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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在这间书房里,除了工作和生活的必需品,没有任何字画摆设,墙上只有世界和本国地图,桌上只有日历、小钟和文具,有时茶几上出现一瓶鲜花,他也不反对。

他有一个整洁的习惯,每一本书,每一件东西,都有固定放置的地位,需要使用时总是可以立刻拿到,不用寻找,而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恰恰相反,三天两头得寻找什么东西,找不到时心烦生气是常事,他觉得这样的事可笑,却并不批评,在处理人和人的关系上,他尊重别人……不喜欢用语言来批评或干扰别人,包括他的家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不欢迎别人进入他的书房的一类话,可是家里人都知道他需要独处一室,因而尽少闯进去惊扰他。陪伴他的,往往是一只小猫,小猫不会说话,只会蜷伏在他的膝盖上瞌睡,却是一个好同伴。疲倦的时候,他放下工作,欣赏一下《聊斋》文学的精练,或者契诃夫短篇小说的隽永,作为休息。

一九八三年姥姥为《自然杂志》写了一篇纪念外公的文章。那时我正在美国打工留学,没有看到,姥姥也从没跟我提起过。直到翻阅外公百年纪念册时我才看到。姥姥在描写她挚爱的文章里,毫无廉价的煽情,只是简练而生动地描写了他的作风、个性和情趣。

如果说我对外公有任何记忆的话,那就是他的书房。我似乎有这样的印象,黄昏时分,外公坐在书桌前,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亮着,我走到他跟前,也许是去叫他吃饭。他转头对我微笑,伸腿让猫离开,再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手把手教我写字。他死后我还看见过那本田字格的练习本,第一行是外公的手迹,“说话要和气”,接着几行是我歪歪斜斜抄写的。

另一位学生分享了这样一段生动的记忆,也让我不禁微笑:“一天,师资进修班进行一个很复杂的动物实验,一切都准备妥善,可是记录呼吸的玛利氏气鼓,偏偏纹丝不动,工作无法进行,十几个人,焦急地瞪着气鼓,七嘴八舌分析原因,足足有半小时,找不出症结所在,大家一筹莫展。忽然,张老师从这里经过,大家高兴极了,都请他来找原因。实际上也是想难一难老师,试探他的才华。他冷静沉着,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性急的李文汉直喊,张先生您说话啊!张老师指着气鼓底下一个调节气量的小螺丝,慢条斯理地问,是不是小螺丝未扭紧?一位高师班学员,迟疑地伸出手,将螺丝拧紧,突然,玛利氏气鼓随波动的呼吸而起伏,将呼吸清晰地记录下来,全场哗然,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不到,而张老师在极短的时间内解决了,充分说明了老师洞察入微,智慧超人,令人不胜钦佩。”

二〇一四年,我参与了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叫《客从何处来》的寻根节目,去挖掘外公简历上空缺的四年。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八年正是他从少年走向青年,世界观和价值观形成的关键年龄,这四年却是空白的。也许这里隐藏着某种答案,为我解释这位我过早失去的长辈。或者,我们追溯血缘关系,其实也是为了能解开某些自身的谜?

《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出版以后,我陆陆续续阅读了外公的学生、同行和亲人对他的情谊、怀念和敬意,每一篇文章都记载了他的专业成就、人格魅力和高尚品德。但我最喜欢读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方说,有一年在进修生结业感谢老师的茶话会上,桌上的包糖纸印了多种不同动物的图像,外公便把它们从低级到高级排成系列,好像验证达尔文进化论的姿态。让我惊讶的是,外公这一无意识的小举动,却被他的学生看到并记住了几十年。

节目组把我带到上海图书馆。图书馆员从资料库里拿出一沓江苏省立第四中学的校刊。在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的校友会月刊第一版里,记载着学校期终考试的情况,“分数最优秀的给予奖状各一张,张昌绍总平均分数有92分之多,当然为高级部之最优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母和姥姥晚上去找外公的时候,他还活着,一定隔门听到妻子、女儿、女婿呼喊他的声音,由远至近,又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竟然没有动摇。

我的大女儿从小就有超越自己年龄的求知欲望和学习能力,不管考哪门功课,她永远考第一。我每次跟母亲提起大女儿,母亲总是说,她像你外公。传说里的外公,在任何地方考试都永远考第一。但我有时候会想,也许就只是个传说吧,许多家庭都有这样越传越神的长辈。图书馆里那些近百年前的白纸黑字,却实实在在地为我证实那些传说。

回到华山医院后,他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等到平时吃午饭的钟点才赶回家去。

外公只念到小学毕业,就停学去苏州树德医院做了学徒。姥姥在回忆外公的文章里描写了他那段时期的经历:“初进医院,只做些清洁扫除工作,包括倒痰盂、洗便盆、洗瓶子等,此外就是零碎跑腿的杂活,后来让他看过门,同时搓棉球、叠纱布,并做些消毒工作。经过门诊跟班见习,帮忙换药以后,也叫他凑数看看门诊,管管病房,最后甚至派他单独出诊。”

我跟母亲聊到了开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坐了下来,跟母亲一起回忆外公自杀那晚和第二天的事。晚上十点钟外公还没有回家,姥姥和父母亲就去上医药理系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找他,他们一间一间地敲门喊叫,但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最后不得不回家继续等待。第二天去上班的人发现,外公在自己原来的实验室里,已经奄奄一息,被送去中山医院急诊室抢救。等母亲和姥姥赶到医院,外公已经断气。父亲那时正在华山医院上班,他接到外公一个研究生的电话,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急忙骑脚踏车回家。但骑到了弄堂里,正好迎面看到外公的另一位学生。他拦住父亲低声问,你是不是为你岳父的事回来?他们这时候会判定你是反革命的孝子贤孙、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千万不要着急赶回家,快回去照常上班。父亲想了想,就又掉头离开了。

外公愈来愈感觉到,跳过中学要想学医相当困难,于是就买了中学课本来自学,麻烦的是师母派给他的杂活太多:一下要他上街去买这买那,一下塞个小孩给他,要他抱小孩,哄小孩。而且师母相当吝啬,晚上规定熄灯的时间。白天,当然抽不出时间来补修中学课程,没办法,只好晚上冒险犯规,到熄灯时间以后,就用棉毯挡住灯光,偷偷地阅读、做习题。看不懂和做不出的习题,都在小本子上记下,找机会请他叔父教一下。

抗战胜利一年后,外公带着母亲搭一架运输机也回到上海,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从那以后,外公、姥姥带着他们剩余的两位长辈和两个孩子,在平江路 170弄 10号安家。后来我的小姨出生在那里,哥哥和我,小姨的两个孩子也都出生在那里。

外公就是这样自学了中学课程后,在一九二六年考取了苏州的江苏医科大学。可是在录取后,校方发现他没有中学文凭,不同意他入校。他无可奈何,只好退回去考太仓中学(苏州省立第四中学)的高中插班生。

在我所阅读的资料中,卢作孚一生光明磊落、两袖清风、大公无私,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他因遭受莫须有的罪名,于一九五二年二月八日服安眠药自尽。写到这里,我不禁怀疑自己怎么这么随心所欲地跑题?卢作孚与我的外公有什么关系?细想起来,我似乎总是情不自禁地被他们那样的人所吸引——那些拥有道德勇气和高贵灵魂的“失败者”,而不是那些春风得意、争荣夸耀的“胜利者”。生活中如此,创作中也是如此。我处女作里的男主人翁老金,《英格力士》中的王亚军都是这样的人物。

图书馆员给我看的第二份校刊,介绍了学校的一场雄辩会。第一个题目是《我们中学校应否注重英文》,结果支持注重英文的正面队得胜。而支持队的首席辩论者,就是高二理系张昌绍。第二个题目是《统一中国用和平欤用武力欤》,结果反面队得胜,首席辩论者也是张昌绍。我很惊讶,印象中含蓄沉默的外公,原来是一位热衷辩论的少年。我可以想象外公具有清晰过人的逻辑性,但很难想象他在台上声情并茂的模样。姥姥、母亲和我的两个姨都说过,外公在生活中是一个寡言的人。他不懂寒暄,也不会闲聊。

说到民生公司,今天很少有人会知道,而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它是中国最大的民营河航企业。它的创始人卢作孚在抗日最危急的时刻,指挥了一场载入史册的“宜昌大撤退”。二十二艘轮船和八百五十多只木船,顶着不间断的轰炸机,闯过无数的激流险滩,将一批又一批工业、教育、军事等人员与设备,夜以继日地转移到了重庆,四个月超出往年一整年的运输量,可谓是航运史上的奇迹。在此期间十六艘轮船被炸毁,一百一十六名员工牺牲了生命。在我的想象中,那场面远比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更为英勇和壮观。

姥姥曾经这样描写外公这方面的“缺陷”:“他普通话讲得不标准,英语虽然管用,发音也不高明,妻子好奇地问过他,是否因为你说话时过分节约,影响了语言中枢的发达?他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能。等了一会,又补充一句,我是用眼睛和耳朵的时候多些。”

我问母亲,信中提到的船只事故是怎么回事。原来那是日本投降后,上医从重庆搬回上海的船只。母亲说,日本投降后,所有的“下江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他们跑到歌乐山顶的广场狂欢,不停地呼叫“回家啰!”上医的朱恒璧院长携王鹏万医生等,立即飞沪接受日军的投降交权,收回院产,筹备复员。姥姥因担任朱院长的秘书,也首批离开。外公留在歌乐山把实验做完,写完课题论文,然后整理资料仪器,包装搬迁回上海。母亲也跟随外公留了下来。她记得返沪前接连不断发生了几件惨案,有两架重庆飞上海的飞机坠毁了,弄得人心惶惶。接着,上医为了将滞留重庆的物资运回上海,和国立编译馆合包一艘民生公司木驳船,由“怡康”号轮船拖带。木驳船到云阳佛沱子附近时,突然起火燃烧。虽然押运人员获救,但是载运的全部公私财物损失殆尽。这里面包括了外公信里提到的七十余架显微镜、镭锭、X光机、图书、教材文档等,以及两百余件教职员的行李。

然而,“说话时过分节约”的外公,在遇到他认为有价值的主题时,却是雄辩的。难怪所有听过他讲课的学生,都回忆到他演讲时的魅力和感染力,连其他教授都会抽空去听。而他在讲台上的生动和优雅也并非天生,一位当年的青年讲师回忆外公给她的教诲:“讲课犹如弹钢琴”,言下之意,这是一门需要花时间练习的艺术。

母亲记得在重庆歌乐山的时候,每个月一次,外公望穿秋水似的等待那些国外寄来的书籍包裹,有时邮件被战火中断,那个月就白等一场。待终于盼到时,实验室的人员便轮流将胶卷放在显微阅读器下阅读,同时在打字机上将文献打出来。当时外公、姥姥和母亲住在一栋竹片糊泥巴的小房子里,包裹寄到后,一家人就搬到柴灶旁去吃饭,饭桌用来放阅读器和打字机。外公白天在实验室工作,晚上回家后阅读打字,文献打出来后,马上着手写综述,直到深夜。母亲说,只有在电石烧完的时候,外公才会起一下身,点上蜡烛,在烛光下倒掉变成粉末的电石,换上新的电石继续写。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外公写出了许多当时国内十分稀缺的医学书籍,并在国外著名的科学杂志发表了不少论文。后来我发现,虽然我从没见过周廷冲教授,但是这么多年来,他的相片一直挂在我的墙上。以前每次看墙上的照片我都会想,相片里跟外公站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我知道,在歌乐山那张相片里,周教授站在外公的左边。

我在上海图书馆看到的最珍贵的资料,是外公在太仓中学校报上发表的文章。报上醒目的标题《手淫之预防法》和下面的“作者张昌绍”,让我忍俊不禁。但细读文章,不难发现他的思考是极其严肃的:“青年时期,性欲旺盛;偶一不慎,即易犯手淫之恶癖,以致身体衰弱,精神委顿。前程远大,希望无穷之青年,往往因此一变而为伛偻曲背,遇事消极之老人。其影响于社会国家,若何重大也;当兹国难方殷,诸端待举,吾曹任重之青年,即不为己身计,何不为国家计焉……”

一九四七年四月六日

现在的人读起来,一定觉得外公那时的说法不科学。但是十八岁的他在思考的是,如何征服和超越自身欲望的捆绑,去追求更值得的目标。

你真诚的张昌绍

还有一篇《平民教育与平民生计在今日孰为重要》的文章也引起我的注意:“呜呼,今日之社会状况,贫困极矣,民生憔悴,财政困难。固今日若为挽救国家计,舍提倡平民教育,增加平民程度外,殆无他法……”

我相信你一定收到了校友通讯录,希望你分给在英国的校友。从通讯录以及朱恒璧院长那里,你一定知道要募集资金购显微镜以弥补由于船只事故造成的损失,我们希望在国外进修的校友积极响应这一号召。到现在国内我们已募集了两亿法币。鉴于我们在国外校友的经济情况,我们并不期望能募集到大量外汇,我们希望你捐赠些科学杂志。随信附去一张学校急需的英国杂志的单子,希望尽快与其他校友取得联系,并在你们之间募集一些款项,按单子订购一年的杂志,请尽快让我们知道结果。一份更长些的美国杂志单子已寄往美国。我个人急需下列书籍:《青霉素:它的实际运用》,Fleming等著,30先令。《磺胺药物等理论与实践》,J. Stewart Lawrence著,9先令,Lewis& Co伦敦出版。《医学年鉴》,1946 年版,25 先令,John Wright& Son出版。请尽快告诉我所有的款项,包括邮资在内,以便我请在美国的朋友偿还给你。

这些文章让我感动,我想象少年的外公握笔深思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近似母爱的骄傲。那是一个十分动荡的年代,中国处在军阀混战、南北对峙的分裂状态,外公因而产生了强烈的救国救民的理念。

您好!我们没有从你那里听到消息已有些时候了。一个多月前,我在南京遇到黄翠芬,她告诉我,你希望在暑假加入生物化学实验室。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如教育部不同意你延长一年,我将设法给你资助,不必担心经济问题以及实验室,我们可以再等待一年。

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后,外公领导的学生会在校报上宣言:“这是何等可耻、可痛、可惨的事,难道我们是袖手旁观的吗?木然无动于衷的吗?”同一期刊还写道:“学生代表张昌绍、吴君健二位赴沪,下午募捐团持捐册及竹筒在城乡各地分头募捐,援助沪案。”十九岁的外公开始呈现出他身上固有的爱国情怀、知识分子的良知、正义感和理想主义。他已经懂得,个人的生存固然重要,但创造一个值得生存的社会才是更重要的。在我寻找外公足迹的过程中,我认识到,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爱国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思熟虑的、艰难疼痛的炙热之爱。

亲爱的周:

据母亲说,外公最满意的生活,就是深深沉浸在他的科研工作中。从英国留学开始,他就被儿茶酚胺和肾上腺素神经药理所吸引,这是他最渴望研究的领域。但是为了国家的其他科研需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这一研究题目。先是战争中需要治疟疾,再是农民需要治疗血吸虫病,接着是研发避孕药。外公总是心甘情愿,并热情地投入到这些工作中,哪怕成年累月地辛勤劳动,所得到的只是一点一滴、极其微小的突破,对他来说也是极大幸福。到了六十年代,国际上肾上腺素神经药理蓬勃发展起来,外公深深感到,中国进军儿茶酚胺的时机终于来到了,他摩拳擦掌,准备把毕生精力奉献给这门科学。

第二封信

我正写到这里,母亲过去的博士研究生,给我发来一篇“中科院上海药物所最佳研究生论文”。虽然外公终究壮志未酬,但是在他去世半个世纪后,晚辈们依然在提及外公的科研成果:“……如果仔细思考科学院上海的生命科学研究最高峰,可能迄今为止,合作的研究仍然还是胰岛素合成……而由个人做实验的研究,可能还是一九六二年邹岗和张昌绍的研究。”邹岗当年是外公的博士研究生。记得在外公去世后,他曾多次来探望过我的姥姥。

一九四七年二月十五日

我的大女儿听到她的曾外祖父自杀的事,感叹道,原来我有这样糟糕的基因遗传啊。她很小就对血缘感兴趣,鼓动了我们全家去做基因分析。她接着问,那我还有什么特别好的遗传基因吗?比方说一个战场上的英雄?我说,你自杀的曾外祖父就是一名英雄。我再往下说的时候,她渐渐失去了兴趣,我也就知趣地停下了。也许女儿需要经历更多生活考验之后,才会真正懂得她曾外祖父的品格和忠魂——她的血缘传承。到那时我已经不在了,她会在无意中翻看到我写的家史,朦胧中想起我们在一个大雾的下午,坐在厨房的小桌边,聊起过她曾外祖父的故事。

张昌绍

“文革”中有一段时期,我二姨张安华在银川当造反派。在一次偶然机会,接到了一封上医革委会寄给银川市自治区计委系统的一封信。那封信正好是关于她父亲的死,二姨就把它收藏了起来。我直到六年前拍摄《客从何处来》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件事。

致以最好的祝愿

银川市自治区计委系统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部负责同志:

请代向 Burn 教授、Bulbring 小姐、Blaschko 和 Dawes 博士、Ling 和 Long先生问好,同时也谢谢收到的单印本。

关于张安华同志之父张昌绍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自杀身死一事,现将我们所知情况简述如下:

我家已添了第三个女孩,她刚刚三个多月,母女均告平安,每当我回家,这个小家伙要耗去我不少时间,为了她我必须结束此信。在下次信中将告诉你我们常山工作的进展。

张昌绍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教研组革命群众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贴了大字报。在1966 年8月12 日,我院进行了一次斗鬼会,张昌绍亦被拉上台,斗后在校内游行,(这次学术权威均被斗)以后就打入劳改队,在1967 年12月左右原保守派红卫兵垮台后,交给造反派学生后,不久就解散了劳改队,安排其打扫教研组附近的厕所,一段时间后,厕所亦不打扫了。

过一周左右,朱恒璧博士将到英国,他是应英国文化协会的邀请访问三个月。请告诉在英国的校友组织一个欢迎他的聚会。另外,我寄给你一份校友月报,请分给在英国的校友,我还希望他们能向学校捐赠一些显微镜以弥补船只事故的损失。除其他医学实验用具外,丧失了七十多个显微镜。

于1967 年 12月20 日上午发现张昌绍在本教研组已自杀,后送院抢救无效而死亡,当时发现其日记本上在12月20日写有:“……但是也怕个别的野心家,把自己的前途建筑在别人的骸骨上,不实事求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我有口难辩,实在受不了。死轻于鸿毛,但是活着也轻于鸿毛,那么宁愿轻于鸿毛地死,不愿轻于鸿毛地生。一年多来,活得不明不白,那么宁愿不明不白地死。”

我们被经济拮据所困扰,因为我们不能强求药厂履行合同,所以得不到资助。最近发生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它们很多已处于崩溃边缘。为了克服这一危机,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到外面教点书赚些钱以维持这些微小的实验,今年的前景似乎要好很多,因为美国医学援华会(ABMAC)已决定资助本校及其他中国一流医学院,为期三年。

关于他的问题尚未调查定性,群众意见:他是抗拒运动,畏罪而死。

吴珏医生已获教育部关于临床麻醉学的奖学金。他将在这一暑期到美国威斯康星州去,我本人可能在今年或明年出国一次。这个研究所的其他成员有张毅、易鸿匹。黄琪章医生和傅丰永先生仍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他们仍算中央卫生实验室的人。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盼望你在这个暑假或这个冬天回来,我们将很快招收研究生。吴珏医生即将离开,张毅医生部分时间须花在药厂里,我们实在缺乏师资,你回来不仅可以填补这一空白,并且我们还可以从你那里学到不少新知识、新技术。

上海医学院革命委员会

《热带病学和寄生虫学年报》的专刊对我们特别有用,因为我们正在继续研究抗疟药对鸡疟的疗效。从各方面看百乐君是一个了不起的成果,我应当向英国科学家致敬。

经办人 陈梅珍

非常感谢你寄来的书和单印本,它们对我们非常有用。《微生物化学》的新版本读来引人入胜,现在我们愈来愈要具有化学头脑了。我也订购了一台华勃仪做酶的工作使用,我同时对组织培养也感兴趣,希望你尽可能在空闲时掌握这两门技术,另一学者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时常进行小白鼠和大白鼠肿瘤生长的研究。我希望他仍在药理学实验室,这样你可以从他那里学些技术,方法虽很简单,但很重要。

1968.3.15

亲爱的周:

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我想起外公去世那天,姥姥坐在床上的样子,突然懂得了她那张无泪的脸;哭泣似乎意味着一个悲剧还有救赎价值,给人宣泄和升华;而外公的自杀,是一个没有任何救赎价值的事,如外公自己清晰知道的那样,它轻于鸿毛。

第一封信

母亲多次跟我提及外公日记里提到的“个别野心家”,就是当时上医药理教研组里的某个人,还有外公的一个学生。后者曾经追求我母亲未遂,是外公的学生里,唯一背叛了他的人。他们每天轮班关起门来跟外公“谈心”,直到外公死的那天。我可以想象他们日复一日阴暗的对话,像无边的黑暗包围侵蚀着外公,让他感到绝望。那两人都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受益者。外公死后,教研组的那个人把外公的日记没收了,从此石沉大海。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外公那段时间所受的身心折磨。

母亲和我谈话的那天下午,她给我看了两封外公写给他在歌乐山时期的助手周廷冲教授的信。写信时,周教授已去牛津大学进修,他们的通信都是用英文写的,周教授为了发表,将其翻译成中文。母亲说,这两封被周教授珍藏了几十年的信将会收入《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从这两封寄往大洋彼岸的信中,我感受到当年外公艰苦工作条件的细节、他的为人和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情怀,它们成了我十分珍惜的文字。

在拍摄《客从何处来》的最后一天,我们来到一栋即将被铲平的百年老楼。它一共两层楼,黑瓦灰砖墙,朱红色的木窗框,一条长而窄的阳台,房顶上支出两个那个年代特有的老虎窗,那是外公曾经当学徒的苏州树德医院的旧址。我从一间房间穿到另一间房间,想象小学刚毕业的外公,楼上楼下忙着倒痰盂、扫地、搓棉签、叠纱布。待到夜深人静时,他再回到带老虎窗的阁楼里,悬梁刺股,学习中学课程。从这里开始,他学会了惜时如金,不管在什么情形下从来没有蹉跎岁月。

对于自己专业范畴的知识,外公更是如饥似渴,在一切条件下坚持学习。他回国时,上海医学院已经搬到重庆歌乐山,那里环境非常艰苦,没有任何国外的医学杂志。外公靠过去在国外的同事寄给他微缩胶卷文献,来了解国际医学动态。

这样一个人,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死亡。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外公不怕打扫厕所。物质上的剥夺与苦难从未战胜过他,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外公的生命都是充满意义和希望的。他的选择,正是因为他曾经如此忠诚地热爱过——生命、祖国、理想、科学,所以他无法去过行尸走肉的日子。

跟外公结识的人都会提及他渊博的学识、敏捷的思维、儒雅的言谈和绅士的风范。人们觉得他一定出自名门,从小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才养成了这样高贵的气质。其实,外公出生在一个清贫的乡村教师家庭,他的气质和人格来自他一生不断地学习和提高。母亲说,上医图书馆管理员都知道,张昌绍教授是上医教授中看书最多的一位。外公一生自学了好几门外语,在大学期间掌握了英文和日文,毕业后自学了德文和法文。一九五〇年代他开始自学俄文,并带领药理系的老师一起翻译了苏联药理学家阿尼契柯夫的《新药药理学》。在“文革”中,他在被强迫体力劳动的间隙仍抓紧时间学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他逝世后,母亲在他卧室床头柜内,还发现了一大沓学习意大利文的札记。

站在老楼的阳台上,我留意到一辆挖土机就停在不远处。待我们走后,这栋楼将化为灰烬,也许只有我会记得,它曾经崭新地矗立在这里,承载了一个少年无尽的辛劳、激情和梦想。

外公是中国药理学的奠基人,一九三七年他以全中国庚款留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赴英国留学。先在伦敦大学 Sir John Henry Gaddum教授处学习,后到牛津大学进修。一九三九年他接受医学博士与哲学博士学位,并被吸收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一九四〇年外公到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当时不少英美实验室邀请他担任要职,但是他看到自己的祖国山河破碎,科学停滞不前,便毅然在一九四一年冒着德、日潜水艇偷袭的危险,乘远洋轮归国,回到上海医学院任教并从事科研。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少年的影子,像一个母亲永别她的孩子,带着不可愈合的伤痛,和不可弥补的失去,耳机里《繁星点点》的歌,恰似我对他迟到的爱和祭奠。

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外公死后三十九年,我才第一次跟母亲谈起外公。母亲说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和上海市药理学会要共同组编《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上医问她要外公的老照片,可她一张都没有找到,不知是“文革”期间都烧掉了,还是搬家的时候不见了。我说没有全烧掉,剩下的几张我出国的时候带走了。母亲问,你那时怎么会想到带走他的照片?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外公过早终结的人生,是我一直解不开的一个谜吧。那天,母亲跟我说了很多外公的身世,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

Now I understand

每次为镜框擦灰的时候,我都会仔细看照片里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温和典雅,目光里充满抱负和理想。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让他这样决绝地离开人世?难道没有任何一种依恋能够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岁,据母亲说,他精力充沛,连体重都保持在青年时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发的心血管病、糖尿病、关节病之类他全没有。而在那个寒冬腊月的夜晚,他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才能理解他?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外公和姥姥手里抱着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着中山服,胸前戴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章。他抿嘴笑着,是个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一九六〇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外公戴着棉帽,裹着海军呢大衣,站在高高的石梯上,背后是古老的城墙。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男子。从衣服上看像是一九五〇年代。那不是上海,也许是出差到北方讲学,在那里跟朋友留影?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一九四五年于前中央卫生实验院,化学药物系药理室(重庆歌乐山)。

They would not listen,they did not know how

外公和几个斯文青年,站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身后是一栋矮楼。外公身着西装大衣,戴着皮手套,个子比其他人高很多。这张照片背后写着:

Perhaps they’ ll listen now

外公站在假山前的石桥上,身后是湖心亭,水里有荷花,头顶上飘着柳枝。他身着西装大衣,英俊潇洒。那是他出国留学之前,还是他刚刚留学归来?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外公坐在一艘赛艇里划船,身穿白衬衣,加一件西装背心,打着领带。照片中那条河,河边的树和那座小桥似乎是牛津大学。那应该是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〇年之间?

But still your love was true

外公站在一个阳台上,身后有洋楼和花园。他身着浅色西装,梳着中分头,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却是十分坚定的。那是他相片里最年轻的一张,也许是在上海医学院期间?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 sight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大人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外公,所以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一九八一年我出国留学的时候,随身带走了家里仅存的几张外公的相片。那是一箱准备四年大学用的生活必需品——肥皂、牙膏、手纸、替换衣服、被单、字典和几本书籍,不知为什么外公的照片也在这箱生活必需品里。一旦有了剩余的钱,我就到一家叫 Arron Brothers的镜框店,买回几个“买一送一”的镜框,并用很宽的硬纸边衬托着,把那几张又小又黄的照片分别挂在墙上、放在我的书桌和床头柜上。

On that starry,starry night

外公死后的第二天,母亲送我去幼儿园,教我说,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行了。那天我们跟往日一样,洗完手、洗完脸,排队等着老师用玻璃试管给我们每人嘴里点一滴鱼肝油,另一位老师给我们每人手上点一滴甘油抹脸。那时候糖是稀有物资,我们每天都等着这个时刻舔鱼肝油里的甜味。排在我前面的女孩舔着鱼肝油回头说,我爸爸说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杀,什么是畏罪自杀?我低头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义的四个字却嵌到了我的脑子里。

You took your life,as lovers often do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看见家里的大人,老保姆把我送去了幼儿园。下午她接我回家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等着我,把我带到灶头间,蹲下来搂住我说,外公死了。说着,她就哭了。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大人哭,非常害怕,抱着她不放。等了一会儿,母亲松开我,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去到外公和姥姥的卧房。厚厚的窗帘紧关着,昏暗的光线里姥姥背靠枕头呆坐在床上。那年姥姥五十九岁。母亲说后来姥姥曾经吞别针,企图随外公一道去死,但是被抢救了回来。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Vincent

我恍惚有这样的记忆,出事的那天外公没有吃完碗里的午饭,拨到猫食盆里喂猫了,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那晚母亲很早就让我和哥哥去睡觉,半夜里我被各种动静吵醒,好像有人低声急促地说话,还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我再入睡的时候就睡得很浅,做了断断续续的噩梦。人生第一次有不祥的预感,也许就是在那天晚上。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