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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战斧

“劫匪们从弗朗西斯那儿都拿了什么?”

我从这堆文件里抬起头来。

“只有一样东西,他收藏的手表。不过,据保险公司估值,总价至少有三十万欧元。”

这段叙述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我一直都很喜欢弗朗西斯,在他帮我处理克雷芒被杀事件之前也是如此。他对我很好。一想到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遭受的痛苦,我就一阵心惊胆寒。

我还记得,弗朗西斯热衷于收藏手表,尤其对瑞士品牌百达翡丽情有独钟。他收藏了十几种款式,把它们视若珍宝。我十几岁时,他常常高兴地把手表拿给我看,还给我讲相关的历史,用他的热情感染着我。我还记得他收藏的Calatrava系列、超级复杂功能系列,还有杰罗·尊达设计的Nautilus系列。

我继续读下去。《观察家》杂志社一位名叫安热莉克·吉巴尔的记者,似乎看到过警方的调查报告。她的文章主要写了西恩·洛朗兹那幅画的损毁,但也同时提到了奥蕾莉亚庄园的其他几宗入室盗窃案。据她所说,当行凶者离开时,弗朗西斯可能还活着。在文末,她还提到了奥马尔·拉达德事件的类似情节,声称比安卡尔蒂尼曾一度蹭到窗边,试图用鲜血在窗玻璃上写字,似乎他认识行凶者。

从今天上午起,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我全身战栗,既恐惧又激愤地翻阅着一页页新闻简报。接下来的内容全是关于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被抢劫和袭击的报道。马克西姆的父亲并不是被简简单单暴打了一顿,而是被拷打折磨以致死亡。有些文章提到了他严重肿胀的面部,伤痕累累的身体,还有被手铐割伤的手腕。我开始明白马克西姆说的话了,脑子里也构建出了事件的经过。有人从艾哈迈德那里知道了当年的事,随后控制并拷打了弗朗西斯。也许是为了让他承认某件事情?承认什么呢?难道是他对克雷芒之死该负的责任?还是我们为此该负的责任?

“你爸爸是什么时候搬去奥蕾莉亚庄园的?我之前以为他一直住在这儿。就是旁边的房子。”

马克西姆的表情有些尴尬。

自此,调查进度明显加快了——DNA提取,电话监听,全面警戒。二月初的一个清晨,警方在意大利边境的一座小村庄里展开突击调查,逮捕了十几个马其顿人,其中有些是黑户,有些是惯犯。警方搜查了多户人家,查获了珠宝、现金、手枪、弹药、电子器材和假证件,还找到了蒙面面具、刀具和一部分赃物。五个星期后,犯罪团伙的头目在巴黎市郊的一家宾馆里落网。他藏匿了大量赃物,并且已将其中的大部分在东欧转手卖掉了。匪徒们在尼斯被提起公诉,目前已关押入狱,等待开庭受审。他们对其他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拒不承认抢劫了弗朗西斯。这并不奇怪,因为一旦被指控故意杀人,他们将面临二十年的有期徒刑。

“我妈妈去世前,他有时住在这边,有时住在那边。奥蕾莉亚庄园算是他的一个地产项目,他投了钱。作为开发商,他给自己留了一座漂亮的别墅。说实话,我始终都懒得去那个地方,甚至在我爸离世后,我都是让保安打理房子的。我觉得,那里就是我爸胡搞的地方,他在那儿和情妇约会、叫应召女。有段时间,我甚至还听说他组织过性爱派对。”

这些案件在当地引起了极大恐慌,并造成了两起死亡:一个是在劫匪入室时死于心脏骤停的女清洁工,另一个就是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仅在弗朗西斯居住的奥蕾莉亚庄园内,就发生了三起入室盗窃案。作为蔚蓝海岸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这种案发率简直令人咋舌。这三起案件的受害人中,有沙特阿拉伯王室的一个远亲,还有位法国大老板、艺术品收藏家,后者资助过不少项目,与当局关系密切。案发时,这位大老板并不在家。然而,由于没能在别墅里找到钱财,蒙面匪徒们气急败坏,为了泄愤,大肆损毁了墙上的油画。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在这些油画中,有一幅《挖出战斧》价值连城,其创作者是倍受艺术市场青睐的当代画家西恩·洛朗兹。油画的损毁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波及了美国。《纽约时报》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报道了这起入室盗窃案件,而昔日蔚蓝海岸的花魁地产“奥蕾莉亚庄园”,如今已然沦为“不可去的地方”。仅在三个月时间里,这里的房价就陡降了百分之三十。为了消除民众的恐慌,安全部门成立了专案组,抓捕相关案犯。

弗朗西斯一直都有色鬼的名声。我记得他还大讲特讲过自己的猎艳经历,只不过我没怎么记住那些女人的名字。即便他行为出格,我还是很喜欢他。这种喜欢有些情不自禁,因为对我来说,他仿佛是个囚徒,被复杂、扭曲的人格所困的囚徒。他的法西斯式谩骂、大男子主义和反女权主义言论由于过于极端而显得不够真实,而且似乎和他的实际行为并不相符。他的大部分工人都是马格里布人,跟他关系很好。他是个作风老派的老板,当然,有些家长式的专制,但绝对是让手下靠得住的人。至于对待女性,母亲曾有一天对我说,他公司的所有要职都是女性员工担任的。

我埋头读起了这些文件。里面有大量的新闻简报,都是关于去年年底和二〇一七年年初涌现的抢劫潮的。五十多起案件,分别发生在阿尔卑斯滨海省、圣保罗-德旺斯和穆然村的各大富裕街区,以及戛纳和尼斯内陆地区的豪华住宅区。每次的作案手法都一样。四五个蒙面人冲入房间,释放催泪瓦斯后将房主捆绑监禁起来。劫匪持有武器,残暴凶险。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现金和珠宝。为了获取银行卡和保险柜密码,恶棍们曾多次肆无忌惮地殴打被害人。

我的脑海里掠过一段记忆,随后是更为遥远的另一段。

我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向放着咖啡机和全套咖啡用具的角落。

那是在二〇〇七年的香港。我三十三岁。我的第三本小说刚刚出版。经纪人给我在亚洲安排了几场签售,地点分别是河内的法国文化中心、首尔的顶级高校梨花女子大学,还有台北的信鸽书店和香港的欧陆法文图书公司。在文华东方酒店二十六层的酒吧里,我和一名记者相向而坐,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香港天际线。我久久凝视着一个男人,他就坐在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那是弗朗西斯,但我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来。他正在读《华尔街日报》,身上的西装剪裁完美,说着一口足够流利的英语,毫不费力地和服务生聊着日本威士忌和苏格兰调和威士忌的区别。过了一会儿,专栏记者发现我已走神许久,面露愠色。我赶紧回过神来,绞尽脑汁,用一个还算巧妙的回答回应了她的提问。而当我再次抬起头时,那人已离开了酒吧。

“你先看看,然后我们再接着说。我去弄杯咖啡,你要吗?”

一九九〇年春天,我还没满十六岁。父母、哥哥和姐姐都去西班牙度假了,我独自在家复习语文。我喜欢这种独处的清静。从早到晚,我都沉浸在教学大纲罗列的书单里。每读完一本书,我就马上想要读下一本;那就好比一次次发现之旅,邀你深入探究字里行间的音乐性和画面感,反思其中蕴含的现代意义。一天,快到正午时,我出去取信,发现邮递员把弗朗西斯的一封信投进了我家的信箱。我决定马上把信给他送过去。由于我们两家房子间没有隔断,我直接从比安卡尔蒂尼家的后院走进去,穿过了草坪。有一扇落地窗是开着的。我没吱声就进了客厅,打算把信封放在桌上就走。突然,我发现了坐在扶手椅里的弗朗西斯。他没有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因为迷你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舒伯特的即兴曲。这本身就很奇怪,要知道,在这座房子里,能被提到的音乐人往往只有米歇尔·萨尔杜[2]和约翰尼·阿利代[3]。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弗朗西斯正在读书,而且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我虽然没有走近,却能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封面: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哈德良回忆录》。我目瞪口呆。弗朗西斯一直大肆声称自己这辈子从未读过一本书。他四处宣扬对知识分子的鄙夷,说他们生活在泡沫里,而自己却从十四岁起就在工地上累死累活。我踮着脚尖走了出去,满脑子都是疑问。我曾见过无数个想把自己伪装成聪明人的傻瓜,却头一回看到一个想把自己塑造成傻瓜的聪明人。

他伸出手,示意我打开文件。

“我知道,但我之前没想那么多。简单地说,从警察那儿了解到一些情况后,我心里开始有了疑虑。”

“爸爸,爸爸!”

“可你上午才跟我说过,害死弗朗西斯的,是入室劫匪呀!”

叫喊声打断了我的回忆。草坪的另一头,埃玛和路易丝正向我们跑来,我母亲就在她们身后。我下意识地合上文件,以及文件里蕴藏的恐怖。当两个小姑娘跳进她们爸爸怀里时,母亲对我们说:

“我认为,我爸是被那个寄匿名信的人杀死的。”

“孩子交给你们了。我去小超市再买些杏。”

马克西姆给我理了理他的思路:

接着,她在我眼前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那是我放在门口收纳盒里的迷你库珀车钥匙。

“这回我完全听不懂了。”

“托马斯,我开你的车去。我的车被马克西姆的挡住了。”

“和德布鲁因的这次谈话让我开始思考一件事,我爸的死会不会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被杀有关系?”

“等一下,安娜贝尔,我马上把车挪开。”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我面前。

“不,不用,我还得去趟商场呢,来不及了。”

“我一会儿跟你说,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看看这个。”

她一边看着我,一边坚持说道:

“具体谈什么?”

“这样一来,托马斯就没法像个小偷一样逃跑了,更不能对我的杏肉水果馅饼置之不理。”

“他想跟我谈谈我爸的死。”

“可我得出去一趟。我需要用车!”

“那他想问什么?”

“你开我的好了。钥匙就在车上插着呢。”

“去了,我见了德布鲁因局长。你猜得没错,他并没有问我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的事。”

母亲就这样走了,完全没给我留任何反抗的时间。就在马克西姆从布口袋里掏出玩具哄孩子时,我的手机在桌上嗡嗡振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我心存疑虑地接听了来电。是克劳德·安热万,《尼斯早报》的前主编、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良师益友。

他抖了抖脑后的头发说:

那人还算热情,但太话痨了。他告诉我他住在杜罗河畔,用了足足五分钟向我吹嘘葡萄牙这个地方有多美。我把他拉回到雯卡·罗克维尔事件上来,想探探他是否相信官方的说法。

“我同意你的说法。他可能和其他人讲了这件事,但没有对警察说。你那边怎么样?去警局了吗?”

“肯定不是真的,但又没法证明。”

虽然他的脸上仍写着担忧,但我却觉得和今天上午相比,他明显少了些煎熬,多了些情绪控制。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艾哈迈德是在十一月份去世的。如果他跟警察说了,体育馆的墙早就被警察拆了。”马克西姆说。

“直觉。我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没查到点子上,不管是警察、记者,还是她的家人。说白了,我甚至认为大家都搞错了调查方向。”

我开门见山,直接把范妮告诉我的事说给了他:在快要离世时,为了减轻负罪感,工头艾哈迈德向她坦白了奉弗朗西斯之命处理克雷芒尸体的事。既然他告诉了范妮,也就很有可能还告诉了别人。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但是,至少我们拨开了重重迷雾,找到了“叛徒”。也许“叛徒”这个说法有些言过其实,但正因为他,过去的阴云才向我们压顶而来。

“怎么讲?”

爬山虎爬满了藤架,下方阴凉处摆放了一张柚木桌。我坐在桌子的一边,马克西姆在我右边坐下。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抓住重点。我想和你说的不是什么细节,而是很大的东西,一种没人看见、但又把调查变得无疾而终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我来说,这座泳池小屋是紫色别墅里最舒适的地方。刚住进来时,父母就让人用砖石和轻木建造了这片区域。这里有室外厨房和室外客厅,还有随风抖动的阳伞,仿佛是别墅中的另一座别墅。在这个地方,我度过了成千上万小时。我喜欢这里,喜欢蜷在那张浅米色的布面沙发里读书。

虽然他的话语很模糊,但我却听懂了,并且同意他的看法。这位老记者继续说道:

“斯特凡纳跟我说,你想知道是谁给那两个舞者拍的照片,对吗?”

“好了,”我对马克西姆说,“现在,咱们该开战略制订会了。”

“对,您知道是谁吗?”

一刻钟后,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厨房,让她们帮忙一起做杏肉水果馅饼——秘方是在水果上撒些薰衣草种子——里夏尔则回到楼上继续观看自行车赛。

“当然知道![4]是个学生家长,伊夫·达拉纳格拉。”

他向我介绍了孩子们,她们笑容灿烂,欢脱得像两个小能量球。有那么几分钟,在她们的欢声笑语中,我们忘却了心中的烦恼。埃玛和路易丝逗趣好笑,又可爱至极。看到我母亲的样子——还有我父亲的反应,他也过来了——我才知道,马克西姆是家里的常客。父母亲有如爷爷奶奶般慈祥,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在想,马克西姆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离家的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心痛。相反,想要保护他不被过去牵连的愿望更加强烈了,那甚至成了我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对这个姓有点印象。安热万帮我理清了记忆:

“回头跟你说。”他一边轻声对我说,一边从后排座椅上取出一个袋子,袋子里有只毛绒玩具狗和一只橡胶长颈鹿。

“我查了。他是弗洛朗丝和奥利维娅的父亲。”

随后,我走下楼梯,去草坪上找我母亲、马克西姆和他的女儿们。我马上注意到他胳膊下夹了一大沓文件,便用目光询问。

听他这么一说,我模糊地忆起了弗洛朗丝·达拉纳格拉。那姑娘爱运动,个子很高,估计得比我高十厘米。我参加数理化会考那年,她正在读生物毕业班,但我们一起上过体育课,甚至还有可能在男女混合队打过手球。然而关于她的父亲,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我很难相信这番话,但仍向他道了谢,并且答应他有消息就会马上通知他。为了让自己心里有底,我给皮亚内利发了条短信,催问他有没有收到克劳德·安热万的回复,那位报社的前主编应该知道照片是谁拍的。

“是他自己拿着照片来找我们的,那会儿是一九九三年,就在我们发表了第一篇有关雯卡·罗克维尔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失踪事件的文章后。我们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张照片,后来使用了很多次。”

另一个人……

“是您对照片做了处理吗?”

“不,我完全没那个意思,但它肯定被裁剪过。相信我,那女孩是在对另一个人微笑。”

“没有,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我记得买来照片后,我们没做任何处理就直接刊登了。”

“你是想说,那照片是假的?”

“伊夫·达拉纳格拉,您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她左前方六七米远的某个人。我觉得,你的雯卡并没有在和那个家伙跳舞。是视觉偏差。”

“知道,我给你查到了,地址发你邮箱吧。你会大吃一惊的。”

“怎么会?那她在看谁?”

我对他表示感谢,告诉了他电邮地址,还应他要求,答应随时告诉他我的调查进展。

“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并不是在对她的骑士微笑。她正在看的人不是他。”

“我们是不会就这么忘掉雯卡·罗克维尔的。”结束通话前,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快告诉我。”

老爷爷,您也不看看这话是对谁说的!

我的腹部一阵抽搐、刺痛。

当我挂断电话,马克西姆给我准备的咖啡已经凉了。我站起身,打算去接杯热的。确定孩子们玩得很好后,马克西姆也来到咖啡机这边找我。

“在仔细研究后,我终于找出困惑我的那个点了。”

“你还没告诉我德布鲁因为什么叫你过去呢。”

“哦?”

“他想让我辨认一样东西,那东西和我爸的死有关。”

“那张照片吊足了我的胃口,我让助手把它放大了。”

“快告诉我,他让你看什么东西了?”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它。”

“星期三晚上,风特别大,海浪汹涌,卷来了大量海藻和垃圾。前天上午,市政卫生部门派了人去清洁海滩。”

“嘿,托马斯。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说说你朋友雯卡的那张照片。”

他望向孩子们,目光闪烁模糊。喝了一口咖啡后,他继续说道:

“嘿,拉法[1]。”我接起电话说。

“在拉萨里海滩,一名市政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个黄麻布小口袋,是风浪卷到岸上的。你猜猜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母亲的语气里竟满是欢喜,真让人搞不懂。她走出去迎接我的朋友,我则来到了露台。戴上太阳镜后,我看见一辆波尔多红雪铁龙家用旅行车正穿过自动门,最后停在了母亲的跑车后。车门打开时我才知道,马克西姆把他的两个女儿也带来了。两个小家伙都是淡褐色头发,可爱得不得了。她们好像和我母亲很熟,亲切又自然地朝她张开了双臂。马克西姆应该去警局和文森·德布鲁因见过面了。既然他已平安返回,还带了两个孩子过来,说明两人间的谈话应该没那么糟。当他走下车时,我努力解读着他脸上的表情。我正要挥手跟他们打招呼,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我瞟了一眼手机屏幕,是拉斐尔·巴尔托莱蒂,我的“御用摄影师”。

我摇摇头,完全摸不着头脑。

“是马克西姆!”安娜贝尔一边说,一边按下了开门按钮。

“袋子里装的是我爸的手表,他所有的收藏。”

大门口传来的铃声吓了我一跳。

我马上明白了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那些马其顿劫匪和弗朗西斯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他遭遇的不是入室抢劫。为了掩盖罪行,凶手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入室盗窃风波。他之所以拿走了手表,就是为了伪装成抢劫案件。随后,他又处理了“赃物”,以防留下证据或遭遇突击搜查。

我用双眼钳住她的目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刚刚解开了发髻,发丝闪耀出的金色让我想到了昂蒂布海滩上的细沙。她的双眼明亮清澈,透出蓝宝石的光。我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然而,今天一如往常,她的目光既迷醉人心又让人捉摸不定。我的母亲,这个陌生的女人,竟然对我的提问付之一笑。我仔细盯着她,看她从碗橱里取出面粉和装馅饼的盘子。安娜贝尔向来是男人不敢调戏的那类女人。她全身上下都透着高冷、写着拒绝。她总会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她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个星球上,让人无法企及。就连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我,都觉得她太过了。对我们的小日子来说,她过于精致;对里夏尔·德加莱这个男人来说,她又过于优秀。似乎,她本该与天上的星宿同升同落。

我和马克西姆交换了眼神,随后同时把视线转向了两个小姑娘。我的身体瞬间冻结成冰。从此,危险无处不在。我们身后,始终尾随着一个一心复仇的敌人。那人并非如我最初所想的那样,仅仅是为了敲诈勒索或制造恐慌。

“不,我很高兴能给你做好吃的,托马斯。”

那是个凶犯。

“别费那个劲了,妈妈。”

是个走上战争之路的杀手,执行着无情的复仇计划。

她的忽冷忽热始终让我无法理解,但这却是她性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时,当安娜贝尔卸去那层保护罩时,她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会放松下来。她会多些温和,少些棱角,展现出地中海的热情,就好像体内的意大利特质突然战胜了奥地利特质一般。在她的目光里,会闪现出类似于爱的光亮。我曾许久地依偎在这光亮旁,观察着它、挽留着它,以为这光会变成一团烈火,然而,那火花却总是在熊熊燃起前熄灭殆尽。久而久之,我学会了不再上她的当。我简短地答道:

[1] 朋友之间的叫法,把“拉斐尔”缩短成“拉法”。

“我给你做个杏肉水果馅饼,你一直都喜欢吃这个吧?”

[2] 法国知名歌手。

与父亲的谈话让我觉得恶心,而且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新线索。当我回到厨房时,我看到母亲已经推开我的纸箱,开始做饭了。

[3] 有“法国猫王”之称的摇滚歌手。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美国犯罪小说家

[4] 原文为葡萄牙语。

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杀人犯,这只是个简单的环境问题,与性格没有丝毫关系。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甚至是您的亲祖母。我知道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