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叹了口气。他一直乐于扮演的蠢货形象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除了安娜贝尔,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暴力倾向和易怒性格。他的第一次爆发是在一九六一年的蒙达奇诺,当时他十五岁。那是个夏夜,事情就发生在广场的喷泉旁。镇子上的年轻人喝了不少酒。其中有个小子紧贴在安娜贝尔身边。她推开他好几次,可那家伙还是继续对她动手动脚。那会儿,弗朗西斯并没有冲过去。那些人比他大,都是都灵的油漆工和门窗玻璃工,是来给镇上的一户人家修建房子的。接着,当他意识到不会有人挺身而出时,他便朝那伙人走了过去,要求那家伙滚开。当年的他并不十分高大,看起来甚至有些蠢笨。当大家纷纷嘲笑他时,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对着脸就是一拳。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他力壮如牛,内心狂暴。一旦出了手,他便不停地击打着那个年轻的工人,谁都没法让他放下猎物。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善言辞,所以从不敢对安娜贝尔说话,想表达的话总是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然而,在那个晚上,他用自己的拳头开了口。通过打破那个可怜虫的脑袋,他给安娜贝尔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有我在,没人敢再伤害你。”
弗朗西斯最终被说服了,同意不公开他们的恋情。“我们的爱会因隐秘而变得无价,”她肯定地说,“把爱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只会让它变得平庸,失掉神秘感。”而他却在其中看到了另一个好处: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隐藏在敌人的视线之外。没必要告诉所有人自己拥有什么,那只会让我们变得不堪一击。
当他停手时,那家伙已经失去了意识,满脸是血,满口是牙。
他感受到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但这喜悦中又掺杂着遗憾与无奈。离开妇产医院后,安娜贝尔不会跟他回家,而是回到她丈夫里夏尔的身边,而那个里夏尔,将成为托马斯的合法父亲。这种境遇虽然令人不快,他却不得不去适应。安娜贝尔是他一生所爱,也同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爱情至上的她,对承诺有着独特的解读。
这一事件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极大不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意大利宪兵曾试图找到弗朗西斯展开讯问,但他早已离开意大利去了法国。
他抱起宝宝,随后坐到一把椅子上,享受着孩子出生后神奇又庄严的时光。
几年后,他再次遇见了安娜贝尔。安娜贝尔对他当年的出手相救表达了谢意,但也表示自己被他吓到了。不管怎样,两人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而且,多亏有了安娜贝尔,他才得以控制住了自己的暴力倾向。
“哟,你好不好呀?”
当他摇晃儿子时,发现宝宝已经睡着了。弗朗西斯这才敢在托马斯的头上轻轻吻一下。宝宝身上散发着牛奶面包和橙花的气息,香甜醉人,让他激动不已。躺在他怀里的托马斯,看起来那么小。他漂亮的脸蛋上满是宁静与平和,分明是预示着将来的美好。然而,这小家伙看起来却这般脆弱。
当他弯下腰看向摇篮时,里面的新生宝宝也在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弗朗西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不是由于难过,而是因为这份脆弱令他害怕。他擦去脸上的一颗泪珠,万分小心地把托马斯放回了摇篮,生怕吵醒他。
弗朗西斯走进房间,怀里抱满了礼物:给儿子托马斯准备的毛绒玩具熊、给安娜贝尔挑选的手链,还有带给护士们的两盒意大利饼干和一罐阿玛蕾娜野樱桃。是呀,护士们把他们照顾得太好了。他把礼物放在滚轮托盘上,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吵醒安娜贝尔。
他滑开观景窗,走到病房外的露台上。他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一盒高卢香烟,点上一根,接着突然脑子一热,决定抽完这支烟后就此戒掉。如今的他,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必须得自律了。父亲需要照顾儿子多少年?十五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他一边吐出呛人的烟,一边闭上眼睛,以便更好地享受从高大椴树的繁茂枝叶中穿透而来的最后几缕阳光。
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轻轻推开房门。透过阳台上的落地窗,橙红色的秋日阳光倾泻进来。傍晚时分,只有远处的放学声才能打破妇产医院的寂静。
托马斯的降生,让他感受到了一份沉重的责任感,但他已然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
1974年10月9日
养育一个孩子,保护一个孩子,是一场漫长的战斗,时时刻刻都需要保持警惕。最糟糕的事情随时都可能陡然发生。永远都不可以掉以轻心。弗朗西斯不会逃避。他什么都扛得住。
昂蒂布,贞德妇产医院
观景窗滑动的声音打断了弗朗西斯的思绪。他转过身去,看见安娜贝尔正在向他走来,嘴角挂着微笑。当她依偎在他怀里时,他感到一切恐惧都烟消云散了。在微风的吹拂下,弗朗西斯对自己说,只要有安娜贝尔在,他就什么都可以面对。假若没有智慧相伴,蛮力就一无是处。只要在一起,他们就能永远做到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