠢蛋!
刚要迈步离开的刹那间,我突然想起这位船夫的名字。“晚安!汉斯·罗德芬。”我向他招呼过后就走开。他把手按在头上似乎有点儿惊讶,嘴里念念有词,一直目送着我。
雾
抵达对岸后,船夫将舟子系在木桩上,渡口的检查员持着灯笼从一座黑色拱形门出来。我一边付钱给船夫,一边将斗篷递给检查员检查,同时整整自己的衬衣袖子。
一大早,我就醒来。我决定即刻动身继续旅行。雾很浓,探首窗外,几乎连街道也分辨不出。我抖着身子一边喝咖啡,付清餐宿费后,随即迈开大步踏进逐渐明朗而沉寂的清晨中。
湖周围的灯火忽明忽灭,远看仿佛在黑暗的水面跳跃着,显得有点儿刺眼。
不大工夫,周身已暖和起来。我将一家家的庭院和小镇,渐次抛在身后,走进了朦胧的雾中世界。雾,将骤看似结合在一起或比邻的东西,完全隔绝,它使各种形体都陷于孤立的状态。看到这,我常有一种微妙的感触——公路上一个男人经过你身旁。他赶着山羊或母牛,也许是推着手推车或背着包裹,他的身后,一条狗摆动着尾巴奔驰着。你看他走过来,便道声“早安”,他也对你答礼。他通过你身旁后,还转过头目送你,但立刻他又滑失于蒙蒙的灰色中。住屋、树木、庭院的篱笆或葡萄园的围篱等也是如此。你也许认为对它们周遭的情形一清二楚的,然而现在,那道围墙离街道有多远?这棵树有多高?那小屋有多矮?实际情况将会令你惊讶。你认为紧邻的小屋,现在已距离非常远,远得从这家屋子的入口看不到那家房子。你只听到附近有人和动物的脚步声、活动声和喊叫声,就是看不到影子。一切的一切,充满神秘、奇妙的味道,仿佛此身已不在尘世间。经过片刻,你将会深深体会到,你也是其中的象征性的东西;同时也会感到,人与人、物与物间,根本是漠不相关的,我们所走的路,只不过是几步或几个瞬间的交会而已,所呈现的,不过是缘分、邻居、友情等虚幻的外观而已。
这一段水程须半小时,驶到中途时,天色已全黑。我左手的摇橹,每当划动时就擦到桨架,发出轧轧声响,船舷下,微弱的水波敲着舟底,不规则地响起“噗!噗!”的空洞声音。身体热起来,我先脱下斗篷,接着连外衣也脱下,放在身侧,划近对岸时,身子已微微沁汗。
我脑海中浮起了诗句,于是边走边低吟着:
船夫瘦骨嶙峋,须发已斑白。我认得他,几年前我曾搭过好几次他的渡船。不过,他对我已不复记忆了。
雾中的散步,真奇异!
我们各取一对摇桨放在桨架上,合力把舟划出岸后,两人试着配合划动的拍节,绕了一匝,然后默默地猛力向前划行。手脚已渐渐暖和起来,身子轻快、规律地活动着,因寒冷的折磨而来的那一股恼意,早已烟消雾散,脑海中出现的是另一种精灵。
草木花卉都孤独,
“等不短的时间了!来,我们走吧!”
彼此面对不能相见,
“久等了吧!”他问道。我帮他把舟推到水中。
大家都孤伶。
这时,湖滩上响起沙沙声响,有人远远地出声向我招呼,那是摆渡的船夫。
当我生活在光明时,
算了吧!别尽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了吧!为了心灵的宁谧,我得把缀饰的毛皮啦,小岛啦,方形塔等等统统放弃。我虽然这样一再指责自己,但脑里的幻像不仅未曾消逝,反而愈来愈厉害。“唔!”少时那位少女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落脚?离开村落那么远,岸边成天被湖水溅得湿湿的,不是很冷吗?”
世界到处是朋友;
可笑!这黑色的岩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它实在小得可怜,看来只不过比鸟粪大一丁点儿而已,根本无法在那里盖房子。再说,我为何要盖那玩意儿?即使世上真有我所幻想的那种少女,即使我真正拥有那种塔形城堡得以向人夸耀的话,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那个少女是金发也罢,是茶褐色肤色也罢,她的衣服是缀着毛皮边缘也罢,缀着花边也罢,抑或普通装束地缀着绦带也罢,与我何干呢?缀绦带的少女不是满街都是吗!
现在雾,
这鬼天气!别这么冷好不?
一个也无法看到。
听这话,那小姐也许会笑笑,眼眸不断地眨动。她的眼睛也许是碧绿色的,也说不定是黑色的。她的皮肤可能是茶褐色,大概是穿着边缘饰缀着毛皮的深红色衣服。
悄悄的,万物隔绝了我,
“那里有院子吗?”也许有的小姐会这样问,我便答说:“唔!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因为我已好久好久没回去过。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令你无由挣扎反抗;
然后雇一个管家,让他整理些东西,每晚负责在最上层的屋子点上灯。我虽常年在外旅行,但他知道那是我休憩和隐居的场所,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我的归去。游踪所至,我还要告诉所认识的少女们有关这座塔的故事。
不知道黑暗的人,
湖心铅灰色的水中浮出一座小岛,那岛屿看来仅如大岩石一般大。如果它是我所有的话,我将在那里盖一座里边附设几间屋子的方形塔,有卧室、书房、客厅、饭厅的塔子。
不是聪明的。
湖水微微荡漾,微弱的波纹拍着薄薄的船缘,响起低微的吧吧声。寒意有点儿砭人肌肤,我紧裹着被雨水濡湿的大斗篷,两手贴着肋下,注视湖面。
雾中的散步,真奇异!
湖岸边放着一艘平底的小舟,半个舟身露在沙滩上。这一艘小舟似乎造得非常考究,摇桨是全新的,油漆色彩涂得很鲜丽,舱底也没一滴积水。舟旁有一间枞树板搭成的看守寮子,门是敞开着的,但连个人影也没有。入口的门柱上,用小锁系着一支黄铜铸的旧喇叭,我凑上嘴试着吹一下,随即迸出一声有如临死前的惨嗥声,迟钝地朝对方响着。我又吹了一次,这次的吹奏声比较高,也比较长。然后,我跳进舟中,等着看看有没有摆渡的人来。
人生是孤独的,
那是一个凛冽的黄昏,阴郁,沉寂,萧索,夜色也来得特别早。我从山上走下来,经过一条斜陡的小径,来到湖畔,独自在寒风中瑟缩伫立。对岸的山丘雾霭濛濛,雨势已渐停,随着风的吹拂,滴滴答答无力地飘落着。
谁也不能了解他人,
渡湖
大家都孤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