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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众不同的男生

“说到照片,我看到你在文章里写道,在生锈的储物柜里找到巨款的孩子们把照片放到了网上。”

我避开他的提问继续说:

“是的,但都被警察清掉了。”

“开什么玩笑,他已经七十岁了!在葡萄牙养老呢。说真的,你为什么想知道是谁拍的那张照片?”

“不过,你把它们都下载下来了……”

“他还在你们报社工作吗?”

“你真了解我。”

“我联系下记者克劳德·安热万。一九九二年的时候他跟过那个事件。”

“能把照片发给我吗?”

他从背心里掏出手机,编写起短信。

他在手机里翻找起照片。

“能麻烦你查一下吗?”

“我还以为你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他略带嘲讽地说。

“呃……”他一边像我之前一样核对着版权声明一边说,“我估计报社的档案资料里能查到。”

“我怎么会不感兴趣呢,斯特凡纳。”

皮亚内利先是皱了皱眉,接着,他的表情凝固了,好像他做了什么坏事刚刚被我抓了现行似的。

“你的邮箱是什么?”

“你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吗?”我指着封面问他。

就在我告诉他邮箱地址时,我意识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在当地已经没有人脉和资源了,而皮亚内利却一直生活在这里。如果我真想查出雯卡遭遇了什么,查出是谁在恐吓我们,恐怕除了和皮亚内利联手外,别无他选。

我抬高了声调。他表示失言,向我道歉。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们都在努力吃光羔羊肩排和配菜沙拉。最后是我再次挑起了话茬。

“斯特凡纳,咱们合作吧,怎么样?”

“闭嘴,斯特凡纳!”

“你什么意思,艺术家?”

“你之所以把她理想化,是因为她在十九岁就已香消玉殒。可是你想象一下,如果当年你们结婚了,现在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你们会有三个孩子,她会比从前胖二十公斤,胸部下垂,而且……”

“我们各自调查雯卡的失踪,然后再共享查到的信息。”

见我不回答,他继续挑衅地说:

他摇着头说:

“而所有这些,显然都是她难以维持的。我并不想说自己比你更了解她,但是说真的,在她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相当平凡的灵魂,不是吗?”

“你怎么可能这么做。”

老板亲自端来羊肉,并在我们面前切了起来。吃了几口后,皮亚内利继续总结道:

我早就猜到了他的回答。为了说服他,我决定铤而走险。

“如果二十岁的雯卡生活在今天,那她一定是社交网站上的网红,坐拥六百多万粉丝。”

“为了向你证明我的诚意,我会告诉你一件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

皮亚内利喝了一杯水,接着说:

我觉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我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然而,我不是一直都在这种状态下生活吗?

“雯卡为自己塑造的形象很特别,”皮亚内利概括道,“那是一种法式的优雅和美好,介于碧姬·芭铎和莱蒂西娅·卡斯塔之间。更重要的是,她诠释了一种自由。”

“雯卡失踪时,肚子里怀了克雷芒的孩子。”

我甚至没去看那些照片。即便不看,我也完全记得雯卡的样子:形如杏核的双眼,犹豫的目光,梳得凌乱的头发,微微翘起的嘴唇,时而乖巧时而叛逆的动作。

皮亚内利看着我,半是忧虑,半是疑惑:

“看看她。”他一边说,一边随手翻开他那本书中的相册集。

“妈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觉得现在的学生对雯卡的痴迷是怎么回事?”

“是雯卡自己告诉我的。她给我看了验孕棒。”

“知道,都是那个可爱的老泽莉干的好事!这没什么用,想看的人可以从网上找到资源,并且自由转发!”

“当年你为什么没说?”

他从小杯子里抓起一粒黑橄榄。

“因为这是她的隐私。而且这对调查毫无用处。”

“你知道自己的书被圣埃克苏佩里的图书馆拉黑了吗?”

“当然有用!见鬼!”他恼火地说,“调查会完全不一样。要救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事件中出现了胎儿,媒体也会大力报道。”

我抬起头,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由于过度沉浸于曲折往事,仍然有些发蒙。

也许他是对的。不过说实话,面对一根塑料棒上的竖条,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毕竟,当年我才十八岁……

“看来你读得很认真嘛!”皮亚内利一边说,一边坐到我面前。

我看着皮亚内利在椅子上躁动地苦思冥想。他打开记事本,潦草地记录着自己的推测,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既然你觉得雯卡那么普通,为什么还对她如此关注?”

我打开那本书,开始浏览起来。书里的信息非常多。皮亚内利搞到了警方的报告,交叉使用了调查人员搜集来的大部分证词。这本书刚一出版我就读过,我甚至还在巴黎展开过类似的调查,询问过所有可能的、可以联想到的证人。我用二十分钟快速浏览了这本书。不同证人的回忆被聚集在一起,他们都讲述了一个同样的故事,久而久之,这个版本也成了官方说法:这对恋人驾驶一辆阿尔卑斯跑车离开了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头发火红的年轻女子”乘着火车前往巴黎,同行的老师“戴着一个德国足球俱乐部的棒球帽,那俱乐部的名字简直拗口得读不出来”,他们走进了位于圣西门路的酒店,“年轻姑娘想喝樱桃可乐”,两人曾出现在走廊上,第二天一早消失不见了——“酒店接待员换班时,发现前台放着房间钥匙。”这本书虽然提出了一些问题和疑点,却没能拿出有力证据,另辟蹊径地找出真正的线索。和皮亚内利相比,我有一个优势:他只是通过直觉判断这种说法是假的,而我,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克雷芒已经死了,之后两天陪在雯卡身边的肯定不是他。雯卡和另一个男人跑了。我用了二十五年的时间都没能找到那个幽灵。

皮亚内利笃定地说:

“我得挂了。”他抱歉地说,“回头打给你。”

“我关注的不是雯卡。而是杀死她的人。”

电话那端响起音乐声。我听到一个女人正在催促他挂断电话。

“你真的认为她已经死了?”

“没错!”他大声说,“但这并不矛盾啊。”

“一个十九岁的学生,几乎孑然一身,没有什么资源,是不会这样凭空失踪的。”

“你一直都说,没有什么比一张照片更能欺骗人、迷惑人的。”

“那你的推断是什么?”

“从技术上来说,照片有些模糊,但拍照的人懂得定格瞬间。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决定性的瞬间。你知道,卡蒂埃-布列松曾说过:‘摄影,应该在动作中抓住富有表现力的平衡。’是的,拍照的这个家伙就是这么做的。他抓住了一瞬,并将这一瞬间变成了永恒。”

“自从那笔巨款被发现后,我就确信,雯卡敲诈了某个人。那个被敲诈的人由于无法忍受被威胁而变成了威胁雯卡的人。也许是雯卡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克雷芒,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

当他合上本子时,从一个折页里掉出了几张票。他微笑着说:

“是你拍的吗?”

“我有今晚赶时髦乐队的演出票!”

“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

“在哪儿?”

“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她。”

“尼斯查尔斯-埃尔曼体育场。咱们一起去吧?”

“很久以前我爱过的女孩。雯卡·罗克维尔。”

“呃,我不太喜欢电音。”

“嘿,托马斯。我现在在米兰,做芬迪新品发布的摄影。你发给我的照片里的漂亮姑娘是谁?”

“电音?看来你没听过他们新出的几张专辑。”

拉斐尔马上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的法语略带意大利口音,散发着难以抵挡的魅力。

“我从没关注过他们。”

是谁拍了这张照片?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学生,还是老师?我在书的背面试图查找图片版权声明,却只看到了“所有版权归《尼斯早报》所有”的字样。我用手机拍下封面,通过短信传给了拉斐尔·巴尔托莱蒂。拉斐尔是个出场费极高的时尚摄影师,和我住在翠贝卡的同一条街上。他是位真正的艺术家,对图像的意蕴深有研究,善于抓住一切细节,分析独到且往往恰切入理。多年来,我所有的宣传照片还有小说封底的图片都是他拍的。我喜欢他拍的照片,因为他总能在我身上找到些许光亮,那也许是我在许久以前拥有的光彩,但如今它们已离我远去。他给我拍摄的肖像照,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更好的我,多了些阳光,少了些焦虑。如果生活恬静似水,我应该会成为那样一个人。

他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

我一边等皮亚内利,一边拿起他的书。正如每次翻看这本书时一样,我再次被那张封面照片牢牢吸引,那是舞池里的雯卡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照片是在十二月中旬的期末舞会上拍的。一星期后,哲学老师被杀,雯卡失踪。每每看到它,我的心中都会涌起一阵痛楚。极致美艳的雯卡,用炽烈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骑士。那目光里,溢满了爱恋、欣赏和欢愉的欲望。他们跳的是一种摇摆舞步,摄影师用一个优雅、性感的造型,将那舞步定格成了永恒——宛若罗伯特·杜瓦诺《油脂》的再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赶时髦乐队为他们的专辑《101》办了巡演,一举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一九八八年,我去蒙彼利埃天顶音乐厅看了他们的演出。那声音,简直好听极了!”

“刚刚在议会厅结束的老年沙龙。好吧,我承认,写这种文章肯定没法让我拿到阿尔伯特·伦敦新闻奖[1]。”

他的瞳孔散发着光芒。我故意气他说:

“你写的文章是关于什么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皇后乐队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

“现在就点上吧!我写完手里的文章就去找你。”

“哎哟喂,你倒认真上了,这可真不得了!你还不如说是U2呢,但……”

“我正在马莫吃饭。如果你也在附近,就过来吧,我请你吃羔羊肩排。”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都放下了戒备,再次回到了十七岁。斯特凡纳努力说服我,戴夫·高瀚是他那个年代最伟大的歌手,而我却认为没什么可以超越《波西米亚狂想曲》。

“你已经离不开我了吗,艺术家?”

这时,皮亚内利看了看手表,嗖地跳了起来。美好的瞬间戛然而止,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嘿,斯特凡纳,我是托马斯。”

“妈的,迟到了。我得马上赶去摩纳哥。”

我思索着。在某些地方肯定留有什么线索,只不过,我现在无法迅速找出它们。《尼斯早报》在昂蒂布的报社近在咫尺,就在国家广场的公交车站旁。犹豫了一会儿后,我直接打通了皮亚内利的电话。

“为了写报道吗?”

浏览后,我很快就发现了想要找的文章,斯特凡纳·皮亚内利写的那篇有关高中生在废弃储物柜中发现巨款的报道。文章的内容没能给我提供任何实质性的新线索,配图里没有运动包的照片,这更令我感到失望。文章只附了两张图片,一张是校园的航拍图,一张是锈迹斑斑的储物柜。但是,报道中提到:“有些学生还在社交网站上挂出了战利品的照片,直到警方为了顺利展开侦查,要求他们将其删除。”

“是的,电动方程式赛车锦标赛大奖的试驾。”

我从没有过写字台。从小学一年级有作业起,我就一直喜欢在开放式的环境里学习和工作,比如家里的厨房、图书馆的自习室、拉丁区的咖啡厅等等。在纽约,星巴克、酒店的餐吧、公园、餐厅都是我写作的地方。似乎在一个能闻听人语响、嗅见烟火气的流动环境里,我才能更好地思考。我把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书放在餐桌上,一边等开胃酒,一边拿起手机浏览短信。只有一条信息,是我母亲发来的,她一定很恼火,句子写得很不客气:“泽莉告诉我你回圣埃克苏佩里参加五十周年校庆了。你怎么回事,托马斯?回法国了都不告诉我一声。今晚来家里吃饭。我们邀请了佩莱格里诺一家,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妈妈,我晚点给你打电话。”我回复了她一条简短的消息,随后用手里的苹果手机下载了《尼斯早报》的应用,并且购买了四月九号到十五号的电子刊。

他抄起布包,向我挥手道别。

“回头电话联系。”

我顺着狭窄的萨德街——父亲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向下走到国家广场,接着又逛到了米开朗琪罗餐厅,那是昂蒂布城最具标志性的餐厅之一,当地人都用餐厅老板的名字称呼它为“马莫”。露台上还有位置。我坐在一张餐桌前,点了他家的特色饮品:罗勒柠檬茴香酒。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点了杯咖啡。我的脑子乱成一团,觉得自己没有谈好这一局。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我把“弹药”给了皮亚内利,却什么也没换回来。

我穿过海岸城门,那是港口和老城的分界线。春日的周末,城里比较热闹,但好在还没有出现让老城变味的游客潮。在奥贝侬街头,游人虽多,却也还走得开,不至于摩肩接踵。在马塞纳的普罗旺斯市场,虽然菜农、花农、奶酪商贩,以及来自普罗旺斯的手工艺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但顶棚下的市场仍然多姿多彩、生气勃勃。商贩们操着方言,上演了一场味觉交响乐:黑橄榄、糖渍柑橘、薄荷、干番茄酱料……在市政广场,人们正在庆祝今天上午的最后一场婚礼。伴着欢笑、喝彩声和玫瑰花瓣雨,一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新人走下台阶。我虽与眼前的热闹场面相隔甚远(如今,结婚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却仍把自己沉浸在这喜悦的欢呼和灿烂的笑靥中。

妈的……

密史脱拉风迎面吹来。我喜欢这风。所有的一切都在帮我找回从前的记忆,体会落叶归根之感,这里是我曾经深爱着的地方,是我迫不得已离开的地方。我没有凭空臆想:的确,这里已不再是我少年时代的那座城,但我仍然爱着我心中的那个昂蒂布,一如我爱着心中的纽约一样。这座与众不同的城市,逃离了蔚蓝海岸某些地方一贯的浮华。它是爵士乐之城、“迷惘一代”的美国作家之城,是我带着雯卡用脚步丈量过的城市,也是对我影响深远的大部分艺术家生活过的城市。莫泊桑曾将自己的“漂亮朋友”号游艇停泊于此,菲茨杰拉德和他的妻子塞尔达曾在战后宿于“美丽河岸”酒店,毕加索曾将画室搬入格里马尔迪城堡中,在距离城堡两步之遥的公寓里,尼古拉·德·斯塔埃尔曾画出最美的作品。还有凯斯·杰瑞特(我所有作品的电影原声乐都是他创作的),至今仍定期来松林公园附近度假。

我抬起手,准备结账。在等账单时,我拿出手机查收皮亚内利发给我的照片。这些照片,我是为了求心安才向他要的,并没有过多期待。

如今,自动升降栏杆取代了夏季零工。我拿好停车小票,在岸边的港务办公室旁找到了个停车位。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港口入口焕然一新,车行道被加宽,人行道也增多了。但景色依旧。对我来说,沃邦港是蔚蓝海岸最美的地方之一。眼前是蓝色的大海,然后是隐映在船桅丛后的方堡,厚重、坚实,还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蔚蓝天空和朦朦胧胧的远山。

我错了。几秒钟后,我的手颤抖不已,以至于我不得不把手机放到餐桌上。

到达昂蒂布后,我像以前一样,把车停在沃邦港。港口停泊着世界上最贵的几艘游艇。一九九〇年七月,那时我即将年满十六岁,我就是在这儿打了第一份夏季零工。那是份很可笑的工作:从游客腰包里要出三十法郎后,拉起停车场的升降栏杆,让他们把车停在大太阳下。就是在那个夏天,我读了《在斯万家那边》,口袋书版本,封面是克劳德·莫奈画的鲁昂大教堂;爱上了一个巴黎姑娘,她有着一头金色卷曲的齐耳短发,还有和她本人一样美的名字:贝蕾妮丝。每次去海滩,她都会在停车场岗亭待一会儿,和我聊聊天,但我很快就发现,和查尔斯·斯万还有奥黛特·德·克雷西的苦痛相比,她更感兴趣的是格莱恩·梅德罗斯和新街边男孩。

这个软皮包,我在家里经常看到。

——杰西·凯勒曼,美国小说家

噩梦在继续。

这本书也许是部侦探小说,但我本人却不是个警探。

[1] 法国新闻界的最高奖项。

7.在昂蒂布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