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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特权

我的老天。这怎么可能?安娜贝尔明明用铸铁雕塑砸了她的头,而且她的胃里还注满了酒精和药片。的确,精神药物会减缓心率,但他刚刚检查时,明明没有感受到任何搏动。他把耳朵贴在少女胸前,他听到了心跳声。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音乐。

他继续幻想着,直到发现雯卡是真的在呼吸。

弗朗西斯没有犹豫。他不可能为了完成任务,用铁锹砍向女孩。他真的做不到。他抱着雯卡走向自己的四驱车,把她放在了后排座位上。接着,他发动汽车,向梅康图尔山地驶去。他在山里有座狩猎木屋,有时去恩特罗纳打羚羊时会住在那儿。一般来说,他去那里只需要两小时,可今晚,由于交通不畅而花了双倍的时间。当他驶入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时,天已蒙蒙亮了。他把雯卡安顿在木屋的长沙发上,点燃壁炉里的火,又添了一大把柴,烧了壶热水。

想象一下……白雪、寒冷、黑夜。想象一下那个时刻,弗朗西斯来到了雯卡的房间,打算把她埋进墙里。尸体就倒在温暖的床上。他走了过去,用强壮的手臂抱起少女,宛如抱着一位公主。然而,他并没有把她带向一座美丽的城堡,而是抱着她来到了一片漆黑冰冷的工地,那里四散着混凝土的气息,弥漫着潮气。他独自一人。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幽灵和魔鬼。他让艾哈迈德回家了。他把雯卡放在了一张篷布上,点亮了工地里所有的灯。他被少女的身体迷醉,实在不忍心把混凝土浇向她。就在几小时前,他毫不犹豫地处理了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的尸体。而现在,却大不一样。现在,他真的下不了手。他久久地望着她。接着,他走近她,在她的身体上又盖了一层篷布,好像她还有可能着凉似的。有那么一会儿,当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时,他甚至幻想她还活着。那幻想太过强烈,以至于他仿佛看见了她的胸脯在微微伏起。

开车的时候,他想了很多,最后做了决定。如果这孩子醒了,他会帮她就此消失,从零开始。帮她去另一个国家,用新的身份,过新的生活。类似于那种线人保护计划。不同的是,他不会去找什么政府机构,而是打算求助光荣会。为了洗钱,那些卡拉布里亚黑手党已经在他身边转悠一阵子了。他决定让他们把雯卡护送回美国。他清楚,这样一来,自己将被卷进深渊,但他也明白,生活里总会出现难以承受的考验。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也正是他的生活写照。

我写出来,又涂改掉,再重新写。黑压压的纸面越来越多。渐渐地,另一个故事现出了轮廓。一个替代版的故事,重现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到二十日那个夜晚最真实的分分秒秒。

弗朗西斯准备了一大壶咖啡,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这时,雯卡醒了。

这招并不是每次都好使,但有时,在连续几小时里,虚构的力量真的可以超越现实。也许,这就是艺术家,尤其是小说家的特权吧:不时拥有战胜现实的能力。

接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曾经掀起轩然大波的姑娘,在某个地方重新现身,宛若新生。

我摘下笔帽,开始书写。这一辈子,我真正做的只有一件事:写作。通过写作,我同时做着互为矛盾的两个动作:筑墙和开门。筑墙是为了把残忍的、毁灭性的现实拦截在外,开门是为了逃离并走入一个平行的世界:那里的现实不是本来的模样,而是我所希望的模样。

所以,在某个地方,雯卡还活着。

泽莉退休后,校方决定以我的名字命名戏剧俱乐部的那座楼。我谢绝了这个建议,提议使用让-克里斯托夫·格拉夫的名字。但我还是参加了冠名仪式,并给学生们发表了一小段致辞。

这就是我编写的故事。我在调查中搜集到的种种线索(弗朗西斯和黑手党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流向纽约的钱款、我与雯卡在曼哈顿的偶遇),可以证明它的合理性。

我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坐在我当年常坐的小角落。向外望去,可以看见铺石小院,还有爬满常春藤的温泉。阅览室里弥漫着融化的蜂蜡和蜡烛的味道。老旧的文学教科书在我身后的书架上落满灰尘。

我愿意相信这版故事是真的,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以目前的调查情况看,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驳倒它。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能为雯卡·罗克维尔事件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在我面前,摆放着一支三十厘米长的比克圆珠笔,还有一个方格本子。一直以来,它们都是我唯一的武器。

我写完小说,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图书馆。外面,在秋日的阳光下,黄叶正在密史脱拉风中旋转舞蹈。我感觉很好。生活不再那么令我恐惧。人们大可以攻击我、评判我甚至摧毁我,我随时都能拿起手边的旧圆珠笔和皱皱的笔记本予以反击。那是我唯一的武器。不值一提,却强大无比。

——克里斯蒂昂·博班,法国作家

一直以来,依靠这唯一的武器,我才得以度过漫漫长夜。

我们并非为了成为作家写作,而是为了在静默中触及爱,那份超越世俗之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